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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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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山

惠山,耸立在西门外五里地处。几乎在锡城的所有地方都能看到青黛色富有曲线的山体。无锡人甚至习惯通过看山颠是否锁在云雾里,而判断明日的天气是晴朗还是阴雨。

自唐代诗人李绅称惠山为家山以来,无锡人就在心里把惠山称为家山。在无锡人的心目中,惠山呈台阶状的头茅峰、二茅峰、三茅峰是通往天堂的登天梯,是触摸大自然的阶梯。惠山祠多庙多泉多园多,外加坟多。人们在这里建庙修祠(总数超过百余座的祠堂群中有钦定官设的祠堂、民间联宗立庙所建之祠两大类别,共分神祠先贤祠墓祠寺院祠贞节祠宗祠专祠书院祠园林祠行会祠等十大类共二十二种祠堂和七十多个姓氏),掩埋故去的亲人,惠山也自然成了他们祭神祀祖,登高踏青,郊游饮宴的去处。

在惠山与锡山山麓之间的野地里(后来被开凿成名为映山湖的人工湖),在建公园前这里满是坟莹,坟垒坟,墓迭墓。以至使这一地带,成为月黑风高夜的是非之地。常风闻有人夜晚在这里通过时不是给劫匪剪了径,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鬼被劫了魂。传说中的鬼,有多头鬼、大头鬼、无头鬼,还有劫匪装扮成鬼的。那种多事之夜的传说总是以天色沉浑不见星月开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漂浮在黝黑的坟堆间,不是喝醉晚归的张铁匠,就是起早磨豆腐的李二从坟地间蜿蜒的灰白小路上走过,突然听得瞿哩哩瞿哩哩几声,有一黑影飘来……

当然,惠山又是一处吸引康熙、乾隆二帝每次南巡必游,先后来回驻跸多达十四次、历代文人骚客留下足迹和笔墨的胜地。除了神灵鬼魅,更有亭台楼阁,碧树红花。古华山门、天下第一泉、陆子祠、华孝子祠、寄畅园、竹炉山房、云起楼、万卷楼、锡麓书堂、碧山印社、玉皇殿、点易台、李相读书台、胡文昭公祠、春申涧、忍草庵、金莲桥、惠山寺、听松石床、淮湘昭忠祠、嵇忠节词、邹忠公祠、愚公谷、李忠公祠、至德祠、报忠祠。每一座建筑或景点背后都可以是一串故事和遐想。

在无锡人的概念里,惠山不仅是指惠山山麓,还包括锡山山麓、惠山直街横街在内的古镇,以及依附其上的生活、风俗和人文遗存。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的“出会”是惠山色彩最浓烈的一笔,全城八座庙宇都有庞大的抬着“老爷”神像的“出会”队伍汇聚到惠山。鼓乐声声、旗幡飘动,四里八乡数十支巡游队伍浩浩荡荡,载歌载舞,边行边演。唢呐、凤羽龙、九狮图、荡湖船、莲湘、挑花担、马灯队、腰鼓、调龙灯、大头娃娃、高跷、锣鼓等等。喧闹。彩色。人头攒动。小城万人空巷,附近乡下人也早早赶了几十里路来看热闹。又吸引了许多卖玩的吃的小贩、卖艺的艺人和行乞的叫花子来凑闹猛。塑泥人的,做惠山油酥饼的,卖腊烧片的,唱滩簧的。人群里到处窜动着若狂的孩子,他们手里拉动着叫作皮老虎的惠山泥人,那是两块用泥巴做成的老虎脸,中间用牛皮纸做成像手风琴一样的密封簧式连接,一拉动空气就吹响藏在里面的哨子,就呜哇呜哇的叫唤;爱安静的女孩子捧着铜丝头的泥人老太老头,眯眯笑的老太老头颤颤魏魏摇着头;还有淘气的孩子手擎着风转转在跑,风转转用竹丝弯成一圆框,上面用涂成五彩的纸条连接,就如自行车的轮子一样,风吹动彩轮,带动一竹片擂响用牛皮纸做的一面小鼓,就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惠山大老爷出会,是锡城的节日。

