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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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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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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照

驾照

叶根花灰头灰脑地走出科二考场,默默来到教练身边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像是打碎了五味瓶一样。

“过了没?”刘教练一边响响地吃着烤红薯,一边斜眼瞟着叶根花。

“挂了!”叶根花撩出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边上。

“哎——”刘教练长长地耷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这已是科二第三次补考了,下一次,也只有一个下一次了,万一再——叶根花不敢去想。

叶根花默默坐进比亚迪的后座里,呆呆地望着窗外,天上的云朵一浪一浪地向西边的原野斜压过去,叶根花想,如果自己是一朵白云该有多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快快乐乐,那该多美!

叶根花闭着双眼,回想起自己驾考以来的点点滴滴,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戊戌年前的春天,当春燕来到叶根花家老柴房的门前,又开始一年一度地筑巢、产卵、孵化、育雏的时候,为了几年之后二儿子的上学、接送、陪读,她选择了驾考。她相信自己,虽然人笨点,脑子转得慢点,但凭借她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三次不成四次的那股子倔劲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她叶根花会像那屋檐下的燕子一样通过自己艰辛的劳动,她一定会迎来一个又一个多彩的春天的。并且像其他人一样,开着心爱的坐骑,飞驰在阳光明媚的世界里。

叶根花记得很清楚,科一考试那次,她是美美地看了一个多月的驾考宝典才一把通过的。她知道自己不是块学习的料,小学没毕业就与父母出外打工,帮父母照看苹果摊子。为了科一考试,她是下了死功夫的,她知道,勤能补倔,她认这个死理。

那次,叶根花反反复复将科一的所有题目在手机上做了二十多遍,能记住的记住,记不住的错题,她一一又作了标记,并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加以强化记忆,直到每道题目在她的脑海中印象深刻,见了面就像见了老朋友一样亲切而熟悉。功夫不负有心人,谢天谢地,她一把通过,当她看见成绩单上的一百分的时候,她长长地吐了吐舌头,并朝着比亚迪反光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

那天回家,她奖励了自己,第一次没做饭,与做蔬菜生意的丈夫来到小区外边的老马家老字号,叫了几个小菜,两瓶啤酒,美美地嗟了一顿羊肉泡。

科目三的考试接踵而至。

科目三叶根花老爱犯的错误不是挂错档位,就是靠边停车压线。用刘教练的话说,这女子脑子不开窍,让你向东她往西,让你朝南她往北,你就是请个大教授来教,她也不行嘛!

完了,刘教练将手一摊,长脸一封,大声吼道:“你看你看,不长记性嘛,人家是说一遍,你叶根花,俺都讲了一万遍了,舌头都起了一层大炮咧,一、三、五,二、四、六,都是死的嘛,你咋一错再错,没办法,你天生就不是一块开车的料嘛!”

叶根花满脸通红,特别是面对几个驾考学员,刘教练那么不留情面,自己真丟人啊!那一刻,她真想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叶根花最不受人吼,你吼得越多,她错得越多,头脑越听不进去,到了最后,你教练吼你的,俺开俺的,反正你吼了俺点头,俺心里烦时有心事时,俺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啥啥没听见。

没有办法啊,最后,教练开了口,找了个最容易过的考点儿,交了两千元的保过费,又给考官塞了两条精品芙蓉王,才在副驾上考官的手势指引下,勉强九十分过关。

冬去春来,清明刚过,天气就热得不得了,叶根花又开始了科目二的冲刺,这也是她认为最艰难的一次冲刺。对她来讲,这哪里是在考试,这简直是在减寿,在慢性自杀。

刘教练手下的学员特别多,每周只能安排一两次练车,而且每次最少四人,每次三小时轮流着开,所以,每人每周累计练车时间不到两小时。叶根花每次感觉自己有那么一丁点感觉了,又撂下一阵子再练,再有感觉了又一次撂下。哎,没办法,都愿这年月学车的人咋就这么多!

对于科目二,叶根花最头疼的是倒车入库和半坡起步。

叶根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老大正读高中,老二才念小学一年级。老大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她现在是一心一意地照看二儿子。这段时间为了考照,她硬是将老娘叫过来照看二儿子。每次,看着年轻大学生练习三四把就能通过考试,她是多么地羡慕人家啊!每每那时,她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来,哼,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过这个年虽然四十二岁了,咱比年轻人少个啥,年纪虽然大点,但咱时间比年轻人多啊。不就是开个破车吗,俺不信别人能拿下,俺叶根花就拿不下来,人都是父母生养的,吃五谷长大的,俺一定能行!

