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雨后。草更绿了、更润了。山路更隐约了。木房更深沉了。一眼望去,乡村若隐若现,充满生机。
在这仙境里,山峦如国画的点笔,重一点的墨重,轻一点的墨淡,白雾幻为仙女下凡、天马行宫、神兽出谷来点缀,产生神奇、怡人的视觉效果。又如泉水叮咚,“卵石”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水里,水速不是很快,却一泻千里,汇成飘飘逸逸的汪洋。而稻田,则如同绿宝石的镶边,镶嵌在丛林里,种油菜的,油菜花黄;撒草籽的,长势良好,泛绿泛红;蓄水的,水面泛光。
我牵着我家那头病恹恹的牛,行走在青叶和新枝掩映的山路里。春耕之前,大人们已经肩上荷锄、腰后别刀上山来,修复好损坏的木桥、篱笆,疏通好水沟,松动的石头也摇落了,就连村前“农业学大寨”那几个字,也重新撒了石灰,字迹极为清晰……
我是牵牛去一个叫“沟戎”的地方放。昨晚听嗲(湘西方言,爹)和娘说,生产队安排他们去那里打秧草。“沟戎”是苗语,译成汉语是“卧龙岗”,那里离寨子远,生产队的肥料(牛粪、猪粪)一般都是就近满足育秧田育秧施用,远一点的,多用绿肥,也就是采来各种新叶、嫩草,踩入泥中沤烂肥田。一路所见,有人翻土,有人练田,有人打秧草,小溪从山脚的某处涌出,汇流到窝槽河,流向远方……
“远定,是远定没?”大哥远茂正在练田,看见我,冲我问道,我吓了一跳,斗篷差点抖落。为什么吓了一跳?因为我刚刚从一条树叶遮得黑黑的弯路爬上来,还在用心辨听林丛里有什么声响没有、是慢还是急,没听到有人在梨田。“是我!”我答得有点慌乱。“耶嘿(苗语语气词,表示自责和惊叹),我吓到你了!哌雀啪雀!哌雀啪雀(相当于阿弥陀佛)!白天白地的,哪里都有人,莫惊莫吓,莫惊莫吓……”远茂哥见我受惊,忙念经一般来安慰我。我定神,站稳,朝远茂哥看去,他家那头大牯牛背着木梨,梨扣沾满了泥,牛尾巴一甩一甩,如若无事地走在田里,泥巴顺着桦口从泥水里钻出来,又翻倒到泥水里。这情景,像极了窝槽河涨水,我们光着身子在洪水里游泳。不过,在这人忙水欢的场景里,最惹我眼的,是梨柄上挂着几条长而粗的黄鳝,远茂哥一摇梨,黄鳝一甩,一甩……
“你没穿蓑衣?”远茂哥问我。我说没有。远茂哥又说:“怕要下雨哦,怎么不带蓑衣呢?穿我的去。”我才发现,我左前方的田埂上放着一件蓑衣,蓑衣旁边的桐子树上挂着一包用饭帕包的饭,我才想起我没包得饭,到中午了怕要被嗲骂的。我没有拿远茂哥的蓑衣,牵着牛继续往前走去,感觉走了很远的路,听了很多鸟叫,看到很多八月瓜藤,才走到目的地。
嗲和娘,还有隔壁婶娘正在田后坎的坡上打秧草,我牵着牛顺着田埂悄悄走来。悄悄走,是试着试着走,慢慢让嗲看见,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不骂我。嗲是很凶的,我们吃饭掉饭他会骂,晚上钻进柴堆捉迷藏他会骂,就连玩竹筒枪、坐相没好也会骂,娘说我们是老鼠,嗲是猫,猫来了,老鼠就不敢动了。
“昌谦哦,昌谦,怎么不带蓑衣呢?!”昌谦是我们寨的一个傻子,极傻,一次去别寨吃竹米酒,去之前他父亲交代他不要乱说话,说错话了主人家会不高兴,他满口答应。按照习俗,吃竹米酒要留一天两夜,这一天两夜里,昌谦一句话没说,回家的时候,他跟主人说:“我一天两夜一句话没讲哦,以后你家孩子死了不要怪我!”嗲把我比作昌谦不会动脑筋看天色,是怕我淋着,是关心我。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把牛牵到坎下的坡地,放它在那里吃草,然后跟嗲说,我也来打秧草,嗲没做声,默认了。
娘外号“巴叩”,意思是“头发少聪明人”,我刚来的时候,她一句话没说,也担心嗲骂我,见嗲没生气,见我爬上坎来,她才开始说话,教我怎样采青,怎样不被那些刺勾到。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打秧草,我们几个小伙伴放牛时,经常采青给牛吃,经常打秧草,早已有了经验,比如爬坎或钻进刺丛,先看有什么抓的,如果有刺,先把刺砍了,或者拉开,再上去,再钻进去。
“搞什么要打秧草呢?”我边打秧草边问道,这个问题,我确实不知道。娘没有回答我,婶娘没有回答我,嗲也没有回答我,坡上一时没人说话,只听到打秧草发出的声音。“明英娘,我讲不好,那晚开会怎么讲的?打秧草沤肥,还有什么?”娘打破僵局,冲婶娘问道。“我也讲不好,又讲苗话又讲汉话,又讲虫子又讲石灰,像夹生饭一样,我不大听懂,问他屋嗲,咦?二叔呢?”婶娘也回答不了,想起我嗲,大家才抬头寻找着,不知道嗲去哪里了。
一会儿,嗲牵着我家的牛从哪里拱出来,牵到一处亮敞的地方放,然后爬上田埂,冲我们喊道:“马时了呢,怕要先过马时(即12点钟吃午饭)哦!”娘和婶娘都喊我下去,我不好意思,没讲饿,也没讲不饿,站着不动,嗲粗声粗气地喊道:“快下来快,和你娘分吃!吃了回去,早点煮饭!”
