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余座砖窑(最终只剩下108座)散落在伯渎河与古运河交会处河湾岸上。河水滔滔,流经这里形成十八个河湾,河湾里常常是帆樯如林,泊舟似蚁。这是小城无锡在南门外的一处大手笔,常使得南边的天空云蒸霞蔚,烟火缭绕。薪火相传,自明代洪武年间点燃第一座砖窑的火以来,一直延续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600余年的淬炼,烧结成历年的城市、宫殿、坛庙、陵墓、桥梁和民宅的支撑,构成历史时空的硬件。南京明城墙厚重的城砖也是主要由这里烧制。小城无锡的城墙更不用说是大窑烧制的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拆城墙,使小城人家很多藏有大窑烧制的城砖。我家早年垫煤炉的砖,就是两块从城墙上拆下的城砖。出自大窑的砖瓦,凝固着火与泥土的情愫。年过八旬的老窑工偶然在一处古刹见到铺地方砖,一眼就认出是出自他家窑的货,他激动得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骨肉一般。
所有历史上有窑业的地区都有一个很类似的传说,这里也流传着与朱元璋、风水有关的传闻。大明初,朱元璋登基时,怕有人与自已争天下,让精通堪舆之术的重臣刘伯温外出探访,化解潜在威胁。刘来到无锡南门外见天光里隐显紫毫,似有王者之气。为了泄帝王之气就指令这里成为大窟群落,把这片土地烧成了焦土。为何各地窑业的兴起都传说与朱元璋有关?毋容置疑,明代是窑业——这种建立在农业基础上的萌芽工业大规模兴起的关键年代。明代初年结束了多年的战乱,国家统一,社会安定,经济得到了迅速的恢复和发展,吏治较以前的元朝大为清明,这些都为基本建设创造了条件和需要;始于秦汉,兴于唐宋,而旺于明清的烧制砖瓦技术日臻成熟,至此得到充分的推广。各处都是大兴土木,处处需要砖瓦。而这里因土质优良以及运河漕运的便利条件、青砖生产需要的窑水沿河取水方便等原因,使大窑烟火不灭。大窑群落烟火持续时间长, 毗邻闹市,保存完好,使它能以独特的形式为我们凝固了一份久年的烟火。虽然城市建设早已不用大窑烧制的砖瓦了,可小城人他们始终保留着大窑,他们始终在心底记着大窑,记着大窑的烟火给予他们带来的庇护和温馨。
每一座在外人看来都是相似的窑,在大窑人心目中却都各有迥异的脸庞和秉性。看取窑名,就各有千秋。因窑所属取名的有:殷四房窑(殷家四房共有)、冯窑、黄窑、黄大窑、刘里窑、刘大窑、陈大窑、陈小窑,因地名和所处方位得名的:磨盘窑(在磨盘湾旁)、弄里窑(处于弄里)、庙对直窑(水仙庙隔河相对)、庙对直大窑、弄对窑,因窑的形状而得名的:高脚窑、香梗梗窑……
烧窑人世代相传,在明末清初已形成了周、刘、冯、薛、铁五大砖瓦制作家族。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又发展为苏、毛、马、殷、冯、黄等十余家。数千窑工,鼎盛时期窑工上万人。这是何等壮观的烟火部落哇!
