孱弱的生命如果能自主选择属于自己的空间,大凡都喜欢选择角落。是因为角落可自成掩体,蔽护脆弱的生命;也可构筑小我的精神天地。无锡人把两堵墙夹成的角落以及由此引申到偏僻冷落的边缘化空间,都叫成"壁角落";形容角落小,叫"憋死角落"。两者都带有不屑和鄙视的意思。
我的童年,有一个属于我的角落。这个角落,在我家局促的房间一角。在房间的砖山墙与临街的板壁形成的直角之间,置放着木制的大衣橱,于是由大衣橱、砖墙和板壁构成了一个"匚"型的角落。角落的底层放着一只黑釉的大陶瓮——我家的米缸。在大衣橱和陶瓮的缝隙中,挤放一架油光锃亮的竹梯。开始我是顺着这竹梯爬上大橱顶去翻找父亲放在那里的钉、镙丝、垫圈、E字型的变压器矽钢片和旋凿、老虎钳。我坐在竹梯的横杠上,翻弄放在父亲一只旧雨帽里的这些,用一块磁铁吸住这些小玩意。哪颗镙丝不听话,坚持要竖着叮住磁铁,我就忿忿地责怪它硬把它压下去。那里还放着父亲的剃须刀,金属的,很精致(每逢星期天,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端来一脸盆热水,凑在镜子前用肥皂水把自己的下巴和腮帮子涂成白乎乎的一片,然后像农民收拾庄稼一样刷刷刷地收割)。我转身阅看糊在板壁上的旧报纸。这些编排得很粗糙的报纸糊在木板上已有些年月了,给经年的雨水浸润得模糊一片。还留着像地图一般不规则的水迹。在糊板壁时是不会考虑文字的走向的,现在阅读起来就要根据文字的编排走向偏过头颠横倒竖地看。很多新闻是报道工矿企业处处掀起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的,也有工人读者就某条街路灯不亮夜班下班要摸黑而向报社写来的信。这样看新闻累了,我就在角落里寻找新的兴奋点。墙上排列着广播线,我接上自己用漆包线绕在磁铁片上做成的耳机听广播,接线的方法是用两个大头针不割破绝缘外皮就穿透塑胶直接触及金属导线。后来,我自己动手用木板在板壁上做了一个小书架,放上我最初的几本藏书。我就坐在竹梯的横杠上看这些书。竹梯上还挂着杆秤,看书入迷了一动弹,不慎把秤碰落了,铁秤砣砸在米缸盖上发出巨响,母亲就在楼下叫了:又在楼上搞啥鬼名堂!砸碎了米缸没饭吃!在角落竹梯上的静思或静悄悄的活动常常被母亲在楼下“少爷,吃饭” 戏谑的喊吃饭声音打断。我就只能走出掩体,下楼面对可口的饭菜和母亲的絮叨。
构成这角落最重要的掩体物,是大橱。大橱以它厚重的躯体筑起避风港湾外的那道防浪大堤。大橱呈淡栗壳色,是用深浅不同的木切片相嵌而成的竖条花纹。大橱中间开着一扇门,门上装着大块镜子。与三开门的老式大橱比,这大橱的式样算是新式、时髦的,可见父亲在当时也是追求时尚的小伙子。大橱顶上叠放着一只已泛黄的本白色大皮箱和一口深度稍浅的红色皮箱,这些都是当年父母结婚时母亲的嫁妆。皮箱的铜攀钮在楼下煤球炉所散发出的煤气熏蒸下锈成了绿色。站在大橱镜前的地板上抖动脚,那铜攀钮就会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幼年的时候,父母常怀抱着我这么站着晃动着腿听着风铃般的脆响,我仰头望着摇晃的铜绿色攀钮,被逗得咯咯咯地笑了,年轻的父母也笑了。我猜想,这定是父亲发现和发明了这种简单而有效有趣的娱乐方法。在我前面一个哥哥夭折(死因是夜间发高烧至痉挛,郎中开错了药)几年后得到了我,父亲心情一定十分喜悦。不难想像下班后的有限时间里他总想抱我,抱着我他就满屋子地找能逗我乐的新奇玩意。他不愧为是搞机械工程的,很快在皮箱锈蚀的铜攀钮上发现,如果一个力连续作用于两金属物体之间,两金属的相向运动发生撞击会产生声波的物理现象。父亲为他的发现而得意,更为我的快乐而高兴。站在镜前,我不仅看到了那个戴着朝鲜人民军式童帽、围着洁白围兜的自己的笑脸,还看到了父母亲的笑脸。