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帖》
@孟醒石
凌晨三点,惊醒,再难入睡
起床,临孔庙《礼器碑》
拓片极黑,若万古长夜
笔画很白,如门缝
读帖,便是从门缝里看院外
月亮怀揣利刃
翻墙过来
而在白纸上写黑字,就像
光天化日下,从门缝偷窥里面
庙堂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冷不防,被伏兵击中
带伤溃退
就这样,我边读帖边写字
变换纠结,不知不觉,天色渐亮
今天的苍穹,依旧是
千年拓片上的一点飞白
仰望的人,生出刻碑之心
不管怎样做,都会伤痕累累
《藏锋》
@孟醒石
在喧嚣的三岔口,驻足
等车流通过。赫然发现
对面高楼的外墙
画着一幅长江水系图
精确到每一根毛细血管
走近了再看,原来是爬山虎的叶子落尽
只剩下虬曲婉蜒的藤蔓
寂静的冬日,残荷干枯
茎杆挺立,莲蓬焦黑
倔犟赛过八大山人
槐树驼背,站在风雪中
哮喘,剧烈咳嗽
震落几点败笔,洁癖不输倪瓒
榆木哪怕满身疙瘩
也紧抓着树根,在黑暗中
撰写石头记。原来每一种生物
都有一支生花妙笔
在茂盛的季节,藏锋
繁花落尽,举世荒凉时
才显现出来
最令人羞愧的当是史笔,那是鸟儿
衔来干草、树枝、草根、羽毛
混合着唾液、鲜血、泥土
一笔一画
在树梢上,在危檐下,在悬崖边
筑的巢
《秋收》
@孟醒石
秋天刚有玉米那么高
秸秆就黄了
很多人钻进玉米地
彼此看不见对方
只能听到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我在房顶上看到
秸秆晃动
田野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漩涡
那里面有我的亲人
他们一辈子就掀起这么点浪花
其他都是风
是太阳
掀起来的
或者无风三尺浪
《空》
@孟醒石
六岁那年,我一脚蹬空
从三四米高的梯子上摔下
当时没咋地,翻身爬起来,继续玩耍
半夜,骨头疼醒了,爹娘彻夜未眠
月亮像听诊器,贴着我的胸口
晃来晃去
长大后,仍然改不了踩空的恶习
从空虚到空中楼阁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幸亏有影子垫底,否则早摔成片段
光阴如梯。昨夜我爬到故乡的房顶
忽然发现,下不去了
谁是那个撤走梯子的人?
在华北平原,邻里之间的房顶相连
我从这家屋顶,转到那家房顶
不知道从哪里跳下去
家家空空如也
只有月光张开双臂接着我
《锣声一响》
@孟醒石
这辈子见到的第一种行为艺术是耍猴
走江湖的汉子甩响鞭子
猴子们沿着场地转圈鞠躬
讨好每一位观众。为了逗大家高兴
还倒立起来,纷纷将私处展示给人看
猴屁股,像旗子一样红
这辈子听到的最恐怖的故事也是耍猴
老校长抠着脚丫子,恶狠狠地说
“那些猴子都是小孩子装扮的!
耍猴的汉子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
给你们吃药,变成哑巴
在脸上粘上猴毛,身上披上猴皮
锣声一响,集体表演倒立
不听话了,就拿鞭子狠狠抽你们!”
听了这个故事,我经常做噩梦
梦到父母站在人群中,大声地笑
向铜锣里抛硬币,发出阵阵轰鸣
根本不知道,那些猴子其实是他们的孩子
而我眼泪汪汪,哑着嗓子,喊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