可第一次,在城南驾校,科二考试,她叶根花半坡起步确确实实地溜坡了,并且是大溜,从坡顶一直溜到了坡底。没有办法啊,那一刻,她的头脑是一片空白啊!当她瞪大双眼看准点位踩离合踩刹车的时候,她激动得忘记拉手刹,当她抬脚从刹车移到油门时,车子就开始后溜,车一溜,她就慌了,又踩了刹车停下来,再去踩油门又后溜,就这样,一直溜到了坡底。

那天晚上,叶根花躺在床上,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半坡起步,自己真瓜女子一个啊,平日记得真真切切的手刹,那一刻怎又忘了呢!她赌气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又开了第二把,一切顺利,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最后一关,她却栽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直角转弯上,不小心压线了,直接扣了一百分。

一气之下,她找到刘教练,红着脸气呼呼地道:“刘教练,俺不考了,不考了,反正这阵子家里忙,二老身体又不好,暑假吧,暑假多多努力,力争一把过!”

刘教练斜眼望着叶根花半天,一脸无奈:“那就好吧,先放一放,心情好了再说!”

转眼来到暑假,叶根花安顿好儿子,直直地拨通了刘教练的电话。

刘教练打麻将输了一下午,他没好气地摔着二饼:“谁啊,声音能不能大点,老子正摸炸弹哩,嘛事啊?”当他听清是叶根花的声音的时候,刘教练压低了嗓门,“是根花啊,俺当将你丢了呢,你前面已经毕业好几拨人了,这样吧,明天下午两点,东城断头路口,老地方!”

东城断头路口在铲河的南边,这里有一片已规划楼群还没有上马的地皮,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直直东西向直插进去,东西长有两千米,两边已围了砖墙,边上的田地已经荒芜,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蒿烂枝,由于车辆行人少,这儿成了练车的好地方。

叶根花早早地就等在路口,天上太阳正美,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在一棵垂柳树下,叶根花不住地走动着,背部的汗珠顺着她的脊背不住地向下流淌,她不停地挥动着手臂,驱赶着路边野地里飞来飞去的蚊虫,就这样,她还是被几个花蚊子给叮得满腿是包。哎,她后悔自己穿了短裙子,而没有穿厚厚的牛仔裤。

两点二十分,叶根花远远看到了飞驰而来的刘教练的白色比亚迪。刘教练也瞄到了叶根花,他急急地一个刹车,车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圆,直直地停在了叶根花的面前。

刘教练打开车窗,露出一个黝黑的脑袋来:“美女,久等了,上车!”

叶根花急急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红牛饮料来,直直地塞进教练的大手里。这是她的习惯,反正,每次练车,她都要买饮料或者一两包硬包装芙蓉王,她知道,刘教练好这一口。她知道,只有这样,教练才会骂声少一点,照顾耐心多一点。

今天练车的还是四个人,科二四项连作,一人两圈再换人。

刘教练让他们四人坐好了,美美地喝了一口饮料,然后粗着嗓门道:“你们几个看好了,眼睛给老子睁得大大的,不就是个车嘛,有啥开的,胆大心细,一定要胆大心细!”说完,完完整整地给他们示范了一遍。然后对着身边的胖子大声喊:“来来来,小王,你先来,让他们多看看!”

刘教练下了车,手中扯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他边看边跑边骂边指点位,一圈子下来,叶根花感到,今天,几个人都被骂了一大圈,而自己,今天被骂得是最少的一次,她是最后一个开的车,他用尽最大的细心一一记住别人所犯的错误,以便在自己开车的时候少犯错误。他开车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手心冒着细汗,离合踩得稳稳地,注意着每一个细节,力争一次到位。

叶根花练着车,她听到车外刘教练一阵高于一阵的喊声:“怕啥嘛,就这样,看准楚稳,不错,有进步,有进步!”

两轮下来,刘教练叫住了她,压低了嗓子道:“根花,十天之后,城北科二考试,上不,现在有两个名额,一千五,包过!”