烟与火的淬炼,铸就了烟火部落的阳刚基调。上百上千的汉子肩挑硬木扁担,奔走在窑屋与河滩之间。即使是严冬,汉子穿着两层单衣还大汗淋漓。如果是夏日,汉子们早已扒掉了上衣,光着肌肉毕显的膀子,让汗水浸透了硬木扁担。从晃晃悠悠的跳板,走上河滩边的泊舟,空担上船而重担下船的,必挑的是砖坯、砻糠、稻草;重担上船而空担下船的,必是挑的烧制好的砖瓦。这从汉子们挑的扁担家什上也能看出来。弯扁担加大篮,挑的是砖瓦、砖坯;,翘扁担加箩筐,挑的是砻糠稻草。砖窑歇火起十天内的每天傍晚,窑工挑着木桶从河滩边挑了河水奔向砖窑,给一窑青砖上窑水,每天40担水让窑工不停地奔走于窑与河滩之间。窑工们在河滩上俯身用水桶舀起河水,这时河面浮满了晚霞如火似金的光色,两桶晃动着的霞光映红了窑工的脸庞,他们一路小跑,顺着砖窑窄窄的盘道走上窑顶,从高处回望一眼云水相融的远方,一群白鸽盘旋于鳞鳞的灰瓦和老虎天窗之上。一股豪气就从胸腔喷出,吼一句,引来四周汉子们的呼应。粗野、晦涩、刚性的号子响彻了窑顶到河滩的一路上。
河对岸界泾弄内大众浴室每天的最后一批浴客,永远是窑工们。至今大窑路的居民还习惯将“烧窑人都去汰浴了”来形容时辰不早了。窑工洗澡晚,一是窑上忙碌完时辰本已不早了,二是窑工们自知身上脏,只能留在最后进浴池,否则一池水都成泥浆水,谁愿意烂泥水汰白萝卜呢!窑工们从窑上走向浴室的一路也是壮观的,几十条汉子并肩并地向前,一路哼唱过去,路遇一个标致丫头,立刻编进歌里现唱,又引来一阵自鸣得意的哄笑。他们常打赌,为一点不经意的小事,为某人能否逗路过的那个丫头一笑,为挑担的数量重量打破谁的纪录。赌注也不过是万仙楼素面店的一碗阳春面、王阿荣馄饨店的一碗手推馄饨。若是在这之上再加一二个炒菜、一个“手榴弹”(劣质白酒),这赌注就够奢侈的了,难保没人不打破世界纪录。
当然也打架。一两个打是为个人一两句话语的高低,全体挥着扁担上阵就一定是为了集体的利益了。农闲时分,四周农村的闲散农民扛了扁担家什来窑上找临工做,农民的要价低廉,窑主动心了,窑工们见有人来抢饭碗,说什么也不干,挥动着扁担驱赶农民,这样两帮人就短兵相见,不把一方打得落荒而逃不罢手。
窑工自知他们处在这个部落的最低层,人们叫他们“窑蛮子”,但窑工自有窑工的尊严。在旧时的南门外,有住在南上塘的人看不起住在南下塘的人,南下塘的人看不起窑上人,烧窑人看不起挑窑人一说。但说起明代的“窑兵”,不仅是南门头外人,就是连整个小城人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1554年起,倭寇入侵东南沿海地区,小城危在旦夕,县令动员大窑各窑烧砖筑城,一边下令全城军民人等投入保家卫国的战斗。一支由窑工组成的窑兵走向抗倭火线,奋力杀寇,为烟与火的大窑写下了血与火的史诗。
如果说窑工们做的是力气活的话,那么装窑师傅做的是技术活了。一窑青砖,小窑有三四万块、大窑有十二万块之多,要把砖坯装得各处都烧得着火,砖坯要垒得疏空而不易倒塌,又利于焰浪灼流回旋,确是一门功夫。封窑点火后,大师傅时时要到窑顶的孔里观察窑内火温,那时没有温度计,全凭肉眼察看,看火焰的高度和光色。桔红,温度在1000度至1050度,纯属正常。若是达不到这温度,就要添柴糠加火。渗窑水时,不能让水直接滴在烧红的砖上,否则要炸裂砖块,而要让渗下去的水成为水雾弥漫在灼烫的大窑内,浸润砖块的呼吸,使彤红透明的砖块渐渐变成青黑色。这些都需要技术和经验。