去惠山,给我印象最深最美的,是初春时光。从西门桥出去,通过棉花巷,步入五里街。那是一派春光下的田野,成片的油菜花黄灿灿的,麦苗墨绿色的。石板路穿越田间。田旁像花边一样缀着紫薇薇的蚕豆花。路边吐出绿蕾的杨柳丝随风飘舞,如女人梳头时飘扬的发丝。池塘里荷叶已返绿,有衔婆婆(蝌蚪)游动在叶间,川条鱼闪电般出没在水波里。灰瓦粉墙民居旁的桃树已是一树的粉红,梨树披挂了一头的雪白。一阵风过,粉红、雪白的花瓣便宛如雨一般下来。

我穿着布鞋的脚底,踩着石板跟着大人嗵嗵地走,脚脖有酸痛的记忆,但惠山的山形又在诱惑召唤着我前行。记得惟有一次是我和姐姐跟爷爷去惠山。爷爷穿一件藏青的长衫,他在衣兜里放上一紫砂壶出门前刚沏的茶,到了惠山那壶茶居然不仅没有泼掉,而且还是烫嘴的。我至今搞不明白,爷爷是如何携带茶壶而不溢的。那次爷爷带我们在惠山摘了艾叶,一种叶背呈白色毛茸的植物叶子,回家把它揉在米粉里,做成糕,那糕清香且细糯。

还有是随父亲母亲姐姐一起去惠山。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请我们全家在锡山脚下喷水泉附近一爿饭店吃饭。虽然当时好多人吃不饱饭,但饭店里人却挤得很。我们站在桌旁等别人吃完,要紧坐下,简单点了几个菜。父母除带全家游园外,也有避开在家里与邻居合用客堂间打牙祭不方便的意思,有意安排我们全家在外饱吃一顿。菜都到齐了,父母动了动筷子,更多地是让我和姐姐吃,他们欣喜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母亲为父亲挟菜,希望能让这个全家的顶梁柱补足营养。就在我们吃得开心的时候,来了几个叫花子,围着我们的饭桌,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的碗里,把黑乎乎的手伸到我们脸边,发出乞讨声。有个叫花子甚至故意当着我们的面,翻开衣衫捉起身上的虱子,还放到嘴里哔哔剥剥地咬吃。如果是别人的父母也许会挺身呵斥驱赶乞丐,可是母亲只是轻声嘱咐我们赶快吃,最终父亲说算了吧走吧。我们全家刚起身,那几个叫花子立即扑上桌子端起碗碟往嘴里倾倒余下的饭菜。

在游园的时候,母亲像讲她住惯的家宅一样讲着惠山,讲她小时的惠山是怎般的。她的少女时代是这里度过的,这里到处有她的足迹和故事。竹炉山房台阶边的花岗石坡,她去学堂读书是必路过的。有次她淘气地跟着同学把石坡当成滑梯,从顶上滑下来,哪知把砚台摔破了,到了学堂写不成字了,回家给惠山舅公打了一顿。

那时国庆之夜放焰火,绝对是吸引锡城人倾城而出的由头。施放焰火的地点是在锡山山顶的龙光塔旁。其实那时的锡城少高楼,好多地方都能看到焰火,但为能真切地观赏,人们还是赶到惠山来了。为了抢占一个观看的有利地形,人们在太阳落山前就早早来到锡惠公园,坐在选中的位置上等待几个小时。

那天母亲特地做了麦饼,用手绢包了,我们全家来不及吃晚饭就来到锡山脚下的草坪上。我和姐姐揪了草地上的官司草,两人把草棍交叉用力一拉,看谁的草不断,不断者为胜。这样玩了一会,母亲问肚子饿不饿了,要不要开饭了?我们拍拍手上的草屑,接过母亲递来的麦饼。麦饼上撒了芝麻,里面还涂了一些猪油,吃起来硬香得很,加上手沾了青草的青滋气,麦饼口味就更独特了。母亲见我们很快就吃完了,就问好吃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母亲就沾沾自喜地说,不好吃才怪呢,谁家的麦饼能做得这样考究的!

