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我每次回湘西吕洞山老家，都要去父亲墓地走走。一生挺拔伟岸的父亲，被一抔黄土尘封住，再也不能踩踏大山，再也不能热的时候呼风、干旱的时候唤雨。我没有最初的那些悲痛，平添一分深深的思念。

父亲是平凡无闻之人，却也有传奇留传给乡亲作话题。解放初期，台湾那边常派飞机来骚扰和刺探情报，解放军在我村后山设了个瞭望台，架着高射炮防空。父亲是民兵，晚上常出来巡逻，防备敌特破坏。某晚，父亲巡逻时与两个解放军遭遇，因语言不通无法确定身份而动了手，父亲用双刀架在一个解放军腋下，另一个解放军用枪指着我父亲，谁也不敢动，后来，会汉语的地方干部赶到，作了解释，是自己人，双方才收回手中的武器。

父亲没读过书，不会认字，但因人生经历而形成思想，正直刚毅、明白是非，从没把自己的意志和喜怒哀乐强加于人。他当过生产队队长，批评过人，但没批斗过人，没利用手上权利谋过私利，不讨人恨，口碑极好。一次，二队的一个社员盗伐我们一队的木材，被父亲发现并制止，木材收回我队，这人说，金凤（爷爷防父亲被抓壮丁另起的女性名字）没收我服，他不会往家里扛。

因为自己不识字，吃了很多亏，父亲一再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每每我们灯下做作业和温习功课，他不能辅导我们，总是静静坐一边，就是做事，也是小心谨慎，深怕弄出声响，每晚几乎都是等我们把作业做完、功课复习完才去睡觉。老师家访的时候，他对老师那虔诚，从内心最深处流露到脸上，再到搬凳子给老师坐的每个动作，粗悍之人轻手轻脚，令老师感动，赶紧抢先一步过来自己拿凳子坐。

我是很贪玩的，做错不少事，其中一次被父亲强行从教室拉回家教训，引发一场风波：

班主任见我父亲竟敢闯教室拉人，大怒，要杀一杀父亲的“威风”，放话说道：“金凤不来认错，我不要远定读书！”父亲慌了，赶忙跑来学校，当众给我老师认错，请求老师的原谅，接纳我回校读书。老师很感动，感动我父亲竟有那么大勇气，为儿女放下大男人的尊严与权威，第一次低下不屈的头。

我读小学辍学过，我辍学，脾气暴躁、不善言辞的父亲让母亲做我思想工作，他在一旁不停抽烟，用手不停转动烟卷，发出“啵”“啵”的声响。后来，我复学，并考上重点中学，他很高兴，但没笑，只是走路或做事脚步轻盈了、身体轻巧了，内心无比兴奋与自豪，与母亲在劳动之余剥构皮、挖黄精、摘桑螵鞘，找山货卖钱，省吃俭用盘我和弟弟读书。

初中毕业，二哥结婚借了400块钱，我怕家里再为我借钱，就谢绝老师要我直接读高中的好意，毕业回到乡下，后来到乡政府务工。一乡之众，文化比我高的比比皆是，筛选的8个人中，其他7个人都是高中生，只有我是初中生，领导选定了我，我以仅仅的初中文化挤进政府，父亲又用他当年的身体语言表露出他心里多么高兴。

94年8月，我因人生经历产生新的思想，因人事背景单纯，而辞工出走广东，忍受种种委屈，奋斗一年混出小名堂，待遇是在乡政府时的二三十倍。那时还没有手机，打人家座机费用太贵，不能经常打电话，我用写信问好和寄照片的方式慰藉父母思念，不断衰老的父亲逢人就讲我孝顺、争气，说着说着就流泪。

四年后，我回家来，父亲到村口接我，而班车要到村前停，他就跟在班车后面跑，那情那景，感动在场的每一个人，一个在银行上班的兄弟赶紧喊我：“远定！”我一回头，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脚步蹒跚追着车子跑……

一别四年，太多思念，给祖先挂青后，我去葫芦赶乡场。葫芦即保靖县葫芦镇，是毛泽东国文老师袁吉六的家乡，是我们的乡场，我今生六个语文老师，有三个住在这里，我赶场能遇上他们。碰巧得很，我遇上了那个杀我父亲“威风”的老师，我请他吃饭，感谢他对我的悉心栽培。我们边吃边聊，聊起我父亲，他依然感动不已，夸我父亲能屈能伸，是非分明，是个好角色。回到家里，我把情况汇报给父亲，父亲为我懂得感恩而高兴，当即煮饭炒菜犒劳我。

我是在贵州结的婚，并跟妻子住在贵州。结婚时，得带妻子回去一趟，然后又回广东，直到妻子回贵州分娩，都没有回湘西老家。那两次回去，我已从父亲的脸色变化预感到他大限将至，父亲似乎也预感到自己寿缘将尽，做了两件让我后悔一生、感动一生的事：

我98年那次回家，玉米还没熟透，想烤几棒吃又太嫩，父亲知道后，跑去菜园逐株查看，查到有两棒可以烤吃了，就掰下来，回家烤给我吃。也许是老天捉弄，父亲烤熟玉米，我也吃饱了饭，没了胃口，匆匆出去了，等我猛然醒悟要吃父亲烤的玉米棒，已是几天之后了……

我有一片荒山，父亲想把它开垦出来，种植经济林留给我。那时，一生只吃活鱼的父亲开始吃死鱼了，这种改变，是大限越来越近了，大限越来越近的父亲，上山开荒依然不吃中午饭，饿了就抽烟，累了就铺稻草在一块巨石旁躺着休息。那块土，按照平时，父亲几天就可以挖完，这次却挖了很久，还没挖完，就去世了……

父亲走的时候，我刚升级为父亲，接到消息瘫坐在地。我急匆匆给爱人买菜、洗菜，嘱咐她自己煮饭、不要摸冷水，急匆匆赶回湘西吕洞山老家，把父亲安葬在村前一个视野好的地方，生前他最爱我，最牵挂我，死后就天天在这里看公路，我一回来，一拐弯进寨他马上看到。父亲嗜酒如命，我从贵州带回一瓶好酒随他安葬，代我陪伴他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