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穆海峰的头像

穆海峰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11/29
分享

老父亲

农历2013年11月13日下午六点半,我正在家里拖地,二哥从长乐坡打来电话,八十二岁的老父亲在老家上寨村去世了,让我快点往回赶,他已经从长乐坡雇了出租,现正在回家的路上。噩讯传来,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架的瓜藤一般,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时值浓冬,我匆匆找了几件冬衣,塞到背包里,坐出租来到香王高速路口,跨上了回许庙的最后一辆大巴车。看着窗外哗哗飞过的树影,我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一样。想着老父亲一生的点点滴滴,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流。前程站没有摩的,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西村的熟人,讲明缘由,人家免费将我捎回上寨村村口。

远远地,我看见,在我家门前,已围满了村子里的父老乡亲。看菜园的刘叔高着嗓门喊,三公子回来了,快快,准备烧马!我向人群一一打完招呼,就急急来到老父亲躺的土炕前。老父亲已被人穿了寿衣,正平躺在一块门板上,嘴角露着一丝儿微笑。我扑倒在父亲的身上,放声大哭。邻居淑慧姨拉了我说,三娃子,行了,别哭了,该给你爸烧马了!二哥手提着一大纸马,刘叔一手提了一个童男童女,在我家门前的土场上,淑惠姨急急用剪刀剪掉了纸马的底座,我和二哥长跪在土场里,我们放声呼喊着慈爱的父亲,看着那蓝色的火苗慢慢地吞噬完那绘制精美的纸马,一阵阵西风袭来,纸灰打着旋儿向中天上飞去,那一刻,我好像看见年迈的父亲骑上了那精美的马儿,回头微笑着扬鞭而去。身边的几个老人说,好了好了,平儿上天了,平儿上天了!

淑惠姨对我说,三娃,你爸一大早还在你家门前的大场上晒太阳呢,早饭后回去睡觉,后晌你妈到我家叫我,说你爸不行了,我急急跑到你家,叫了几声你爸,没有回声,我赶快叫你妈喊人,你妈叫来了你选爷,人已经离世了。你妈又叫来了你朝书哥,几个人一起,折腾了半天,才给你爸穿好了寿服!

母亲坐在土炕的一个角上不住地哭,我拉了母亲的手,别哭了,妈,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母亲叹了一口气,娃子,你爸就是一口痰,一口痰没上来,哎!说完又一个劲地哭。我让淑惠姨照看好母亲,同二哥和自家人朝书哥一起商议父亲丧事的办理。朝书哥是村里的一大能人,红白事儿样样精通,尤其对待自家门里的事,那更是能家里手,兢兢业业。在他的料理下,屋前屋后先后接上了几个大灯泡,一时间,整个屋院亮堂起来。村里的几个能人先后都到齐了,门里的各家代表先后来到,朝书哥安排了第二天报丧、搭棚、乐人、买菜、挖墓厅子及各执事名单,一一安排到人,登记造册。最后,又将大场里的三间柴房清扫了尘土,地上铺了几张苇席,置好桌子,摆上父亲的遗像,设好烛台香炉,成了简易灵堂,我家兄弟姐妹为老父各上了三炷香。

第二天是正日子,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点云彩。天还没有大亮,朝书哥就到了,他大声地安排几个报丧的和买菜的人,从哪儿最近,谁谁管那一片,给那几个亲戚报丧,菜要那家的,什么什么多少斤,米面油多少,要什么牌子的?天气寒冷,我同几个早来帮忙的热心人围着大盆煤火,谈论着老父亲一生的点点滴滴。

不久,村里帮忙的人来了一大堆,负责挖墓厅子的去了一帮人,大部分人开始搭大棚埋水锅及熬烩菜锅。人多力量大,很快,一顶可设十几张桌子的军绿色大棚在大场上竖起,又分搭了乐人的小棚。半早上,乐人的大敞棚车来了,八个乐人,各操了家伙,一时之间,哀乐响起,几个大喇叭,将那悲伤而凄婉的曲子洒向了整个村村寨寨。村子里的文化人读书叔开始在大棚里的桌子上写对联,妇女们在大能人京鹅姐的带领下开始忙活锅碗上的事。十点多钟,买菜的机动车风风火火回来,妇女们又忙活洗菜擀面。十一点钟,从墓地传来消息,墓厅子已经挖开。十一点半,各路人马到齐,大伙围着桌子,吃着红哈哈热腾腾的油泼辣子擀面。

