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远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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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76年，暑假的一天。
洁白洁白的云层像极了洁白洁白的棉花，天空就像棉花地或晒席，山峦则像处子一样甜甜地看着、笑着，风不吹，云不转，头不晕。在这处子一般的山峦里，有一山形似明朝官帽，人称“官帽山”。偌大的官帽山只有一户人家居住，当地称“独家村”。
这时，两只松鼠一前一后从高大的、挂着八月瓜的松树下来，爬上路边的几棵古茶树，从这一枝跳到那一枝，尽情地玩着。玩了一会儿，抬头嗅嗅，又从古茶树下来，机智地走过青石板小路，爬上篱笆桩，跃过竹水槽，下到独家村的院子，然后走到木犁旁，顺着木犁上爬，爬上窗前的晾衣杆，来来回回追逐，绣着喜鹊的绣花衣服摇摇晃晃。堂屋里，神龛下，一只老鼠从墙角钻出来，鼠头鼠脑爬到堂上，冲三脚架上的菜锅嗅一嗅，冲火塘嗅一嗅，感觉到温度，赶紧跑开。
刚读完一年级、8岁的杨磊独自一人坐在厢房楼上做作业。做完作业，站在竹凳上，一手拿着把用铁丝制成的火柴手枪，一手拿着个像鸡蛋一样的石头，靠在美人靠上唱歌：“七岁小弟弟上了一年级，放学回家来脸上笑嘻嘻，小弟弟笑什么？新课本捧手里，翻开第一页，看见毛主席……”见松鼠在晾衣杆上玩，便停住不唱，蹑手蹑脚下凳子来，掏出纸笔，躲在栏杆后面，对着松鼠画着、想着。忽然，松鼠从晾衣杆跳下来，急急忙忙跑回丛林，消失无踪，原来，娘背着一大背芝麻回来，路过家门口把松鼠吓跑了。
“我娘我娘，早上我去茶树那里看松鼠，捡到一个像鸡蛋一样的石头，从楼上攒劲摔下来都摔不破，好奇怪！”见娘回来，杨磊放下纸笔，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石头冲娘喊道。
“嗯？攒劲摔都摔不破？你拿下来我看看。”石美颖也觉得奇怪，便靠在路边的坎上，将背篼靠在专供背背篼休息而挖的小屯上，喊儿子将石头拿来给她看。
杨磊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扶着栏杆，高兴地下楼来，跑到娘跟前，将石头递给娘：“就是这个！”
石美颖接过石头，先举起看了看，然后放在手板上磨，像自言自语，又像和儿子说：“真太像鸡蛋了，嗯，比鸡蛋小那么一点点，说是河卵石又不是河卵石，看着不滑溜，放在手板磨又不伤手，是什么呢？”
“那，我们用斧头砸破它，看它究竟是什么啊？”见娘也非常稀奇，杨磊征求意见道。
“为什么要砸破呢？哦，那就砸，你回屋拿斧头来。”石美颖本不想将这么有意思的石头砸破，但想到儿子要解开心中的谜团，解开谜团也是激励儿子多动脑筋探索知识，便答应了。
石美颖将背篼背带解开，一手撑住背篼，一手捡来几块石头，垫在背篼底下，看背篼不会倒下，返身走进院子，坐在竹凳上，看儿子兴奋的样子，心里倍感欣慰。杨磊双脚叉开，双手拿着斧头走来，走到娘跟前，将斧头放下，然后伸手和娘索要石头。
“斧头太重，石头太硬、太圆，你还不晓得哈数①，管不住斧头的，娘砸。你退后几步，蹲在那里看。”石美颖很累，但想到儿子还小没有经验，没有将石头递给儿子，给儿子解释道。
杨磊不太情愿，但还是退后，蹲在一边看。
石美颖一手撑着凳子，慢慢蹲下来，蹲稳后，将这个奇怪的石头放在玄武岩石块上，顺手拿来一块方料挡在儿子的一方，防止碎片砸向儿子，然后双手举起斧头，一砸，没有砸破，二砸，也没有砸破，三砸，还是没有砸破。
“这么硬？连一点碎碎都没有！”石美颖自言自语道。
