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没有要求、没有上进心的人,随遇而安,自由散淡。对自己的生活从未有过目标和规划,包括择校。我从未有过名校情结,北清复交从未困扰过我,并不仅仅因为我清楚自己的定位,而是从未考虑过。对名校从未有过任何认知,名校于我就像一个不知在世界何处的陌生人。
有一年国庆去北京旅游,同样是没有特定的目标景点,更没有攻略。每天早晨9:30去附近固定的小吃店吃完早饭,从10:30开始向当天的目的地出发。一周后才想到,去清华和北大看看吧。
步行到清华,发现门口人山人海,都在排队进校区旅游。保安站在高处,拿着喇叭大声维持着秩序,清点着入校的人数。我原本就不喜欢扎堆,看到这一幕,决定直接放弃,心想:名校你们爱争就去争吧,祝你们能如愿以偿,但与我何干呢?
于是沿着一侧围墙外的马路走了几个来回,看看参天的杉树,抱抱三人不能合围的树干,猜度一下杉树的年岁,仰慕几句她的阅历和神韵,便走向不远处的北大。
庆幸的是,北大门口并没有游客聚集,非常安静,没有吓退我的人群。
可奇怪的是,刚到北大校门,却被自己惊着了,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放低声音。面对校门,肃然起敬,“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空穿越,让我觉得在屹立的不朽和纵深的历史面前,特别渺小,仿佛已经融在周围的环境里,找不到自己,不自觉地收起了自由散漫的步态,而自由散漫的思维却越发收不住了,仿佛看到“京师大学堂”的血脉在蓝底金字和赭墙黛瓦间淙淙流淌,“民主科学”的精神在冠盖云天的葱茏枝叶间回荡。
在我眼里,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切都是活的,好像在静静地思考和践行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我不忍心惊扰了他们的思绪,于是把自己散成微尘,轻轻地慢慢地靠近他们,细细地观察他们,倾听他们:张贴画低调而傲然地昭示着精神的丰盈:辩论会,话剧,交响乐,昆曲鉴赏,不一而足,博学而多姿;参天巨木在忆诵着“民主科学”的诗篇,审慎而坚定;花草无语在静静地思考着前次辩论的时代强音,激烈而理智;黑板静默在明辨着理论的真伪;华表矗立在彰显着民族独立自由的坚毅品格。
校园里弥漫的不是我这个普通人赖以生存的空气,而是学子们赖以生存的自由、理想和哲思。树影婆娑,那是在辩论真理的方向;风声怒号,那是在召唤理想的回归;博雅矗立,那是在引领社会的潮流;未名静谧,那是在思索民族的前途。每到一处都能看到视觉冲击和思想碰撞的火花,留下一座座雕像记录着自由的不朽和思想的华光。
时间不允许世界留住先哲们的躯体,雕像却依然散发着他们思想的光芒,至今仍和现实发生着碰撞,发出璀璨的光,照亮前进的方向;季节留不住常青的草木,却在生命轮回中焕发新的希望。
在亘古的雕像旁,一草一木就像莘莘学子,在屏息倾听着先哲们无声的演讲:塞万提斯的讥笑与讽刺,李守常的前瞻和睿智,蔡孑民的百花齐放和兼容并包,“新青年”的自主与自强,“五四青年”的使命与担当……先哲们的身影和思想穿越百年,仍在校园里回荡,一年胜似一年。
一路景仰着塞万提斯,李大钊,蔡元培,红楼,博雅塔以及博学的花草树木、山石长廊,来到了未名湖畔。
未名湖正如她的名字,低调、自然而不做作,未经雕琢,朴实得就像用“狗娃”来命名家里的宝贝男丁——惟其珍贵,才以朴实掩盖其奢华的光芒;又像是“无字碑”——惟其厚重而广博,才留白以寻求跨越时空的畅想。
从外观上看,若不是思想的闪耀,恐怕也真如其名是一个无名的存在吧。
未名湖平静的湖面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湖边的树丛,犬牙交错的石阶,岸边的土坡,湖心岛,不远处的博雅塔和图书馆;也照出了藏在湖底的诗人,跃出水面的哲人,跨越百年的思想。
我不敢高声,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湖畔的那些精灵。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记忆,也都会说话。他们常年浸润在哲人的思想中,大师的争论中,也都有了自己的思考,带着灵性,我怕可能一不小心就在他们面前露怯。
想拿块石片扔进未名湖,看看“思想的涟漪”,又怕岸边的石阶觉得我太幼稚;想摘两片树叶吹树叶笛,听听“激烈的辩论”,又怕树叶责怪我惊扰了辩论者的思绪;想吟诵唐诗宋词,抒发心中崇仰,面对博雅塔的倒影又觉得太过轻狂。
哦,我到底怎样来面对你呢?我甚至不敢呼吸了,唯有静静地坐在石阶上,穿越百年,任思绪想象那时的景象:那时红楼里激烈的辩论,点燃了红色的火种;那时燕园里鼎沸的人声,唤醒了沉睡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南迁时辞却五朝宫阙,浩浩荡荡,虽万难其犹未悔,虽百折仍唱彻千叠,“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乐观和坚持,是磅礴的气质和深厚的底蕴,是胸怀黄河月的豪气干云。
这时我仿佛能体会到:北大是北大人的精神起点,也是北大人的精神归宿。
这时我也一下子明白了,刚刚在清华校园前趋之若鹜的重重人群,他们也是要去追寻他们向往的精神世界吧。
这大概就是名校气质和魅力吧。我们从不曾相识,但一旦见面,便被这种气质所吸引,所征服,从此无怨无悔去追随,想尽办法向她靠拢,试图建立起精神上的联结。
这就是一眼千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