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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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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路者

 

我所居住的无锡,原是一座不大的县城。1949年春天,解放军从长江以北全线向南岸发起进攻,国民党守军溃败山倒,我们这座县城几乎没花枪弹就被解放军拿下了。4月23日,渡江部队攻占了江阴后,没有停留,就接到一道命令:掷掉背包,跑步前进!这支队伍统一向右边路边或田地扔掉背包(好让收容队捡拾),背着枪支弹药一路跑来。据说有些战士在途中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爬起来。进入城区已是半夜,他们没有惊扰百姓,就在沿街屋门前的屋檐下悄悄躺下。听老人们讲,他们早晨起来开门,惊讶地发现挤躺在门前的打着绑腿抱着枪的军人。一声令下,他们爬起来又向西走了。以后,我们的城市就由县改为了市。城墙很快被解放了的人们拆除了,在城墙的墙基上翻修了环城路,为了纪念城市这一的转折,这路被取名为:解放路。

城墙所圈定的地域本不大,呈椭圆型,从空中看就像一个龟背,或像一座时钟。在墙基上修的路,就保持了城墙的原型。我要说的解放北路,是从老北门到西门桥。处于十一点三刻至十二点之间。路面,由一色的花岗岩凿成的方块石铺成 (后来改铺成全城第一条柏油路面)。路的两旁,大都耸立着砖木结构的两层楼,一楼为活动的一长条一长条原色木板组成的“墙,早晨卸下,傍晚打烊时再一块块顺着门槛上的槽装上。这被称之为: 排门板。一楼大都是住家,为数不多的是店家。是店家的,都还保持着排门板的格局,而住家的就有些为图省事,改成了砖墙加窗户的结构。两楼则都为住家,临街的一侧,都是清一色的木板加通长木窗。木板有缝隙,所以住家们都在室内用旧报纸旧海报糊墙板。但多雨的江南,不管是黄梅雨季,还是夏天的阵头雨、绵绵的秋雨,风雨还是侵袭着薄板壁后的家园。雨水浸透的木窗发黑,会长出黄色的细小的菌类植物。后来,房管所派工匠用油毛毡覆盖在沿街的木板外,用不加任何修饰的木条压住油毛毡。木条毛毛糙糙的,连刨都没刨,那时只讲究实用,还没考虑美观、面子工程之类的附加因素。这是当时政府为民办的实事,住家确实从此少受了很多风雨的侵扰。这样,整条路呈现出褐黄、灰黑和沉着的基调,与江南给人的明快、充满生机的概念有了很大的差异。

解放北路,没有中山路、北大街、人民路、南长街那样繁华、骄奢。它拥有的商店公司不多,也不太讲究门面规模。从老北门向西一路排过来,有仁号食品店、振华染整店、鹤鸣皮鞋店、聚丰园菜馆、维扬理发店,有油麻生料店、生面大饼油条店、老虎灶、水产公司、消防队、邮政所、棺材店、煤球店、灭火器作坊、雕刻社、烟酒店、裁缝店、织袜作坊。仅此而已。这些商号店家单位混杂在住户的门额中,显得很不起眼。从过路者的角度看,解放北路远没有其它街路的风景和热闹可看。

那时的交通还不畅达,解放北路是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大洋桥轮船码头连结西郊太湖和惠山的要道。当时,徒步还是主要的交通方式。这样,这条路上永远匆匆地走着许多各式过路人。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来自不同的行业,有着不同的目标和出行的动机。仔细观望他们,仿佛是在读一部部出自多位不同作家之手的作品。我童年最早的阅读,就是这样开始的。如果是晴好的春秋之日,或是夏日凉爽的上午,我拿一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如果是严寒的冬日或是雨雪天,我靠在我家二楼临街的窗前,脸贴着窗玻璃,把鼻尖压成一个平面,俯视着街面。

