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夜晚睡觉老是重复这样一个梦:我不知怎的走进了一间空无一人的旧宅,虽说空无一人,却到处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推开花格木门,客堂间半开着的碗橱门里,碗盏似乎还在轻微地晃动,堆着杂乱物品的长台,以及挂在墙上的竹匾和竹篮……绕过长台后的板壁,显现出一条窄长的夹水弄堂,或重复这样的客堂间。开始是漫无目的地漫游,后来似乎就有一个看不见的什么活物在追赶自己,脚步声始终紧随其后,于是高敞的房屋显得局促起来,四壁紧缩。我夺路而逃,每到碰壁无路可走时,总会一拐又出现一间无人的房屋。我逃亡不息,这样的旧宅也就一间接一间地不断出现,而我始终在这些屋子里看不到一个人。
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不知是否是我生命里冥冥之中的某些暗示。有一回,我与同事偶然聊起童年,以及童年在老房子里的游戏,谈兴正浓的我突然心头咯登一下,原本挥动的手竟僵直在那里。我豁然开窍:奔跑的我,和那连绵不断的旧宅,就如潮湿与青苔一样,潮湿是青苔的环境,青苔是潮湿的产物。
在我出生的无锡这座城市里, 原本有许多深宅大院。旗杆下杨格里、道长巷、大成巷、小娄巷、西河头,都曾有过这样的深院高墙。其中有一二处还分别诞生和养育了中共老一辈的领导人博古、陆定一等一代名人。这些昔日豪宅大多进深,都有阴暗深邃的备弄,刚从阳光里走进这里,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凭着感觉小心地移动脚步,稍过一会,才会影影绰绰地看到对面来人的轮廓,看到漆黑的弄堂顶上瓦和网砖间有微小的隙缝,阳光像针一样斜斜地射到地上;光针里飘浮着尘埃,让人感觉到尘土的味道。走着走着,眼前会豁然开朗,别有洞天般地呈现出一个院落,总是种有一棵天竺,考究的人家或植有玉兰,一排木格长门,已变成数家住户合用的客堂,散落着日常生活应有的器具。长台上方,松松垮垮地张挂着老寿星之类的中堂及对联。就这样,黑暗的弄堂将类似于这样的院落一个个串联起来。
一同串起来的,还有恐怖血腥的传说。比如,某个院里阴雨天有血腥气,深夜有异动,有“夏夏夏”的叫声;某条黑弄里,夜半有白生生的长发女飘然而过。更有甚者,说杨六憨头某夜遇到一漂亮女人,女人把头摘下给杨六憨头当球玩了。这些恐怖的故事总是在夏夜纳凉时,由大人讲述。让我们听得汗毛肃立,憋着尿不敢擅离人堆独自去方便。
这些充满恐怖传说的大院往往是黑压压地占去几个街区,它的前门在这条街,后门已在老远的那个巷。这种构造,为我们的童年创造了充满刺激的游戏空间。放学后,我们玩“坏人好人”的游戏,把伙伴们分成“坏人”和“好人”两帮,行动前必讲定战场范围譬如从杨格里到西河头再到道长巷,然后先让“坏人”逃窜,接着“好人”冲锋陷阵地去抓“坏人”。战线拉得很长,“坏人”从这条黑弄堂逃窜至那个深院,“好人”不得不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长途奔袭,从一个个门堂呼啸而过。惹得这些院里的居民怒斥:小鬼,又活出!其实,欢乐的代价是不小的。这些游戏每每是以我们大汗淋漓地回家,以此换来家长们的一顿臭骂或巴掌为句号。这是一种低级的玩法,还有类似“坏人好人”的另一种稍显“贵族”气的游戏叫“卡麦”。基本玩法相似,只是在发现敌方时,“好人”举起手中的玩具枪猛吼一声“卡麦”,被追捕的一方必须立即站住。“好人”从立定猛吼之处,跨三大步如能触及对方,对方算输。若不能触及对方,则对方能继续逃之夭夭。因此,在离敌方多少距离吼叫,比各自手中的武器更有讲究。我们都不属正规军,手中枪支也就只能将就。