十二点后,各地的亲戚陆陆续续到来,凄婉的唢呐声一遍又一遍刺破长空。我长跪在父亲的灵堂前,不住地向各路亲戚还着礼。一点多钟,我听到大姐二姐夫拉着献饭、纸灵堂、蟒纸的机动车声,看着他们仔仔细细地布置着父亲的灵堂,父亲的棺木上被套上缀满各种饰物的彩绸罩子,父亲的遗体也被几个壮劳力陈列在灵堂前,一时间,献饭、纸人、纸车、纸房,将一个灵堂塞得满满的。长龙一样的蟒纸挂在了大门两边,花圈,纸山一字儿摆开,迎舅家的红灯笼高高挂起,迎村、上坟的准备工作也已就绪。

两点多钟,我去后院上厕所,我一眼看见,院墙后边的几株枯槐上,几只黑色的鸟儿呆呆伫立枝头。我相信,那些鸟儿中有一只,也许是我,呆若木鸡,声音嘶哑,不辨音律,说不出声,只能一味地呆立点头。看着门前一群群熟悉又曾陌生的人群,我一次又一次端起烟盘来一个劲地让着烟,认识的打打手势,不认识的笑笑点点头,来的都是朋友,都是亲人,我代表我的老父亲以表示感谢。

晚上八九点钟,给老父亲入殓献饭,目送老父亲的遗体被穿戴得整整齐齐,身体用麻包灰袋一层层地塞得紧紧实实,并用厚厚的新毛毯覆盖,只露着一张瘦削的脸。我看见,父亲的嘴角,绽放着一丝微笑,面容平静安详,像平时熟睡中一样。我心如刀绞,却哭不出声来,看着父亲嘴角的那丝微笑,再看父亲遗像中的笑容,竟那样的合二为一,如出一辙。父亲的微笑,似一副汤药,抚平着我心中的伤口,我自少明白了一点,自己的父亲不是在痛苦中离去,他平静地离开我们而去,笑对死亡,笑对人生,当死神来临的那一刻,从容而淡静,似一股秋风,似数片冬雪。唯一遗憾的是,在父亲离开我们那一刻,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在父亲身旁,悔恨啊!

献饭的仪式在九点多钟开始进行,看着自家门中哥哥们一招一式行大礼我不大懂,也不想懂,我只重重地给老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对待老父亲,我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前前后后看了十来次病,买了各种各样能吃的药,给老父亲留足了零用钱。自己工作忙,多次打电话让几个姐姐哥哥多到老人家身边看看,让左邻右舍多多照看。哎,人生自古谁无死,平平淡淡地来,平平淡淡地去,儿子尽了最大的力,没有遗憾啊!

晚上天气严寒,我们兄弟姐妹围坐在五盆无烟煤火堆中为老父亲守棂,我们谈论着父亲一生的点点滴滴,泪落如雨。我不住地给父亲上着香,理着灵堂前的蜡花。大姐不断地给母亲说着开心话,母亲还是一个劲地叹息,哎,就是那一口痰,不然你爸好好地,哎,一口痰,一口痰要了你爸的命啊!

大姐说,当时要有个什么管子能抽该多好啊!

二姐说,父亲一生人缘好,全村都来帮忙,人人都给父亲竖大拇指呢!

小妹说,父亲一生受了一辈辈的苦,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拉椽、剁棍、挖药、割条子,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往灞桥拉,再换回包谷来,才养活一家子大小十来口啊!

二哥说,父亲一生直性子,在生产队谁不知道,大公无私,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也就得罪了不少人,哎,没有一点瞎瞎心眼啊!