规模最大的过路者还是部队。自1949年春天的那次路过之后,他们一直在这条路过往。开始还是排着两路纵队背着枪弹的徒步的多。当然还夹着马队,马匹油光毛亮的,在屁股上往往烙着阿拉伯数字,有的还烙着一两颗五角星,听说那是战马的勋章,只有立过战功的马,才有资格烙上星。烙有星的战马退役后是免宰的,会在专门的养马场里放养,让其自然老死。马匹驮着迫击炮重机枪等辎重,骑兵则骑在马背。马蹄在石路上碰撞出很响的金属声。绑着绑腿徒步的步兵队伍里,多为背着步枪、冲锋枪的,如果出现戴着坎肩、扛着锃亮机枪的,则会引起我们的一阵兴奋。这成为我最早的兵器知识的来源。队伍的最后,往往有几辆拖着炮的军用卡车,自有几个自诩为懂行的,根据炮衣内炮筒的长短,大声判断:加农炮,榴弹炮!最后面的是收容车,带棚顶的卡车里坐着一些疲惫的战士,脸上挂着沮丧和羞愧,不敢正眼看路边的我们,他们也许为不能像战友们那样走完全程而自责呢。再后来,这种徒步的行军就很少见了,大都是军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驰过。车后拖的炮也发生了变化,炮衣里的炮难以让那些懂行的脱口说准了。再有架在车顶上的多管火箭炮。如果过坦克部队,那么我们即使在睡梦中也会被惊醒。在隆隆的轰鸣中,我们房子颤抖不停,履带在地上咬出好多白印。坦克车大都是带炮的,也有没有炮的,我才知道那种履带车有的是指挥车,有的是通讯车。不管过什么部队,总会有一辆军用卡车,事先通过,每到一个路口,放下一名头戴钢盔、背挎冲锋枪、臂戴红袖章的纠察。他们站立在路口中央,挥动手中的红绿旗指挥过往部队。我们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想看清他身上的装备,总是让他躲避掉了。部队过完后,又缓缓开来一辆军用卡车,纠察跳上车走了。这些,给我以最初的雄性的、钢铁和血肉的遐想。就如鲁迅先生所言:“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才子看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住在我家斜对面的痴婆子从中看到了性。她拉着窗上的铁栅栏,笑对着一个牵马的小战士喊着:老公,你不要走,来看看你的囡囡,老公!那个小战士是跟炊事班长上街买菜的,他不知所措地牵着马,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这位毫不相识的女人。那正是阳春三月的时光,柳絮在空中飞舞。

除此以外,大规模的过路者还有庆祝、声援、示威等各种各样的游行队伍。再有,就是鸭群的路过,这是现在的人难以想像的,可以想像当时的交通运输是何等落后。在城市的闹街上,两个头戴草帽的赶鸭人,手持一头系着破芭蕉扇的竹杆,驱赶着数以百计的一大群麻鸭或白鹅,从闹市区赶往屠宰场或市场。鸭群并不知晓这是它们今生的最后一次壮行,它们嗄嗄叫唤着仍调皮地闹了一路。有的扇动翅膀从同伴的身上飞过,有的躲在树后对地上的一块西瓜皮感兴趣了,有的顺“嘴”叼走了晾在路旁的小孩的花袜子,有的大摇大摆地冲到马路中间去跳踢踏舞。赶鸭的人,挥动着竹杆,嘴里抖动着舌头不停叫着:“鸭---哩哩哩哩!”“嗬---嘘嘘嘘嘘!”赶鸭人既要照看整个鸭群,把握整个鸭群的走向,根据地形改变鸭群队形,又要及时揣摸每只鸭的心理,发现图谋不规者,立即要当头捧喝,加以制止。两个赶鸭人忙得满头大汗。他们一边看着过往的车辆的轮子,一边看着沿路有否顺手牵“鸭”的“三只手”。相对于赶鸭人,鸭子还是幸福和快乐的,虽是赴刑场,它们却是快乐着去的,最后在闹市好好撒了一把野,出色地表演了一番。