下到田埂,我怕嗲和娘吃不饱,还是不肯吃,嗲又粗声粗气地骂道:“喊你吃了回去煮饭等我们,听不懂是没?!”婶娘和娘都劝我赶紧吃,不要惹嗲生气。我害羞地吃了几口,说不是很饿,饱了。嗲没吃饭,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手不停地旋转烟卷儿,咬咬,吸吸,吐吐,吧嗒吧嗒地抽烟,婶娘开玩笑说道:“一根烟抵得上七个苞谷粑,你嗲也饱了!”嗲将烟从嘴里抽出,吐了一口烟口水,笑了,大家都笑了。
“哦,想起了,刚才老三问搞什么要打秧草,你不在。”娘想起刚才的问题,冲嗲问道。“盘你读书你不攒劲!打秧草把这些树叶子沤到田里去,有很多用处……”嗲费力地组词,给我解释道。
嗲本来不大爱说话,说起来又不善言辞,一年四季又都忙碌着,平时忙看水看虫、忙扯黄豆摘桐子、忙抹包谷、忙砍柴,忙这忙那忙不完,好不容易过年,又忙劈柴、忙做豆腐、忙打糍粑、忙蒸饭,极少和我们几姊妹沟通,这次,他一次性跟我讲这么多,我感动得不知所措,像听毛主席语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一样听进心里去。晚上,我点燃罐头油灯,取出作文本,坐在床上用膝盖当课桌,用“既……又……”造句:
“劳动人民没有肥料,就用树叶和青草做肥料,它们既能让泥巴变得软软的,细细的,防水漏掉,又能为秧苗提供营养,它们还既能帮助秧苗生长,又能杀死害虫。”
我们读书,每个星期有两节劳动课,一到星期六下午,不是在校园里劳动,就是到大队划给的土里劳动。这种劳动,因为时间不多,劳动强度不强,不像社员那样累,虽如此,我们却养成了好习惯,一到星期天,就去捡牛粪、拾稻穗,交给生产队。一次,我和隔壁伯娘她们赶牛去三队的一个山谷放,把牛弄丢了……
三队的田集中在村子右边的一条小溪的两侧,为了方便,有人将房子搬过去住,那条小溪便有了烟火,听得见鸡叫,看得见炊烟。我们是一队,住在上寨,从上寨去,要上几个坡、下几个坡才到。到了以后,伯娘和几个婆婆、婶娘砍柴,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捡牛粪、抠黄鳝。
捡牛粪有点小技术,新鲜牛粪软和,用竹夹子像拈菜一样直接去拈夹不住,要半蹲下,竹夹子平伸过去,轻轻地将牛粪夹住,连夹带刨,顺势将它放入撮箕,或者将撮箕放在地上,顺势从底部将它刨到撮箕来,无论怎样,都不要弄破,弄破了,不仅臭,还沾撮箕,干了不好洗。我们把牛粪抬到我们队的稻田,倒入泥水里。至于抠黄鳝,好玩多了,看到哪里有洞,四指并拢,留一手指,顺洞钻进去,触碰到黄鳝了,几根手指一掐,手一缩就扯了出来。
我们就这么玩着,唱着。用茅草杆做成射箭,射向空中,慢慢落地。用桐子树叶做成瓢,打个草标,舀水喝。我们喜欢唱的歌有两首,一首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一首是《种南瓜》,其中,《种南瓜》是这样唱的:“小锄头我手中拿,手里个手中拿呀,井冈山下种南瓜,种里个种南瓜呀,挖个坑呀,下颗籽呀,舀瓢泉水催催芽……”
不知不觉,到时间喊牛回家了,任我怎么喊,我家的牛就是不出来。
