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剪了布料请裁缝做衣服和去服装店买成衣,费用相差无几,买成衣还落得省心。就是这一年,母亲在给我准备过年的新衣时,上服装店给我买了一件咖啡色灯芯绒的学生装。成衣领内一块小小的商标,让我兴奋了好久。那个新年,母亲把穿着新衣的我当活教材,在人面前宣传她的新观念。别人问一句,这衣服是买的现成的?我就赶紧俯下上身,伸长脖颈让人翻看领内的商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在这之前,全家添置新衣,总是由母亲去布店扯了白大(读成:度)布,买了颜料在家里的炒菜锅里染,再晾干,然后去裁缝店做衣服。颜色大都为咖啡、藏青等深色,后来文革中,由于参加学校的活动和演出需要,也染过军绿色,做仿制军便装。无锡的纺织业相当发达、在全国是数得上的,但早期无锡服装厂几乎并不发达,只有裁缝铺。人们都习惯上裁缝铺去量体裁衣。
裁缝铺大都为玻璃门,踩着门前的石台阶,推门进去,玻璃门就哐当响一声,正埋头用粉饼在布料上勾划的裁缝师傅(总是上一点年纪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对他手艺信服)忙抬起头朝门口看来,清清嗓子算作招呼了,他放下手中活迎上来。他的脖子上照例横挂着白漆布做的软尺,即使在室内他也戴着呢鸭舌帽,耳朵后夹着一支那个时代常见的竹杆圆珠笔,中式棉袄的高领上工工整整地围着毛线领圈,两条胳膊上套着一副袖套。他的脸上堆着微笑,却是阴阴的。
同样阴阴的,是店铺内,大白天还开着灯。屋顶上挂着好多已完工、等人来取的衣服。在垂得很低的电灯上罩着用纸做的灯罩,灯罩上有烤焦了的黑黑迹斑。光波下,坐着二三个毛丫头正埋头在缝纫机上忙碌着。见有人进来,她们头都不敢抬,只是抬起眼角悄悄瞥一眼就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看就知道,她们是从乡下来跟师傅学生意的。在三年之内,师傅只管饭不发工钱。满师后师傅才发一些有限的生活费,至少要给师傅帮做三年才能另谋生路。火炉上的水吊子开了,毛丫头中最灵巧的一个,会起身把沸腾着的吊子拎下来,顺手把火熨斗放上火炉,同时转身给师傅满是茶垢的搪瓷杯里续上开水。如果到了做午饭的时候,毛丫头把原来封着的火炉撬开,淘米做饭。如果那天师傅有什么特别高兴的理由,会对要去忙着淘米烧饭的女徒说,今天别做饭了,买点吃吃吧。女徒们听了别提多开心了,踩缝纫机的脚也会活络多的,那缝纫机的声响像暴风骤雨一般在狭小的屋内一阵接一阵地掀起。到吃饭时分,铺门口走过一个吆喝着的馄饨担,师傅让那个灵巧的毛丫头出去叫住他。挑馄饨担的把担子搁在缝纫铺门口,继续吆喝着。几个毛丫头都憋不住了,跑出去看。是绉纱馄饨,薄薄的皮子,浮着黄澄澄蛋皮丝和碧绿葱花的汤。师傅又叫灵巧丫头去陆稿荐买来五毛钱的熟菜。灵巧毛丫头一会就托着一个荷叶包回来,打开放在一张方凳上(桌上是万万不能放的,万一油渍弄脏了顾客的布料是陪都来不及的)。师傅打开荷叶包,是奇香无比的囟烧猪头肉,无锡人给猪头肉取了一个讨吉利的称呼:“元宝肉”。师傅说,吃吧, 这元宝肉。一人端一碗绉纱馄饨,喜眉笑脸、没声没息地吃着,热腾腾地吃得脸都红了,有一个丫头还流出了鼻涕,引得大家都轻轻笑出了声,但有很快又刹住了。师傅又说,不够再添。可是毛丫头只吃了一碗就放下碗,猪头肉也只各尝了一块。卖馄饨的老头拿着锃亮的铜广勺进店铺来,问要不要再添点了?他把铜广勺里的些许汤添在灵巧丫头的碗里,害得灵巧丫头脸红了。师傅就把吃馄饨的几毛钱掏给了老头。毛丫头们听着挑馄饨担的老头吆喝着远去,她们用听觉送了他很远,她们知道,难得的如过节一般的日子,也这样远去了。
裁缝铺是令我不喜欢的店铺,除了这里的氛围外,让裁缝师傅量身,也是一件令人不太舒服的事。我像木偶一样地当屋站着,师傅用他的软尺量我的高、宽、长、厚,我得不停地听他的指挥转身、立正、挺胸。量到我腋下等敏感部位,还忍不住要笑,可是冲一个陌生、阴沉着脸的人笑,是多尴尬的事。而母亲在一旁还在提醒师傅,裤长再放一点,长得快来不及做衣服的。师傅取下夹在耳后的竹杆圆珠笔,写下各种尺寸,然后开票,说是月底来取吧,把票据和布料夹放在一起。
