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听闻102岁的贝聿铭离世的消息,我就喃喃自语: 巧了,都是102岁。这是恰因昨日,老同学约我喝茶,见面我就问起他老母亲的健康状况。老同学答: 我妈走了,活了102岁。
老同学是小学的同班同学,又是从小住在一条街上的街坊,可谓是一起长大的“赤卵兄弟”。上学,一起去学校。放学,一起玩耍。他父母都是体面人,说一口上海话。他父亲在印刷厂用粗粗细细的笔修整照相版子,那可是一门体面的技术活。他妈是家庭妇女,高耸耸的身材,白净净的。说话缓缓、柔柔的。他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不仅穿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青扎扎里的,家里收拾得更是一尘不染。他家住一楼,并非地板,而是红砖铺的地。他家的砖头地每天都要用拖把拖几遍,连砖缝都擦得能在那揉面切菜。这项工作先是由他妈做,后来老同学稍大后,就由他做。有时约他玩,他会说,今天不行,我要回家拖地板。我就笑问,你家那是地板吗?你拖的是砖头,不是拖地板。同学一愣,然后微微一笑,重复着“是拖砖头是拖砖头”以示认同。
他家住的那幢楼是清水砖洋房,不同于街上大多数有排门板的木板房那样灰暗。即使是酷暑,木格窗棂总被淡蓝的窗帘遮盖得严严实实,房间内被耀得清凉凉、静幽幽的。在房门口总能遇到他妈,站立在那里笑盈盈地说,你来啦,来吧来吧。然后目光扫向我沾着泥浆的鞋子,她将拖把递给我,让我在拖把上蹭清鞋底。后来我就学乖了,到他家房门口就自觉脱鞋后再进入。
在他家,我终究是闯了一次祸的。有个夏日的早晨,我去等待正在吃早饭的老同学一起上学。他家有一台那时候平常家庭罕有的台式电扇,湖蓝色,华生牌,商标是美元符号那样的图案。台式电扇摇着头,吹拂着桌上几只碗里盛着的烫粥。我凑在电扇前,跟随着电扇摇动的节奏来回挪动身子,让自己一直能笼罩在凉快的风带之中。就在我享乐陶醉之际,不料我的手肘带翻了桌上的粥碗。腻糊糊的粥液横流,不仅把桌面和地上弄得一塌糊涂,更是将已经冷却的粥糟蹋了。正在等粥凉后,吃了要去上班的父亲就呵斥起儿子来:怎么搞的,不会小心一点的!同学妈拿着抹布和拖把进来说,好了好了,赶紧上学去。老同学一脸委屈地带着我一溜烟似的逃了出去。
那时候,老同学是有好多让人羡慕之处的。譬如大家都缺的钱,他不缺,并拥有自己丰厚的小金库,可任他花费。而老同学不怎么乱花,只有每月几场电影,是必看的。他邀我一起看过,但我限于囊中羞涩,无法次次都去,他就独自去看。每月不至一次的,能不用紧攥着毛票和硬币反复算计着买票,还能不计成本地买一支奶油雪糕棒冰,含在嘴里冻得口腔麻木时,又拿出来,伸出舌尖贴着乳白色的冰体,像吹口琴似的一趟趟滑过来滑过去,吮吸着淌落的香甜汁液。让人看着,就极其享受。当我透露出羡妒之意时,他就说这是他妈催他去看的,并提醒他买支雪糕吃,凉快凉快。他说,我妈说老是坐在那做功课累的,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这样,就留下了一个深刻印象:他妈疼爱他的程度,是天下母亲中第一的。
老同学秉性内敛,不事张扬,不说废话和大话。记得有一次,他拿着他家订阅的《支部生活》杂志递到我面前,悄悄问:看出什么名堂了吗?我摇头。他用手指在《支部生活》四个行书上一划,说:倒过来读呢!我脱口而出:猢狲孵猪。他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笑罢提醒我:不能对人说的哦,反动的。记忆中,这样的戏谑,于他绝对是空前的。
我们渐渐长大,都先后搬离了那条街。到了该是婚娶的年龄,偶然遇到他时问起是否婚恋?他总是摇头,说“没有没有”就不再吐露什么了。再遇到他时,突然就听说已是结婚,对于女方的情况、恋爱经历等等却从没多说一个字。后来我听人告知,说是大学老师看中他的,将女儿许配给了他。那老师就成了他的丈人。只听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根据同性相斥的原理,丈人看女婿总是戒备、挑剔的,能让丈人相中的男人,一定是优秀得连老泰山也不得不叹服的人。
老同学话虽不多,但很有主见,一旦拿定的主意必定要一步步去实现。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从不高谈阔论,更不夸夸其谈。他在一家大型国企已提拔至厂级领导,组织上送他去美国学习企业管理一年,谁都能想像到这样下去他的锦绣前程。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他回国后不声不响地辞职下海,背道于他的锦绣前程而去,与同伴一起艰苦创业,创办企业。一切都在默滋默出中进行。在我们的周围,好大喜功、虚张声势,好炫耀、表现、标榜自己的人几乎不少,而像他那样的人总觉太少。从他身上,能印证到这样一条真理:一个优秀的人,总是离不开优异的家庭生态环境和优良的家庭教育。在家庭里,母亲是个平凡而又伟大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家庭所特有的文化风貌,是传承家风的主角。
卓越的建筑,是建筑师存世的纪念碑。杰出的儿女,是父母亲存世的纪念碑。出色的父母,从不逊色于成功的建筑大师。
几年前,我去看望过他母亲。那时,我们都还在岗位上忙碌,要去看他母亲说了好久,不是他没空,就是我走不开。终于约了一个中午,他从外面匆匆回家等我,我从单位赶过去。到他家时,他母亲已在休息。他把我引进卧室。我站在床前向他母亲道安问好。时光如梭,老人家已是期颐之年,但丝毫不见老年人的邋遢。思维清晰,说话一如既往的温柔敦厚。头发、脸庞、目光仍是清清爽爽的,床上铺盖也纤尘不染的。良好的行为习惯,永远是良好人格的温床。一个爱干净的主妇,洁身自好、卓尔不群的气质,对家人的影响,是春风化雨般的潜移默化和根深蒂固的。
说了没几句,我就退出来,好让老太太休息。我和同学坐在客厅品茗聊天,说了好半天话。开始时,我还记得压低嗓门的,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就控制不住音量了。想来那天我的大嗓门,必定是搅扰了老太太的清梦的。
我与91岁的家母,说起那条早已拆得无影无踪的老街和曾住在街上的邻居们,说起了老同学102岁的母亲。一直嫌自己记忆力衰退的家母,毫不迟疑地说出她的名字: 她叫满根娣,我去过她家的,里里外外收作得干干净净的。其实,她是你同学的孃孃(姑妈的沪版称谓)。你同学小时候就从上海自己家里过继来,给孃孃当儿子的。
我知道知道,不仅一直知道,而且从没淡忘。只是看着这对母子亲如骨肉,就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触碰有关继嗣的过往了。
2019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