追忆母亲

追忆母亲

蒙勇鹏

庚子年五月初二（公历2020年6月22日）早晨7时25分，久病的母亲耗尽最后的体能，撒手人寰，永久告别了这个世界，终年87岁。在那间住了三十多年的窑洞的土炕上，我和二妹掩泪给母亲穿上了早已打点好的一件件寿衣。正在县城办事的弟弟从城里迅速赶回，喊来几位帮忙的弟兄，从一间窑洞中抬出棺木。打开棺木一看，里面早已用红纸裱糊得整整齐齐，这是十多年前做好棺木之后瘦弱的母亲一个人钻到棺材里亲手做的事。这位一辈子爱给儿女和弟妹们操心的老人，她连自己的后事都打点得如此周到，看着看着，不禁潸然泪下。

母亲去世后，我拟了一副挽联：“一副铁肩挑起蒙胡两家蹉跎岁月，十根磨棍磨出儿女子孙灿烂前程” 。横批是： “风雨春秋”，这副挽联概括了老妈的艰辛人生。

母亲的一生是艰难拼搏的一生。母亲生于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二日，家境贫寒，难以维生。母亲作为胡家长女，天性聪慧，吃苦耐劳，家里家外，奔忙不停。年方17岁遵从父母之命，与22岁的父亲成亲，住在一间深沟的土窑洞，挑起生儿育女、抚养家人的重任。在我降生第五天，天降横祸，长我两岁的哥哥突然去世。全家人伤心欲绝，嚎啕失声，未及满月，搬迁新居。母亲23岁夏天，姥娘产后大出血，四十二岁的姥娘一命呜呼，丧母之痛，痛彻心灵。其时，留下刚刚成家的大舅和16岁的二舅、12岁的二姨和只有6岁的三姨。三个年幼的弟妹需要照料，蒙家的一大堆事还需要担承。遇到笨手笨脚的奶奶，一大家人所有的手工巧活全靠母亲那双手。她有一颗操不完的心，还有操持不完的家务。60年代中期，母亲白天下地劳动，晚上踩缝纫机赚工分。缝一件衣服6分工，一年做衣服的工分100多个。母亲一针一线完成两家十八口人的鞋子和衣服。打纸样，糊袼褙，拿大底，做鞋子，煤油灯下，穿针引线，彻夜苦辛。母亲苦心经营自留地，年年获得好收成。在最艰难的六七十年代，许多人家青黄不接，我们家却从来没有缺粮少食。每天早上，无论是苦菜酸粥，还是汁利面酸粥，母亲总是先给父亲和我们兄妹四人盛满，自己只留锅底的一点清汤。

母亲有勤俭持家的独特智慧和胆略。赶上文革时期，父亲因参与倒贩牲口被批斗，捆绑，戴铁砣，一顶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压在身。因交784元的罚款，家中将土改时分到的房子和新盖的瓦房全部拆掉，蹉跎岁月，度日如年，无比艰辛。我们兄妹四人都是七岁入学，个个好学上进，成绩优秀。弟弟因受父亲问题的影响，未能升入高中，跟随姨夫学木匠，就此中断学业，遗恨终生。我上高中后，因受父亲问题的影响，不能享受助学金。为供我们上学，母亲想尽一切办法，母亲独自一人翻山越岭跑到欧犁咀村买回一头小母猪。从此，母亲天不明就扛着磨棍磨豆黄，上工之前做好豆腐，用豆腐渣喂养母猪。晚上父亲放羊回家，再挑担到邻村卖豆腐。豆腐做了一锅又一锅，猪娃卖了一窝又一窝。就是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供养了我和两个妹妹的上学。老爸说，老妈用过的手推磨杆就磨断几十根。几十年来，她挺着瘦小的身躯沿着磨道不知转了几十万里，手上留下硬邦邦的老茧，身上留下伴随始终的腰疼病。

