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前面有条河,叫“窝槽河”。窝槽是苗语“潕祝”、“偶祝”、“奥祝”的转音,因沿岸有山像门而名,意为“门”、“水门”。
窝槽河留给我最早的深刻记忆,是我四五岁时的一个夏天,快要打谷子的时候,寨子里的人放闹。放闹又叫闹鱼,“放”是一种行为,指群体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心放开、手放开搞活动,而“闹”就是开开心心捉鱼。放闹不单纯是娱乐性捉鱼,还赋予了庆祝五谷丰登的涵义。闹鱼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直接捉,一种是先麻醉再捉。直接捉,是在稻田捉,因为稻田水浅、没有洞穴,鱼没有地方躲。先麻醉再捉的,是在河里捉,河水比田水深,有洞穴和上游下游,鱼有地方躲、有地方跑。麻醉鱼的药,一种叫“杜韭嘎”,一种叫“瑞美”,还有一种叫“蔻”。蔻要用热火灰闷烧过,毒性较大,能快速将鱼毒死,很少使用。
闹鱼的河段是社员拦河引水灌溉形成的蓄水区,左侧是裸露的河床和稻田,河床上、田埂边长有许多光棍草,常有水羊咪(水趸)、蚱蜢、石蛾等昆虫附着在草上,有时还是空壳;右侧是修建公路时砌的坎,坎上是公路,是村寨,一年四季有地下水渗出。放闹后,白条鱼、红排鱼、鲫鱼、溪石斑、鲤鱼、泥鳅等纷纷翻白,弹着尾巴漂浮在水面,或打转,或游向岸边,或游向上游,或漂到下游。下河捉鱼的人很多,工具也五花八门,有用筲箕的,有用撮箕的,有用簸箕的,也有用饭篓盖子和赶罾的,凡是能滤水捕鱼的,基本都用上。用赶罾捉鱼最好玩,赶罾是一种半立体型渔网,四方形,立起的三面及底部是网,其中一面和顶部空着,捕鱼时,将赶罾放入河里,贴近河床,一手拿赶棒,一手握赶罾,用赶棒将鱼赶进罾内,然后提起、捉鱼。
用赶罾捉鱼的是娘的一个堂舅,因为和我同姓又同寨,大我两辈,我喊他做叔公。叔公有点瘦小,单精单精的,拿着赶罾站在河里,身小、罾大、河宽,跑动的时候,脚趟水,身扭动,罾半抬半拖,眼睛盯得大大的,似跑非跑,似怒非怒,让人忍俊不禁。但别小看了叔公,他生在河边,从小就下河捉鱼,经验很丰富,知道人多的地方赶罾派不上用场,就另辟蹊径,守在人少的地方,如洞穴前、有地下水的地方,或上游。
守在洞穴前,是鱼受到惊吓也会躲在洞穴里,洞穴里的水流动幅度小、进药慢,加上鲤鱼、鲫鱼这类个体大点的鱼抗药能力相对强,浮出水面的时间要晚一些,一旦浮出水面就像射箭,一般工具不好捕捉,赶罾面宽,捕获几率相对要高。守在地下水喷涌处或上游,是大点的鱼还没有晕过去时,能溯源寻找活水,这种鱼比较灵活,用筲箕、簸箕等捕捉不到,得用赶罾。
按照习俗,远房侄子和叔叔伯伯可以开玩笑喊对方为儿子,河面上的这些人,叔公他们这辈辈份最大,所以,他的远房侄子们纷纷拿他开玩笑,也是分散他注意力:“乖儿子,捉条大的过(即送、给)你叔来!”叔公的嫂嫂和弟媳们也和叔公开玩笑,她们开的玩笑最好笑:“屁大王,坐下去放个屁把鱼震死咯、臭死咯,难捉很!”叔公笑着,时不时也反击,但眼睛始终盯住河面和赶罾,只要鱼一进入罾内就赶紧提起来,捉得大鲤鱼就冲侄子及嫂嫂们甩几甩,说:“自嘎(即自己)来的!”然后放入鱼篓,又搜寻新的目标。
我看着叔公,发现他捉到的鱼是最大的,最多的,最鲜活的。