最好的要数春节大人买给的铁皮玩具枪,其余不是用木头削制的勃朗宁,就是用泥巴做的左轮,甚至还有用纸叠(以会计有蓝红细格的账册纸为最宜)的驳壳枪。那时我有一支自己削制的木手枪,在枪膛处还挖了个凹槽,特地嵌上了我用几颗花玻璃弹子换来的一颗真正的小口径步枪子弹。那子弹黄澄澄的特别漂亮,使我那支木枪虎虎有生,成了伙伴们一直眼馋的物件。有一回,我正在黑弄堂里追捕“敌人”,在离目标不远处,我举起木枪大喝一声:“卡麦!”这时,奇迹发生了,随着一声刺耳的枪声,一道闪光照亮了漆黑的弄堂。被我追捕的“敌人”吓坏了,我也惊呆了。过了好一会,我才明白,是那颗子弹掉在地上撞击触发了,幸好没发生意外。直到现在,想起那惨白闪光所照亮的弄壁(第一次看清被黑暗笼罩的墙壁斑驳的脸颜),常使我后背沁出汗来。
当然,发生在这些深宅大院里的不只是千篇一律的剿匪战斗,也有其他风格的惊险。有很多同学就住在这些黑弄堂里,他们居住的厢房或转盘楼,也成了我们游戏的场所。有位一到冬天脸就生冻疮,脸颊像烂苹果一样的女同学,是甲午海战中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邓世昌的曾外孙女。我在一个已改作住宅的昔日小邮政所里,见过她长着长长白胡子的外公,穿着对襟的中式白褂,一直用饱蘸墨汁的羊毫在洁白的宣纸上书写。白胡子,白褂子,白宣纸,因而她外公给我留下了白色的记忆。这位白色老先生,就是邓世昌的小儿子。老人还种了许多菊花,黄色的,白色的,像萝卜丝一样炸开的那种。有回,我那个女同学上学时,心血来潮要把外公的菊花送给班主任,让我帮着挑选。正伏案书写着的白老先生,抬头严肃地说,小孩子从小就想着给老师送东西可不好。说完又埋头在他洁白的宣纸里。这下,他连同周围就眩目起来,成为一团白色的光斑,立即让我联想到飘逸、 洒脱之类的词。这是他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为这话我整整一天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就是这样一个名门之后的女同学,她家住在一座大院,有很宽的木窗台,以及铸铁花做走廊护栏的老式洋楼里。一个暑假的午后,我们几个同学在她家做暑期作业,功课没做完我们就在屋里玩了起来。躲在她家一切能躲人的地方,玩“藏猫猫”。突然,她哥哥从外面回家,看到这一切就发火,先骂他妹妹,接着骂我们。我正躲在她家的大衣柜里,吓得不敢出来。正是炎炎夏日,我躲在大衣柜里大汗淋漓,那衣柜里挂着的还都是毛料大衣,毛茸茸地戳人肌肤。想必我的汗水沾满了那些毛料衣服,事后一定是发霉了。我在大衣柜里闷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悄悄探出头来,见她哥已横在广漆地板上睡着了,我才蹑手蹑脚地从宽阔的窗台上翻出,沿着铸铁护栏走廊翻到邻家窗台,得已脱身。骑在窗台欲上欲下的刹那间,我看到对面一堵高高院墙,岁月使它有了老人斑一样的斑痕,使原本光洁的墙体似有了眉目,它反射着夏日的阳光逼视着我,让人有昏厥的感觉。
我进入空无一人的老屋,碗橱里的碗碟还在微微晃动,木门上留着推门时留下的湿手印,似乎有人刚才还在这屋子里,听到我进来就放下手头的活匆匆隐退了。我跑过一间又一间的堂屋,想追赶那个隐退的人,想看看他(或她,或它)到底是谁?可总觉得那人就离我一步之遥,而在我进入他的空间之前,他又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我又重温旧梦。
细细追想,我根本没有在这些深宅大院里住过一个夜晚,我随父母住的是沿街浅浅的砖木结构楼房,敞亮,也喧闹,从没在那深宅的沉重黑影里走进过梦乡,这些斑驳的老墙怎么会烙在我梦的拷贝上?我竭力从记忆中搜索生命经历中,与老墙有关的所有经历。
