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月 儿

白荷没有想到，十年前他们班最俏皮的刘二强，这个曾让她费尽脑汁一天到晚睡不着觉的刘二强，这个让每个代课教师都头脑发涨认为是一段榆木疙瘩难以教养的刘二强，这个让全班所有孩子既喜欢又生厌害怕的刘二强，这个给自己寄了三十多封信并亲切的叫自己妈妈的刘二强，竟上了《公安日报》的头版头条，并且在其它报刊杂志一载再载，成了一名人人都竖大拇指的救人大英雄，成了这段时日她心目中最引以为豪的自己的学生。

故事还得从十年前九月开学的第二天开始。

那是一个明朗的日子，蔚蓝色的天上滚动着漫天的棉花云。白荷正在精心准备上课的教具，班长王晓露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白老师，白老师，不好了，不好了，刘二强用脑门碰桌子哩，数学齐老师没法，让我来叫你！”白荷蛾眉一皱，一屁股从布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会呢，刘二强这个孩子虽然有点内向，他也不至于内向到自己用脑袋碰桌子的程度啊！？

白荷跟在王晓露后面一阵急跑，她一个大步跨进教室，映入她眼帘的一幕让她惊呆了，这可是他从教十多年来从未遇到过的情景啊：刘二强瞪着虎眼珠子，张大了嘴巴，伸长着脖子，紧紧地攥着两只拳头，不住地喘着粗气，他拼命地扭动着脖子要去咬数学齐老师的双手。一边牙齿咬得咯吱响，一边还大声地嘶吼道，“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多亏齐老师手劲大，他双手紧紧地从刘二强的背后抓着刘二强不住挥舞的手臂，无论刘二强怎样用力，由于他年纪小力气弱，怎样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样来；再看刘二强脑门上，已磕碰出两道红色的血印子来；全班的同学都直直地站着，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看这出闹剧戏。

白荷静静地走到刘二强的身边，她先打了个手势让全班学生坐下；然后低下头来面对着刘二强，小声道，“刘二强，昨天我还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你，咱桌子抹得那么干净，地板拖得那么细心，都能照出人影子来，老师不明白，咱是个小小的男子汉，怎么就不想活了呢？你看看，这脑门上都磕出血印子来了，回家爸爸奶奶看见了，那该多么难受啊！”

刘二强瞥了白荷一眼，小声叽咕道，“你们俩个是一路的，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爸爸动不动就打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妈妈也不要我！”

白荷听到刘二强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心像刀割一样，谁人无儿女，谁人儿女不以母贵。可刘二强？……想到这里，白荷一把拉过刘二强，紧紧地抱在怀里，“你妈妈不要你，白老师要你，白老师要你！”她示意数学齐老师先回办公室，齐老师害怕刘二强咬白荷抓白荷，没有松手。白荷直直地看着齐老师，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松手吧，我相信这个孩子，他不会！”齐老师松开手，悄悄地退出了教室。

白荷示意大家自习，她紧紧地抱着刘二强，用手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拍呀拍，“孩子，老师爱你，老师要你，你是咱们二一班的一员，是这个大家庭里的一部分，这个大家庭里不能没有你，你在老师的心目中是最棒最棒的！”白荷的眉头一阵阵紧皱，她感到，抱在自己怀中的刘二强咬了自己两口，她感到钻心的疼，就像自己的儿子小的时候吃奶咬她一样。她没有松开拥抱的双手，就在自己的拍打和话语声里，刘二强那紧紧咬着的牙齿慢慢地松开了，那紧紧赚着的小拳头也慢慢地耷拉在双腿上。

那节课后，白荷拉着刘二强的小手，静静地来到办公室，他让刘二强坐在了自己办公桌的对面，并给他倒了一杯温糖水。

“孩子，慢慢喝吧。”白荷道。

刘二强直直地看着桌子上的红糖水，又看了看白荷温善的大眼睛，他低下头，用舌根轻轻舔舔杯沿，吧嗒两下嘴唇笑道，“白老师，真甜。”

白荷也笑了，“甜吧，那就全喝了它，如果不够，老师再给你冲！‘’

“真的！？”刘二强歪着脑袋。

“真的，老师啥时候骗过你！？”白荷加重了语气。

刘二强张开小嘴巴，伸长了脖子，一口气将那杯红糖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用衣袖抹了一下小嘴，”老师，你真好，就像幼儿园时我的妈妈一样！”

白荷心里一阵跳，笑道，“孩子，老师就是你的妈妈，全二一班同学的妈妈！”

刘二强低下了头，“对不起，白老师，我不该，不该，不该咬你，你现在还疼吗？”

白荷道，‘’老师不疼，只要你听话，老师就，就不疼！”

刘二强低声道，”齐老师上课，我敲桌子玩捡来的小石子，老师让我站，我不站，老师批评我，还没收了我的小石子，有一颗石子上有好看的鱼尾纹呢，就像奶奶的眼角纹一样，我想放学送给奶奶，我好怕齐老师弄碎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气得想跳楼，全班同学看着我，我感到太没有面子啦，丢死人了！＂

白荷道，“二强啊，齐老师一节课，要面对四十几个孩子，要让每个孩子听懂学会，你想想，你在那里敲桌子，别的孩子就会分神，二强是个明白的孩子，这点道理能不懂吗?”

