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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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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 石

   

  那天黄昏,朋友约我去一家商厦的咖啡座坐坐。这位搞美术的朋友对于玩情调和高雅是绝对没有生硬之处的。在吧台,他从众多的咖啡中挑了一种叫“钻石”的巴西咖啡,然后与我对坐着,娴熟地用小勺搅着咖啡,好似轻描淡写地谈起一些常吞吐于贵族们唇边的名词。接着,他还要我陪着看看首饰珠宝柜。他像我们讲泡饭大头菜一样地讲起这些钻石的名称和常识。 

  而我则被射灯和珠宝耀得睁开不眼,目光更不敢与柜台后装着假睫毛的小姐对视。我知道,淀积在自己潜意识里的那种敏感的东西又泛起来了,这种东西是在成长过程中就渗透在我的骨髓里了,即使我现在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地出入金壁辉煌的酒家宾馆和言必称圣人的上流圈子。时下,有人在这商业化的氛围里,竭力以名牌服装掩盖贫瘠的过去,故作贵族状。而我要说的是,我血管里流淌的永远是穷人的血,我是穷人的孩子。 

  我的孩提时代是在清贫中度过的。靠着父亲有限的月薪,全家五口人栖身在老城北门那间沿街的小屋里。薄薄的板壁既挡不住夏日西晒阳光的热浪,也挡不住冬日凛冽的寒风,甚至挡不住楼下马路上日夜不息的车流人群的喧嚣。傍晚时分,共用客堂间的邻居掏薄粥的哐啷声和呷粥的啧啧声,“高保真”地透过板壁绕梁不绝。入夜,邻家鼾声相闻,往往第二日纳凉时,邻居间能及时客观报道昨夜谁谁在梦中说吃什么什么的,引来一阵评论和讪笑。 

  就在这样的小屋中,我们有滋有味地生活着。母亲托邻居大妈从弹花合作社买回拖把,是不连木把的布条拖帚头,这当然不是为了作拖把用。母亲从这些布条中挑出较宽的,一针一线地拼缝成窗帘,挡去窗外的暑热、寒冷和市声;拼成床单被衾,给我们御寒,给我们构筑孵哺梦靥的巢穴。 

  我最喜欢冬日,母亲把煤炉从楼下两家共用的客堂间兼灶间中提上楼来。现在想来此举危险异常,若有闪失煤气中毒,就没有现在敏感而自尊的、在这里乱涂文字的我了。但那时一只小小的煤炉确给我们营造出一片难以忘怀的温馨。放学的我和姐,盼回了下班的父亲,母亲早已在炉上烹制出可口的小菜,全家人围在炉边吃得满头大汗热火朝天,啧啧有声,舌头烫得要好一会才能复原。其实这些美味小菜的成本不过才几毛钱而已,经精打细算的母亲巧妙搭配和精心制作,便有了迷人的魅力。直至不久前有人在饭桌边打趣问我:“你可算半个美食家了吧,最喜欢吃哪些酒店的哪些菜?”我没加思索地回答:“最喜欢母亲做的炖肉龙松、蚌肉烧豆腐……”这些美味的记忆其实是与那简陋的板壁屋里清贫而平和的生活联系在一起,才产生出美感的。 

  当那冬日的清晨,我喝完母亲昨夜灌在广口保温瓶里滚烫的粥,背着书包上学去时;当那一缸被冻成琥珀样的金鱼,早晨在家人呵出的热气中慢慢解冻,缓缓扭动身躯时;当母亲为她的子女没拖欠一分学费、没穿得拖一块挂一爿而自豪时;当父亲为他能按月把工资如数交到母亲手里而露出欣慰的笑容时,生活就像那旭日一样喷薄,就像钻石一样珍贵。 

  当然,也有我在企望得不实现时的沮丧和愤懑。那是在看到条件较好的邻居小孩吃上了时新美味的食物时;是在看到同学穿上了新球鞋新衣裤,是在同龄的孩子玩上了新型的玩具枪和航模,而我的父母无力满足我的这些奢望时,便祈求上帝降福于我,让我的眼前发生童话里才有的奇迹。 

  有个傍晚,晚饭后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去散步,路经消防队车库前的黑暗时,我看到有一件发亮的东西在父亲的脚尖上闪了一下。父亲捡起凑到路灯下一看,竟是一块手表!哈,上帝终于赐福于我家了。我不知道一块手表该值多少钱,只以为我家从此要发财了。美梦还来不及做完,父亲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父亲腕上的手表,表带断了,要不是被脚尖踢到,丢失了真还不知道哩!这是我家唯一的一块手表。 

  我飘浮到空中的心又跌落地面。我并不气馁,继续祈祷。 

  好运终于被我撞上了,放学的路上我捡到一颗钻石。虽然我还是个小学生,但钻石的形状和连城价值,却是略知点滴的。怕被凶狠的调皮鬼抢走,我紧攥手中,匆匆赶回家。回家后,我把钻石放在文具盒里,心神不定地做完作业。当晚饭过后家人聚集在狭小的房间中时,我一鸣惊人地宣布了这一足以让全家惊喜得喘不气来的消息。全家人凑在屋顶中间那盏不太明亮的灯下,小心传递着,轮流把那颗钻石看了个够。我得意地公布有关这颗钻石的利益分配。给父亲泡两斤药酒,治治他的腰腿痛;给祖母买只老母鸡炖了吃;给母亲买双高腰雨靴,上河滩洗菜淘米不再用踩在水中了;给姐姐买只凤凰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而我自己嘛,只需买件翻领运动衫——这是同学中最流行而我一直想拥有的。 

  全家人开始怀疑这份轻易得来的喜悦,于是对钻石的真伪提出疑议。 

  父亲说,真钻石在黑暗中会闪闪发光的。 

  全家提议要立即关灯检验这颗钻石的真假。后来,我一直回想这关灯前,全家那闪闪发光的眼神,那种闪烁着向往、希冀的神情并不比钻石的光泽逊色。即使真正拥有钻石的人一定就没有了这样的兴奋和期待。在关灯前,那钻石四射的光芒,已在感觉里照亮了我一个清贫少年的无限憧憬。 

  记不清是谁拉灭了灯,我闭上了眼睛,心中还默默祷告。结果,那颗钻石当然只是一颗造型如钻石的玻璃而已。在全家的哄笑声中,我把它摔出窗外,马路上正通过一辆5 路公共汽车,所以连它落地的声音都没听到。 

  我家仍一如既往地清贫。父亲退休后为了给我们以后操办婚事积蓄一点钱,还不肯歇着,到长江中一个岛城的印染厂当技术顾问。终因劳累,患上了癌症。望着父亲日益苍老的背影,我又想起了那颗钻石。 

  祖母弥留之际,说起了我们从不知晓的事。父亲年轻时省吃俭用,曾有过一些积蓄,旧时怕通贷膨胀,父亲把钱换成了一些“黄货”。后来,他的姐夫在上海失业,父亲把积蓄借给他姐夫作做生意的本钱,讲好过后即还的。不料生意蚀了本,于是此话就不提了。后来姑夫过世了,表哥表姐们也不想父债子还,索性与我们断绝了往来。 

  我惊奇的是,拮据的父亲竟只字没提过此事。其实父亲从没想要回那笔钱,他只是为见不到上海那几个外甥、外甥女而惋惜。他们中有的名字都是当年由父亲起的。 

  我想,我是拥有钻石的人了。我懂得生活中最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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