“他屋叔,怎么做好?你漏两三条给我们咯!你看你,叉在那里像篱笆,像,像粪塘婆(即姜子牙老婆)!”“是的姐,像粪塘婆瞪两颗桐油子(即眼珠子)在那里!你得你得,你快尕(即夹)吃,塘里还有!”几个婶婆拿叔公开玩笑。叔公看过来,回击道:“我都闻到牛屎臭过来了!叽嘎叽嘎的得(鱼)啊?它要来我能怎样?你要多是没?你跟我,过来跟我!”说罢,跑来要拉住挨得近的一个婶婆,婶婆身一缩,往后一退,脚一滑,跌坐在水里。叔公站住,笑道:“满篓了不要啦?也不要坐起蹬脚蹬沙杀(即耍)赖啊,哪个抢你的?”说罢将婶婆拉起来。
我最关心的还是娘。娘她们那一辈还种棉花、还养蚕,用棉和绸混合做衣服,从纺线、上浆、漂洗到染色、绣花都是手工。衣服多为垫子(即晒席)花,经纬有序,夏衣不染色,棉白绸黄,从穿着上很难区分谁是谁,但是,做儿女的都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娘,娘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所以,我很快就找到娘。娘浑身湿透,腰挎鱼篓、手拿筲箕,一摇一摆地在河里趟水,追赶浮鱼,追到了鱼,手一伸,筲箕一舀、一抬,将鱼捞住、捉住,放入鱼篓,然后往岸上一看,微微一笑,说声“在那里哦”,又盯住河面。
娘老是往岸上看,是担心我的安全。放闹的河段,上段是蓄水区,下段是深水潭。水从蓄水区流下来,在这里往左急转弯,形成个水潭。水潭右岸是山体的峭壁,峭壁上面是路,路边有棵古老的鬼柳,根植入岩石中,树身前驱像人背犁一样,悬空倒映在水里,大哥哥们来洗澡时,总是爱爬上去,纵身跳入水中,从潭头游到潭尾,又从潭尾游到潭头。潭头有两块巨石,一条小溪从旁边流过,注入潭里。巨石的后面是个涵槽,镇邪的灵官就安放在那里。一天,一个和我同龄的妹妹坐在巨石上看鱼,一不小心倒在水里,等大人发现跑去营救,已经停止呼吸。
玩,是孩子的天性,看到满河的人你追我赶那么好玩,我也想下河去捉,捉到后高高举起给大家看。但是,娘不准我下河,只能站在岸边看,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到拦河坝上,鱼漂游到眼前,尝试俯身伸手去捉。鱼是小鱼,大的都被人捉去了。我双脚踩在卵石上,卵石慢慢松动,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倒下去,吓得赶紧缩回。和我一样想捉鱼又不敢的小孩不止我一个,看到我们可怜的样子,大人们会笑着走过来,将鱼赶到我们脚下,扶着我们慢慢蹲下,双手捧鱼,捧到鱼后,又扶我们站起来,嘱咐我们离河面远一点。
我捉得鱼后,走到潭头水沟旁,蹲下,将鱼放在地下,用手刨出一个巴掌大的水凼,再将鱼放进凼里,趴着对它吹气,给它输氧。
我走到哪里,娘跟到哪里,总是在离我不远处,如果追鱼跑远了,捉到鱼后,或者鱼被人捉去后,立马回来。走到上游的时候,上游的水要浅一些,不到膝盖,但鱼要厉害一些,每当有鱼箭一般飚上去,她双手拿筲箕,眼睛紧紧盯着,迎着鱼的方向将鱼接住。娘捉鱼比爬车厉害得多,一次,爬湘运公司的八吨拉木拖车去坳上收苞谷,爬也爬不上去,只好步行,而穿着湿透了的、厚厚的衣服趟水捉鱼,只要见到鱼,再怎么样都奋力跑去捕捉。“我娘,我娘,那里有条,那里也有条!”我指着河里的鱼跟娘说到,这时,娘已经疲劳,依然笑着,说声“捉它”,奋力跑去将鱼捉住,拿给我看再放入鱼篓。
鱼篓的鱼以白条鱼占多,然后是溪石斑、鲫鱼,红排鱼和鲤鱼、泥鳅这类要少一些。我最喜欢鲤鱼和红排鱼,鲤鱼肥大,红排鱼好看。娘见我盯着鱼篓,蹲下来笑着告诉我:“晚上你嗲(即爹)炒给你们吃!”嗲会炒鱼,火候掌握得好,炒的鱼金黄香嫩,我们几姊妹都喜欢,尤其是煎鱼做鱼汤,鱼香和胡椒香混在一起,闻着浓香,吃着香辣,终身不忘。