二强低着头，“我，我，我懂，白老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无理取闹了！”

白荷友善地伸出手，”拉钩，孩子，白老师相信你，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石子我会还给你的，去吧，回到你的位子上去，记住，你一定要好好上课！”

那天晚上，白荷很晚才从刘二强家回来，她安顿好重病的老母亲，然后，疲惫的一个人来到阳台上，静静地看着蓝灰色的夜空出神。离婚，刘二强的父母离婚，母亲嫁给了一个商人，常年不回家;父亲又是一个粗暴脾气，爱酗酒，喜打牌，更为重要的，他还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烟民，满口的黄牙，时时刻刻嘴角都嚼着一根香烟。刘二强一不好好学习就是一顿暴打，一不听话，就是半宿的罚站。多可爱的孩子啊，他生活在一个怎样支离破碎的家庭之中，爷爷又去世的早，平日里，只有年迈的奶奶照看着他。他多么需要母爱父爱啊！她与刘二强的父亲沟通了很久很久；明天，他还要与刘二强的母亲再沟通沟通，她必需每周拿出一天或者哪怕是半天的时间陪陪自己的孩子。白荷知道，母爱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复制的，特别像刘二强这样需要时时呵护的年幼的孩子啊！

白荷看着窗外梧桐树枝头上的一轮圆月，暖暖的，它多像是自己母亲的脸。她看啊看啊，那圆月忽然一会儿是刘二强，一会儿又是王晓霞、周春阳、刘晓旭……他们班四十五个孩子的笑脸一股脑儿的一一出现了。

白荷喜欢明月，更喜欢这圆盘一样满满的月，吉祥，温暖，平静而又美好。她更爱听关于月亮的故事和诗歌，她多次梦见，她生上了美丽的双翅，轻轻地飞到了月宫，啊，多美丽的童话世界里的房子啊！嫦娥怀抱着玉兔站在月宫门口，正在向她招手呢；她还看到了正在挥舞斧子砍伐桂树的吴刚，吴刚正豪爽地咧嘴笑着，还捧出了大碗的桂花酒请她喝呢……

第二天，白荷召开了全班班干部会，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关爱刘二强的七人小组，她多么想让这个心理有缺陷的孩子得到来自班集体的一份温暖和关爱啊！她还在全班宣布了一个伟大的决定，让刘二强当了第四组的劳动委员。那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刘二强脸上的一丝激动和自豪，她多想多想多看到一些这样的激动和自豪啊！

白荷的老母已经七十二岁，在白荷工作的第五年的秋天，老人自双肩以下全部麻木失去知觉。医生说，该用的法子全都用完了，你就在家一边吃药一边按摩吧，也可能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可能真有这么一天，奇迹会降临在你老母亲的身上，她的身体会有感觉，会慢慢地动起来，直到最后站起来，像正常人一样，到户外尽情地拥抱自然自由地呼吸。

白荷的一天是从五点半开始的。急急地洗簌完毕，先是侍候老母上厕所，再就是洗脸、刷牙、洗脚、按摩、做早点一条龙，七点再骑上电动车到菜市场买菜，七点四十再骑车到学校迎接全班同学们的到来，诵读、打饭、上课，批改山一样高的各种作业，十一点半放学，十二点送完最后一个孩子，再赶回家做饭，帮老母按摩身子大小腿。一点二十，小睡二十分钟，再次一点四十赶到学校，又是上课、放学、批阅山一样高的作业。五点半放学再做饭、吃饭、洗碗、按摩、洗脚，最后是与在附中上学的儿子通通话，了解儿子的学习生活情况。一切都折腾完了，已是十一二点，那一刻，白荷才是完完整整的自己了，那时的她像跑了气的皮球一样，已是浑身无力。更像是一堆瘫在地上的泥巴，一动也懒得动了。