“真的包过?!”叶根花看着教练的眯眯眼。

“包过,过不了,下次再考,不收一分钱,直到过了为止。”刘教练响响地拍了一把大粗腿,“嗨,又消灭了一个花娘娘!”说完,疑惑地望着叶根花。

“怎么,怀疑你大哥,俺告诉你,哥不是看见你妹子实诚,哥不会将这个名额给你的,明给你说,给别人两千,给你一千五,你可不要给别人说,嘴给咱闭严实点!”

“报,报,报报!”叶根花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

“这就行,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城北考场咱有熟人,考场上标志清晰,考场老杨会弄事,哪像上次,城东驾校,闷怂一个吗,让考官在自己的烂烂食堂里吃饭,走时又没有礼物,哪能考过嘛!这次不同了,这城北,将考官请到城中心最高档的饭馆嗟呢,回头又是好烟好酒地招待着,走时再偷偷给人家包里塞一张万元购物卡,那考官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嘴里一句,你想怎样日弄就怎样日弄,哪能不过嘛!”

十天之后,城北考场,叶根花同另三名考生一起直直地坐在候考厅里。从八点到十二点,她一连上了七八次厕所。十点钟,一个圆脸的考官声音洪亮地讲完一大堆考纪要求,并点名让孕妇、心脏病患者及六十岁以上考生可以先考的时候,叶根花一动也不动,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一样一直在跳。身边的小王和老刘都走了出去,一个说自己怀孕了,一个说自己心脏不好,他们双双走进了候考区,还有一位老姜,直直地坐在两排后一个宽松的的座椅里发呆。叶根花心里暗暗想,自己一千五交了,教练一定偷偷安排好了,老姜可能是另一位,他也可能与自己一样,给教练交了两千块的保过费的那位。如果自己去了,那一定会打破教练的安排的,何不像老姜一样,大模大样一旁坐,姜太公钓鱼,过会走走过程,静等好结果。

十二点钟,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十二点半,她还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小王和老刘已考完出来,脸上写满了失落。看来,今天只有自己一个,也可能还有那位老姜要放放卫星了。她不敢喝水,害怕上厕所,胃里饿得难受,就咬一口随身带的饼干儿。她胃里一阵阵直响,口腔里像冒火,这她娘的那是靠科目二,这简直是上甘岭战役呀!

忽然,话筒里传来了自己的名字,叶根花一阵阵机灵,她直直地走了过去,录完信息,刷了身份证,匆匆地从一道斜门走了进去。

一点十分的时候,叶根花昏头昏脑地上了车,一位胖胖的考官走了过来,“美女,不要紧张,好好考!”

叶根花头脑涨涨的,放平日,此时的她正午休哩。多年以来,从三十岁起,她就养成了午休的好习惯,一点钟只要睡上半小时,下午她就会特别的精神,如果不睡,那头脑就会迷瞪一个下午,人没有半点精神。这考场,简直是在折腾人嘛!时间设在这个时候,这不就打破了老娘的生物钟吗!

叶根花静了静神,她踩了离合、刹车,挂了一档,车子却一动不动。窗外的胖子道,“我的天啊,美女,手刹没有松,咋把你老人家给紧张成外像咧!”

叶根花一阵机灵,急急松了手刹,车子才慢慢悠悠地出发了,耳朵后便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来,那声音让向左,她就向左,那声音让向右,她就向右,一句话,这时候的叶根花已经活生生是一个机器人了,用她自己的话讲,那一刻自己就是一个皮影片片子。教练教的那些点啊,位啊,角度啊,她忘得是一塌糊涂,头脑真的空白一片了。但该出的事还是出了,第一把,倒扣出来的时候压了一个角,第二把直角又不小心压线。但她心里明白,教练不是说过吗,只要不上楞,不溜坡,一切都可捏弄,都好说。

下了车,她看了一眼那位胖教练,胖教练懒洋洋道,“你老人家急啥哩,没办法,下一次吧!”叶根花心里一片迷茫。她急急来到刘教练的比亚迪旁边,详细讲了考试的点点滴滴,希望能有某种挽救的办法。