更多的过路者是单身只影的。印象最深的,要数一个挖芦根的人。总是在傍晚时分,他赤着脚,两只裤管卷得高高的,在夏日西下的夕阳里,他的癞痢头和坦露的胸膛泛着黑红色,肩头扛着一把磨得雪亮的铁锨(我领教过铁锨的锋利,深挖洞广积粮的日子,我为做战备砖,不小心让这铁锨差点削掉大脚趾),几根白嫩、像小孩胳膊一样的芦根挂在铁锨上,随着他的大步向前,左右晃动。只有到太湖边的芦苇荡里才能挖到芦根,我们家离太湖少说也有十公里之遥,那么大步流星的他已是走了那么远的路了!鲜芦根是一味中药,医书有记载:芦根其性寒、味甘,入肺、胃经。能清热生津,除烦,止呕。并解河豚鱼毒,能治疗肾炎及传染性肝炎。煎服、榨汁两便。挖芦根是很累很苦的活,不会在芦荡泥泞中走路的人,还会被芦根扎穿了脚底背。他挖芦根必是为了卖钱,可每天见他一路走过,并不听他发出任何吆喝,虽然也有人图他的芦根新鲜,拦住他,问鲜芦根怎么卖?或是说可出高一点价买下,他只是摇头。人说,憨头,你不知道卖了芦根可以换酒喝,可以买肉吃吗!他还是笑着摇头。后来人们才知道,他是每天给大吉春堂药房送药的。他守着诚信,不想爽约。

大凡凭手艺挣钱的过路者,都以吆喝或用其它方式发出声音引起人的注意。箍桶匠挑着箍桶担,吆喝着:“箍桶----哦!”那时候家家都离不开木桶,去井边挑水用水桶,去河埠提水用提桶,洗脚用脚盆,汰浴用浴盆,放米用米桶,放杂粮面粉用果桶,铜茶壶保温用专门的茶桶,洗衣用“拗手”(一种带手柄的浅木盆),生了小孩要用困桶、立桶,大小便用马桶,小孩很少用痰盂,而是用小尿盆。因此,那时的姑娘出嫁,陪嫁中大大小小的桶要放一船舱。大桶套小桶,只只都油漆得红彤彤的。木桶一般用杉木做,杉木防水性好。十几块按一定弧度组成的木板,加一块底板,用两根铁箍上下箍住就是一只桶盆的基本构造。时久日长,木制的家什总要出问题,不是木块烂了,就是铁箍锈了,总体表现为漏了,箍桶匠就有他出现的理由了。他把烂坏的木板换掉,把锈断了的铁箍重新铆接好,在木缝里嵌上油灰,桶盆又修旧如新了。巧手的箍桶匠还能根据主顾的需要,将大盆大桶改成小盆小桶。盆盆桶桶,似乎是农耕时代江南生活的象征。我们家还保留着一只祖母留下的果桶,至今油光锃亮的,像刚油漆过的一样。

吆喝得最响的,可能要数磨刀的了。他挑着家什,穿街而过,老远就听得长长的尾音:“磨剪刀唉,镪菜刀----!”坐下后,立即有家庭主妇们把家里的各种刀具收罗来。磨刀人在磨刀砖上把剪刀菜刀磨得雪亮飞快,并用他粗糙的贴着橡皮布的手指试过刀锋。白铁匠来的动静就如他的白铁皮担子,锵锵有声。谁家的吊子(水壶)漏了,钢精锅烂了,脸盆破了,他以补、换底让你能继续用那些用惯了的容器。我凭着在白铁匠身边几次观望学得的手艺,竟用一只废弃的方形油漆铁皮桶,从对角线一剪两,用锤子敲着卷边,做成两只畚箕。铜匠走动的时候最富有音乐之美。铜匠担上,装有像竹快板一样的一组铜板,铜匠走路故意一耸一耸的,让挑子晃悠起来,铜板就根据节奏发出悦耳的声响。声响度和铜匠的晃动程度成正比。铜匠为吸引人的注意,就让担子走得像在舞台上一样,一起一伏幅度很大。铜匠配钥匙,修锁头,还能给你家的铜烫婆子铜脚炉补漏,如果你要用旧铜钱、旧铜烛台翻铸成其它铜器,他打开风箱烧开铜水就能为你浇铸。补铁锅的小炉匠,在补铁锅的时候,也是这般拉风箱烧铁水。碗匠是个细气活,不管你拿来的是薄如纸、声如罄的景德镇瓷器,还是祖传的宋瓷,他都敢在破损的碗碟上钻眼,然后用铜钉固定好残块。虽是破损的痕迹依然,但那一排精细的小铜钉排列得像瓷器上的又一道风景线。

