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真黑呀,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着白昼里的虎虎生机。街上和白天一样繁华,车流不息,人影憧憧,甚至比白天多了璀璨的灯光,白的,黄的,蓝的,紫的,五颜六色。这灯光,守住白昼残退时的防线,商场楼宇里成片成片,高楼大厦里稀稀落落,弄堂老虎窗里星星点点,路边街灯的无精打采,它们竭力地散着,飘在空气里,是想要驱散黑夜吗?却像扔进大海的石子,还没荡出涟漪,便在三两尺外用尽全力,消逝在夜的浓黑中。
但有些灯光,是能牵着人走出黑夜的,这种灯光是暗淡的,不明朗的,却像萤火虫,用尽力气的,是奋不顾身的,是坚定的。
陈宛莹便是这盏灯。
她舞台的幕布在十七岁那年落下,覆住了她的梦,而她,被夺走闪光的梦,被拖进了无边的黑夜。
每天凌晨四点的昏黄路灯下,是她梦中舞台的中心,黑色灯罩浸在无边的黑色天幕中,一束光凭空而出,罩在她头顶。那是她的梦,五彩缤纷,在梦中,有一望无垠的金色油菜花,她是一只蝴蝶,在花间起舞,她是一只蜜蜂,在辛勤采蜜。她喜欢美美地起舞,也喜欢辛勤地酿蜜,她告诉自己: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她喜欢写美丽的文字,记录自己的心情;她喜欢读美丽的文字,看自己未曾经历过的生活;她喜欢观察生活,她也喜欢注视远方。她独来独往,没有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成群结队,因为,她的梦在远方,如画,她要心无旁骛地奔赴远方的梦。她坚信:功夫不负有心人。
初中时,她便披星戴月,清晨,迎着高悬空中的一弯新月,踏着一路星辉,到校外的树林里晨读,晨曦中斜靠树干的身影,在渐渐升起的朝阳中,闪着光;夜晚,坐在月色下,有时就着朗月,有时点着蜡烛,有时手持电筒,独自,一人,月光洒落下的剪影,蜷坐在墙角或树根下,凝视着膝上的书本,目光缱绻,似月光女神,背上生出翅膀。她飞出了大山。
高二寒假后,路灯下便没再见到这个身影,路灯睁着昏沉沉的眼,它看不到,陈宛莹已被鲜亮的新装裹住,被红头盖蒙在了一片黑暗中。她的梦停留在摇曳的烛光下,那憧憧的身影里,停留在凌晨四点的路灯旁,照亮她的梦的那束光。此后,她的生活全部沉入黑夜,美丽的文字成了梦中的呢喃,美丽的心情报了前世的哀怨。翻不出的深山,锁住了她的梦,留下了黑夜与黑夜交换的苍凉。她的梦,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被压碎在这深锁的山崖。
这浓黑,毫无阻挡地漫过来,是要掩盖什么?还是要驱赶什么?车流被这浓黑赶着,显得慌张错乱,行人被这浓黑催得,显得匆匆忙忙,灯光被这浓黑笼着,显得疲惫不堪。黑夜犀利地侵蚀着,要赶走白昼,吞没整个世界。那车流,那行人,也只能匆匆躲避着。路上,车渐渐稀少,人慢慢散开,灯也用尽了气力,闭上了眼,把整个世界都留给了这浓黑的夜。白天嬉闹的蝉噪、鸟鸣、鸽群,不见了踪影;夜虫零落地鼓噪着,也划不破夜的静。高楼大厦融进这黑夜,没了雄伟的身影,弄堂的老虎窗似这个城市里一只只顾盼流连的秀目,没能等到白昼的来临,便盖上眼睑,没了妩媚的神韵。黑整个盖下,没留下一寸犄犄角角……
这无边的黑夜,统治着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便不再有动静,不再有声响,不再有思考,也许只剩下梦中的呓喃。
这昼与夜交战的场地,被黑夜全部占领……
陈宛莹在这黑夜中度过了半生。她见过外面的灯光,她读过白昼的繁花,而世界只留给她拼命挣扎后落下的痂。她却带着满身的痂,要把女儿托举出这深深的山崖。她用自己的背护住落向女儿的鞭,她用自己的肩扛起女儿头顶塌下的天。她背着女儿,四天四夜,走出深锁的大山,走向女儿的路灯边。
这路灯边不再有她的梦,她只能把自己藏在黑夜里,把路灯下的一片光亮留给女儿。
夜是阴郁的,唯有月还守着一袭清朗,这算是守着白昼的最后一线,也唯有月,能撕开被黑夜覆盖的犄犄角角,看得见这黑下的经经络络,牵扯着黑夜的肆意。这月,是秦时明月,涉过山高水远,见过曾经沧海,看惯风风雨雨,有君临天下的淡然,远远地守着,不急不躁,看尽这黑夜下的波澜,静等肆意后流淌着的一片沟沟壑壑。夜便在月影下,变得谨慎。
夜下有觥筹交错,有灯红酒绿,在一片暧昧的灯光中,陈宛莹是一抹月光,静静地守着女儿黑暗天空中的一片清朗。她看到女儿在自己梦中的金色油菜花间起舞,她也看到自己在一抹清冷的月色下独舞,灵魂羽化成仙。
启明星闪亮时,月便把这一切交给了晨,自己沉入了地平线,沉入了白昼的一片光辉中。
清晨,太阳还没有露出脸庞,但光芒已经开始晕染这座城市,勾勒出一个个剪影,高楼挺拔、弄堂妩媚、树木妖娆、花草柔美。遥远的天边,一抹鲜红分开墨黑和黛蓝,分隔开昼与夜,在唤醒着这座沉睡的城市。昼在与夜的交战中,锻出一身光芒,在夜的血盆大口中挣扎,聚拢成一轮初生的太阳,夜慢慢下沉,昼一步步升腾,伏在天际,盘点夜的肆行。
一会儿,白昼的光给这座城市镀上一层金色,在红砖墙上印出流逝的古老岁月,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锐利的现代光圈,给高楼大厦镶上了一道金边,给树木花草罩上了一层光环。剪影慢慢褪去,像幕布拉开,舞台上已摆好的造型,随着渐亮的灯光,活跃起来,投入到生活的剧情中。
车在金色的马路上,一辆接一辆,是清新的模样;人在楼宇高墙间穿梭,是新生的活力;树木花草向着阳,便有了生机在蓬勃。
昼是朗然的,透彻的,舒坦的,清新的,真实的,是穿云透雾的,是不催不赶的,是从容淡然的,是自然流淌的。在白昼下,一切才能恢复原貌,那是世界真实的样子,是无处躲藏的真实,也是尽情呈现的真实,真实才是世界最美的样子,是万物自由舒展的样子。春有花的烂漫,夏有叶的蓬勃,秋有果的丰收,冬有雪的娴静。
岁月在昼与夜的一场场交战中展现灿烂和悠远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