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顶着烈日,回到许久未归相隔百余里的故土去,和老屋别了有多少个昼夜早已记不起来。
那时是盛夏,临近故土时,天气变得明朗了许多,车窗外的风更加燥热。透过玻璃向外看去,贫瘠的泥土死寂一般,远近横着几棵枯黄的垂柳树;沿路上萧索的村庄院坝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活气,我的心禁不住伤悲叹息起来,连续数月的无雨,终究还是苦了庄稼人。
看见皲裂的泥土和田地里快要枯死的青苗,脑海中所记得的故土全不如此,害!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绿荫遍地、河水潺潺的故土?可转念一想,这才到半路,兴许故土本没有我想的那样糟糕,也未必会有现在看见的此景那么的所感悲凉。
这次匆匆赶回来,是为了一位久居故土的亲人离世而来。曾经聚族而居生活在老屋周边的故人都悄然远去,都在和许多过往熟识的故人永别。
次日清晨,闲散站在屋檐下啃嚼着“难以下咽”干硬的青蒿米糕粑。不经意抬头看见淡蓝的琉璃瓦槽上长了几许青苔,隔壁邻舍不常用的菜园子里枯草的断茎迎着风歪斜着身子。
“你吃了早点,就再去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只是去送个‘礼钱’,便可以回来。”大伯说道。
“不睡了,没有请太长时间的假,待会还得赶回去上班呢。这又难得回来,我还是去老屋那边走走看看。等回去了也好和我母亲他们说一下老屋的情况,以免的他们在外面营商总是担心着一些什么。”我急忙回了大伯的话
他听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去看一圈就过来吃午饭,不要过于耽搁,我应声答应了下来,便向老屋走去。
走到老屋颓败的墙根时,脑袋里忽然闪出一幅奇怪的图画来:淡蓝的天空总是挂着一轮金黄的月亮,把大地照的通亮,下面的旱地收割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秸秆草群;这时等吃了晚饭,便会有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的跑出家门,也不用提前知会对方,便蜂拥而至的去秸秆草群堆积的泥地里,玩起了捉迷藏。直到某一家长站在田埂上发话“还不快点滚来,再不回来就打断你的腿。”孩子们这时才庸庸散散的漫无经心的往家走。
看着老屋的院坝里仍然在慢慢变粗壮的百年核桃树与新冒出芽尖的桃树,不经意回忆起小时候偷偷跑出去玩耍,迟迟不敢回家,只能猫着身子蹲在树干底下,等父母闲忙看见时,才笑嘻嘻的冒出头来,虽然免不了一次责怪,但是也侥幸的逃脱了一顿“毒打”。我最喜欢有人在家作客,那样不仅可以免去挨骂,甚至还可以多得到几块零花钱拿去买东西吃。
站在小院里面呢喃的发着呆,突然闪过六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老屋的小菜园子旁。一声尖利而炸雷般的怪声打破了我的思绪,顿时吓了一跳,由于我近视又不喜爱带眼镜,看人总是模模糊糊的,于是脑袋里面就快速的“搜索”老屋附近没有去和子女生活的人,很害怕叫错了人,闹出笑话;真的是紧张到大脑的“人物面容识别”差点没有反应过来。听着她说的话,一个激灵间,我便想了起来,父母还没有外出经商时,在老屋垂柳树的青石板上,终日会有一个谢三娘和母亲坐着谈论。回忆之间,她便已经大步走到我面前,嘴里还问着我一些近况,我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消瘦的身型,厚厚的嘴唇,看似蓬松却又很整洁的黑白发际镶嵌着箍在民族帽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消瘦,嘴唇也没了往些年那么薄,额骨也变得这么高,粗大的手臂变得很细弱,还有点担心怕南方小城四月的南风会把她吹走,虽然她变得很消瘦淡薄,但是说话的声音却依旧还是像过往一样浑厚,看着她成了这个样子我变得愕然了。
谢三娘年轻的时候吃过很苦,也受过很多绯议诋欺。小的时候就听说同族的人说,她嫁进来生完孩子的第二年,她男人便出了家乡,下了海,赶上了当时经商的好时代,赚了大钱,还在异地找了年轻貌美的女人,于是就回来要把守着穷困潦倒老家的谢三娘给休了;可是奈于家门中长辈的反对和谢三娘后家族人的施压,迫于无奈只能带着外地的女人在城里面买了房,自此以后便不再回来。之后谢三娘的神经状态就受到了刺激,时常会变得异于常人,不过,我想也许又是因为谢三娘的后家逐渐凋落,没了能够给她和女儿支撑生活的来源,才导致的精神异常的吧。
自我打记事以来,她是我见过从来没有系过围裙、下地干活的女人,她总是张着两脚坐在她的花果园里,手中永远会拿着应季新鲜的瓜果,这家坐一会儿,那家乐呵一会儿。当然我不是在说她好吃懒做,并非是这样的,我也有偶尔见过几次她去地干活,无非就是种点瓜果蔬菜;记忆里最清晰的一次是我和母亲上街赶集回来,碰巧遇见她在种荞麦,那时母亲还半开玩笑说等荞麦成熟了要向她要一点来尝尝,可曾想,她竟然当真记得,还给母亲送来一大袋半成品的桥面。由于母亲是外省嫁入,在这边没有什么亲戚,那自然对她的这一行为更是感激,还不忘记留她喝茶吃饭。次日母亲也给她回了礼,记得好像是外婆到省城给母亲做的鞋子和衣服,自那以后母亲和她便亲密起来,像极了亲姐。不过说来也是巧了,按理来说我也得好好感谢一下她,不然我也不晓得投了几次胎。我出生时母亲难产,好不容易把我生下来,母亲出院回到家隔了几天就晕到过去,这可把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的父亲吓得不轻,一时没有了主见,慌了神,奶奶又对母亲很是严厉,对母亲的晕倒更是不理睬,好在谢三娘及时赶到“救场”,跑到马路上拦了车,揪着父亲抱起母亲往市医院跑,主要是还不忘记把我也给捎带上,就那样不仅救活了母亲也救了我的小命。当然受到她“帮助”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因为她爱凑热闹爱管闲事,基本上周边的左邻右舍都受到过她的一些“小恩小惠”。