修棕绷的和弹棉花的行当接近,行头也相似,他们一般都不挑担,而是把干活的家什披挂在身上。江南地区过去都睡棕绷,时久了,棕绷会松弛。孩子在床跺跳、夫妻睡姿不当也会形成破洞,这就需要修理,修棕绷的原理就如修棕绷的吆喝的:“绷绷紧紧!”弹棉花的是把人家旧迹斑斑的棉胎弹松,重新组合厚薄,重新网络。这个行业和修棕绷的一样,比较接近人家的隐私,因此在我的印象里干这些的人比起铜匠白铁匠来,要阴晦一些。

爆炒米的一般都是大嗓门。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摇着像炸弹似的黑家伙,当压力表上指针指向一定的指数,就把一个麻袋套住出口,握住手杆,环顾四周,高喊一声:“响了!”以提醒过往人们免得受惊,随即,一声炮响,粮食膨胀后的芳香就四溢。声响和芳香的效果起了广告作用,立即有孩子围拢上来。让大人爆大米的,爆玉米的(爆过的玉米名称就变成“泼榴”了),爆黄豆的,爆蚕豆的,爆山芋干的。有人来爆大米,同时带来一罐当时的希罕之物----奶油,要求在爆的时候随大米一起放入。爆炒米的人横竖不肯,他说从没这么放过,怕要爆炸的。我记忆中,母亲也为我们兄弟去爆过炒米。送去的是一小包米,回来却带回满满几大袋膨松的炒米,这样的交易很让人喜欢,不仅满足了物资匮乏时期孩子的食欲,还让人有丰收的感觉。

郎中,是所有穿街走巷者中穿着最体面的。他们往往是穿着长衫,五指穿在环型铃的中间,举起手臂晃动着,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后来穿街走巷的郎中日益鲜见,被坐堂的私人门诊医生替代。还有梳头婆,穿得“清扎扎”的,在脑后梳着一个很大的“乌龟团”发髻,用黑丝网网住,再斜插上一根如意发簪,拿着一个叠着方方正正的小小包袱像走亲戚地一样出现在大娘子小媳妇的面前。她用木刨花泡水给女人梳头(据说可以让头发熨服发亮),盘各种发髻,用丝线给要出嫁的新娘绞脸上的汗毛。闭着双眼,被绞过的脸,真的就会白皙、妩媚起来。

对于这些手艺人,我们的邻居们和他们保持着若接若离的关系。邻居们可以“五斤狠着六斤”地和他们讨价还价,但当他们为自己家做生活时,邻居们又会拿着印有厂名的搪瓷茶杯端来茶水,如果赶上吃饭时间,还会用海碗盛上满满一碗饭,再在饭山上压上几大筷菜,连同自己的笑脸一同端上前去。在我们家门口经常走过的人中间,有好多熟悉的脸,总是按时按一个方向走过,好多只是熟识脸面,却从没交谈过。只有一个老太,她每天拎着盖着毛巾的竹篮,走至我们家门口,见我们坐着,总是坐下来歇歇脚。邻居家的女孩薇薇正是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她就寄养在爷爷家。她喜欢吮大拇指,把自己的大拇指吮得扁扁的,她的叔叔姑姑都管教她,不许她吃手指头,可没效果。她大白天为了能躲开大人的眼睛,竟钻到被窝里去独享手指头。这个老太来了,知道了此事,就喝止正又在偷偷吃手指的薇薇:看着我的脸!薇薇吓了一跳。我们也吓了一跳,朝老太的脸望去,她一脸的麻子,脸确实可怖。从此,薇薇就怕这老太,每每她偷吃手指时,只要说一声,老太来了,薇薇就赶紧中止吃手行动。后来,那老太告诉说,她脸上的麻子是小时年幼被人阴损的,邻居冢的孩子生了天花,把疤盖揭下来,骗她说,是花,漂亮的,给她贴上了脸。她满心欢喜地贴着花蹦跳着。她每天是去给坐门诊的丈夫送饭,她一生没有生育。她养着一只雪白的猫,老太称白猫叫“阿雪”,她把阿雪当成女儿养的,和阿雪说话,每晚临睡前给阿雪洗脚,然后和阿雪钻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所以她很得意地告诉我们,人家都叫她“阿雪姆妈”的。我想,“阿雪姆妈”是很爱孩子的,是爱薇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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