比起挑窑工的豪放,大师傅们要婉约得多。他们在窑门前守望窑火的时候,端着粗砺的大海碗喝茶,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在胸有成竹地静候一场战斗的捷报。冬天窑门口的温热,吸引了附近的居民。有的甚至“嗲饭碗”端着饭碗到窑门来吃。还有人调了麦粉,做成湿漉漉的麦饼贴在窑门口的窑壁上,不一会麦饼就硬香得让旁人大流口水。大师傅望着坐在窑口扎鞋底的邻家阿嫂、忙着抛铜板游戏的孩子,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清一清嗓子唱起来:“一声烧窑人,一般窑怎烧出两样货,砖儿这等厚,瓦儿这等薄,厚的就是他人呀,薄的就是我……”
大窑的清晨,恬静,继而繁忙。一阵风从伯渎河缓缓吹来,晨曦像一层薄纱一样从古河运河面徐徐褪去。潮湿、泛光的青砖路、石板路上,稀落的脚步声一阵阵过去。沿街的店铺卸下一块块的排门板。大饼油条店开始生火,小伙计被烟呛得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菜农的木船一一靠岸,担着满筐蔬菜的农民从沿河各石埠拾级而来。路上行人渐多,挑担的人吆喝着“闪一闪,闪一闪”请人让道。此时有一些人物就出场了,他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一幢沿河建筑走去。清和楼的旗幡在临河的雕花木窗外飘扬,茶的清香氤氲着开水的雾气,掺和着小笼包子的香味,早已飘满了茶楼的四周。在茶楼的门口或大堂,这些人相遇,相互打着招呼:黄老板,早!殷先生早!这些人都分别是大窑的窑主,他们每天来茶楼喝茶,打听行情,洽谈生意。他们一一在临窗的座位落坐,要了各自常用的茶水,揭开青花瓷杯盖呷一口清清嗓子,然后悠笃笃地开说。先从昨晚上塘一人家的一场火灾,下塘熄火会的木龙(原始的消防器械)是如何被抬过桥去灭火,泊在清和楼下的水上洋龙又怎么驰过去救援扯起,从火情灾情说到柴禾的价格又说到砖坯的单价,再从窑工的工钱谈到水运成本。聊完这些,旁边有另一拨人等待着,他们会择机边打招呼边端着茶杯坐过来,开始谈生意。这些人大都是船主,是来谈运输价格的。或者是贩砖坯的,卖柴禾的。窑主在聊天谈生意时,是很谨慎的,不会露富。据说当时大窑地区有两个强盗,白天他们在茶楼捧着茶壶喝茶探听行情确定目标,晚上就蒙面持枪抢劫,虽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行规,强盗一般不会对身边熟悉之人下手,但还是小心为妙哇。
窗外一声汽笛,人们都不约而同朝河面看去。班船小火轮进港了,从杭州烧香回来的老太斜挂着黄色香包、走亲访友的旅客和商人拎着行李从码头上涌上来。河面上有木排漂过,放排人持篙左右着木排的方向。窑主和河边好多人,都下意味地多看了一眼木排,看有否原木掉下,以前常有途径的木排散排掉下原木,让沿河某些交好运的居民发笔小财。满河嘎嘎声涌来,一叶小舟,一位黝黑的小伙子挥动着系有破芭蕉扇的竹杆,驱赶着河面上百把只麻鸭。麻鸭们调皮极了,在水面上扇动着翅膀,打闹着,“人来疯”似要吸引河岸上人们的注意。
不管是谈成生意的,还是没谈成的,窑主们都陆续起身说要转了要转了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办哩。桌上吃剩的点心照例打包带回。大窑地区的人都很注重节俭。虽然大窑盛产砖瓦,但大窑人自己盖房子却很少舍得用好砖,大窑地区拆房拆出的砖块很多是断砖缺角的砖。大窑人爱惜砖坯,见了砖坯总要拾回家备用,家里哪个墙角破了,就用水化开砖坯当灰泥补墙。大窑地区有好些露天粪坑,精打细算的大窑人将粪坑有偿包给乡下农民,每月可挣回买肥皂、草纸的费用。且是春节过年时的粪肥要另价计算,原因是春节时光人吃得好,自然排泄物也肥沃,质优价丰,这是经济法则。有人问是大窑地区的平民才如此吧,有钱的就不一定这样节俭了?有一个姓冯的窑主,虽然他家盖有气派的住宅,但他每天早晨去清和楼喝茶,每回只要一壶茶和四个小笼包子。他把四个包子薄薄的皮剥下,就着茶水吃下,这就是他每天的早餐。他把四个包子的肉馅带回家,途中买一块小箱豆腐,回家后将四个包子馅和小箱豆腐一起煮汤,这就是他每天中饭惟一的下饭菜。大窑人说了,财主财主就是从嘴上“裁”下来的。他们以此例子教育后代要勤俭持家。