虽然我并没有戴眼镜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谢三娘,可这又不是我这记忆里的谢三娘,和她交谈之时,我仔细的打量了她一遍,她的体型比之前消减了数倍;然而这个消瘦的身躯和她显的及其不平整,眼眸中闪出对过往鄙夷的神色,仿佛好像是在嗤笑岁月年华的流逝,先前红晕的圆脸已经变得很灰黄,而且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因岁月流失而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皱纹,脸颊周围都浮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农地里长期干活的人一旦休整下来就会变成这样,只是她不经常干活怎么也这样我大抵不清楚了。不过我还是假设的猜想,应该早年被男人遗弃打击的精神状况让她成了这样,大抵应该是这样子的了。这便是谢三娘。
正和谢三娘闲散聊天话里投机时,忽然看见了在园子里偷听我和谢三娘聊天的二大伯,我本是不想和他搭话的,可是又不想迈开腿离开老屋,也忍不下心不和他说话,就只能“满脸开心、内心嫌弃”的与他随便说了几句,我想尽快打发他走,不愿意和他多聊,可能是因为我太过于讨厌他,心里根本不想理睬他,总的来说不是讨厌,是厌恶;当然这不仅仅是我厌恶,是故土村院里面的人都厌恶他。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那样做,没有表现出厌恶他眼神和动作,也没有说出对他厌恶的话,只是现在一想到与他笑脸相应的说话我就感到了后悔。我不应该假装的那么谦卑的讲话,我应该质疑他为什么跑到我家的别院来,虽然那样质疑的话我说不出口,但内心还是想用“过过瘾”假装生气的质疑一下他。其实都是“沾亲带故”的“旧族家人”,也没有人人真的厌恶他,就算是有厌恶,那也只是厌恶他的人品和他儿子的欺蛮霸道罢了。
估计是谢三娘看出了我不愿与二大伯多说话,就赶忙从旁说道:
“小哥儿,你们家外出多年,那些过去的事都应是忘却了吧?也是,应该是忘了。瞧,你们家现在也算是阔气,什么大城市的繁华市景,外面熙攘的街道也见得多了,小哥儿你也有事情忙着,那些过往也许早就不该记心上了。”
便又看向二大伯说,“你这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也算是个叔伯辈的人了,怎么还悄悄跑到人家的院坝来偷听?那还是想来偷盗点什么值钱的东西?”
谢三娘看他不敢回话,又紧追着问道:“怎么?那还是觉得小哥儿今天是孤身一人,你想喊你那‘不干人事的恶棍’小宇来讨些事做?”
此话一出,把二大伯吓得一激灵。他赶忙带着解释的骂道:“谢疯子!!话可不能乱说,小哥儿现在是‘贵人’,眼高着嘞,我也就是来他家院里走走,我这都快进坟洞的人了,哪里还会喊我那不争气的小宇再来胡闹,再说,小宇都退官了……”
我惶恐的看着谢三娘,真担心他们俩一激动互掐起来。我也就只能尴尬的笑着说:“咦,我家哪里有三娘你说的那么阔哦,再说,二大伯和小宇哥又怎敢明目张胆的偷盗什么值钱的东西,更何况老屋里面也没有值钱的物件。”
“哎呀呀。小哥儿你是很久没有回来了,当然不晓得某些事情,他家小宇根本不是退了,而是被罢免了……”
我实在是不想听他们俩在哪里瞎扯胡说,于是便敷衍的找了个理由,急忙催着他们俩走出老屋,锁上了老屋的大门。二大伯一边气愤的转身,一边慢慢絮絮的说着,向他家走去。谢三娘当年就是出了名的“吵架”高手,自然占了上风。便迎着我笑嘻嘻的说一些挽留我去她哪里吃午饭的话,我不敢答应她去吃,怕她过后说我闲话,说我吃饭拣嘴挑食,便匆忙和她说了道别的话,小跑着离开。
隔了许久,我再次回到故土,又想到老屋那边走一走,想去绕着紫罗兰藤蔓编织的花园漫游放松一下,想去看一看没有经商外出前的母亲辛苦栽种的那些果树苗。当然,最想看的还是小菜园里那干瘪在藤蔓上的葡萄。
那天在老屋没有碰见谢三娘。碰巧与老屋隔壁的邻居交谈才知道,她病倒了,还很严重,估计是活不了多久了;当我一听到他们谈论说谢三娘可能命不久矣时,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们继续交谈下去,可能是心里对谢三娘这一生凄惨的生活说不出来的那种心疼,也许是在感到惋惜,惋惜逢年过节回到老屋的母亲不能再见到昔日与她在垂柳树下的青石板上交谈甚欢的“老友”。
站在老屋的院坝里,我忽然地感到非常的悲伤。想着常年汲取故土山水云烟的近邻谢三娘渐渐远离了老屋,远离了老屋这个水声潺潺的净地,远离了我繁杂怀旧的“旧俗人”;好似老屋的小菜园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使我感到非常气闷,貌似想要将我隔成孤身。看着老屋房后的山林在夕阳昏晕的照射下,都染成了模糊朦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