“不是的娘，是您太累了，我来砸！”杨磊说道，说罢走了过来。
“退后，不要你砸，你不会用力管不住斧头的，娘歇口气再来。”石美颖将斧头放下，冲儿子道。
杨磊过来，双手抓住斧头，艰难举起，石美颖制止道：“你怎么不听话呢？你还小，没有经验。斧头砸石头，砸歪了，用力没用好，石头都会乱飞的，会伤到自己的。”
杨磊想了一下，大声道：“我都进山帮您采药治痈疮了，还小吗？”说罢，又将斧头举起。
石美颖想想也是，便指点儿子怎么砸：“不要举太高，举到眼前就行，然后对准石头砸下去。你试试看，蹲稳，一定要蹲稳。”
杨磊将斧头举到一半，然后对准石头砸下去。说是砸，其实是放下去，砸歪了，石头滚向一边。杨磊看一眼滚向一边的石头，又看看斧头，冲娘说道：“我娘，您还叫我举到眼前那么高，我眼前都举不到。我嗲②打的斧头太重了，不是，是不是我今年劳动少了？都怪您！”
听儿子这么一说，石美颖心头一紧，想：“儿子力气没这么小的，今天是怎么了？难道？”石美颖想起了什么，赶紧走进屋里，看见菜锅还架在三脚架上，揭开一看，热的菜还剩有一半。又走到饭桌揭开簸箕一看，饭也剩一半。石美颖立马明白了，儿子知道自己喜欢吃桃花虫，知道自己背芝麻去仓库要路过家，给自己留饭留菜了，心里头既感动又担心。
石美颖梳理一下情绪，走到窗户边，双手靠在窗台上，一声不响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儿子拿不动斧头，一屁股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太重了！”
“太重了啊？还怪娘让你劳动少没？”石美颖走出来，扶儿子坐起来，用又爱又怨的语气问道。
“是啊，我读书后，您越来越少让我劳动了，除了放牛，您让我做多少活路了？种阳春不带我，薅苞谷不带我，我就只会放牛和做作业了？天天背书，天天做作业，我又不是不做作业，天天都完成的。您都说劳动不仅是锻炼身体和力气，也是锻炼意志，慢慢长大慢慢形成思想，您讲话不算话！”杨磊和娘辩论道。
“你这么多的牢骚？不是，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还不认账是不是？！”石美颖一时语噻，加重语气问道。
“我，我认什么账嘛？我做错什么了？”杨磊迷惑地、委屈地道。
石美颖也觉得这话讲得有点糊里糊涂的，便缓和语气责备道：“娘一再给你讲了，不要给娘留饭，不要给娘留饭，娘够的，你又留了。南瓜饭本来不经饿，你的量你没吃完，怎么会有力气？你正在长身体，如果营养不够会像小树长在瘦土地一样，小小的，瘦瘦的，你还要我讲多少次才懂？”
“哦，我想起了。我捡到奇怪的石头，都忘记给您留有饭菜了。”杨磊说罢，过来给娘揉背，头从一侧伸出来跟娘撒娇道：“我是看您喜欢桃花虫嘛，背芝麻去仓库要从家里过，就给您留了。娘，您去吃啰，您吃点我吃点。”
石美颖听着，心里很感动，但还是强压住不让儿子看出来，继续责备道：“那你就留点桃花虫啊，饭也留一半？你自己说，你吃没吃饱？”
“不饱也要饱……”杨磊搓搓手，低声答道。
“儿啊，插秧别人家插8分，你娘快插快插，快退快退，插12分，年年都不差生产队的钱。你娘挣工分干什么呢？！你嗲临终前怎么跟你说的？”看着儿子忍饿的样子，石美颖又心痛又生气，又加重语气责备道。
“听娘的话，好好学习。娘，您不要拿嗲教导我啰，我去吃去，我吃。”杨磊眼里噙着泪水，答道。说罢，跑去屋里舀饭舀菜，端出来走到娘跟前，喂娘先吃。
石美颖明白，如果自己不吃的话，儿子是不会吃的，便张开嘴巴，让儿子喂了一口。
石美颖歇了一会，又蹲下来，拿起斧头对着石头砸，一砸，竟然也没有砸破，二砸，也就是第五砸，石头破了，破成四块，两块大的，两块小的，小的只有黄豆那么大。
“白的黄的鸡蛋！”杨磊惊奇地叫道，说罢将碗放在一边，趴下来看，闻了闻，又道：“鸡蛋的味道！和鸡蛋一样的臭！”