母亲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高中毕业后，回村劳动，两年之后推荐上学。此时，父亲的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已经摘掉并平反，但是，赶上割资本主义尾巴。当讨论我推荐入学时，大队干部动员母亲，不割掉你家的资本主义尾巴，你儿子就不要上学。没文化的母亲却懂得儿女的前程最重要，她果断决定，将喂养多年的母猪低价出让给生产大队，我才被推荐上学，由此走上工作岗位。两个妹妹渐渐长大后，有亲戚劝告母亲，不要再费功夫培养女儿，养大的姑娘不愁嫁。可我的父母却坚定地选择孩子们必须走升学深造的路，绝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大妹补习了半年，二妹先后补习了三年，最后都成为出类拔萃的精英。在整个北路山上，我们兄妹四人在不同领域成为许多人家羡慕的对象。我和弟弟先后成家，母亲张罗了两个儿子的婚礼。在我们村那片先前平缓的土坡上，爷爷和父亲从老远的山沟里背来一块一块石头，盖起了8间窑洞。以后，随着公路的开通，在母亲的策划下，我们家又从山上拉回一车车石头，陆续修成一个包含二十三间石窑洞的宽敞舒适的农家小院。院子里的每一处，倾注了母亲艰辛付出的汗水，刻下了母亲精打细算的智慧烙印。

母亲是娘家弟妹的主心骨和护身符。三姨幼时因姥娘产后无奶，送给一亲戚奶养，几个月后，营养不足，面黄肌瘦，虱子满身。姥娘姥爷将三姨抱回来喂养，老妈每天两趟从上村的窑圪洞沟跑到下村碾窑沟哺育三姨八个月。姥娘去世后，姥娘门上的大事小事都由母亲料理。二舅、二姨、三姨的婚事都由母亲张罗操办。二姨、三姨先后生了七个孩子，每次坐月子都离不开母亲的精心照料。三姨刚结婚后，光景紧张，好多年过年的豆腐都由母亲提供，时不时接济他们渡过难关。母亲去世后，三姨夫从他们村赶过来，蹲在灵棚前悄悄抹泪，三姨夫哽咽地说，几十年了，大姐为我们家操碎了心，她不仅是我的妻姐，她还是我的丈母娘呀！为了治疗二姨的眼疾，老妈多次将村里杀猪留下的猪肝一副又一副送到二姨家中。二舅文革时期因贪污问题遭受无数次批斗，母亲心如刀绞，每次批判大会都陪伴始终。文革后期，二舅身患精神病，常常与人发生争吵。村中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将二舅捆绑到公社，找县委书记批条，送进监狱，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判刑五年。母亲为此痛苦万分，千方百计挽救二舅的家庭。就在二舅被判刑期间，二舅的大儿子在姥娘家因玩耍不慎摔断了胳膀，姥娘家将受伤的外孙送来我家。母亲召集大舅、二姨夫、三姨夫和老父亲商量，最后议定三个姑爷轮流带孩子到五寨部队医院接骨，最后终于保住了孩子的胳膊。为了帮助二妗子及早从穷困中脱身，母亲不知想过多少办法，帮助二妗子买了一头小猪，用养母猪的办法维持了一家人的生计。就在胡耀邦启动平反冤假错案的形势下，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她却从广播里敏锐地听到了风向的转变，她催促我写就平反申诉报告，递上去不久，二舅的冤案获得平反。平反出狱那天，母亲来到县城和我一起在汽车站久久守候，终于等到汽车进站，大舅从车中领着二舅出来。看着二舅当时那副极不正常的眼神，看着二舅那身破旧的劳改服，母亲喜极而泣，问长问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二舅虽然平反了，却在监狱中饱受摧残，精神病更为严重。为了帮助二舅治疗精神病，母亲不厌其烦地一次一次找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民政局长、公社民政助理员上访，她碰过无数次钉子，遭受过好多次白眼和责骂，倔犟的母亲据理力争，终于打动了县领导，安排县民政局负责治疗费用。1982年3月，母亲又踏上了陪侍二舅去精神病院治疗的行程，快六十岁的姐姐的背着行李，神经病的二舅却空手跟随还探头探脑叨叨不休。大舅晚年家中贫困，母亲一次又一次让两个女儿送给他衣服，家里吃点好吃的，母亲总要等到大舅放羊回来，叫回来吃饱再回。前年夏天，母亲让二妹推着轮椅去看垂危的大舅，姐弟俩见了最后一面。看见大舅手上的指甲好久没有剪了，母亲拿出指甲刀细心地剪了又剪，同处于黄昏之年的那份姐弟深情令后代的我们看了惭愧万分。