天完全黑透之前,人们不断抬头望天空,推测着施放焰火的准确时间。小孩子耐不住了性子了,就开始乱跑。大人慌了,有些孩子走失了。有大人手里拿着孩子跑热后脱下的衣服,东张西望走动着叫着孩子的名字。母亲就紧张地对我们说不要乱跑,跑丢了让叫花子抱去。公园里扩音器里停播了《社会主义好》、《我们走在大路上》、《咱们工人有力量》等唱片,开始播送寻人广播。

漆黑的天空,终于响起一声尖厉,一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夜空,乒----乒,一朵桔黄的礼花盛开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人群欢呼起来。焰火先是一个小亮点,尖叫着爬升,到了一定的高度就砰地绽放开来(我们把尖叫着爬升而没有炸开的,叫成钻天老鼠)。红的,绿的,蓝的,白的,橙色的。有的像菊花怒放,有的如芍药盛开,还有似石榴裂嘴。每枚焰火都挂有一个降落伞拖曳着徐徐坠落,有男孩捡到了。我也跃跃欲试地想去找一个降落伞。让母亲吼住了。焰火施放结束后,人群拥挤着朝外走去,不小心就被后面的人踩住了鞋跟或自己踩了前面人的鞋跟。人流里看到一个母亲挂着泪花在训斥刚找到的迷路孩子。

稍大一点后,我随姐姐和邻居大孩子一起来动物园看从外地借调来展出的河马。这是无锡人第一次看到非洲动物,全城轰动了。动物园特地为河马修了馆舍和水池。那次我们在河马馆的栅栏外忍受着拥挤等候半天,河马一直沉在水池里,只露出一个背脊和两个鼻孔,像是南海上的西沙群岛。就在我们失去等待耐心正考虑离去时,河马突然从水底跃起,朝我们张开大口,我清晰地看到它嫩红色的口腔内部和排列成U字型的牙齿。孩子们恐慌而惊喜地尖叫。从那以后,无锡人把凡大嘴或吨位较重的女人一概叫成河马。

无锡人虽把惠山当作家山,但自从惠山成了公园后,进入是要门票的。无锡人(特别是孩子)与惠山的亲密关系是无法改变的。逃票就成了大家都想尝试的行为。我成了中学生后,那时战备形势正紧张,认为苏修北极熊要侵犯我国,到处“深挖洞”家家烧战备砖,烧砖要柴,就又要求人人交战备柴。在城市里到哪里去找柴禾?大家自然想到了惠山。放学后我和同学背了书包来到惠山的围墙外,看看四周没人,就把书包先掷进园墙内(大有背水一战的意思),然后一个同学蹲在地上,我们踩着他的肩头爬上墙,再在墙头把那同学拉上去。在山林里捡了枯树枝,捆扎好背到围墙边,先掷出去,然后再用进来的办法爬出墙去。为了做战备砖要取土,到哪里去取这么多土?又想到了惠山。我和一个叫猢狲的同学借了板车来到惠山附近转悠,见门口正在挖自来水管道,沟边堆满了土。恰好轮到挖沟民工吃午饭去了,磨得雪亮锋利的铁锹插立在土中。我走上前去不知深浅地拿起铁锹一锹下去,哪知力量不够,铁锹不听指挥,铁锹一下铲在了右脚上,把布鞋铲破了脚趾头也被铲出了血,血染红了泥土。在我和猢狲不知所措时,挖沟的民工回来了。有个农村妇女说,啊哟哟,这个老小要把脚趾头都铲掉了,快点快点。她摘来一把马兰叶,用手揉软,帮我脱了鞋将马兰叶贴在伤口上,转身对她的同伴说快来帮我一把。同伴在她衬衣背后下端撕下一条布来,她接过去帮我把脚趾包扎好。血真就止了,我不好意思朝她一笑。