我叹了一口气道,爸去世咧也好,不再一大口一大口吞那苦药丸子,不再整夜整夜地尿不出来自己插管子受罪,半月前,在航天医院,郑医生说,父亲的病况复杂,人干瘦干瘦的,各个脏器老化,体内又有大量积液,只能以药维持,没有办法啊!人常说,生有时辰死有地,毛主席、周恩来那么大的人物,都要离世,况且我们凡人,阳寿尽了,没有法啊!父亲是笑着离开人世的,这说明,父亲心里宽着,这就行了,这比啥都重要!

母亲说,你爸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了,你同你海潮一起过,临死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大哥!

妹妹说,妈,你爱多操心,父亲离世后,你就是咱家的一大宝老祖宗,你是太阳,我们这些星星都要围着你转,等将来你下世了,大哥就是咱家的太阳,你这么多儿女,一人少吃一口都够我海潮哥吃的!

我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现在唯一要操心的是你的身体,心事不要太重了,把世事看开。我大哥身体好饭量好,十来年不会有事。现在国家的农村政策越来越好,像我大哥这样的人,国家有低保,给你吃,有医保,看病能报销,又有兄弟姐妹们帮衬,你还有啥放心不下的!

母亲点着头说,不操心,不操心,妈不操心!说着,看着父亲的遗像又是一阵哭。大姐要劝说,我挡住了。让老娘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一点!一时间,全家老少,都抹眼泪!

第三天是父亲的下葬日。天还没亮,几个职事将抬棺木的大绳和大杠都抬放在我家门前的大棚边上。七点多钟,哀乐响彻了整个村子。七点半,全村送埋的人陆陆续续全来了,二哥忙着发烟,我端着馍盘一个一个让着馍。八点整,开始起灵,大哥头顶烧纸盆子,二哥拄着烧纸棍子,端着献饭碗,我怀里抱着父亲的遗像。刘叔一边走一边向高空撒扬着圆形黄纸钱和七色五谷杂粮,九个乐人紧跟在后,鼓了劲一个劲地吹。一时间,哭声一片,哀乐四起。我哭不出声来,只是低了头一个劲地干嚎。我们在前边走,后边的女孝子们加上长长的送埋队伍足足有一里多长。队伍经过之处,遇人家,家家门前必生一堆大火。遇坟茔,坟前也必燃起一堆篝火相迎。队伍经过瓦窑的十字路口,二哥重重地将献饭碗摔在一个大石头上,那一刻,透过飘飞的灰烟,我看见不远处的一颗大槐树上,几只黑色的鸟儿低声哀鸣,再仔细看时,已呼啦啦向远处的三峰山方向飞去。我相信,那些黑色的精灵,也许是迎接老父亲去另一个世界的引路者。

坟前的三折大戏,折折凄婉感人,尤以《祭灵》那折最为精彩。大戏一完,开始下葬,我看着那装载着父亲的棺木,在缠绕大杠之上的大绳吱吱叫声中徐徐下降,并在两个壮年男子背靠背的蹬力之下稳稳地进入了墓穴,紧接着是一块大石封了墓门。一时间,铁锨镢头叮当作响,父亲坟前的新土都被涌入了墓道之中,当太阳从三峰山上露出头来的时候,父亲的新坟已经成形。二哥埋好烧纸盆子,刘叔插好烧纸棍子,一个棍子一个孝子,所有孝子行大礼后回家吃饭。

那天下午,我同二哥一起为父亲整坟,将坟前的石头摞好,多余的新土一锨一锨地盖在父亲的坟头上,用铁锨拍实了,磕了头,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去。

一连七天,每天傍晚,我们都在父亲的新坟四角燃起冲天大火。

第四天一整天,在我家的大院子里,我将父亲所有的衣物付之一举,整整烧了大半天。父亲一生节俭,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地翻箱倒柜,该烧的全都烧了。那天中午三四点,透过北边的院墙,我又一次看到,大槐树遒劲的枝头上,数只灰色的鸟儿一字儿排开,正朝着我家院子火堆直直地呆呆地看,我看了它们很久,它们一动不动,铁块似的。就像我当时木讷的心情一样。