刘教练长长地拉着脸,摇着大脑袋,双肩一耸,急急地下了车。

通过车窗,叶根花望见刘教练正在拨打着一个人的电话,五分钟后,叶根花看见刘教练铁青着脸走了回来。她本想问,你不是说能捏弄吗,到底怎样捏弄!可望见教练黑着的长脸,她到了口边的话儿又一次咽了回去。

刘教练上了车,重重地带上车门,他环顾了一圈四个考生,破着嗓子大骂:“娘希匹,你们这闹的啥事嘛,好歹给咱争个气吗,全军覆没,这叫全军覆没,各位大神啊,你们叫我这个金牌教练脸在那搁,俺见了哪些熟人都偷着躲呢,咱丢不起这个人,这叫啥,丢先人哩,今个将先人的脸丢得光光的,走走走,打道回府!”

说完,他又回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瞥着叶根花:“美女啊美女,你咋老到了关键的时候掉链子,紧张得连手刹都没松,给你讲的点位点位,你咋老慢了那么半拍,哎,回,回,回,不说了,不说了!”

叶根花被刘教练的高嗓门吓坏了,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小学生一样。

那天晚上,叶根花久久地睡不着觉,难道,难道那保过费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对讲机里的那位中年男人的声音又会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真的,自己又为何没有过呢,不是说过,不犯大错就能捏弄吗?这到底是捏弄了还是没捏弄呢,还是捏弄了没有捏弄成呢?但自己为什么就没过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叶根花弄不明白,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又一次望到刘教练那张长条脸来,才昏头昏脑地进入了梦乡。

两个月后,城西考场,叶根花又教了一千元,加上上次的一千五,共两千五,刘教练又是一个劲地保证,这次一定一把拿下,可结果,又是栽在了倒扣和半坡上。

三个月后,城北考场,叶根花又交了一千元,外加三条芙蓉王,可结果是,不但倒库不入,第二把还压了边线。

刘教练苦口婆心,拍着胸脯:“这些狗日的拿钱不办事,根花,你放一万条心,你先放一放,下次,必须一把过,如果过不了,全款大哥退你妹子!”

两个月后,叶根花正在给院子里的几盆菊花浇水,刘教练打来电话。

刘教练激动地道:“美女,你的机会来了,大哥告诉你,这次百分之一千没问题,一把火考场,你不知道吧,大哥也才知道,咱这老城里还有这么个宝地儿,那儿非常好过,你知道为啥,经营的老板是省里的一位大部长的公子哥,这位公子哥人脉圈子大得很,听说刚考场在全省就开了七八家,而且起的名字一个比一个超前,什么招财猫啊,维纳斯啊,希丁克啊,克林顿啊,一个一个洋气花哨得不得了!”

叶根花挠着头:“真的能过,俺可就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再不过,俺死的想法都有!”

刘教练高着嗓子:“好我的妹子哩,你的事哥一直操心着哩,这不多方打听了好一阵子,昨天亲自出马,驱车五十里,来到一把火考场,也是你妹子有福,正好碰见俺的一位远房的亲戚,他在一把火弄事哩,可以说是那里的二把手,除过那位部长公子,就他的话最有用,人家说了,上边有人哩,你考你的,人家在信号上能做手脚!”

“那,那那,那,多少钱!?”叶根花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狗日的比较黑,价高,要五千块,绝对保过!周围没过的,到了这儿,都他妈的呼呼地都过了!一把火考场,有一个好处,只要你有时间,你可多练,不用交强训费。是这样,你再交一千五,大哥再将过去保过的费要回来,正好五千,咱这次必须拿下!”

“那,那,行,那行吧!”叶根花低低地说。

四天之后,叶根花出现在一把火的强训场上。

一连强训两天,她对吐着烟圈的刘教练说,“教练,俺现在感觉到能拿住车咧!”

又强训了两天,她高兴地一蹦三跳,“教练,今天练了五十圈,俺成了四十多圈呢!”

两天之后,叶根花科二考试一把通过,又不小心得了一个一百分。

出了考场,叶根花的眼泪哗哗哗哗地往下流。

这次,刘教练一路表扬着她:“奇迹,真的是奇迹,根花,这次你给咱放了一个卫星,哈哈,放了一个大卫星嘛!”

坐在教练的比亚迪后座里,叶根花回头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几朵白云正向西原上压了过去,她弄不明白,今天的天空怎么那么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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