我和猢狲饿着肚子,拉着一板车泥土回去。在半路遇到了一路寻找而来的我母亲和猢狲的母亲,带着我弟弟一起前来接应。天虽热,猢狲的母亲却还穿了士林布高领的出客衣服显得清扎扎的。板车从西门桥冲下去,我和猢狲都精疲力竭控制不住车速了。我们都机械地奔跑起来。就在这时候,我弟弟不识相地从车前窜过。我一惊,拼命往后拉住车把,竭力减缓车速。回家后惊恐未定的母亲把弟弟狠训了一顿。

那天饭后,我和猢狲赤脚踩和着这惠山的泥土。我是翘着受伤的脚趾踩这泥土的。惠山泥土细腻糯柔,使我的脚底感受到痒痒的、温热的感觉。我脑海深处突然闪过年幼时母亲躺在床上为我摇动着芭蕉扇,我用小脚踩她带有妊辰纹肚子的瞬间画面。好像是母亲躺在床上哄我睡觉,而我不肯安顿,在她身上爬动着,在我幼小的心里,我不是爬在妈妈的身上,而是在攀登一座真正的山。我一步一滑,每踩一步母亲就叫唤一声,直到母亲对我吼了一声,并用芭蕉扇拍打了我的头,我这才哭着入睡。泥和好了,我捧起一块泥土,把手指深深插入泥土中。我闻到了泥土湿润的腥味。我捧起泥土用力掼进砖坯的木架子里,用一片竹爿刮去多余的泥巴,打开砖坯架,小心地捧起砖坯放到一旁晾晒。惠山泥粘性特强,特别适合造型,惠山泥人就是因它而存在、而出名的。用惠山泥塑造一把手枪,是我们那个时候所有男孩的奢望。可是那次我和猢狲都没动过这种念头,毫无保留地把所有泥土都惯成了砖坯,觉得是在为反帝反修大业添砖加瓦。

生活着的惠山,是惠山的直街横街和住在这里的好多称为是惠山人的人。从惠山直街东端进入,街口竖立一块石碑横额,正面有砖刻“五里香塍”四字,为晚清窦承焯所书;背面是篆书“九峰翠嶂”。从直街一直走到底,就到了古华山门土黄色的拱门,是惠山寺的山门,其北侧是横街。直街横街上多为有了老人斑一样斑剥的民居,除中间夹杂了几爿布店、点心店、菜馆、杂货店外,大多是经营惠山泥人的店铺。这些店铺还有是前店后作坊的。有人索性在前面店铺里制作泥人,铺前的桌、柜上放着成品和半成品的大阿福、老寿星、老虎、春牛、蚕猫等耍货(粗货)和红楼梦、白蛇娘娘等手捏戏文(细货)。来惠山的香客、游客,还有赶庙会的乡下人,都要带走一点中意的泥人。而乡下来的农民,总是捎回几只蚕猫。每年养蚕之前,都要在洁净的蚕室四个墙角放上四个猫,这叫镇鼠,据说老鼠就不敢来吃蚕了。开春了,要买个泥春牛回去供在家里,希望自己种地能丰收。在店铺里当场制作或着色的,是图个热闹,以便和顾客聊上几句。有的店铺还在门前放着茶水摊,无非是一张小方桌上放着几只盛满大麦茶的玻璃杯,杯口盖着玻璃块防尘,游惠山的客人走得口干舌燥,到这里痛快地喝上一大杯,钱嘛自己看着给,也就一二分钱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下河塘,在一片绿阴掩映下的河面,倒映着天光和透过树叶的斑驳阳光。河的两岸是密集的祠堂群落。每个祠堂都有看守祠堂的祠丁。除了过年过节能到祠主家讨些米和年糕外,祠丁一年就靠着“三石六”米养活一家人。这样,在空闲日子里祠丁也都做泥人以补家用。下河塘除了聚集着祠堂群落外,还聚集着许多做泥人的住户。

