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的发明推迟了人类的睡眠时间。后来电视的发明又进一步推迟了人类的睡眠时间。但在电视还没发明、而电灯已发明了的夜晚,人们不再是吃完晚饭就吹灯上床歇息,那么是如何打发黄昏这多出来的时间呢?
那时候小城人打发这段时光的最好方法是冲乡邻(串门)聊天。一位意大利作家说:“黑暗使人更容易倾诉衷肠。”在黑夜里视觉功能被削弱时,听觉、触觉和嗅觉这些能激起各种情感的感官,变得更为敏锐。小城人不知道这样的论断和原理,但太阳落山给他们带了莫名的兴奋,他们感到无拘无束,就突然有了要展示自己以及想和别人沟通的冲动。他们踏着夜色走出了家门,叩响或推开邻居的木门,将自己融入了其中。
夜幕是渐渐地到来的,先是太阳在城西的惠山尖徘徊,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顺着山坡滑入了谷底,开始还在山后半遮半露着脸,后来就索性不见了踪影。这时候半爿天空由着桔黄、橙红、玫瑰红几种亮色渐变,漂浮的云朵镶着金色或血红的边。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天空飞过,栖在树梢喧闹。
落班(小城人把下班叫成“落班”,使下班和日落有了紧密联系)的人拖着疲惫的腿脚回家,看到家门的时候他们倦意很浓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时候,家庭主妇站在门外扯开嗓门叫自己正在外疯玩的孩子回家吃夜饭。这样的叫唤会此起彼伏地持续在夜空中很长时间,混合的女声相互碰撞,经过空气的过滤变得悠长而凄厉,这使黄昏蒙上了忧郁的色彩。这时夜色如砚台上磨的墨,愈来愈深浓了。热腾腾的饭菜,是不管贫富,家庭主妇必须在劳累了一天的男主人踏进家门那刻就应该端上桌的。不论荤素、不论可口与否,男人和一家老小均以风卷残云式的作业态度表现出对饭菜的赞许,同时也是对主妇劳动成果的褒奖。主妇也就很满足了,很受鼓舞的样子,一会用筷子轻点孩子的筷子以纠正不良的吃相,一会又对男人迭迭不休地讲述一天来发生在周围的事情。男人只顾把头埋在碗里,眼角却漾起了笑的涟漪。还有家庭稍宽裕的、男主人又好一口的,每天回来还能温几两黄酒小酌一下。腰腿酸痛的男人,家里还有浸泡了草药的白酒。男人喝着,酒力加药力,脸就泛红,就用笑盈盈的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女人就娇嗔地骂“十三点,看啥看,还不快吃!”男人吱溜一声又将一小盅喝下去,夸张地作出惬意状和声响,顺手把女人特地炒的下酒菜挟到孩子的碗中。
一些赶早的人,就在这时叩门或根本不敲门就推门闯了进来。有的是端着饭碗来“嗲”饭碗的,有的在家里吃好了晚饭打着饱嗝来观看邻居家的伙食的。来者往往站着,掠过吃饭者的后背打量饭桌上的阵容,加以点评。说某菜与某菜的搭配得当,某菜就不能和某菜作伴的。譬如说萝卜、花菜喜欢轧好道的,就是说这些菜蔬必须与肉类一起烹煮才有滋味。又说什么时新菜好贵的,你家倒赶早吃上啦。主人家就赶紧要作一番辩解,以释邻家心头怀疑自家暴富之惑。因此,那时候邻居之间是难有隐私可言的,家庭主妇持家本事的透明度很高,每家的底细彼此都很了解。作为家庭主妇持家水平必须能经受乡邻的挑剔。空着手上门来的,自然也只是坐而论道了,而端着饭碗来的,主人被说得高兴或不好意思时就邀对方动手挟一筷菜尝尝,对方若是尚知一些礼仪的就婉谢了,而有的就毫不客气地伸出筷子到主人家的菜碗中挟了菜品尝。
这样,只能算是夜聊的前奏,真正的夜聊要待主妇收拾完桌面和灶台后才开始。女主人端着一锅洗碗水开门要泼在门口的阴井里。门一开,一方光波首先倾倒在屋外的黑暗里,就见有幢幢黑影仿佛作蛾子趋光运动一般地过来,探头探脑的,见屋里有男主人在,且空闲着,就进了门去。这时候进屋的,八仙桌旁的长凳和骨排凳是空着的,自然也就在桌旁坐下来了。从新近发生在小城中的希奇事说起,由此及彼,话题不断扩大。参与聊天的人员也不断扩大。透出门缝的光线和声波,吸引着吃罢晚饭从家中出来找热闹的人。他们试探着推开门,一屋子正热烈说笑着的人,立即静下来,扭头打量是谁来了。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是来者是谁了,欢呼般地发出迎接的声浪。先到的在长凳上挪动一下屁股腾出空间,好让后来者搁下屁股。后来者一边坐下,一边说着:闹猛闹猛,老远就听到这边热闹。先到者拾起原来的话题,继续论说。后来者听了一会听出名堂了,才插嘴。也有因为后来者的到来而改变了话题的,话题是与后来者有关的,或是后来者扯到的。这样,不断前来的新来者会不断带来新的话题,使夜聊永远充满新鲜话题。也有因为一个新来者的到来,使原先坐着的某个人想起离开家时间不短了,该是回去了,嘴里说着前客让后客,就起身让座。当然这里面有的是两者或者两者的家庭曾有过不愉快过节的,见一方来了就急于撤退的,自然会寻找一个退场的借口。在场人也都心照不宣。有时陆续退场的人多了,而怕才来的人难堪,心善的人会勉强自己留下来作个伴,直至话语有了空隙、疏落时才起身的。