82岁的西门舅姆患癌,住院要动手术。我去看她,她的精神根本不像一个年老的病人,她问:能否通过关系给她打一针,让她永远醒不过来。她不是怕痛怕死,也不是厌世,她是怕自己给小辈添麻烦。望着她满头白发,我很遗憾不能满足她的要求,而她曾常常满足孩提时我的要求;她曾是我童年最疼爱我的人之一,虽然她不是我的嫡亲舅姆。最早是住在西门的一个大院里的。穿过多家合用的客堂间,登上一木梯,就是西门舅姆一家三口人居住的狭小空间。阴暗,局促。从袜厂下班回家,她边快手快脚地洗汰做饭,边答理着前来作客的我的各种响动。我记得在这里吃过炸皮脆黄、肉馅甜咸的玉兰饼,便转着弯提要求。西门舅姆嘴里噢噢应,乖囡等舅姆忙完手里的就去买。玉兰饼当然吃到了,连同西门舅姆用尖起的嘴鼻到脸边、脖子旁的拱摩,还有她咬牙切齿地叫唤:丑,丑丑……丑囡囡。在那阴暗的老屋里享受到的美味和亲情。
舅舅其实只是母亲养父的养子,为了把他区别于嫡亲舅舅,我们将他叫作西门娘舅。西门娘舅把喝酒当作神圣的事业来看待的,嗜酒如命。在我印象中,大人们谈起他,都压低了嗓子,很诡秘的样子。我只知道为了喝酒,他离了职,他仍执着地找钱,或一切可变为钱的物件,用来换酒喝。而且他一吃酒,据说吃相就相当难看。他的吃相我只见过一次,那次过年在我家吃晚饭,他喝着喝着突然眼泪鼻涕如阵雨一样下来,嘴里还呜噜噜地叫着什么。才六七岁的我,见了不知所措,立即被大人支出席位。西门舅姆一脸愧意,在旁咕哝:呶,又来了又来了,他就是这死腔。表哥悄悄离席走了出去。他的脸上写满了羞愧与忿恨。表哥到了谈论婚娶的年龄,却因爹的酗酒名声,使得难有良家女子敢走近他。因为这一原因,在邻居们的怂恿策划下,西门舅姆携表哥弃家出走。他们想远离酒鬼,母子俩相依为命,平静的生活。
这样,我有了走进东大街某号大院的机会。推开那扇被风雨侵蚀得木纹凸现的排门,有一狭小的过堂,过一高高的门槛就是几家挤着作生活间的客堂,陈放着吃饭的桌椅、杂物,记忆中去过几次很少在这里见过人,似乎整个建筑群永远是在午睡。下了台阶,是一不大的天井,青砖地上布满了青苔。好像再往后面就是一排住房,顺着山墙旁的露天弄堂往里走,又是一天井,种有一棵腊梅,新年前后来时,她总含苞吐芳,老远就嗅到沁人的香味。穿过一月亮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在老宅里这种豁然是少见的,能无阻碍地看到大块的云天,其实这里原来应是有房屋的,后倒塌了,墙基还在,上面填土种了山芋、葱蒜,边上疯长着开紫红花的夜饭花。云天之下的是一堵高高的山墙。山墙原来白色的粉墙,由于时间风雨的浸蚀,有的像水墨画中的泼墨般地淋漓,有的粉刷层已脱落,露出砖或黑或碣或红的色块。这些图案和符号,有的如老翁的头像,有的如行云,有的如奔马,有的则如象形文字,有的更如抽象派的画作。这是豁然天光之下,岁月的赫然显彰,令人见之忍不住静心想像。就如宏卷画作上的压轴题字,一排低矮的平房连着山墙。说它低矮,是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年隆冬,那屋檐上挂有剑一样的冰凌,我稍一踮脚就能伸手触摸到那种晶莹的刺骨。平房有低矮的窗台,装有用窗臼的木窗,屋内的地板已有陷落。西门舅姆和表哥幸福的“隐居”生活就在这里悄然进行。
几十年后,我才明白这种曲径通幽、外窄里宽的建筑构造,对于表哥他们宁静生活的重要性。那些门前的磕磕绊绊、拥挤和杂乱,就像避风港前的挡浪堤。这里确实是平静的港湾。我随着母亲来过几次,除了西门舅姆和表哥外,很少见到其他人,很少有不相干的动静。我也喜欢上了这一地方,甚至心想我家为何不躲避一点什么逃到这里来过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矮平房前这块颓垣断壁,和那堵山墙上给人以遐想的岁月疤痕。想来,喜欢这里的原因,除了以上这些外,还有就是西门舅姆和表哥刚从影阴里解脱出来的愉悦情绪感染了我。我想,那时表哥他们看那堵山墙,上面刻录的该都是欢快的音符吧!