薛家祠堂的毗邻是蒋家祠堂,蒋家祠堂的隔壁,在一片废墟后,有一户蒋姓人家。能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黄毛丫头,从这里进出,或是每天捧着一畚笈惠山泥绕过门前的龙头河到对面人家去学做泥人。或是拎一篮衣物顺着河埠到河边洗衣。每当夜色从祠堂风火墙上降下来,油盏灯昏黄的光晕在方格木门的云母片窗上闪烁,投射出一个忙碌着的小小身影。家人都去睡了,黄毛丫头还独自坐在黑黝黝的粗大房梁下,赶做着白天来不及做的小花囡泥人。西北风呼啸着,发出吓人的声响。门窗晃动着吱吱作响。手冻僵了,放在嘴边呵呵暖照做。手裂了圻,痛得在牙缝里抽冷风,贴一张橡皮膏继续做。她做了半天,终于做完早晨擂好的所有泥。她突然发现黑暗中有一双闪亮的小眼睛在看着她,她吓了一跳,再仔细看,是一只小老鼠的双眸在油灯下闪着温和的星光。她用稻草盖好完工的泥人,钻进被窝去她渴望已久的梦乡。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娘就在房门外喊,太阳要晒到屁股上了,还在睡觉!黄毛丫头从睡梦中惊醒,赶快起来草草洗漱了,举着木锤擂惠山泥。太阳起来的时候,天还暖了,昨晚做成的泥人却被冻坏了都酥掉了往下掉泥沙。小丫头哭了,为她白忙乎了的一天一个黄昏。——这就是我年幼的母亲。

母亲本不是惠山人,她是惠山西面西漳街上的人。舅公是街上一个专做竹裙(旧时江南地区男人穿的裙子)的裁缝,兼做一些小生意。听说,舅公曾花五元钱买下人家一张硬木的春凳,原地没动,他一转身找来下家立即转手以十五元卖出,净赚了十元钱。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而家里却有老婆、老娘和八个子女在等着他回去开锅。舅婆娘家有个巷上姐妹嫁到惠山蒋姓人家,一直没有生育,就有意在舅公舅婆的众多女儿中挑一个去当女儿。母亲当时五岁,长着一头黄毛,还不能干活,整天只知道啼哭,舅公舅婆一商议就决定挑母亲送给惠山蒋家去当女儿。惠山舅公那天来西漳街上领认养女回家,母亲似乎感觉到骨肉分离的灾难就要降临,只是拼命地哭。舅公心都烦了,把这个烦人的黄毛女儿绑在门前的石碑上。母亲还是哭得呼天抢地。惠山舅公拿出一双小红皮鞋,放到母亲的眼前。母亲止了哭,被松了绑后,她穿上了红皮鞋,痛苦和惊恐的位置立即被这鲜红的新奇填补了,兴高采烈地把脚抬得高高的踩得很响,随着惠山舅公走了。这是她第一次穿上这么漂亮的皮鞋,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姐妹到陌生人的身边去生活。惠山脚下龙头河边祠堂群的浓重阴影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五岁的母亲开始了她的全新生活。

刚开始,惠山舅婆让她和自己一起扎黄钱(又称钱粮)。把像毡一样的黄色卡纸剪成小块,用稻草芯把黄卡纸绕上,十个这样的黄钱拢在一起,又把十组扎在一起成为百,又把十个百个扎在一起成为千,又把十个千个扎在一起成为万,这就扎成了完整的黄钱。黄钱是卖给来惠山给大老爷进香的香客的,香客在大老爷像前是要化黄钱的。那时候每年到惠山给大老爷进香要多少香客,那时候在惠西一带的农村妇女都会扎黄钱。五岁的母亲哪有耐心扎这个,不一会就乱扎一气,惠山舅婆就打、用剪刀戳黄毛丫头的小手。那时惠山舅公在茧行当职员,每年两熟出茧时忙着去验收茧子,家里每熟养半张蚕种,收入倒还可以。