刘二强好了有三周时间，第四周的时候，又出事了。他打了班里的赵文倩同学，将赵文倩脑门上磕了一个大包，还撕了副班长吴笑天的数学本。急得班长王晓霞又来找白荷。白荷将当事者一一叫到办公室，一番交流问话，问题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几个孩子在一起玩，玩得不友好了，赵文倩骂刘二强是个野孩子，没母亲要的野孩子。在场的其他孩子也笑着喊着野孩子野孩子，刘二强气急了，一巴掌打在赵文倩的脸上。赵文倩倒在地上，磕掉了一颗门牙，额头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副班长吴笑天大声制止刘二强不准打人，刘二强一把夺过吴笑天手中的数学本，撕得粉碎，一把摔在吴笑天的脸上，并扬言，不要笑，谁笑，我就打断他的腿！

白荷狠狠地批评了赵文倩，又训斥了围观嘻笑的那几名学生。她私下里又与刘二强沟通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又是开班干部会，又是让全班帮助这个有心理障碍的孩子，不准再提半丁点刘二强父母离婚的事。

再后来，刘二强时坏时好，好时能让你激动的流泪，他会将班级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主动檫黑板，帮老师抱作业本等等。坏时，可使你咬牙切齿，真想伸手扇他几巴掌，不是今天打了张三，就是后天动了李四。说句完整点的话，在小学六年生活中，他刘二强打遍了全班所有的孩子，撕过多一半孩子的本子和课本，和班级以外的二十多名同学打过架，大闹过所有代课老师的课堂。当然，因了这一点，他也挨过来自他父亲的雨点般的拳头和雷鸣般的大骂。没办法，谁让刘二强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他的家庭造就了他不完整的心灵空白，而自己，她白荷本领再大，即使她有三头六臂，也只能去缝合这片空白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她白荷尽力了，她将这个孩子安安全全地从小学送到了中学，并与中学的各科代课老师沟通，让他们多多关照这个孩子，她还时不时去看看刘二强，送给他几本新买的课外书。母亲节那天，她还特意买了一件小小的礼品送给刘二强。她多像这个孩子的亲妈妈啊，时时刻刻用自己的爱心让刘二强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

由于白荷连续十几年伺候老母，在小区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小区里将她的事迹报到市里，后被市里破格评为全市的十大孝子之一；再加上连续十几年班级语文成绩名列全区第一，又被市里评为市级教学能手，市级三八红旗手等等，这些光环顶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样一来，上边一有赛课学校就得她上，一有评课就得她亲自出马，忙里忙外，她实在太累了，她有自己的老母，有自己日夜牵挂着的一年见不上几次面搞地质工作的老公，有自己早早懂事勤奋刻苦学习的儿子，还有自己班里的四十多位孩子。她多想静下心来，默默地为这些人付出啊，别再让自己再干其它的任何事儿，她太累了，简直太累了……

再后来，刘二强高中毕业了，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战士。三年的当兵生涯，他先先后后给白荷写了三十多封信，他深情地称白荷为妈妈，白荷也亲切的称刘二强为儿子，刘二强先后立了一次一等功，两次二等功。最后一次，在一次抗震救灾任务完成之后，在返回营地的过程中，先后救了三名落水儿童，在救最后一名落水儿童的时候，由于身体极度透支，不幸被大水冲走，失去了年仅二十二岁的生命。

白荷又一次拿起那封刘二强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她不知道已经读了多少遍了，但是她看不够，就是看不够……

白老师敬上：

白老师，白妈妈，刘二强在抗震救灾的路上给您写信了，我是一个不懂事理的坏孩子，在学校生活的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是您的温暖一直支撑着我勇敢前行……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努力学习，回报您无数次的呵护和关爱，可我次次都失败了，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我不是一块学习的料。老师，我的的确确地尽力了！那次我狠狠地咬了您，像只疯狗一样。我知道当时您很疼，但是您没有说出来，默默地独自忍受着，我那样对您，您还一如既往地关心爱护我，就像我的亲妈妈一样。那次咬您，成了我今生一辈子的心痛，我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回报您，白妈妈，让我们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我相信，我们会高兴得跳起来，一起流泪，一起高歌……

……

不说了，白妈妈，这次抗震救灾任务紧，时间短，就写到这儿吧，敬酒了，白妈妈，我的好妈妈！

您的不孝儿子：刘二强。

看着眼前三十多封刘二强的来信，读着《公安日报》上刘二强勇救落水儿童的感人事迹，白荷久久不能入睡，她的眼角溢满了晶莹的泪花。

白荷看着天上的圆月，多好的圆月啊，暖暖的，刘二强，儿子啊，你在天堂一路走好，妈妈会一直疼着你，记着你，你这全中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老师激动啊，流泪啊，我的好孩子！是你让老师懂得了人世间有大爱，是你让妈妈看到了我们的中国梦，中国人的超越世界之梦一定能够实现。让人间充满温情，充满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