大窑人对烧砖技术一丝不苟,烧制起砖瓦来没有半点的浮躁和急功近利之心。他们有现代人难得的耐心,把砖瓦当作艺术品一般对待。烧制一窑砖,要耗费80至85天,一天也不偷工减料。大窑人对的砖坯均选用泥料精良,去除上层浮泥,挖取颗粒细、粘性好、杂质少的中下层粘土泥,加上和泥均匀,因而砖坯细密坚韧。就拿专供宫殿等重要建筑铺地的金砖制作来说吧,要选用可塑性适当、颗粒细、杂质少的优质熔粘土,放入水缸中沉淀后,取出放在芦菲席上阴干三月,然后再制坯,放入窑中烧制80天,下水冷却出窑,还要一番“做细”打磨工序,要使金砖六面光滑,八角整齐,再表面涂有多层生漆,这样制出的砖坚实耐高压,入土不变质,击之有金属声。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工序哇,如果没有一颗宁静、求真务实的心,谁会耐得住这样的寂寞。大窑人至今都记着这么一串记录:1930年,法国人在青浦佘山建天主教堂,需4000余块铺地方砖,便选取三个城市的产品进行耐压强度试验。经过试验,大窑方砖以独一无二的坚固度胜出。上世纪20-30年代,大窑砖瓦屡屡在杭州西湖博览会等展会上获奖。砖瓦的质量不是窑主而且也是窑业公所关心的事项。他们协调解决制砖的质量问题,统一技术标准。为解决形制规格、砖坯缩水率等因素会影响青砖的成形和质量问题,窑业公所还会专门请木匠制作砖坯匣,统一发放,定期更换。黄迈清号的后人黄寿林称:现代机制红砖每平方公分的承压只有100公斤,而大窑烧制的青砖每平方公分可承受的压力是现在机制红砖的3倍。
每年3月初,运河对面的南水仙庙都举办庙会。喧天的锣鼓,色彩缤纷的荡湖船、走高翘、打莲湘。熙熙攘攘从四下农村来赶集市的农民。一条披红挂彩的龙船敲锣打鼓地从摆渡口的河面划过。在这一片喧闹之中,窑业公所的窗户却紧闭着,室内正在举行窑业年会,讨论协调大窑经营中遇到问题。那热烈程度,不比大窑内的火焰差多少。
多少年的风雨烟过云散,大窑灼烧的烟火终于熄灭了。
耸立着的大窑,不再吐焰吞烟了,它静静地卧在那里,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场所。下雪天仗着大窑高高的窑包打雪仗,一帮孩子守在上面,一帮孩子从下往上攻,雪球飞曳。
呈红色的窑泥中夏天常会爬出红头蜈蚣,小孩们捉来去卖给河对岸的泰康仁药房,一角钱一条,是孩子们外快的来源。
为减少窑身给附近居民带来的风沙,当地居委号召在窑顶种树绿化,在窑身上种满了泡桐树,肥硕的绿叶像是窑顶上冲出的绿色火焰。
大批知青返城时,无房可住的知青,扒窑取砖造婚房,在窑砖建起的爱巢中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又过了好多年月,在政府规划之下把大窑群落建成了一个窑址博物游览区。还为此建立了旅游公司。游客们乘着仿古的电瓶游船沿着古运河朝大窑群落行去,从清名桥圆圆的桥孔中钻过去,远远看到这个昔日的烟火部落,人们举起数码相机、手机,忙碌拍摄,但即使是像素最高的相机和摄录设备也拍不出当年热火朝天的气氛了。烟火在那窑内消失已有些时日了,即使手抚窑壁,谁人又能把摸出当年的灼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