父亲穆志平,1931年生人,只念过三年小学,爷爷手里的唯一男孩。父亲兄弟姐妹四人,两个姐姐一个妹子,父亲排名老三。那时候,家里缺少男劳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很小就成了爷爷的左膀右臂。后来,爷爷病后,父亲就成了全家的顶梁柱。父亲手里子女多,生有三男五女,由于生活压力太大,二姐美丽在出生不久就被人抱走了。一家十来口挤在两间土房里,土房南北通透,北面一进门靠右手,盘有一大火炕,炕南紧连一大一小两个铁锅的灶台,再向里靠西南角,用土胡基扎出一个八九平方的小房子来,小房子朝东边开了小门,内靠着南边的屋墙盘了一面大炕,在土房的东南角靠后门口,砌有一个牛圈,勤快的爷爷和父亲养着一头大黑牛。出后院门,在小院子的西边,还养着一头肉猪。没办法,庄稼人要吃饭,耕牛可以犁地,猪养大可以换回几斤油盐酱醋茶,还有孩子们的过冬棉衣鞋袜。父亲一个人,在哪个普遍贫穷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养活一大家子人,其困难可想而知。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逢农闲,父亲总是忙着,我看见他陪着爷爷上山割柴、挖药、割条子、剁笼攀,整架子车整架子车地去很远的地方割猪牛草。父亲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每次出去,他总比村子里的其他人战果丰硕。

父亲是村子里的大能人,心地善良直肠子,他爱看《三国》、《水浒》、《杨家将》、《隋唐演义》等历史题材故事,有的故事他整段子都能讲下来。他爱听秦腔,爱铁面无私的包公,爱桃园三结义中的关云长,爱抗金名将岳飞。他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没有私心,一是一,二是二,办事讲个公道,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村里各队分粮食蔬菜,总爱请父亲去执掌大秤,每次分完粮食,大伙都给父亲竖大拇指,人人都说父亲公道,分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全部分完为止。父亲脾气不好,每每看见村子里的不平事,总要当着大家的面将事情说出来,让大家分清是非曲直,让不正之风的人下不了台。所以有私心的人就恨父亲,背地里给父亲送外号叫铁公鸡,言外之意,正直不阿,脾气不好,一遇事就发脾气抱不平,为了公家事儿,像铁公鸡一样,善于格斗,一毛不拔。

父亲先后当过两次工人,都先后被村里叫回来当干部,从而失去了最后转正的机会。因为他干部当得好,统得住人,让人信服啊!村里的一些“不行的人”去接替他,后来转了正,将一家子带走转为让人羡慕的商品粮,而父亲,却一直在农村当他的农民。关于这件事许多人笑父亲,把好事拿脚踢咧!父亲坦然笑道,人生自有天命,是你的不是你的,都有定数,不可强求,关公就是例子,兴时过五关斩六将,诛颜良文丑,温酒斩华雄,那是何等威风。不兴之时,大意失荆州,走麦城,搬救兵不得,苦得不能再苦,大英雄立于天地之间,何等高风亮节,气贯天长虹,一笑了之,何悔之有。

那时候,家里口多,不够吃,全靠父亲在外面张罗。农闲时刻,每积够一架子车洋柿子杆子或者山棍,白天害怕检查站人收,每到天麻麻黑,母亲都要将父亲的架子车送到大寨村南边的213国道上,目送着父亲的车子向西边的灞桥方向划去,直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第二天天麻麻黑的时候,母亲总要去213国道上去接父亲,父亲会一步一摇地拉回一两袋子包谷回来。这个时候,是父亲最为高兴的时候,母亲为父亲打来热水,父亲美美地烫完脚,坐在我家的大火炕上,背靠着西山墙,翘着裂着口子的大脚,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他一路上的新鲜事儿。遇到了什么好人,怎样卖的棍,在哪家吃的饭,又在那家住的店等等。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坐在炕沿子上仔细听。在我看来,父亲那里是去卖棍,他简直是一个夜闯西关的英雄啊!

