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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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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蕻

立冬后的第一场雨。一阵寒风从后窗掠来,贴着女人的脖颈钻进后背,一激淋,汗毛根根地竖起,女人愣了一下,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把放在藤箩里打了一个夏季的毛衣赶紧翻找出来。女人赶紧赶慢的打毛衣,要赶在西风起时把毛衣打好。隔壁的阿婶来说要她陪着上街剪花布,女人说不去不去,毛衣还差一大截呢阿三等着穿的。毛线团、竹针不离手,除了洗菜做饭,女人一有空闲就是打毛线。调皮的儿子从身边溜过,立马被女人逮住,把还没完工的毛衣套上了儿子的身。女人吼住连站立着也在不停晃动的儿子,偏着头欣赏着她的作品,嘴角漾出了笑的涟漪,突然发现一角不如意之处,女人赶忙凑上身去,用拇指和中指拃着喃喃自语:这里再要放两针才好。脱下半截毛衣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又埋头结毛线了。在西风起之前,女人还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给老人做蚌壳棉鞋,给孩子短了的棉裤接上一截。连躺在床上,心底都在把一家老少的冬衣一一盘点,心里不踏实的,一早起来翻箱倒柜把旧年的冬衣一件件抖落开来,比试过才感安顿。女人是家里最关注西风寒潮抵达的人,忙完这些还不够,她要自己记得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寒意越来越浓重,门前法国梧桐的五爪叶枯黄了,落尽了。疏疏枯枝在寒风中抖索。女人上河埠洗菜汰碗总是向远处顾盼,留意着河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贵宾的到来。终于有一天,女人挎着竹篮棒槌去上河埠洗被单时,看到飘浮在河面的翠绿船只。

这是贩运雪里蕻的农船。翠绿的雪里蕻十几棵一捆,由稻草扎紧了,成捆地垒放在船舱里,像小山一样堆着。河埠因了这些泊着的雪里蕻小山,弥漫着田野里的青滋气。卖雪里蕻的,就是种雪里蕻的人。他们蓬松着头发,黝黑透红的脸膛,早早地把破棉袄裹在身上以抵挡河面的寒气。他们在船头放一只红泥行灶,烧新米饭吃,下饭的菜是从随船带着的瓮里掏出的雪里蕻咸菜。他们蹲在船头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让在河埠上的小城人看得眼馋咽口水。珍珠般半透明的新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米香。岸上有人忍不住上船去捻了一撮瓮里的雪里蕻尝尝,连说鲜鲜。有的小城人既然尝了人家的腌雪里蕻,且是这么鲜美就卖了人家的雪里蕻,也有些人尝了却不卖。不卖是在等待。女人也只是问一下价格,并不急于购买,但她不去尝那腌雪里蕻,一是不显得小儿科,二是她自信自个腌的比他们的要鲜美得多。

只是一两日的功夫,河面上就漂满了翡翠的小山。卖雪里蕻的农船从四郊顺着河道行来,他们泊在石河埠的沿边,婶婶嫂嫂阿姨大姐们到河畔洗汰,俯身低首间就闻到船上的清香。那清香让人难以抗拒地想到活着郁郁葱葱的滋味。

女人抬头理一理被河风吹乱的头发,就冲着船上问:雪里蕻啥价钱?船上报上价格,这个价比两日前是要低了一些。女人登上船去,用手去掰开捆紧的菜根部察看,船上的菜农知道她是担心菜里夹裹落叶(落叶比整颗的雪里蕻难晒洗),就说阿嫂你放心,我俚不会做这亏心生意的,我俚每年都要到这河浜头卖雪里蕻的,阿嫂你放心好了,一定给你挑最好的。女人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那就给我来一担吧。

船上两个汉子从翠绿的小山上抽下几捆,用一杆红木的大秤过称。这秤的牵钮是要两个人用扁担挑的,秤铊也足有小水桶一般大。两个汉子叫一声“起”,把扁担托起,一手扶着秤杆秤铊。秤尾照例是向上翘起的,让女人心宽了些许。过秤后,用绳络络好两大捆雪里蕻穿上扁担,一个汉子挑起担来走下跳板,哼着小调,竹扁担也随着他的步子一起一伏吱嘎嘎的唱。