后来,我年龄到了,背着书包读书去了。我们的学校就在河边不远处,热天经常下河洗澡。我们寨建在山脚,开门见山,山非同一般,酷似双狮戏龙,形似狮子的山体,石头为青石,而龙形山体,石头为红石。龙从寨子右侧俯冲而下,扑向狮子,穿山而过,两只狮子跳起来,回望龙身。山势呈“入”型,在入的底部有个水湾,水湾里有个水潭,我们就在潭里洗澡。乌云遮住太阳时,有点冷,我们爬上岸来,双手护裆,佝偻着身子不让下游的女同学看见,走到一边各扯一根粗壮点的、八卦图形好的莎草,从中间划破,留两头,然后拉成圆形,对着天空呼唤:“太阳——出来,乌云——散去!”呼毕,往地上一甩,摆成太阳和八卦的形状。太阳出来后,我们又扎猛子潜入水里,或面对面盯着大眼睛龇牙咧嘴惹对方,或作牛打架,或伸手进岩缝捉螃蟹。若是捉螃蟹,手指被螃蟹夹住,赶紧上岸将螃蟹放了,再重新捉住,砌石头将它围住、罩住,再下河继续玩。等眼睛发红了,喉咙发热了,游饱了,才上岸来,坐在沙滩上堆沙子。堆沙子又叫“滴沙”,是将水沙捧在手掌里,沙从指缝渗出,滴在地上形成各种形状,有燕子窝,有五角星,有小动物,有花草,有碉堡,有山峦,做得出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做出来的东西不像,也不会将它毁掉,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们寨寨子大、人口多,七个队的人密密麻麻住在一起。人要吃饭,猪要吃糠,谷子要碾,茶子要榨,在没有打米机、榨油机的时代,修建有五座水碾二座油坊,后来,因为大炼钢铁大肆砍伐森林,致使河水变小,加上大队建起打米厂,八十年代后私人也办起加工厂,相继拆了。最后拆的这座就在村前,是外婆他们那个队的,外婆离异后回娘家住,娘家给她一个厢房,粮食由生产队供应,我常去她那里找饭吃,常去水碾玩。
上村口河对面有个幽深幽深的山谷,两边的山体前伸,将山谷紧紧夹住,山里植被厚,空气湿润,山上的水从悬崖上奔泻而下,产生奇怪的回音。谷里的水流出来,将山脚的平地一分为二,两旁尽是稻田,稻田里放养有很多鱼,因吃稻花,体肥味美,俗称“稻花鱼”。小溪右边、窝槽河左岸有个木房,早不生火夜不煮饭,一年四季很少看到炊烟。每当白鹤来叼稻花鱼的时候,总会有人从木房里走出来,站在阶檐口、田埂上,双手展开,一闪一闪,嘴里模仿老鹰的声音驱赶白鹤。谷子黄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麻雀飞来啄食,看田的人戴着个斗篷,“呜~嘁~,呜~嘁~”,吆喝着从木房里走出来,走到篱笆边拉线摇动稻草人驱赶麻雀。这里就是外婆他们那个队——五队的仓库、水碾。从水碾沿着田埂往上走,约300米处有一面峭壁,再往上走约100米有个滩头,河水从这里冲下来,到峭壁处碰壁转弯,形成个水潭,人们在潭尾开沟引流,既用于灌溉,又用来碾米。
到水碾玩是很危险的,会碾到人,轻者皮伤,重者死亡,所以,不管谁家小孩,没有得到许可的话,一律不准进去。看磨的人身体差、耳朵也差,人们照顾他,来仓库或田里劳动时,帮他看守,所以,队里的人大多都是看磨人。