有时,父亲拉着空车子回来,用棍换回了一沓毛票子来。我最爱看父亲数票子的神态,背斜靠在山墙上,高翘着二郎腿,用大拇指不住的在舌尖上蘸着唾沫,将票子按大小理得整整齐齐,排成数块儿,一块一块地细数上几遍。每次,父亲数票子我都坐在旁边瞪大了眼珠子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票子,我希望父亲挣的票子越来越多,因为那样,我们过年的时候才能有几口大肉吃,自己也可能穿上一两件令人羡慕的新衣服,在同伴面前张扬张扬。

去灞桥的路黑,213国道上的车多。一次,父亲亲眼看见一辆油罐车,将一辆拉木头的架子车撞飞出去,油罐车从那拉车人身上直直碾过,那拉车人当即没有形儿。夜里一个人在漆黑的雾里走,有时会遇见几条夜行的野狗,有时会碰见几个衣衫破烂哈哈傻笑的疯子。父亲说,那一刻,他的手边时刻都紧紧撰着一根粗棍子,一有万一,随时准备着挥扫出去。有时运气不好,路上遇到检查站,往往要绕行十几里路。更有甚者与检查站的人碰了个正面,遇见好心人,还可留下一些棍子;遇到二愣子,一车货物全收了去,那是父亲最失落的时候,他会茶饭不思,闷睡几天不说话。那架子车上拉的那是棍子杆子,那分明是一家子老老少少的救命粮啊!

父亲一生最高兴的事,是在他手里,不仅为生产队盖了三间大仓库,而且,为儿女们盖了三间大瓦房。生产队原来没有正式的仓库,很不方便,农具粮食管理混乱,盖了大仓库,造了大风扇,购置了一批较先进的农具,使农具归库粮食归仓,一切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在农村,大人再有本事,没有三间房子,儿子的媳妇就娶不回来。父亲省吃俭用,买木头,用木箱车一车车拉土,请匠人和泥打瓦盆烧瓦制砖打胡基,在二哥高二那年,在我家门前的大土场上,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正是这三间瓦房,为我二哥娶回了许庙的二嫂子,我家的居住情况才有所缓解,再不用春夏秋冬一个炕头上挤四五个人了。

父亲一生最得意的事,是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用架子车拉着我爷爷,在西安城里为爷爷看了一次尿不下的病。在那个年代,家家都揭不开锅,能为老人去西安城里看一次病是一种天大的设想。有能耐的家庭不过请请许家庙的郎中,开上数十服中药去喝,然后就听天由命。没能耐的只能给老人做几顿好吃的,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在痛苦中病死。父亲用架子车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超越,为爷爷尽了最后一次孝。可以想象,我的父亲,只身一人,背着几个干馍,用架子车拉着重病的爷爷,步行来回一百多里,靠着两条细腿,在西安城里四处奔波,为了减轻爷爷的病痛,他想尽了一切能想的方法,后来遇见了好心人,看了病回家。这一事件,在我们的村子里,成了一大美谈。

