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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行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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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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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未能装饰的腰带

如果人生是一条长河,黄土地就是融进我血脉中的一处源头。

——题记

记得那是个金黄色的秋季,和煦的风吹过金黄色的豆田,谷穗弯弯,高粱挺拔,十月的金色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绚丽而夺目。一层层梯田已修整完毕,人们已经收获了豆子、谷子、红薯、高粱,平整了土地,将小麦的种子埋入那肥沃的土壤中。在山谷间、在小溪旁,耕种农事已渐近尾声,修整田埂成为人们一年中最后的忙碌。

乡间小路上,我乘着邻居大哥驾驶的三轮车,奔忙在“送布”的路上,农村里家中有丧事,则要尽快在当天通知到亲友,此后便是忙碌的吊唁、出殡和下葬活动了。那天中午饭后,父亲未到田里去,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过一个小时,家中便聚集了很多人,村中但凡相熟的人都聚在院子里商量着事情,而他们都忘记了还有一个木然无措的我。谁也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却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最亲的人——陪伴我长大的爷爷。

那一刻见他,头发花白没有了黑发的踪影,就连他生硬的胡子也难逃岁月的侵蚀。一张国字脸显得刚毅而勇敢,只是那沧桑的皱纹爬上脸庞,失去了年轻时的热血和豪放。一米七八的骨骼支撑着他略显沉重的身躯,只是病魔已经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两年的时间,偶尔的行走倍感艰难。他的脑子还很清醒,没有呈现糊涂的迹象,只是偶尔会比较喜欢睡觉。

记得我小时候常常跟在他的身后,在一群老人的聚会中斗棋玩耍,东家串门西家唠嗑,从来不觉得时光匆匆,也从来不期望时光快快让我长大,只觉得时光刚刚好。

童年的时光里满是我和爷爷的画面。那时家里并不富裕,耕种农田的骡子是至宝,我五六岁时便和爷爷每天清晨早早起床去照顾骡子的吃喝,每天晚上切割好食料,从来不会亏待它,当然更舍不得骑它,唯独骑过一次。骡子体型像马,而且我家的这头骡子特别壮实,估计和我们爷孙俩的照顾不无关系,我尤其喜欢它那双似饱含深情的眼睛,总能从里面读懂很多东西。骡子在我的记忆中就像是爷爷的一个侧影,不离不弃,始终伴随在我童年的世界里。

夏日的农闲时候,晚上为了消暑乘凉,村里会组织一些文艺活动,爷爷就会拉着我的小手带我去听说书人讲故事,那锣鼓声声中抑扬顿挫的嗓音,配合着盲人手中二胡的凄凉悲壮,我从那一片白色的眼睛里读到了人世的沧桑和无常。邻村在夜晚搭台子唱大戏,很多小孩子都不去听戏,就是去了也只是为了花几分钱买几根冰棍玩乐一下,而我和爷爷搬着一条足够两人坐的长条板凳,有时是我用肩膀扛着,趁着夜色还未沉下的时候,赶紧让奶奶做好饭,扒拉上几下便要赶路去占位子,否则坐不到前排,就看不到戏台上那神秘的脸谱和精神抖擞的步伐了。直到一场戏结束,我们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回到各自家中,还不忘闲聊今晚唱的哪一出,是五郎探母还是穆桂英挂帅,是小二黑结婚还是包拯斩陈世美。那星光铺满夜空,那蛐蛐唱着歌谣,那树木跳着舞蹈,那灯光唤着儿郎,那乡村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就像坐过山车般即使栽倒跟头也觉得美妙。

后来我上了他乡的中学,翻过一座山还要走十几里地才能到,每周回家一天,不再有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了,我开始在书本和学业里探寻城市的样子。爷爷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旺盛的精力,就连农忙时也不再能主导了,父亲开始接管了家中的事务,一辆拖拉机取代了我养的骡子,最终它被卖掉了,而我似乎因为“忙碌”而淡忘了我和它曾经的情谊。

一种唤作脑梗的疾病找到了爷爷,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吃药、扎针、治疗,多数时间是在家中的炕头度过的。每周我回家第一个要问候的人就是爷爷,好天气的时候扶他出来到街上走走,也只能从街这头走向街那头(我家正好处在中心街道的中间)。由于行动不便,有时候他上完厕所提不起裤子,我需要护着他给他系好腰带,有一次他突然地眼眶湿润,泪流满面,并说出一些气话:“这样子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我哽咽着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他安慰:“有我在呢,还怕没人照顾你呀!”但转过身,眼泪却是滴在心里,就像有一块石头压在喉咙处,一阵疼痛。

或许是为了安爷爷的心,或许是为了减轻我心里的疼痛,便想到用我笨拙的手艺给爷爷织一条腰带,毛线织成,就用大红的颜色,吉利又喜庆。记得那条腰带织的过程比较曲折,拆拆改改,总也不能让自己满意,甚至因为初三学业的缘故,竟一直处于半成品的状态,直到爷爷去世的那一天,我才从箱底翻出来……

我们家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爷爷生前也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对于我是女孩子的失望,反而常常以我为骄傲,因为在同龄的家族孩子中,我的成绩一直很好,而且性格温良,是人们眼中的“乖乖女”级别。他待我并不宠溺,也并不纵容我任性,只是用他的行动带领我畅游在童年温暖的时光里,不疾不徐,慢慢地沉淀着如乡愁般的依恋。

见爷爷的最后一面,他已经安静地不再生气,不再流泪,不再用老茧的手拉着我去往山林和田野,那一刻,世界的沉寂让我第一次听到了山涛阵阵的回响,在空旷的山野里一浪一浪地随风而来,似乎是来自于远方的呼唤。我将那条并不漂亮,还未来得及装饰的红色毛线腰带放到爷爷的身边,嘴里一直念叨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的话,我只知道当放开那双老茧的手时,当棺盖封住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好像塌了一角,沉在寂寞的山林沟壑,沉在潺潺的溪涧峡谷,抬望眼处,皆是流云飞逝。

再没有人为我在骡车上搭一个小屋,让我在夏日的暴晒中找一处乘凉的游乐园;再没有人带我到林间摘果子,让我躺在山林的最高处眺望脚下的村庄,仿佛坐上了摩天轮;再没有人拉着我踩着星光,扛着板凳走十几里地去看戏,仿佛那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再没有人能牵着我“晨兴理荒秽,荷锄带月归”,触摸那温热的黄土,收割那金黄的麦穗,折下那红果绿叶的枝条,捡拾起一地的时光,任思念汇流成溪流般的春夏秋冬……

记忆中的爷爷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模样,花白的短发,威严的面容,倔强的脾气,宽厚的肩膀,还牵着一个短发假小子的女孩,在阡陌纵横的田地间赶着一辆骡车,优哉游哉地行走在乡间土路上。车板“咯吱咯吱”地呻吟着,骡蹄“咯噔咯噔”地欢唱着,清风拂过脸颊,黄土丘守护着红土地,车轮碾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延伸向远方,山林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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