九岁时,母亲到惠山小学上学,每天穿过惠山山麓的石径石桥石阶,这里成她的乐园。她结识了一群伙伴。陈兰仙(因她的嘴特别大,故被称为大嘴老鸦)、蒋南仙(后来她被招到上海当麻袋厂女工)、蒋兰英(惠山泥人工艺大师喻湘莲的母亲)。与她们在一起,母亲获得了难得的童年欢乐。她们称母亲为“阿国”、“阿国头”。虽然母亲只上了两年学,但母亲和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母亲十九岁嫁给我父亲,这些童年的伙伴还常来看她。最后由于封建意识很浓的、我娘娘的当面干涉,使得这些母亲童年的好友不再上门,母亲从此就没了朋友,一心一意地照管伺候我父亲和我们——这正是娘娘所希望的。从祠堂阴影里走出来的母亲理所当然接受了这种夫权思想的管束,只在记忆深处还保留着伙伴们的音容笑貌。——这是后话。母亲稍大一点,就帮着惠山舅婆养蚕。家屋后种着百把棵桑树,蚕上山前吃得多,自家桑树上的桑叶不够吃,母亲就按惠山舅公的旨意带了桑剪去苗巷的桑树田里去剪桑叶,剪好了过磅记账后挑回家。将碧绿的桑叶投入蚕匾就听得沙沙像下雨一样的声音,那是蚕在用它们看不见的牙齿咀嚼着这美餐呢。出茧时,母亲挑上满满一担银白色的茧子跟着惠山舅公去社桥头去卖茧。养蚕卖茧,本可供家里过上平稳的日子的,然而惠山舅公中风了,家里必须另求出路。惠山人自然是靠山吃山,做泥人成了母亲养家的谋生手段。她跟河对面的王老太媳妇学做小花囡,又做观音像。学成后就在自己家里做。每天早晨起来,先用木锤在麻石上擂百把斤惠山泥,要把泥擂熟擂糯,然后把擂熟的泥放到桌板上如揉面一样揉泥。像做馒头似的,将揉熟的泥断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空洋瓶当幹面杖幹泥皮子,为了防止粘住,用一只袜子装上草木灰拍打泥饼。在模具里扑上草木灰,把泥皮子嵌入模具里,揿实每个角落,合上另一半模具,脱模,修整,晾干,这样就做成一个空心的泥人。一天要做五六十只。如果是做观音,一副模具就有几十斤重,整天要在手里搬弄。把晾干的白坯放在大苗篮里挑到蒋金奎(喻湘莲的外公)家去交单。开始,母亲并没学彩绘,只做白坯,后来为了为家里多挣钱,她就自己摸索着在白坯上彩绘。

蒋家祠堂并不像其它祠堂黝暗,显得敞亮。在它的大花园里种有梅花、桂花,花的清香常常飘进家里。灶间有扇门,直通花园。母亲曾悄悄进祠堂去打探过。大殿放有已故人的牌位,男人的牌位在中间,女人的牌位在旁边(这比我在古徽州一带看到的祠堂开明得多,那里女人和女人的牌位是不能进祠堂的)。大殿的后面又是一个花园,有荷花池,母亲就没机会去看过。家屋前面一造是给日本鬼子烧毁的废墟。在那山墙上有一个窟窿,母亲坐在方格木门边做泥人时,常看到有一窝名为“十姐妹”的小鸟在那飞进飞出。它们有着漂亮的羽毛,尖声脆气地叫唤,和和气气地在一起吵闹。母亲想起了自己的姐妹,大姐、二姐,还有四妹、五妹、六妹。她常想爬到那墙上去窥探“十姐妹”们的生活,想探秘它们快乐的缘由。母亲终于搬来一张梯,轻轻放在那堵有窟窿的墙上,她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却惊飞了“十姐妹”。从此,“十姐妹”再也没回来。以后每当听到鸟叫声,母亲总要探出头去张望,在院里飞动叫唤的却不是那一窝“十姐妹”。

