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至少有一个能频繁往来、 外婆之类的乡下亲戚。让城里的孩子有了一个能补上大自然知识的课堂。尽管当时交通不畅,但能在假期去乡下住上数日,是那个时候孩子的向往。
作为那个时代的人,我在乡下有四个阿姨,也就是我母亲的四个亲姐妹,使我在暑寒假有了好去处。每每是要放假之前,乡下来了上城卖菜或运肥的姨夫,来邀即将放假的我们。母亲总是以考试成绩如何来要挟我们能否下乡。这样,就只能认真迎考,以优异成绩获得下乡的入场券。
下乡的途径有几种,一是摇船上城运肥的姨夫载我下乡。坐在船尾,听着与同村人前俯后仰一起摇橹的姨夫讲着话,粪肥的臭味从舱里飘来,时间久了也就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然而我卷缩着身子怕稍有不慎或跌下水去或滚下粪舱去,因此这样的旅程并不轻松的。这样的旅程让我感觉美好的只有一次,是摇橹的五姨夫和同行者讲起肥料紧缺时,我父亲为他购得两袋化肥救了他的急。五姨夫把这过程简称为:“弄了两袋”。这一个“弄”字,着实让我一贯木纳老实的父亲在霎间洒脱了起来。还有一种下乡的路径是途经吴桥穿过一排排工厂围墙夹成的巷子,从双河尖摆渡而去,但这种走法给我的记忆是淡漠的。再有是从西门乘4路公交车到终点站钱桥镇,然后徒步十来里路到社岗里大阿姨的家。
我喜欢这种路径下乡,踩着蜿蜒的土路,嗵嗵地向前。路是在土中间铺了石板,石板应该是横铺的,但也有些路段竖着铺,就有了偷工减料的意思。但不管是横铺还是竖铺,石板一律光滑得发亮,土结实得发白,穿着布鞋走在这样的路上鞋底会越走越干净。还有少数石板刻着张什么堂界或考妣某某之墓的铭文。就能让你有理由停下脚步来俯身辨认久远的字迹而歇歇脚。路的两边、石板缝里还像镶了花边一样的长着蓁蓁的野草,草尖在脚脖划来划去怪痒痒的。草丛间开有白、黄、紫的各色小花,冷不防有蚱蜢闪电般地跳过。我们把蚱蜢叫作“拜雀”,因若蹑手蹑脚地从草尖上逮住它,抓住它的双爪,它像是求你饶命一样,会不停地向你叩拜。如果草间有更大的动静,连着路旁的水沟里有朴通之声,那定是青蛙在作胜利大逃亡了。
五月麦收时节,我随姐姐下乡去。田野里刚割过麦子,空旷得很,一眼能望到地平线作弧状的造型。麦田里散落着觅食的鹁鸪群。我呐喊着冲上几步掷去一个土坷拉。鹁鸪群起,脖羽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经过热处理一般的光泽,蓝锃锃,紫亮亮的。地平线在旋转,退后。我们发现了路边肥绿的马兰、荠菜。我们空手拔着这些野菜,然后把它们盛放在姐姐的花手帕中。手帕成了一个鼓鼓的灯笼,我们则双手沾着初夏的青滋气赶路。
记不清跨过第几座桥了,反正那时的江南农村的小桥大都是雷同的。在河的两岸用石头垒起有坡度的高台,由几枚蚂蝗钉将几棵剥去树皮的原木组成木排,搁在两端高台,就成了桥。偶有过往船只如果运载的货物超高了,船家只要跳上岸去把桥板抬起,让船过了再放置好就行。只是桥两侧没有栏杆,让胆小之人过桥着实心惊肉跳。登上了社岗桥就能看到对岸田野里耸立着几棵参天的老朴树,时有喜鹊欢叫着从树上飞出,给那神秘的树冠平添了几许生气。这就离大阿姨家不远了。下桥后左拐,顺着河岸边的石板路向前一路小跑,村口有座废弃的小庙,再右拐就见到了大阿姨家的平屋。
若是大阿姨正在门前青砖铺成的晒场上翻晒麦子或晾洗衣衫,必会惊喜地叫一声:“啊哟! ----来啦!”这就引得左邻右舍一齐跑来凑热闹。那个年代哪家有了城里亲戚来,会引起一个村巷的兴奋。天气晴朗,门闼(苏南农村民居门面的最常见结构,替代窗户,有采光通风之功能)是向上吊着的,门也是敞着的,可让阳光从晒场上折射进屋中,也捎进麦香。门上过年时贴的春联已卷了的边角,在微薰的风中抖动。门框上挂着称为“节节高”的晾晒手帕袜帽的竹节架,挂着一细条过年时舍不得吃的泛了黄的咸肉、半条咸青鱼。