这面镜子是我们家人唯一能照见自己的一个大幅窗户,每个人每天不知要多少次走到这里,早晨起床后看看脸色,出门前来看看衣衫的搭配效果。有时还站在镜子前与自己对视以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姐姐、我、弟弟,是在这镜中逐渐长大的;父亲母亲是在这镜中慢慢苍老的。我从被父母抱在怀里站在镜子前,到蹒跚学步,扶着镜子将小脸在镜面上挤成一个平面,把鼻涕蹭在了镜子上。后来长高了,长大了,每回出门也必到镜前审视自己一番。弟弟刚出生不久,从妇幼医院回到家里躺在困桶中。我在家门口遇到路过的一女同学,我急不可待地告诉她,我有小弟弟了。女同学就饶有兴趣地随我上楼看弟弟,看完弟弟我们就在镜子前站了一会,我们傻乎乎地看着镜中的各自,在镜中我觉得自己很挺拔,又觉得应该做些什么,突然朦胧地记起恋爱中的表哥与女友出门时戴皮手套围围巾的动作很潇洒,于是也从大橱里取出手套(可惜不是皮的,是用纱线编勾成的),又围上围巾,我在镜子里照了又照,女同学又为我指点了一番,然后我送女同学下楼出门。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毛病,怎么着会无端地翻出手套围巾戴这么一会?
父亲对大橱情有独钟。准确地说,家里除了大橱也别无可藏东西之处。那时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是习惯藏在大橱顶上或橱底。他去省城开群英会,顺道去了雨花台,捡回了好些斑烂圆润的雨花石,父亲把它们泡在金鱼缸的清水中,那雨花石被水的灵气渲染得不是晶莹剔透,就是殷红如血,要不就白似凝脂,黑赛明眸,颗颗灵动。才过几天父亲仿佛就舍不得了,把雨花石就收起来放在了大橱顶上。那时父亲星期天有跑旧货市场寄售商店的爱好(当然上街前要用那把剃须刀精心地把他的络腮胡子剃光直至泛出青光)。旧货市场在沙文丼菜场旁用芦菲和毛竹搭成的大棚里,幽暗的店内即使是白天也需开着昏暗的低支光(小城人习惯把灯泡的瓦数理解成靠蜡烛照明年代点几支蜡烛的概念)白炽灯。玻璃柜台内陈放着变了色或破旧的手表、电子管收音机、电唱机、密纹胶木唱片、蔡司照相机、华生牌台式电风扇、电表、派克金笔、裘皮大衣……一切都弥漫着霉陈味,无锡人把逛旧货市场称着"淘旧货",在许多人的眼里这是一个老式男人应该做的事。旧货市场有一只大筐盛放着诸如古币、小铜佛、玉片、旧印章、表链、民国年间的徽章等等之类的杂物,淘旧货的男人俯身在筐里希里哗啦地翻找,真形象地应了那个"淘"字。筐里的价廉旧杂货中,会混杂一些尚未被人发现价值的物件,因此常能以便宜的价格淘得一些值钱的宝贝。父亲关注的就是这样花钱不大的货,他常购回一块铜镜几枚铜钱,回家后欣赏一会,也就把它们放到大橱顶上。只有一个仿佛叫什么大通通宝的大铜钱系在房间照明电灯拉线开关的线端,给我们拉线开灯关灯之时摩挲得闪闪发亮,常带着人体的温热。不久,再要找这些古董,翻遍大橱上下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原来都由母亲拿了让铜匠融化成铜液浇铸了烫婆子(江南冬天灌入开水放在被窝里取暖的铜器)。父亲对此并发表什么言论,而我就嘀咕:看来指定我家不会发财的。母亲仿佛很怕担这样的罪名,听后就犯了急:又瞎说八说,谁晓得那是啥物事呢。