黄昏的山野,天空渐暗,山色昏沉,懒虫“唧唧唧”地鸣叫,原本美妙的黄昏,这时却陡生恐惧,内心害怕。婶娘和婆婆们背着柴禾,埋头赶牛,渐走渐远,快上坡了,我还在漫无目的地爬上爬下找牛,嘴里不停地叫着:“咧咧咧咧……咧咧咧咧……”牛还是不出来,也没发出声响,我急得快哭了,伯娘来了,冲我喊道:“老三,丢牛了是没?”听到伯娘的声音,我终于哭了出来,哽咽道:“是——”。
原来,伯娘没听到我说话,知道我找不到牛了,喊婶娘、婆婆她们先走,一人返回来找我来了。我说我贪玩把牛弄丢了,伯娘安慰道:“别怕别怕,你们捡那么多牛粪,回去解放军广播表扬你们的!”“解放军”是我们队队长龙华清的外号,因参加解放军抗美援朝而名。听伯娘说“解放军”会广播表扬我们,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和伯娘一起找牛,回家。
这里说的广播,不是高音喇叭广播,也不是手持铁皮喇叭,而是用手做喇叭喊话。每天早上,“解放军”都会跑到我家后面,或站在路的一头,或站在一棵古老的梨树下,用手做喇叭安排一天的工作,今天谁去哪里做什么,谁又去哪里做什么,一来二去,人们习惯了这种方式。
一天黄昏,“解放军”又到我家屋后喊话,我以为是通知开会:“今晚,一干儿儿孙孙到靠二家啃牛骨头来——”
原来,队里死了一头牛,肉拉出去卖,骨头留着炖吃。那时,国家穷,个人穷,买米要有米票,扯布要有布票,买肉当然要有肉票。我们在吃肉上有两盼,一盼过年,二盼生产队死猪死牛。过年了,可以买肉,可以放炮火。猪牛死了,可以啃骨头。
靠二是我的一个太公,和我家是邻居,和前面说的伯娘、婶娘家隔一条石板路。太公和嗲关系很好,年轻时,太公请嗲冒充太公去相亲,将太婆娶了回来。太婆认命,为太公生育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同我们关系都好,两家孩子一起玩,一起扮家家,大姑婆扮姐姐,讨饭给我二哥吃。吃了晚饭,我早早来到太公家,牛骨头放在堂屋中央,灶里还没有生火,还没有几个人来。
天色越来越晚,人们陆陆续续到来,不用安排,生火的生火,洗锅的洗锅,开始炖骨头。我坐在堂上碗柜一边,按照规矩,这是主人家辈分最大、年龄最大的老人坐的地方,我只能坐在靠近堂屋的一边,不过,今晚没事,这种大场面,谁也不那么讲究。
不知什么时候,嗲也来了,看我一眼,也没骂我守(即馋,守住不走),去帮忙去了。
堂屋里,老少爷们抽着旱烟,有的靠着柱子坐,有的靠着门板坐,有的架着二郎腿,有的敞开胸膛像菩萨。这些人都是一个家族,有的还是亲兄弟,一年到头缺很难有机会坐在一起,每天都各去各的地方,面朝黄土背朝天劳动,忙忙碌碌只为一口饭吃,只为养儿育女。
大人们谈天说地谈庄稼,我们耐不住了,就猜谜语:“四树不落叶!”“上面一道篱笆,下面一道篱笆,中间一个小娃娃!”“两只白马跑下坡!”这些谜语,我们在家猜来猜去,今晚再猜还是乐而不厌,争先恐后出题、答题。也有玩游戏的,弯腰扮猫猫,双手手指比做星星、猫儿眼,念道:“小星星,猫儿脸,跳跳,跳到屋后马劲坳……”
炖熟那么大一锅骨头,是要点时间的,不知不觉,我玩累了,睡着了。骨头炖熟后,人们开始吃了,我还在睡觉。嗲在灶边忙碌,没看见我,太公看见了,走过来将我拍醒,我一惊,忙擦口水,站起来往太公的房间走去,太公赶紧拉我,说:“看,在堂屋……”
太公捞来一根有肉又有脆脆骨的骨头,递给我,饱含深情地叫我:“快吃!”那一幕,我终身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