我初去玩,只是站在门外探出个头往里面看,得到允许后,才诚惶诚恐顺着碾槽的边缘走上风车房,远远看着,不敢靠近碾轮,胆子不如这个队的孩子大,看磨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敢跟着碾轮跑,敢爬到中间的碾臂上坐;也不如麻雀,麻雀敢在碾槽边啄米吃。一次两次,习以为常,知道看磨人不敢骂和熟悉碾轮的规律后,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也趁看磨人不在,迈开步子跟在碾轮后面跑,然后跨过碾槽,先跟在碾臂后面跑一阵子,然后再爬上去坐,享受旋转的快乐。
我们常在水碾旁边的河段洗澡、做游戏,其中一个游戏叫“小水车背田水”,水车是用青柚子或芭茅秆做成。良是娘的表弟,字辈又大我一辈,按理说我该叫他叔叔,“少年叔侄无大小”,我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有时为一点小事吵架,很快和好,从不计较。我和良到四队灰库那里捡来柚子,先用随身带的小刀把柚子切成圆轮,再雕成水车,穿个孔,插根小木棒。制作完成后,将水车架在滩头上,或者开沟引流把河水引到岸边,将水车架在水沟上,水车旋转,溅起水花。
用柚子制成的水车耐用些,只要不破坏、不涨水,几天了还在那里,用芭茅秆制作的容易折断或翻飞,被水冲走。冲走时,我们伸手去抓,手忙脚乱,一铺啦倒在水里,你泼我,我泼你,惹得小狗和鸭子停下来,抬起个头观看。
衣服既已湿透,索性脱下敞在石头上晒。不知道谁在滩头架鱼梁、在河里埋鱼篓子捕鱼,鱼梁里很乱,有鱼,也有被河水冲来的石子和其它杂物,有些鱼已经动荡不得,有些还在跳,而鱼篓子里的,慌乱地游来游去,看也看不清。
河水缓缓地从大大小小的卵石上流过,太阳照的时候,水波如同稻花鱼背脊下部的鱼鳞,一闪一闪,色彩有明有暗,泛白泛金,细听有声,又似无声。豆娘或交缠着,或追逐着,或单独一只,在河上飞来飞去。水黾叉开长长的脚在水面跑来跑去。这里没有水潭,对岸有几丘田,田坎下有几块由山体延伸形成的平整石块,玩累了就躺在那里休息。河水咕噜咕噜从耳边流过,划蝽悄悄爬上身子,那些比瓜子小十几倍的鱼,则围在裆口的某个部位,像要上来咬一口,又像围观。我们就这样躺着,或静静地看着蓝天,或数蜉蝣。
河里的动物,危害人的不是水蛇,水蛇确实令人恐惧,但从不会跑来咬人,倒是蚂蟥,这家伙滑溜溜的,靠吸血为生,一旦被它叮上,甩也甩不掉、扯也扯不掉,要用石块、木棒或巴茅草刮才能刮掉。记得一次娘带我和姐姐下河洗衣服,姐姐被蚂蟥叮住,吓得大哭,娘顺手扯来几片巴茅草,一刮就将蚂蟥刮掉。其次是水蝎,水蝎也不随便蜇人,我一生也才被它蜇过几次,而且都是在田里。“躺吧,有蚂蟥呐!”路过的人看到,提醒到。我们一惊,手一撑,脚一缩,纷纷爬起来,没有看见蚂蟥,埋怨他吹牛。“我是提醒你们娃娃家。躺在那里会被蚂蟥咬,快去翻桃花虫去!”“是哦,翻桃花虫去!”说起桃花虫,激起我们兴趣,跑去摘来几片宽大的叶子,用细竹桠扎成喇叭形盒子,放在有水、但不会被冲走的岸边。
桃花虫是虫名也是菜名,作为虫名,是河底可食用小动物的合称,因春节过后荤菜少,桃花盛开时水蜈蚣、爬沙虫、水蝎、水趸等水生动物越冬后量多肥美,会吃的苗家人捕捞炒食而名。作为菜名,是将水蜈蚣、水蝎、水趸及螃蟹等焙干或晒干,用干辣椒等合在一起炒,爆炒、油炸,吃的时候不仅香脆,还发出声响,是湘西苗家人最喜爱的菜肴之一,苗家小伙大老远到另一个山寨和姑娘对歌,姑娘们经常炒来招待。桃花虫大多躲在石头底下,我们弯着身子,轻手轻脚翻开石头,深怕把水弄浑,水浑的话看不见虫子,被水冲走了也不知道。这些虫子要么附着在石头上,要么趴着在河砂里。水蜈蚣受惊后会缩起来,也会像蚂蟥一样浮游在水中,一弹一弹逃跑。水趸最好玩,趴在砂粒上,走动时尾巴喷水,像天上的喷气飞机。我们将捉来的桃花虫轻轻地捏在手掌里,水蜈蚣在掌心里乱动乱咬,使劲地挣扎,如果被咬,赶紧上岸,将它们放入叶盒里,包住,用细竹桠扎住,封口,再用光棍草捆绑。等衣服干了,我们穿上衣服,手里拎着桃花虫,一甩一甩回家。