大橱顶上的两只皮箱似乎有些神秘。父母对它们讳莫如深,全家春节去上海走亲戚,父母低声商议了半天,最后父亲在箱口的铜攀钮上套了锁又贴上红纸的封条。我不懂事地追问贴红纸的原因,母亲小声斥责我不许再问。从他们的神态中我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以为是与鬼神有关的,就不敢再问了。后来才知道,我们那地方一个门堂里住着多户人家,但原本进出是并不锁门的。那时候房东家子女多,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粮食是最紧缺的。有次母亲临时出门时,见房东大伯正在洗碗。片刻后等我母亲回来,发现房门上赫然印着一个湿淋淋的水手印,放在床底下的米桶周围地板上散落着许多米粒。这样我母亲进出家门就多了心眼。家里经济拮据时,常见父亲从大橱顶上的皮箱底抽一张纸片去了趟银行回来就有钱交给母亲,原来父亲买了些当时的公债卷,就藏在这皮箱底的。现在可以揭秘了:皮箱底里藏着我家的细软。
对于我来说,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扇大镜子后大橱里的内容。很小的时候,我甚至打开大橱门把我整个身体挂在门上,随着门晃来晃去。给母亲看到后突起手指节在我脑袋上叩了"毛栗子" 。有一时段就禁止我打开大橱门。这样我对大橱里内容物想探个究竟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过一段时间,终于禁令不再严明了,我就悄悄打开了大橱门。一股樟脑丸味立即扑面而来。大橱里挂着父亲的呢料短大衣和中山装,这是父亲最好的出客行头,母亲的丝棉棉袄也在其中。全家人的毛线衫让母亲迭得方方正正叠在一起。一件枣红色的毛线衫是我吃奶时穿的,留下了母亲喂我时的奶水,竟然留下一块泛白的僵硬的痕迹难以洗涤掉。这件毛衣给母亲拆洗了几次,不断加入一些新的毛线又重新给我编结成我需要的尺码和款式。那时的家庭主妇每年在冬季来临之前,必须拆洗好全家人的所有毛线衫,又再用竹针重新编结好。因此经常看到主妇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忙里偷闲地带着毛线团、竹针飞快地编织着。妇女们聚在一起的话题,也都从正在编结的毛线衫上说起,先说毛线衫的花样,再说毛线衫的尺寸,再由尺寸说到穿毛线衫人身体的胖瘦以及这个人的其他。毛线洗后要绕成团,必须要把毛线绷着,绷的方法有几种:一是编结毛线的主妇用自己的两个屈起的膝盖绷住毛线;二是翻倒一张凳子,用凳脚绷住毛线;三是让家中另一人的双手绷住毛线,由于绷毛线的人能主动配合,所以这种方法效率最高,而且绕毛线的人和绷毛线的人面对面,有利交流,这种方法最为普遍采用。我常被母亲拉去绷毛线,但经常半途而废,原因是母亲嫌我配合不佳。家庭成员所穿的毛线衫的花样新颖与否,编结质量是否平服,体现着这家主妇的编结手艺,甚至能看出主妇的聪颖、贤淑程度和持家能力的高低。这样,主妇们谁也不敢怠慢编结毛线衫的女红活计。主妇们还常交流编结技艺和最新花式的信息,还有虚心者上门去讨教编结技巧的。那时的毛线编结书也特别好销。母亲在外常以内敛的形象出现,在家里却常为她的编结手艺而自傲,说这类话的时候往往是有人上门来询问了几句有关毛线编结的话,或者有人夸了我们身上穿的毛线衫之后。
大橱里放着一只光滑精致的小藤箩,权作针线箩,里面除了线头布脑,还有木制的袜底板(我常把它放在条纹的床单上想像那是漂泊在汪洋中的船)撑在破袜里用以缝补袜子;还有铜针箍,我常戴在手指上当金戒指。这铜针箍用场可大了,除了作穿针引线的顶针外,无锡人把针箍看作是"千只眼",习惯给出入丧葬、人多繁杂等一些有所忌讳场合的幼孩手臂戴上针箍和红布条,用以避邪护身。