我目睹过表哥的欢快。有次,母亲让我给西门舅姆送些东西,我独自推开那木质感极强的排门,跨进那高高的门槛,就如走进了梦幻般的静谧。陈满桌椅和日杂用品的客堂间悄无一人。正是初春,腊梅黄得让人心疼的花瓣早已和着雪水化作新泥,光光的枝条上正在绽出新绿。走过月亮门洞,眼前的豁然里,正是热闹一片。七八个男女青年,把桌椅搬到屋外,正围在一起包着馄饨。他们说笑着,有人前俯后仰,姑娘的笑声显得特别夸张和清洌。表哥里里外外忙碌着,拿酱递醋,脸上笑容可掬。最开人眼界的是,居然还有一台发条唱机,吱吱嘎嘎地转动黑边红芯的胶木密纹唱片。幸福的人们一直没发觉我的闯入,直到我叫了声表哥,表哥才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半天,那神情就像正静心在孵小鸡的老母鸡,遇见了闯入的老鹰。定睛见是我,他才缓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寒喧。放下东西我就识相地走了,我知道表哥内心是希望我早些离开的。那次没见西门舅姆在场,事后我向她提起此事,她还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连说竟然竟然,诱导我复述那次的欢乐场景。我断定那天她是故意不在场的,她在为年轻人的欢乐而窃喜。
老墙所呵护的宁静和欢乐是短暂的。不久,西门娘舅经过慎密侦察,发现了叛离他的妻小所隐匿的这一港湾。我不知道西门娘舅转弯抹角走进这里的细节,但我眼前老是出现这样一幅场景:在一片宁静里,母子俩有了一种异常的感觉,抬头猛然发现,在饱经苍桑的老墙的衬托下,那个他们惧怕见到的人站立在院子中央,那里不久前还回荡过他们的笑声,可是此刻他们的心被挂在了壁上,眼里流露出我见过的那种紧张和恐惶。也许母子俩在享受难得的安静和欢乐之余,早就预料终有这么一天。他们一直在回避和等待着这一天。对于蔽护他们安宁的老墙,其实他们始终没有信赖过,感到它终是要倒塌的。墙没倒时,心反倒悬着;墙轰然倒塌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他们又回到以前充满耻辱和拮据的日子,直到西门娘舅去世。
从时间黑暗的深处漂浮过来,我恍惚地走进由墙和墙组合、隔打,构成的空间。我半天一动不动地端祥一堵老墙,直到把墙上累累疤痕,看出嘴脸和雌雄来。墙老了,它对世事该是有知觉的。
老墙有意,岁月无情。
一幢幢高楼耸立起来,原来灰黑瓦片所组成的色块,在城市的画面上愈来愈少。人们几乎拆掉了所有的老宅,一处处暴晒在阳光下的废墟,连同传说中的鬼魅、童年的记忆、深藏在黑暗墙角中的秘密以及我的梦魇,在烈日之下曝光。渐渐的,斑驳的老墙,被马赛克的、大理石的、玻璃幕墙等种种墙壁所替代。尽管这样,当夜幕降临,我是否会重新开始那样的梦境,继续徘徊在老墙与老墙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