进了门先是客堂间,放着长台、八仙桌和春凳,是一家老少吃饭、待客和过年过节祭祖的所在。门旁屋角陈放着铁耙、锄头、铁锨、扁担、镰刀、筛笾等农具。客堂间里面是灶间,大铁锅加稻柴或麦秸,能制造出喷香的大锅饭菜。我坐在灶边学过烧火,用火钳在灶堂柴灰中挖一条沟,把柴草打成一个“8”字型的结,放在沟上,柴结立即高温的气流里卷曲扭动起来变成透红。灶火烫人,要不停用火钳进进出出地打理灶堂。我人小腕力弱,不慎将火钳敲在了铁锅底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大阿姨就在灶面那边叫:锅子要让你敲破了!锅破了没饭吃的!灶间里面是一个夹水小天井,里面种着一棵天竺,还放养着一只小乌龟。(当然,我从没看见过它,只是听表妹说过,说是养着吃蚊虫的。)过了小天井就是房间,放着一张雕花描金涂红的、像古装戏台一样的老式大床。床上,不分季节地张挂着夏布的蚊帐,硬绷绷的像刚浆洗过的一样。一对镂有双喜图案的铜钩,撩起了帷幕般的帐幔。每回来,我总是被请上这张床,和大阿姨大姨夫及表妹睡在一起。给我留下的乡下夜晚的记忆,总是充满了煤油味,煤油灯把人影放大后投在墙上。黑暗中,湿硬的被褥,大阿姨讲的老鼠娶亲的故事。老屋在冬夜的黑幕中沉降,我则浮悬在半空。突然,有狗吠的一声二声从屋脊缝里传来,隔着很远,像是梦里的声音。一个拎着桅灯夜行的黑衣人,很有使命感在赶路的形象就浮现在我眼前。这不知是我的梦还是想像。在这个房间后还有一个小房间,那是表哥季青的天地,然后是堆放杂物的库房,然后是猪圈。两头肥猪在里面咕咕叨叨。
日常的活动一般都在门达内外的客堂间和场上。如果是晴好的冬闲之日,必是在门前的场上孵太阳烘脚炉,并把蚕豆黄豆放入脚炉内,听得乒乒作响了,打开铜脚炉盖从热草灰里翻找香熟的豆子吃。小孩钻进用稻草堆得像圆型小屋的柴子笼里藏猫猫。我和表妹以及村里的同龄孩子,曾钻进由三个柴子笼组合成的一稻草世界里,度过一个朗日高照的晌午。阳光蒸腾出的稻草香味鼓荡着鼻翼,我们在草堆中间“过家家”。直到大人扯直了嗓子喊了又喊:吃饭了吃饭了,我们才顶着满头的草屑重返人间。
如果是夏日的傍晚,必把春凳搬到场上,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村上有“嗲饭碗”习惯的人,纷纷出动。端着盛满粥的海碗,在碗面上放上几筷老咸菜萝卜干之类的下粥菜,游荡在场上每家的饭桌旁。讲前巷雷劈死人说后村羊羔会说人话的传闻,这是当时农村主要的舆论场所了。还有就是在人家的饭桌上探头探脑打探别人吃点什么,见有好吃的,就毫不客气地伸手夹一筷尝尝。菜能挟一二筷杀馋,而粥饭这等主食就不能乱伸手了。这一“嗲饭碗”不成文的规矩,也许和当时粮食还不充足有关。村上有个喜欢“嗲饭碗”的歪嘴女人,每当端着饭碗出访中途碗中见浅时,她的老公就会像军需补给一样,及时走来将自己碗中的粥倒入女人的碗里,让女人继续“嗲”下去而不必回家添加。村里人就凭这,夸这女人有福气,称她的老公懂得疼老婆。乡下人自有乡下人的爱情方式。而黄昏时躺在冷丝丝的春凳上让大人挥动着蒲扇驱蚊,看流萤看星星,那是孩子们的特权了。