两座油坊,我们这代只赶上一座,在窝槽河的上游,离寨子有两里多路。原是私家作坊,后来交给二队经营管理。我是一队的,一队、二队都住在上寨,每天都见面,两队人玩得最熟。我们寨全寨一个姓,而且同一个祖宗,在油坊做榨油工的,大多是我的叔叔伯伯,只有一个是喊做哥的,每次去玩,他们都喊我吃饭。油坊的饭好吃,主要是油多,但是,我一想就想起的,不仅仅是油坊的饭,还有榨油工榨油时穿的衣服。
每年秋后,附近山寨的社员都要挑箩背袋,从不同方向沿着密林小路,朝窝槽河左岸的一座木房走来,木房炊烟袅袅,在河岸上飘荡,在山林间曼舞。这就是二队的油坊。油坊的原理、结构和水碾的一样,不同的是,油坊有灶、有铁锅、有铁环、有稻草、有油槽、有瓢、有油桶。茶油是食用油,桐油不是,榨油工按照“先茶后桐”的顺序,将茶子碾碎、炒熟,舀起来,倒入几个叠起的、垫着稻草的铁环内,用脚踩住上头的稻草,将茶坯包住成茶饼,踩紧后,将多余的铁环取出,留两个,然后将茶饼放入油槽。油槽为木质结构,且滑润坚硬,不会开裂。装满茶饼后,开始榨油。榨油就是挤油,在油槽一侧放置几块木块,中间留缝,插上挤棒,然后用撞杆撞击。撞杆悬挂在房梁上,很长,头部和中部粗壮,尾部较细,榨油时,一人抓住尾端掌握方向,二人在中部抓紧撞杆,三人合力撞击挤棒,发出“呵”“咚”、“呵”“咚”的声音。“呵”为喉音,是口令,也是发力声,“咚”是撞击声,由于撞击的速度快,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虽沉闷,却传得远。
槽子下面有个桶,榨出来的油缓缓流进桶里,泛起黄色气泡。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好奇地看着,累了就靠在柱子上。“莫靠莫靠!”一个叔叔看见,喊我离开。这个叔叔和我嗲玩得很好,他既是榨油工,又负责做豆腐,做豆腐时,见我嗲走过,时不时送一包豆腐渣给我嗲,我们两家这么好,他怎么会将我赶开呢?见我有点不高兴,叔才细言细语跟我解释道:“柱子上沾满了油,把衣服弄脏了洗不脱,你看我这身。嗯~,跟我来。”叔将我带到后门田边,蹲下,舀来点水,倒在一只袖子上,袖子竟然没被打湿。老大哥看见,跟我解释道:“油坊到处都是油,凳子也是,坐不得摸不得……我们天天做,衣服都是油,雨都打不湿……”
在油坊做榨油工的都是好角色,个子高不说,还要力气大、脾气好、会配合。我们寨是武术之乡,男孩从小习武。常习武的人手脚灵敏、脑筋反应快,油坊交给二队后,二队的好角色都被安排在这里,其中一个伯伯武艺十分高强,参加湖南省武术大赛荣获第二名,省武术馆想留他做教练,他家先前比较富足,属于“成分不好”的那种,地方领导将他不让他去。伯伯看淡名利,安心务农,90年代申报苗鼓国家级文化传人时,推给别人,自己甘做“园丁”,不管是附近的人还是远处的人,来和他学打鼓,总是悉心传授。榨油空闲,几个人聊天,说着说着说到武术,兴致来了站起来走几步,有遗忘的,或动作不到位的,就问伯伯。