我以上说的,是水关桥堍的裁缝铺。其实,在我们家斜对门就有一家没有徒工的更小的裁缝铺,但邻居们很少上那家铺做衣服的。原因是裁缝师傅是个痴婆子。她是山东人,和丈夫有过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后来丈夫抛下她和孩子同自己的女学生私奔了。痴婆子发病的时候,就每天早早地坐在家门兼铺门口用山东腔高声骂男人黑良心,叫骂声响彻整条街。对于她的手艺无人知晓,但都领教了她的嗓音和中气,她可以一整天不停地叫骂。街坊们早已习以为常了,哪天听不到她的叫骂声,就会觉得耳里空荡荡的少了一些什么。
除了上裁缝铺,无锡人还有把裁缝请回家的习惯。把匠人请回家干活,无锡人习惯称“央”。有对手艺人的尊重之意。黄梅天前,把泥瓦匠请回家给屋顶拾漏,叫央泥水匠;把木匠请回家打家具,叫央木匠。把裁缝请回家,当然就叫央裁缝了。央裁缝,是一件不小的事。央裁缝的人家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蕴酿,家庭主妇先是筹划好为家里所有的成员添置些什么,然后去布店剪来对应的布料。这些布料不是一次剪来,女主人有空就去布店,一要选价廉的,二要中眼的,每次从布店回来总能带回惊喜,这种惊喜回家后就迅速传播给家人和邻居中的女性,成了女人之间最热烈的话题。从布身的紧密到花样,从布的价钿到布的门幅。哪家能央裁缝可见这家的实力和人丁兴旺。如果不是小康,也应是殷实之家。如果不是人口众多,就没有这么多衣服要做,是绝不会央裁缝的。央裁缝,还占着喜气的。一般不是嫁娶,就是祝寿,总是在办这类的大事之前会央来裁缝给一家老老少少单的夹的棉的做上几天的。裁缝在家做的时间越长越体现这家的实力和人气旺。一般短的二三天,长的一周,若是要做个把月的,这家就了不得了。
哪家要央裁缝,这消息先是从那家的女人或小孩嘴里传出的。女人在上河埠时忍不住喜滋滋地告诉正在洗汰的另外的女人。话虽说是嫌家里的事烦嫌忙,当然谁都听得出,这是矫情的,真正的意思是在炫耀。听着的女人就露出了羡慕的神情,要央裁缝的女主人就更春风得意了。孩子传播这消息时,远比他母亲直接。毫不掩饰地告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明天家里要来裁缝啦!自豪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孩子,央裁缝的含意要简单得多,除了象征着有新衣穿外,更主要的是从明天开始,顿顿饭有好菜吃啦。
裁缝上门来是很准时的,说好早上几点就是几点,以示对东家和对手艺人自己职业形象的尊重。他挑着分解了的缝纫机进门来。主人家早就在敞亮的客堂间架好了一块平整的木板,以用作裁缝的工作平台。裁缝师傅和他的女徒弟先在木板旁架设好缝纫机。更有的裁缝师傅为了节省东家的时间,前一天傍晚就把缝纫等家什挑来安置好,第二天一早来了就可以开始干活了。裁缝师傅先把主人交予的布料仔细看过用尺丈量过,女徒弟踩得缝纫机像京剧里的急急风锣鼓一样,在转轮上做底板线。
邻居中好热闹者,会上门来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主人就乐得充热情,招呼邻居进门坐上一会。刚从菜场回来的女主人的竹篮里放满了肉鱼虾,开始在院子里的井台边忙开了。从菜场一路回来,看到她拎着这么多菜,熟悉的人就要好奇地问:家里来客啦?女主人喜盈盈地问答:家里央着裁缝呐!无锡人在家里央手艺人的日子里伙食是绝对如过节一般的,不要说殷实人家,即使是平时嘴上节俭、舍不得吃的人家在这时必须顿顿有鱼有肉的,要把手艺人当重要客人待的。这种习俗充分体现了这个“央”字。可以说裁缝是在东家的煸炸炒爆的声响和芳香之中裁裁缝缝的。吃饭时,女主人会把平时舍不得用的金边饭碗和红木筷取出,盛上半透明的珍珠般的米饭和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笑盈盈地请师傅在上座落坐。徒弟就傍着师傅静静地坐在一旁。师徒俩吃饭是无声无息的,师傅吃得很少,每样菜只夹一两筷尝一下。师傅放下碗筷,徒弟也必起身回到工作岗位。主人客气一番要师徒俩再添点。师傅剔着牙笑着摆一摆手。主人家就把菜重新热过,自家人坐上桌才开始吃饭。在一旁早已看得眼馋的孩子端起碗筷就狼吞虎咽起来,才咬上一块一咬就汪出油来的红烧肉,筷子又伸向煎得两面黄的肉酿豆腐的碗。女主人对孩子的这种无礼之举怒目而视,却碍于有外人在而不能发作。孩子深知这一点,毫不收敛地吃得风卷残云。女主人贴上孩子的耳朵悄声说:等裁缝走了,再收作你!对这威胁,孩子一点也不惧怕,他知道裁缝师傅就是保护神。
家里央裁缝的日子真好!