但村里人还是喜欢冬日,主要是农闲时光,人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嗑着瓜子充分享受生活。小货郎担敲着锣来了,有麦芽糖有铅笔有橡皮有玻璃弹子有洋牌。我曾动用了一笔藏了很久的私房钱--五毛,从货担上买过一只用铁皮焊制的哨子。我吹着这只哨子跑遍屋前屋后。戏班子下乡来了,在邻村宽阔的场上搭起了戏台。村里人风闻,不管多远,都不会放过这难得的节日般的聚会。早早地吃了晚饭成群结队向邻村进发。我也随着表姐去邻村。挂着汽灯的戏台前早已是人影幢幢了,连树上也攀满了人。表姐在人群中找到了相识的一个邻村的同龄姑娘。那姑娘穿着素色棉袄,一人占了一张长凳。表姐在和她一阵寒喧后就带我站上凳去。那姑娘长得细皮白肉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是乡下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个从不下田干农活、向往城市的人,是那个时代人们眼中的后进青年。我们三人站在凳上,她惊喜地发现我是城里来的孩子,就追问:我长得像城里人吗?我实话实说,说她像城里人。她就开心地一把搂住我,这一搂就没放开。我想不起那晚戏台上上演的剧目,只记得她身上的香味、酥软的怀抱,让我朦胧地觉得浑身软软酥酥的前先未有的异样感觉,我猜想:小猫被人抱在怀里时也定是这种感觉。
在乡下的日子也并非都是快乐的。表哥季青是大阿姨家的独子,他下面有四个妹妹。他的婚娶就成了他们家最关心的事。表哥有次揣着结婚用的积蓄上城,在同村小伙子的怂恿下,花五十元钱买了一台当时被视为奢侈品的半导体台式收音机。捧回家后被大姨夫大阿姨狠骂了几天,要知道五十元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在大人的眼里表哥成了彻头彻尾的败家子。那台收音机一直放在大房间的五斗橱上,除听天气预报很少听它响过。全家人心疼多开要费电池呢。表妹串门时,只要见人家废弃的壹号电池,就要讨了回家。表哥用大号铁钉在电池屁股后凿上几个窟窿,灌进盐水,据说可以放在收音机里用一阵子。还有一次,姐姐和表姐表妹们住在阁楼上的地铺上,不小心打翻了媒油灯,幸亏是还没点着的灯,否则后果不可设想。表姐立即从木梯上下来,端了一畚箕草木灰上阁楼去吸除泼洒了的媒油。大人们发了很大的火,骂表姐不当心要把房子点着!我知道大人们一是怕失火,二是心疼泼洒掉的媒油,那时是要凭计划供应的。
冷雨过后的村巷是寂寥的。家家户户的门达和门都关上了。只有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小伙子,穿着时髦的运动衫,在村道的泥泞中踮着脚尖走路,吹着口哨东张西望地探望着。一切都沉浸在宁静中,只有一只双眼被纸帽套住了的讨孵母鸡,被放在灰堆屋旁的横杆上,不敢动弹地站立在那里,在咕咕絮叨。人类就用这种方法阻止动物的正常生理需求,不让母鸡孵蛋是为了要它满足人类的食欲而多生蛋。
大阿姨家只是我们下乡的首站,二阿姨、五阿姨、小阿姨家也在召唤着我们去小住几日。又是从广袤的田野里的石板道上徒步而去。砖场的二阿姨家、西漳的五阿姨以及一河之隔的小阿姨家,也都是我童年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阿姨家的门前有一丛翠竹,屏风一般地隔断了大片稻田。水稻田中有水渠向一旁的河中放水。水中有一乍长的鲫鱼在顺水流向河中。表哥小谷带我在排水口,用泥筑高,只让水浅浅地流淌,鱼在这里搁浅,我们就可以捞鱼。那是一个丰收的晌午,我们抓了数不清的鱼。大约是被胜利冲昏头脑,我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泥浆里。立即有同村的小孩回去报信,说我滑入了河里。体弱多病的二阿姨立马赶来,她那年迈小脚的婆婆居然也颤颤巍巍地跟来。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善良的白发小脚老太用那慈祥的笑眼看着我一身泥浆地走来,她的手里竟持着一根向日葵的枯杆。哈哈,这个老太情急之中想以和她一样脆弱的葵杆来拯救我的生命。当晚,红烧鲫鱼是用脸盆盛着吃的。
