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白发（组诗）

新鲜的白发（组诗）

作者：孟醒石

《闪电重现》

这几年记忆力下降，阅读量上升

总想抛开杂事，静下心来多看几页书

像被雷击过的焦木渴望长出绿叶一样

渴望获得新知

去年深秋，喜鹊搭建的鸟巢

已经被今年早春的大风吹远

记忆亦如是

有时落叶纷飞，有时整枝折断

去年盛夏，金蝉钻出的土壤

已经被水泥青砖覆盖

大雨过后，羽化的高峰并没有出现

记忆亦如是

没有蝉鸣聒噪

清静多了，痛苦并没有减少

没有羽化，也就没有涅槃，只有痉挛

阅读，只是让雷击时的闪电不断重现

在乌云密布的内心，不断蔓延

《最后的晚餐》

晚上十点以后，地铁一号线终点站

路边冒出十几辆三轮车

卖炒饼、热干面、炸串

熬夜的文员，加班的工人，游荡的社会青年

三三两两，围拢过来

把这里当作露天深夜食堂

大雪过后，气温骤降到冰点，依然热火朝天

我也是其中一位食客

经常独自一人，深陷这烟火人间

那天，我数了数

左边有六个人，右边有六个人

恰似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

只是没有人背后藏刀，没有人捂紧钱袋

没有人出卖谁，没有人搭理我

大家都急于在瑟缩的寒夜填饱肚子

好有勇气和热量，继续走下面的路

因为这里正处于城乡接合部

再往西走，就是荒郊野地，漆黑一片

如同创世纪之前

《新鲜的白发》

为了掩饰沧桑，我将灰白的头发染成全黑

过了几天，黑发的根部慢慢变白

那是新鲜的白发长了出来

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每一根头发，上端乌黑，根部雪白

像时光之弓，射向未来的一支支箭

从我的脑袋上倒拔了出来

露出银色的箭镞

也暴露出我——活动箭靶的本质

《闲笔》

浇花的时候，顺便浇一浇邻居的翠竹

枯萎的叶子，又变成挺拔的笔画

邻居种植翠竹，也是在种篱笆

在人与人之间，种植优美的分界线

写信的时候，顺便写一写太行山脉

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的分界线

我们身居分界线上，却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相信上苍，也在呵护、浇灌

让万物生长，繁衍不息

闲笔写多了，已经忘记本意

废墨草稿，自成一幅《万壑松风图》

正是有了隐秘的界线

让旁逸斜出的我，在这人世间

早早进入叛逆期，却并没有走向极端

《天真》

水最深的地方，不是太平洋

而是我们仰望已久的天空

乌云如鲸群浮出海面，喷出如柱的水花

雨开始下了，将万物的生长轨迹淹没

让困顿的我再次狼狈不堪

也获得暴雨灌顶的顿悟 

“悔字如春”，不仅适合

叶脉清晰有序的少年

也适合繁花落尽的枯木

每次想起那些羞愧难当的往事

神经纤维如同台风中抓紧泥土的树根

须根战栗时，宛如闪电

撕开了大地深处的乌云

那是我进入中年之后

保留的一点点湿润，一点点天真

《冰敷》

每天早晨，遵医嘱，吃一粒白药片

有时，我会忘记自己吃没吃

再吃一粒，又怕过量

纠结着，试探着，拉开抽屉，打开药盒

抠破铝箔的一刹那

手指上的肌肉记忆，跳起来

提醒我，吃过了

青春不止有白色

月亮不止包着一层铝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恍若隔世

我奔跑、跳跃，做各种危险的动作

不惜伤及骨骼

都无法忆起那些年

闪电劈开乌云，也扑灭了夜幕上的萤火

用力过猛的爱，缺少耳鬓厮磨

肌肉挫伤，纤维撕裂之后

没有璀璨的群星冰敷，怎么愈合

《打篮球》

我从地下室翻出一个篮球

干瘪的样子，像我的心脏

七八年前，我买下它

只玩了几次，便扔到一旁

它的衰老，和我一样

完全由时间造成

并非因外力击打

而此时，能够改变我们的

或许只有外力

我把篮球清洗干净

又买来气针，小心翼翼给它打气

生怕用力过猛，将它打爆

傍晚，在学院生活区球场

我独自一人，笨拙地练习三步上篮

直到汗流浃背，浑身通泰

终于明白，体内的器官

只是医学镜像

手中的篮球，才是真正的心脏

只有不断把心脏抛出去

才能获得动力和健康

正如此刻，月亮被抛出去很远

仍将光芒反照在地球上

以上作品已经发表于《扬子江诗刊》（双月刊）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