伯伯是闲不住的人,该休息不休息,不是打扫卫生就是维护设备,听到同事问他,头也不抬地答道:“不要抛(即增加、延长)那两拳。”同事说:“耶!你学得后坡婶娘啊,耳朵听都知道!不是不是,水那么响听不到!”伯伯这才抬起头来,解释道:“熟手熟脚的,怎么不知道?我再怎么不看,眼色是散开的。”伯伯不大爱开玩笑,却不乏幽默,吃板栗时,吃到一个烂板栗,骂道:“皮鞋唛想念粪便,鸬鹚唛想念鲤鱼,要烂你都烂啰,害我不敢一口吃!”说罢,张开嘴巴,支起嘴皮,露出牙齿,一点一点地将好的部分吃掉,烂的往后一丢,丢到河里。
那时,山里野兽多,有野兔、野猫、野山羊、野猪、狐狸。路边蛇也多,有乌梢蛇、鸡公蛇、五步蛇、烙铁头。我们读书经常遇到蛇,一次中午,我脱了上衣,拿在手上一甩一甩,沿着田坎跑下河洗澡,一条乌梢蛇从洞里钻出来,站立在田坎边。按照本地说法,蛇直立是和人比高,如果比得过人,那这个人就得死,比不过,它自己就得死。晚上,我给嗲娘汇报,嗲一言不发,使劲地抽闷烟,娘则一个劲地问我将衣服丢到空中超过蛇没有,我说我的衣服一甩一甩的,不知道有没有超过。娘很忐忑,深怕我夭折。我没有夭折,一天一天长大,后来考取县民族中学,到县城读书去了。
县城在远山的背后,离家比较远,步行差不多要一整天。那时读书,学校没有封闭,课余随时可以出来。县文化馆在街道边开辟有宣传栏,经常宣传民族文化,同时,还派人到我们寨搜集资料,出版的文化书籍,内容有我们寨的。我从小喜欢听老人讲故事、喜欢打鼓,也喜欢看娘纺线、绣花,知道我们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来的,在洞庭湖打过仗,被人家包围,连更连夜造船突围,到泸溪安家居住;知道我们打的鼓叫“猴儿鼓”,其它地方没有;知道我们绣的花外面的人很喜欢……耳闻目濡,身体力行,我逐渐对我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产生兴趣,每个假期都回来搞民族文化调查。87年暑假,我背着资料到古丈县县城写调查报告。去的那天是赶场天,我沿着窝槽河而下,来到古丈县默戎镇,准备从这里坐火车去。
默戎地处保靖、古丈、吉首三县交界处,地理位置比较重要,很早的时候就设置圩场。因离上火车的时间尚早,我就过河到圩场去看一看风土人情。窝槽河流到这里后,与来自古丈万岩寨的一条小河汇集,水流量大了许多,我来到河边,稍稍提起裤脚就往河里走去。“冬伍啦!”(即“水深呢!”)一个声音传入我耳内,我回头一看,是一个衣着褴瘘、满脸皱纹、背有点陀的老太婆笑着告诉我,水深要卷裤脚。我不作声,继续走去。“细新啦!”(谐音,即“水深啦!”)老太婆以为我听不懂苗语,改用苗音特重的汉语说到。我有点不高兴,头也不回地用汉语回了句:“搞不清楚。”继续走去。走到河中央,水深水急,裤脚湿了,我慌了,一个踉跄差点倒在河里,裤脚垮了下来。这瞬间,我的耳跟火辣辣,裤脚也不提,慌慌张张跑过河去。我不敢在场上逗留,走过铁索桥,直接去火车站等车。到了古丈,静静地站在凉水井边,想着老太婆衣着褴瘘但非常可爱可敬的模样;想着自己本就是苗族,一生下来就听母语、讲母语,竟然用汉语答话,非常后悔,将所搜集到的民族文化资料撕碎,丢进水里,随水流走……后来,我定居黔东南,很少回湘西。一次,和朋友去凯里高坡苗寨玩,看到巴拉河,触景生情,以窝槽河和巴拉河为共同的情感依托,写了首歌,由黔东南歌手潘小燕演唱,每次听都感慨不已:
难忘那时候靠在妈妈背上,闪闪的水光照在我的脸上,水里的鱼儿轻轻的吻我,就像妈妈轻轻抓我痒痒。
回首遥望故乡,河水弯弯长长,亲爱的妈妈看着白鹤飞翔,袅袅的炊烟萦绕着山寨,就像妈妈渴望儿女依偎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