父亲一生最辉煌的事,是用一个干果车供给我考上了大学,并完成了学业。1992年7月我所在的玉山中学,两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二百多名学生全军覆没,连一个中专生都没有。那年暑假,我第一次上了金华路的人力市场,进省建八公司当土工,每天工资四块五,吃去两块五,还剩两块钱。那是我第一次步入社会,初次品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那年九月初,父亲知道了我高考不死心的心理,知道我喜欢绘画,他一路提着一大竹笼水果,挤公交,一路问着当地人,来到了西八里村,为我联系到了可以考入美院的绘画学习班。他下了决心,要供给我去学习绘画,从此,我走上了艰辛的三年求学路。我白天去西八里村的培训班去学习绘画,父亲去周围市场拉着架子车卖水果,每过三天,我还会跟着父亲,一路走到康复路附近的瓜果批发市场,同父亲批发一批水果,再沿路卖着回八里村。为了节省开支,我们租住了一间六七平米的废旧小厨房,四壁漆黑,除去用砖块支的一张大竹床外,只容放几箱果子的空间。第二年春天,父亲为了我的学习有个安静的环境,重新租了一家新盖的三层小楼最上面的一小间,平日房东同几个租户都去上班,楼上只留下孤零零的我。除去每天两个小时的画画时间外,全都坐在租住的小房子里自己摆静物写生,背历史、地理、政治等知识点,到了十一点和下午五六点,我还要用蜂窝煤炉子做好饭,站在楼顶上,观看父亲拉着车子归来。早饭多是家里带来的包谷谮子,煮上土豆或者红薯块,就着萝卜咸菜,咬上一两个馒头,就是一顿饭;下午多半是挂面,我同父亲一人一洋瓷碗,或油泼,或炒上一个小菜,一人一半又是一顿饭。菜多半是父亲从菜摊上捡来的,要么是菜贩子便宜处理的一块钱一大堆的品相不好的菜。一次,我们吃完了早饭,我用铲子在楼顶上铲锅底,房东一路小跑上来,当看见我的形象时,他朗朗地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们在楼上干啥呢,那么大的声?!由于绘画基础不好,自己起点晚,第一年,高考专业课失利;第二年,文化课又拉分,第三年,终于苦尽甘来,那年暑假,我先后接到西安美院和宝鸡文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年九月开学,我终于坐在西安美术学院的教室里,成了一名真真正正的大学生了。

父亲六十多岁,在西安拉车子卖水果,腿脚没有任何问题,而且饭量很好,觉睡得很香;我考上大学后,父亲回了老家,为了供给我完成学业,父亲在村边的四分稻田里开始种杨树,父亲是种树的能手,每年什么时候剪枝、插枝,什么时候浇水、施肥,什么时候除草、打药,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为了增加收入,父亲又摸索着在村西的自留地里种植桐树,还在家里养了一头小牛犊。每年二月二之后,天气一天天变暖,是植树的好时间,那也是父亲最为忙碌的时月。他要一棵一棵将树苗挖下来,按品相高低十棵一小捆二十一大捆,再用架子车拉到附近的几个集市上去,由于树苗品相好,总能买个不错的价钱。

我上大学的第三年夏天,一场大雨之后,父亲上房去拧电视天线,由于雨过瓦滑,父亲从三四米高的屋檐上滑落下来,先撞在我家的核桃树枝上,后又重重地跌落在檐地上,人当时就失去了知觉,流了半脸盆的血,母亲找来自家人急急送到医院,经过抢救,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身体状况一下子不如从前,腿脚也时不时不听使唤,手里从此多了一根离不开的棍子。可以说,那次事故,锁住了父亲的腿脚,也锁住了父亲喜欢走远路不服输不服老的心。父亲是一个性急的人,坐不住的人,他总喜欢四下里走走看看,只要有能力,只要能走得动,他都要亲自去看上一看。

锁在乡下的父亲是一个秦腔迷,秦腔本戏折子戏的带子就买了几大盒子。只要周围村子那里有戏,他都要想法设法去看一看听一听。陕西戏曲界的明星大腕,谁唱那出戏最拿手,他都能给你讲出一河滩的故事来。

父亲七十多岁的时候患上了前列腺,同爷爷当年一样,尿不下。我们前前后后看了四五家医院,得出的结果是,父亲年纪大,身体状况不好,手术有风险,只能保守治疗。吃了一大堆的各种药,买了各种各样的民间方子,折腾了几年,才算能慢慢尿出来。每次,看着父亲整把整把吞食着苦药片子,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觉,我的心里总结成一个大疙瘩,总感到有几分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

父亲八十岁那年,病情开始复杂起来。不光尿道不畅,腿脚更是移动不得,只能借助拐棍,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父亲八十二岁那年十月,在航天医院,父亲胸腔出现大面积积水,只能从后背进行穿刺手术,插上管子进行抽水,一抽就是十来管子,然后就是十来天的打吊针、吃药、消炎。那段时日,父亲气色很好,他不止一次地给我说,潮生,父亲不咋,还能再活几年呢!可谁知道,那次看病回家不足月余,却传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