母亲的爱心感天动地。母亲爱子心切，每时每刻惦记儿女们安危和健康。大妹小时候因脖子上生脓疮，请来本村医生切割，一刀下去鲜血直流，吓坏了母亲，几乎丧命，由此患上驱之不散的神经官能症。农村实行大包干之后，勤劳的父母亲抓住机遇，养羊、养牛、养驴，种植西瓜，开豆腐坊，设小卖部，日子一天天殷实起来。家里地畔的红柳条长成之后，过去是爷爷编成箩头、筐子出售。爷爷去世后，笨拙的父亲干不来巧活儿。身小力薄的母亲自己编起了囤把子，一天又一天，几百张囤把子买给了引黄工程，用换来的钱为我们兄妹每家买了一块800块钱的纯毛毯子，而母亲却因劳作过度，手关节严重变形。如今我们兄妹看到毛毯，心中油然感受到老母那一份真诚的爱心。母亲让父亲把家中的老树砍回，请木匠做成几十套课桌，买给学校。2000年，弟弟回村创业，兴建加油站，已经快七十岁的母亲天天为十几个工人做饭。 2004年秋，母亲和父亲赶着毛驴拉庄稼，毛驴受了惊吓，平车辕杆猛击母亲的腰部，将她的两支肋骨碰伤，弟弟叫来吉普车带她治疗，她放不下家里的农活，更不忍花费儿女的钱财，硬是不肯回城医治。老妈忍着巨痛，还收割十几亩玉米，直到实在干不下去，才躺在了炕上，就此成了小背锅，时不时疼痛难忍。

母亲时时刻刻把儿女们挂在心上。夏秋的西瓜、香瓜、葫芦、玉米，冬天的羊肉、羊杂、猪肉、豆腐，家乡的每一样好吃的母亲都给儿女准备，大包小包不知打整过多少次。一包包吃喝凝结着浓浓的母爱。母亲为儿女们竭尽所能，前些年，弟弟为父母准备了寿木，请来了木工，老妈亲自为木匠做饭，最后钻到棺材里用红纸裱糊出来。一件件寿衣自己安排得妥妥贴贴，储备了充足的孝布。这几年，她出钱在院子里筑了一处大大的蓄水井，雇人重新装修了5间旧窑洞，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从容有致。几十年来，母亲用星星点点的积蓄，雪中送炭，资助我们兄妹四人渡过难关。每当接到老妈的电话，惦记这家的工作和事业，惦记那家的孙子和重孙，惦记开车出行安全，惦记儿女们的生活琐事，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当时觉得很烦，从此之后，再也听不到母亲的絮叨，那是一片孤寂的世界。

母亲的晚年应该是满足的，儿女事业有成，孙子辈陆续考上了大学，各自走上了工作岗位，儿女子孙们都非常孝顺，吃的穿的应有尽有。两个妹妹多次领老父老母出外旅游，走了北京、上海、南京、杭州、苏州、无锡、五台山、平遥古城、乔家大院以及太原周边名胜古迹，观赏大城市风景名胜，坐飞机、轮船、火车、汽车，大开眼界，村中许多同龄人为此羡慕不已。

母亲晚年却饱受病痛的折磨，心肺功能衰竭，肾脏衰竭，多种疾病缠身。尤其是带状疱疹折磨了母亲瘦弱的身躯整整六年。母亲本来是个非常坚强的人，而带状疱疹却折磨得老人实在无法忍受，有时候象刀割，有时象针剌，有时象撕裂，有时象触电，痛苦不堪。这六年来，母亲经常疼得彻夜难眠。母亲患病期间，六年来，兄妹四人精心守护，千方百计为她治疗，先后十几次在太原和县城住院治疗，竭尽全力，精心护理，多次将母亲从绝境中挽救过来。最终，老人体能耗尽，撒手人寰，告别了人间，告别了一大片她亲手呵护的儿女子孙，丢下了相濡以沫七十年的老伴，离开了精心修建六十七年的温馨家园。

母亲是一位平凡的乡村妇女，她没有多么远大的抱负，她只关心她的家，关心她的儿女子孙，关心自己的老伴，关心自己的弟弟妹妹和亲人，她不是一位大公无私的圣人，她一生都在精打细算，她的嘴很直，曾经得罪过周围的不少人。但是，也正是这位平凡的母亲却用自己几十年的艰辛付出养育了我们一大家子后代，呵护了弟弟妹妹几家人。母亲为我们遮挡了几十年的风雨，现在她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的爱心永远铭刻在儿女子孙的心间，母亲勤俭持家的拼搏精神永远是留给她的儿女子孙的宝贵精神财富，愿伟大的母爱长存人间，愿平凡而杰出的母亲天堂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