门前的龙头河是当年乾隆皇帝游惠山时的登岸处,也是母亲浆洗衣衫处。夏天的中午,烈日当头,树叶耷拉着脑袋,人们午睡了,一片静谧。只有枫杨树上的知了在一个劲地叫唤。母亲去河埠边洗衣。河埠边泊着一艘船,那船老是荡过来影响母亲洗涤衣物,母亲就用棒槌顶开那船,船慢慢荡过去了,可不一会又荡拢来了。母亲又用棒槌去顶船帮,哪知船上的青苔很滑,母亲一下失去重心,一头载进河去。在危急的一刹那,母亲抓住了船沿。船老大正在船上午睡,母亲只要叫一声,就能得救,可母亲不知是不愿惊扰人家还是被吓坏了,竟吊着一声不吭。幸好河对岸走过一个老头,见此情景就高喊,啊哟哟一个老小,快救命哇!母亲得救了。多年后,母亲回忆起当时这一幕,还存有惊心肉跳的余悸,她说当时淹死也就淹死了,倒可少受好多苦呢。

在惠山的日子虽是苦涩的,可母亲为报答惠山舅公的养育之恩,一直没有改名,户口簿上仍叫蒋国清。只有母亲的亲姐妹才叫她在自己家里的名字:蓉娣。西漳舅公来了,也这么叫她。面对穿着竹裙、戴着罗松帽、矮小的生身父亲,能看出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一面怨恨父亲竟会恨心舍得让那么幼小的她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一面又有女儿对风烛残年老父的感情。她一边以恨恨的口气与舅公说话,一边在他的饭碗压上菜,又在舅公走的时候用恨恨的动作把零钱塞到他的手里。面对母亲,舅公的内心可能是内疚的。他来我家常弓着背,陪着笑。有回他进城来我家,没有经济来源的他,竟然破天荒地包了两个压岁钱的红包,想给我和弟弟两个外孙的,不料认错了人,竟然给了邻居的两个男孩。等弄清后,舅公十分懊恼,要去问人家要回来。母亲说算了吧,给了人怎么能再去讨的!

惠山,承载着欢乐和痛苦,横桓在城西的天地间,苍茫沉重。它静卧在那里永久不言语的姿势,让人感觉到自然的深邃和历史的厚重。每一位锡城的男孩,想证明自己成熟了的男子汉雄性,总要去爬一爬惠山的头茅峰、二茅峰、三茅峰,再从七十二个摇车湾陡峭的山道上下来。钻进惠山的山林,就是钻进了大自然神秘的幕闱。读小学的时候,听说惠山有九龙十三泉,我和同学准备了刀、电筒、绳索,准备去一探究竟,设想着在岩洞里遇到恶龙如何搏斗。探险计划虽没实现,但大雨过后,我们必去黄公涧玩水。用岩石沙土茅草筑起坝,积蓄水的力量去冲垮下游其他孩子辛苦搭起的“水利工程”。

我是在惠山的怀里长大的。有一个冬春交替的日子,我独自去爬惠山,想以此好好梳理自己的思想。我在惠山顶上看到锡城的全貌,灰瓦的屋顶,闪亮的河流,蜿蜒的道路,隐隐传来嘈杂的市声,体悟到我们日常的琐碎和浅微。我突然明白,原来惠山虽然不语,但锡城的一切都在它的视野里,它一直在俯视着锡城的每个角落,关注着我们每一个日子。那天我爬累了,躺在茂密的茅草里,还没返青的茅草散发着干燥的草香。我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就有了朦胧的睡意,在半梦半醒之间,分明感觉到靠着山体的后背感触到了山的心跳。山体是一位躺着的巨人。我又触碰到记忆深处有关幼年时爬在母亲有妊辰纹肚子上的瞬间忆存,也曾听到过这样砰砰作响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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