父亲去世后,在父亲三七那天晚上,我为父亲写了第一首长诗《凝望星空》,诗如下:

凝望星空

---仅以此诗祭奠我的父亲

寒风萧瑟

纸幡嘶鸣

我长跪在父亲坟前

凝望星空

三峰山上

那最亮的一颗

那可是父亲微笑的眼睛

我好像看到

老父亲正向我走来

他白衣飘飘

步子轻盈

他吼着雄浑的秦腔走来

高声呼喊着我的乳名

三娃子

三娃子

我伸开双臂相迎

竟是一怀冷冷西北风

我长跪在父亲的新坟前

三跪九拜

我凝视着三峰山上

那最亮的一颗寒星

父亲啊

再也叫不应的父亲啊

再也拉不上话的父亲啊

再也亲不够的父亲啊

受了一辈子罪的父亲啊

儿子正长跪在你的坟前

撕心裂肺

肝肠寸断

父亲啊

儿子磕不尽的头

做不完的揖

祈求您的宽恕

父亲啊

天堂的路太远

你可驾好了胯下的烈马

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父亲啊

天堂的路太黑

你可点亮了沿路的灯塔

小心脚下大大小小的绊脚石

父亲啊

天堂的路太冷

您不要怕

儿子正在为您燃起冲天的大火

照亮您遥远的征程

父亲啊

天堂的路关卡太多

请不要怕

儿子会为您敬献上您几辈子用不完的纸钱

寒风萧瑟

纸幡嘶鸣

我凝望着三峰山上

那最亮的一颗寒星

我好像看见

有无数只黑色的鸟儿

向着冷冷的月宫飞去

我知道

这是陪伴父亲的一群精灵

我相信

活着受尽了罪

吃完了苦

到了天堂一定有享不完的福

我相信

好心人天不负

好人是神

父亲是我心中的神

父亲啊

忆狰狞岁月

少年逃学不归

你东西村喊破了嗓子

跑弯了腿

青年上学

浊浪滔天

你背着儿子过河

差点被恶浪掀翻

西安学画卖水果

六平米的灶房一间

四壁黝黑

烂砖搭就的竹床

夜来寒风刺骨

您呼呼大睡

看着您削瘦的身躯

儿彻夜无眠

父亲啊

您可知道

每晚夜深人静

儿子都在一遍一遍地看您

心疼父亲的满头银发

又增了一层

心疼父亲的满脸皱纹

又多数根

心疼父亲大手上的老茧

又添了几多

心疼父亲脚跟上的裂口

又生了几道

父亲啊

你是一尊活生生的雕像

儿子心中的雕像

儿子心中永远屹立的雕像

儿子心中永远敬畏的神灵

寒风瑟瑟

纸幡嘶鸣

父亲的新坟之上

雪白的花圈几重

我长跪在父亲的土坟前

凝视那三峰山上

最耀眼的一颗寒星

我一遍遍地为父亲祈祷

老父亲您慢慢地走

老父亲请不要回头

您是儿子心头的酒

您是儿子胸中的愁

您一个人养育了全家十口

您一个人走遍了家乡的路

老父亲啊请不要回头

儿子同家乡的父老乡亲

会时刻陪伴在您的左右

2013年12月28日写于父亲二七纪念日

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像牛一样耕耘一生,光明磊落,无怨无悔。每次回家,于众乡邻忆起父亲的一生,养活一家十来口,又是盖房又供大学生,在我们上寨村绝无仅有,真了不起啊!看着那么多人给父亲竖大拇指,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称道,父亲此生足矣!

父亲,母亲的生活儿子已安排得好好的,身边时刻有子女照看,大哥身体很好,二哥来年春准备盖二层小楼,你的孙子都听话懂事,二姐美丽回了一次家看了我妈,您生养的子女们都生活幸福,一切都好。

老父亲,儿在万里之遥给老父再磕三个响头,愿慈父在地下安息!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