大橱一则有放杂物的搁板,上面放着一只硬纸盒,那是我最喜欢翻弄的空间。里面有母亲在识字班学文化时父亲送给她的一支琥珀色女式自来水钢笔。后来这支笔给姐姐用时,姐姐还特地为它用线勾了一只笔袋专门盛放那钢笔。有一只早不走动了的小坤表。一支口红,镀铬铜壳上刻画着翘着修长大腿的摩登女郎。拔掉盖子拧动口红的筒身,红得发紫的口红就如调皮孩子一样伸出舌头。这口红让我想起母亲也曾有过的青春年月。还有一本印刷得很粗糙的妇女读本,里面介绍了妇女卫生的基本常识以及女性生理构造。偷偷翻阅这些时我脸热心跳。还有一只牛骨的小匣,里面放着父亲的印章,虽没玉玺的气势和威严,却是一个家庭之长的象征。它加上放在一旁的户口簿和粮油供应证,支撑着一个家庭的日常运作。每月要凭着父亲的印章和户口簿、粮油供应证,才能在粮站领得一月的粮票、油票和购买豆制品等副食品的机动券以及剪布做衣的布票、购买工业品的工业机动券。父母的结婚证书,是一本用红缎装饰封面的硬册子,上面用烫金印着结婚证书四个隶书。远比户口簿和粮油供应证漂亮、气派,父母对此却仿佛看得很淡,远没有对前者恭敬。由此看出他们对自己婚姻的自信,也许觉得是根本用不着这样一本东西来约束和维系他们关系的。我至所以会得出如此结论,是因为如果我稍一碰户口簿和供应证,母亲就会斥责、制止,而任我玩弄结婚证书,有时为了我排遣无聊的时间,还主动把结婚证书提供给我玩。根本不在乎这红本本的安危。不久,结婚证书的红缎面终于掉落了下来,母亲用这块红缎为我缝制了一面小红旗。旗杆是坏掉了的鸡毛掸帚的竹柄,这根鸡毛掸帚的竹柄过去一直是父母教训我、用来抽打我屁股的教具或者说是刑具。我就举着由这样一些元件组成的旗帜楼上楼下地到处乱跑,并高呼着当时街上游行队伍呼喊譬如"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之类的口号。
其实,应该是另一处更适合作我的角落的。在大橱的另一侧是一个阁楼,用无锡人的话说就是"三层阁"。我一直梦想着把此处作为我的小天地,甚至想在上面搭上自己的铺,能独自睡在那里而不再和父母同睡一个房间。母亲说那地方能睡人吗?老虫来呀!我多少次把竹梯架在那,爬上去察看。那上面确实很浅而矮,人难以直立更不要说住人了。只在上面存放杂物和几只蓄存冬衣、棉被的樟木箱。过年时,母亲把烧好的一碗碗糟扣肉、肉馅面筋、蛋饺放在阁楼上,严实地罩上竹藤制作的碗罩,又在碗罩周围放上严阵以待的老鼠夹子,以防鼠患。即使这样,夜半睡觉我们常听到头顶有动静,父母就高声断喝一声以驱赶老鼠。母亲隔天爬上竹梯,探身从阁楼上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碗碗菜来,只须放入锅中加热就是一道美味。特别是自制的酱肉特别硬香鲜美,制作的方法是将全精猪肉,洗净凉干后浸泡在放有作料的酱油中,要吃时取出蒸煮,切片装盘上桌。阁楼蓄存的美味一直从"年夜脚下"延伸至开春时节才吃尽。
在阁楼与大橱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口三五牌的挂钟。那钟还是父母结婚时添置的,和大橱很配匹的浅栗壳色外表却一直油亮亮、如新的一样。父亲十分珍爱这口钟。每过半月,父亲就要亲自为它上次发条,那钟嘎啦啦地叫唤着,是我对我家最初的声音记忆,那是我家机器运作之声。每年父亲还要为它上一次油。有次过年前大扫除,父亲把它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横放在床上。我怀着好奇悄悄打开钟门,想看个究竟,不料钟当地响了一下,父亲立即发现了我的不规举动,一个"毛栗子"准确而及时地落到我脑壳上,生痛得让我哭了起来。那时候钟还是罕见之物,住在对门的房东常探头进我家房间看时间。邻居习惯地驱使自己的孩子:"到马师母家看看时间,要不要烧饭了。"
我坐在我角落的竹梯上看书,耳畔充盈着挂钟钟摆滴答滴答的走时声,觉得很静谧很安详,自己的灵魂就会钻进书里去,飘浮得很远。突然,当当的钟声响起,我会被吓得一抖索,才发觉我是谁、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