女人快走几步在头里领路。从河埠头到她家里的这段路上,迎面遇到好几个邻居,问:买了?啥价钱?女人笑盈盈地作答。路走得太急,她脸红朴朴的。女人这么一路走去,就像带着一个乡下亲戚回家去。女人几次扭过头去,好像要和他讲什么,但终于没讲什么。在船上秤雪里蕻时,女人就看到汉子袖口里掉出的毛线绳,她知道他的毛衣脱线了,她担心他在外几天又没女人在身边,毛衣越脱越多就难挡河面上的寒意了。

到了女人的家里,汉子放下担子,把雪里蕻捆放在墙边。女人说歇歇吧你,你把衣服脱下来。汉子僵直地憨笑。女人的脸红了,说哪里呀是你的毛衣脱线了,我给你结结好,免得你受凉。汉子不好意思,傻乎乎搓手。女人催他,他才脱下破棉袄,脱下破了的毛衣。女人把散发着男人气息的毛衣搂在怀里,用勾针编织着毛衣的袖口,还把给儿子结毛衣多余的一段蓝色毛线也编织了进去。汉子裹着棉袄结结巴巴地说,阿嫂这如何谢你呐。女人说,看你说的,你在船上秤杆翘翘的,我如何谢你呐?

自从买雪里蕻,女人就每天关心天气,指望着每天是一个大晴天,好让炽烈的太阳把雪里蕻煸一煸。每天早晨,女人把雪里蕻一捆捆搬出去,一颗颗晾在系在门前两棵梧桐树间的绳上,挂在晾衣被的竹竿上,多余的十几颗排在门前墙根处的街沿石上。那时到了这个时节,家家都晾雪里蕻,好多人家还把雪里蕻像晾衣服一般晾上二楼窗口。街路两旁高高低低翠绿的一片,像绿色峡谷。怕鸡来啄食,女人让儿子坐在门口看守的。可仅是一会儿,女人到门口时见儿子已溜走了,几只母鸡正在聚餐。女人喔嘘喔嘘地赶走鸡,骂一句儿子赤佬,自己就端着针线活坐在门口的翠绿丛中了。太阳蒸烤下的雪里蕻散发着植物的体香。空气中氤氲着久远的温暖,女人好似回到了童年在外婆家谷场上孵太阳的感觉。女人恍惚着飘浮起来,越变越小,飘浮在被羊水包裹着的母亲子宫里。

经过几日的朝摊夜收,雪里蕻不再像刚从田地里收割下来时那样水灵了。它收敛起翠绿的色泽,变得软绵了,数量看上去也比先前少了一些。女人用两只大竹篮和儿子一起把雪里蕻扛到了河埠边洗濯。冰冷的河水,让女人的手冰得彤红。开始她还把冰凉的手放在嘴边呵热气,再洗一会手就不知冷了,反而火辣辣地发热。洗着洗着,她想起前几日还泊满了翠绿船只的河浜,怎么突然就冷冷清清了。那些贩雪里蕻的农船应该回去过冬闲时光了。那些卖菜的汉子会在干什么呢?蹲在墙根底下孵太阳?

女人要为这雪里蕻忙上好一阵。洗净的雪里蕻从河埠扛回家,切去菜根还需晾几天,然后她把墩头板放在竹匾里(一看架势就是一项宏大的工程)切碎雪里蕻。哦,那么多菜都要均匀地切碎,手腕都酸了。把特地为腌咸菜买来的粗盐(那时候的店铺都有这种有别于平时烧菜用细盐的腌菜盐卖)撒进菜里,拌和。再把拌了盐巴的雪里蕻灌进早已清洗干净、晾干了的陶瓮里。待把瓮头塞得满满实实,用力塞进一个稻草结(特地用乡下亲戚捎来的当年新稻草扎成的),再在草结上撑上用两片竹爿把整瓮内容物完全卡紧,就把瓮头倒合在垒盆上,放上水。可别忘了在水里撒上一些盐,否则没几天,水里就要生被小城人称为“打拳蛆”的孑孓。即使这样,垒盆里的水也要勤换才是。腌菜,也是小城人家俗事中近乎仪式化的一件事。负责腌菜的女人在完成这些时除了洗净双手外,那几日的身子也必须是干净的;在腌菜时,在场的旁人是不作兴瞎说八说的,是有好些禁忌的。