五阿姨家是在两条垂直河流的半包围中,过了桥就是小阿姨家。两个阿姨家加起来有三个表弟能和我一起玩,这里就成了我疯玩的金三角。最有意思的是粘蜻蜓粘知了。夏天雷阵雨之前,村口总是漫天飞舞着红蜻蜓或绿蜻蜓。村里的老人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说,蜻蜓是龙身上的蚤,蜻蜓来了龙就在不远了。我们人手找一根细竹杆,用面粉、食盐加水调和成生麸,卷在竹杆头上,举着进入蜻蜓飞舞的空中乱挥一气,一会就粘住几只蜻蜓。而粘知了,则是另一种方法了,必须瞄准目标小心靠近,而且杆头换成蜘蛛网丝也行。
五姨夫的父母很奇怪的,一辈子生育了好几个子女,但老夫妻俩从不说话的。话虽不搭理,老太在忙碌着用竹蔑编织菜篮箩筐鸡笼之余,仍为老头洗衣做饭。老头在屋前种着几分地的蕃茄,摘下的蕃茄还没完全红熟,要在地上铺上木板,放上蕃茄再盖上棉被焐,然后再挑到城里去卖;还就是用网在河里扳鱼。我见过那种扳网,四根竹杆组成一个“X”, 每根竹杆的头上系住巨大渔网的一角,再用一根竹杆与一条绳子组成杠杆,把网沉入河道,过一会拉着绳子起网,这是纲举目张的最好注释,见有鱼就用海兜逮网中之鱼。有次是汛期去的五阿姨家,大雨一夜没停,老头一夜末归。第二天早晨,戴笠帽穿着蓑衣的老头背着一大篓鱼回来,家里的大小浴盆脚盆脸盆都摆放出来放满了鱼。老头还是不说一句话,想必他那时是喜悦的,但他从不说话,即使对我们到他家作客也从不招呼一声。我们住在锡城解放北路的时候,有年夏天,见有个老头扛着一副空筐在门前来回走动。我们告诉母亲,说是那个老头很像五姨夫的爹,在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了。母亲去认了,吃不准,就试探地问询,果然是。我们要把他迎进门,他坚决不肯。追问之下才知还未吃饭,母亲要去重新做饭,他坚决不让。幸好中午吃剩的饭菜在锅里尚热,就给他满满盛了一海碗。他就坐在我家门口的竹椅上没声没响的吃饭,吃罢,他把筐内卖剩的几个蕃茄一定要留给我们,好像有作饭钱的意思,只是没明说而已。
童年在乡下,夜晚我常作飞翔的梦。我真切地从空中俯瞰到黑森森的树棵与村庄,以及很远的地平线。白天的时候,我常独自跑到社岗村口的那几棵老朴树下,仰头望着出入树冠上窝巢的喜鹊,听着它们喳喳地交谈着什么。我猜想,那是在说着飞翔在空中的所见。我揣摸着鹊鸟在空中的极目天地间的感觉,伸展两条胳膊,跑动起来,想像着自己飞腾起来。我顺着石板道跑过晒场,跑进大阿姨家的客堂间,顺着连接前后的长弄里跑到后门,从猪圈打开后门出去是一片葱绿的田野。近屋的,是种着蔬菜、桑树的自留田。沿着小路跑去,路边长满了被称为“蛇盘籽籽”的野草莓,据说蛇特别喜欢吃。还有茂密的干稞,叶刃锋利,说是能杀死一头牛。我感觉自己在贴着草尖飞。再往前,会路过几处长着高大柏树的坟地。不远处一潭深水叫筲箕浜,浜边长满了芦苇和茅草。这里是一片寂静的天地,风吹草响,鱼在水中打挺。突然,一阵雷动般的声响从远处滚来。我返身跑往大阿姨家的后门,那儿有一座种满山芋的高地,站在上面能远眺石塘湾一线。地平线,横亘在眼前,一列蒸汽火车长龙般地贴在那线上徐徐向前。那是京沪线的一部分。滚动的地平线,给那个时候的我无限的遐想。我不知道,地平线的那头是哪里?那里有些什么样的人?幼小的我迫切地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