家里央裁缝的日子,是温馨而安静的日子。上班的上班去了,上学的上学去了。天井铺满了阳光,花岗岩的台阶上躺着懒洋洋的斑狸猫。老奶奶坐在藤椅里,闭目养神。缝纫机的踏踏声,熨斗烫着布料散发出暧昧的气味。老奶奶少了往日的寂寥,身边多了两位在忙碌的手艺人,让她心里踏实和满足了许多。她不时变换一下坐累的身子,藤椅吱嘎吱嘎地直响。她支着耳朵听院门外路过的脚步声,随时堆着笑准备迎接进院门的来访者。她在乎有人在这时到访,特别是裁缝在给她试衣的当儿。她边试衣边微笑地和裁缝师傅讲起她出嫁到这里来的那年,娘家央了裁缝整整做了两个月。她的嫁妆整整装了一船,船摇来就泊在这院门外的河埠边,四邻八坊都来看闹猛的。老奶奶说,那时她穿的嫁衣那个做工的细呀那个时候她腰肢的细呀!裁缝师傅附和着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老奶奶咯咯地笑,她觉得只有裁缝才能证明她曾经有过的光荫、青春。
在我幼稚的心灵里,裁缝师傅是中性人,他们总是缺少一些其他手艺人的阳刚之气。但是街坊邻居间传播的绯闻中,裁缝师傅时常是男主角。因此,在央裁缝时,考察裁缝师傅的口碑和他的手艺一样重要。一般裁缝师傅总是经熟人介绍而来。更多的是邻居央来裁缝在家做生活时,街坊上门来看热闹中一些有心央裁缝的邻居已在潜心考察裁缝师傅的人品和手艺了。就这样,好的裁缝师傅往往是这家还末做完,下一家的东家已有约在先了。一家接一家的,一个优秀的裁缝师傅能在一条街上做很长时间。与买成衣穿不同,穿央来裁缝做的衣服可以知道自己身上之衣出自谁人之手及制作这件时的师傅的心情故事;裁缝师傅也能指着街上走过的人说,那几位身上穿的衣服是本人之作。
记忆中,我家只央过一次裁缝。其实,我家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在我们几个孩子的要求下,母亲觉得在街坊几十年也应该有这么一次稍显奢华的动作。出于毋须再明说的考虑,母亲特地央来了一个女裁缝。这位女裁缝白白胖胖的,年纪也有四十好几了。她带了一个女徒弟,在我家短短做了几天功夫。第一天太阳落山时,我家门口就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白胖女裁缝立即扭头朝门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推自行车的男人。女裁缝一笑,要他再等待一会,一边加快了手头的活。我母亲善解人意地对女裁缝师傅说,家里来接你了,你快去吧。女裁缝白胖的脸蛋上居然一阵绯红。女裁缝收起手头的活,又关照了女徒几句,就告辞出门去了。女裁缝坐上后座,自行车箭一样地驰去。白胖女人把脸贴着那个蹬自行车的伟岸的后背。母亲直夸这两口子感情好。女徒弟低头吃吃地笑。母亲就问女徒弟:笑什么呢?女徒弟诡秘地说,这才不是她的师爷,师爷是一个酒鬼,说不定这时正歪在那个角落里又喝迷魂汤呢。骑车的那位是师傅的相好。听到这“相好”两字,母亲连说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师傅看着挺厚道的。女徒弟光是吃吃笑了,不小心把手指都戳破了。她吮吸着手指,还是笑。
第二天,白胖裁缝来干活时,脸上油光光泛着红晕,还不哼起了小调。太阳落山时,门口又响起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女徒弟又是吃吃笑。
那一次,我家并没做什么大件的活。只记得我添了一件黑色的呢料上衣。那件黑呢上衣是父亲去北京出差买的料子,特便宜,只是父亲没经验料子剪得太紧了。以致白胖女裁缝在面对这段料子颇费了一番心思,最终做成敞胸西服一般的衣服。这件上衣我穿了很久,只要在我早期的黑白照片中,都能看到这件上衣及这件上衣包裹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