如果是腌制水腌菜,女人倒是可以省去切菜的工序,但是需增加一道踩腌菜的环节。一般是由家里的童男执行。这样,这种典礼般的工作自然有儿子来承担,平日与儿子一起玩的邻家小丫头觉得好玩也争着要跳进缸中去踩,被女人和丫头的父母半哄半吓地拦住了。儿子光着脚跳进缸里,轮流踩着双脚,开始还觉新鲜,但脚底板踩得冰冰冷,还被粗盐粒硌痛,腿也酸累了,就想退出来。老奶奶就在一旁哄男孩,说踩了腌菜,整个冬天不生冻疮的。男孩就哭丧着脸勉强坚持着。

都说童男踩的腌菜鲜呐。

在小城,只要是踏实过日子的人家的墙根,都会一排溜地倒扣着几个锃光瓦亮的陶瓮,瓮中之物不是发酵的美酒,而是腌制的雪里蕻。在小城人的眼里,雪里蕻比酒实在,更是居家过日子的必备,是乏味的平日里的鲜美之食。

春荒时节,雪里蕻咸菜是平民百姓家唯一的下饭菜肴了。雪里蕻,要伴随一家人整整一年的一日三餐。

将才腌了一周左右的雪里蕻提前从瓮中取出,那腌菜碧碧绿的,被小城人称为“暴腌头”,那绝对是冬日里难有的鲜味。将它炒冬笋、炒肉丝、炒乌贼鱼,那个鲜美哇,真是无法形容。用小城人的话来说是:鲜咸堂堂。有一回女人的老公从上海厂里回来,带回了上海的同事。女人喜眉笑眼地在灶上忙碌。一道道菜肴端上桌去,上海同事只盯着雪菜炒肉丝吃,一个人竟把一大碗菜全吃光了,吃完了连说老好吃老好吃的。还对女人说,阿拉在上海啥格饭店呒不吃过,侬格菜吃不到的,阿嫂侬水平一只鼎了!老公微醺的脸上,也漾着难抑制的笑意。女人才明白上海人是在夸自己呐。在小城人眼里,上海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地方,所以小城人将自己的城市也称为“小上海”,能得到有见识的上海人的称赞真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而且被上海人夸奖的竟是一般人看来不值几个钱的雪里蕻咸菜,女人少有地陶醉了。后来,她在好几多个场合,用自豪的口吻说起雪里蕻,你别小看它,连上海人也爱吃呢!

夏日里,把咸菜从瓮里掏出来,摊在竹匾里晒,制出的就是梅干菜。用梅干菜扣肉,又是一道鲜美的好菜。在没有冰箱年代的夏日,梅干菜烧肉是一道不易变质的菜肴。小城人家的夏日饭桌上,总是罩着一只用竹和绿纱做的纱罩,里面扣着一道经典的菜就是它了。吃饭时,放入饭锅内热一下,再配一道蔬菜、一碗漂着葱花的酱油汤。那肉烂而不腻入味得很,最可口的还是泡在肉汁里的梅干菜了,肥肥的,吸尽了肉块的精华。

因此,小城人家每到夏天就要在自家门前摊出竹匾,晒腌菜。火爆的太阳底下,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但女人仍不时顶着烈日在竹匾旁翻晒。有一回黄昏,女人在把晒过的菜干收拢时,她突然愣在那里了。隔壁的阿婶过去叫她,却发现她泪流满面,阿婶急了,问她:你做啥了?

女人说:我就是一棵雪里蕻哇!

对女人的这句话,阿婶是不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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