给我记忆中留下印象的夜聊话题有:小城内一家纺织厂一保全工和档车女工轧姘头(用小城人讲这三个字的读音和他们对此事的感情色彩很相符,很解气),杀死老婆,又在家制造假现场,让人错觉老婆杀鸡给他吃,不小心从楼上跌下恰好戳在杀鸡刀上。中百一店的偷盗案,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个外来的小伙子脱光了外衣从玻璃橱窗上凿出小洞中钻进去偷得手表和衣物。还有是小哥俩放学回家,肚子饿荒了,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充饥之物,最后在长台上找到一瓮粉状物,以为是炒麦粉就用开水冲了拌和了吃。味苦涩,哥哥就把家里仅有的烧菜糖全部倾倒在其中调和了吃。等父母下班回家,小哥俩如实向父母禀告:我们把瓮中的炒麦粉调了吃了,因为太苦又把家里的糖尽数吃光了。妈妈说家里哪有炒麦粉哇,小哥俩这般那般地一说,爸爸在一旁苦笑着说:儿哇,你们把爷爷吃掉了,你们吃的是爷爷的骨灰哇。等等。
被选作聊天场所的人家,必是主人性格开朗、随和,有较好的人缘;房屋敞亮,进出方便。常聚集聊天人群的所在,有福根家里和我家。福根家是开楦头店的。他是家里的独苗。老婆是东亭长大厦人,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包厚昌的本家晚辈,生性厚道,因而他家常被选作聊天场所。福根的丈人在动物园当木匠,动物园的老虎因隔笼与狮撕斗而亡,作为福利,动物园的职工都分得一点老虎肉。丈人舍不得独吃,念着外孙和女儿,就把虎肉放到女婿这里来了。腥味十足的虎肉端上桌,立即引来邻居们,连平时很少上门的也都来了。丈人伯伯是坐着的,那晚有了虎肉,不用讲是要喝点酒的。开始邻居见丈人伯伯在,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有些进退维谷的样子,丈人伯伯正喝得耳热脸酣,捋捋袖子挥挥筷说来来来不妨不妨,邻居们就一拥而进。那晚几乎所有到场的邻居都一筷一筷地品尝到了虎肉。那晚的夜聊话题自然就是和老虎有关了,丈人伯伯把平时在动物园上班时看到的动物趣事也都一一讲了。人们不断地点头,对丈人伯伯的讲述表示赞许,大有吃了人家嘴软、要讨好对方的意思。丈人伯伯的演讲欲得到空前的满足。福根家为了省电一直用着煤油灯,小城人把它称为洋油灯,又称美孚灯,有玻璃灯罩的那种。那晚福根老婆把灯罩擦得透亮,灯芯捻出老长。煤油灯低照度的灯光把一屋子的人影投在墙上,黑影幢幢给人鬼魅一般的恐怖。
我家的客堂间是和蒯家合用的,又常有住在北里城脚和填河里的人把我家当过道去河边洗汰,这样我家的客堂间基本没了私密性,很合适串门。加上我母亲总是默默微笑着接纳各门邻居的到来,我家就自然成了首选的夜聊场所。每到黄昏,总是蒯家在技工学校当教师的小儿子宝泉先揭开夜聊的序幕。他斜跨在木扶梯的台阶上,靠着本色的木板壁与我家讲他的见识。其实那时他不过还是个大孩子,但他总是压低了嗓子,以刚学会的从容娓娓道来。孩时的我,除了对住在前一楼的卢家儿子外我就佩服宝泉了,觉得他有学识。而卢家儿子整天躲在房间里画画,很少出来和我们讲话(他后来考上了北京设计学院)。这时邻居陆续地来了。人少时邻居还文文静静地说话,人多了,就会发"人来疯"。老宗师母年轻时作了老宗先生的填房,过门没几天就守了寡。福根来了,一言不发地取下我家挂在木板壁上的毛巾,给老宗师母作揩脸状,老宗师母就咯咯笑说,寻老太婆开心,不要让你老婆吃醋喔!就像现在表现小品,很滑稽。让我看到大人也会发人来疯的一面。人多时,宝泉会悄悄地溜走躲进他的房间。当时我并不理解这其中的意思。后来回想,才知有不屑与之为伍,体现他的清高之意吧。有时屋里正热闹着,小老鼠也会探头探脑出来趁闹猛。我几次看到它乌黑发亮的眼眸,好奇地看着人们。我一吼,它赶紧一缩头闪电般地逃走。
在我家的夜聊,总是被我父亲的归来所划上句号。父亲每天起早摸黑地上班,落班也是极晚。他又舍不得坐车,单程就要走四十多分钟路,这在小城已是很遥远的路途了。母亲端出焐在焐窝的饭和敦在煤炉上的热菜,又给父亲倒上一蛊药酒,父亲微笑着坐下享用这些。邻居戏笑说,劳动模范回来了。父亲也只是一笑,并不作出什么言语的对应。邻居就觉得无趣了,又觉面对勤劳的父亲再这么闲扯下去已是无聊,而且父亲的回来让他们记起时辰不早了,就纷纷起身告辞。马先生,你慢慢吃。被叫作马先生的我父亲,又是微微一笑,继续吃他的。我母亲送客出去。开了门,才发觉屋外是一地银光闪闪的月色。邻居们抬头看看月亮,相互说着话算道晚安: 今晚又是一轮亮月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