石美颖看着碎石，神似破碎的荷包蛋，有蛋壳，有蛋白，有蛋黄，捡起一块来闻，确实是鸡蛋的腥味，无论色彩还是味道都非常新鲜。然后又看看地上，竟然没有细碎颗粒，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跟儿子说道：“难道这就是石广生说的化石？”
杨磊不解地问道：“石广生是谁？化石是什么？”
石美颖愣了一下，随即给儿子解释道：“我在文工团时听别人说过，我们这里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大海，后来大海升高了，水干了，像树啊，鱼啊，鸟啊，都变成了石头，就是化石。”
“鸟和鱼会变成石头？那不是神仙吗？是不是我们神仙桥那个神仙变的，是怎么变的呢？娘！”杨磊追问道。
“这个娘不知道，娘那时是唱歌跳舞的，去图书馆也是看唱歌跳舞的书，没有看过化石的书，像每晚给你读的《小英雄雨来》，也是才托人买书看的，树和鱼、鸟怎么变成化石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去仓库去了，我半路回家来，慢点别个看到了要唱我的小歌③的。你把化石捡起来，一定一定要收好！你攒劲读书，争取保送上大学，等以后读大学了用得上。”石美颖说罢，起身走出院子，走到古茶树下，上看看，下看看，扭头对进屋了的儿子说道：“儿子，听人说化石就是矿石，我们家的茶好喝可能和矿石有关。”停了停又说：“我们独家村是个好地方，这里的土种什么都好吃，你嗲不肯搬去米排住，继续当独家村是对的！”
在吕洞山地区，独家村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
一类是为了劳动上的方便，从村寨搬出去，到靠近自家田土的地方去住；一类是与族人不和，搬出去自己住；一类是外地人流落到此被收留，或外姓人因其它原因离开自己的村寨来搭伙，因姓氏不同不能和这个山寨的主体姓氏住在一起，杨磊家属于后者。
杨磊的老太公叫杨麻龙，是夯瓤寨人，武艺高强，有胆有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来到米排寨当押寨大哥，训练青壮年保寨护商，无论是兵还是匪，都不敢欺。
杨麻龙为什么来米排当压寨大哥呢？这要从清朝末年说起。
19世纪末，帝国主义国家疯狂掠夺我国的资源和侵害我国主权，民族灾难空前严重，爱国人士挺身而出，掀起实业救国运动，致力以发展本国工商业，以抵制帝国主义侵略和掠夺。
米排人向来爱读书，改土归流创办义学馆后出过两个举人。到了清朝末年，读过点书、见过点世面的几个年轻人受实业救国思潮影响，热衷于实业救国，组团经商，想通过贩卖茶叶、桐油等山货积累资金，创办实业。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经商是非常艰难的，既要防匪，又要防兵。这些年轻人虽血气方刚，但都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兵匪抗衡，几次送货去洪江几乎都被抢，或者敲诈，思来想去，便动员族长出面请杨麻龙来当压寨大哥，教家族青壮练武、打枪。
杨麻龙来后，结合米排的实际情况，制定了“遇强则强，以势压势”的保寨护商计划。“势”，即气势，“以势压势”就是，在避免不了火拼的情况下：
一、平时剪指甲不剪完，护商时将指甲剪成尖刀状，特殊环境下搏斗做利器用。
二、下手快、狠、准，一旦被迫动手，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把对方打趴、打败、打怕。
三、土匪也怕疯子，打的时候要做出一副疯的样子，让对方心生余悸，一想起就在心里害怕，不敢报复。
四、打胜三方在一方，一旦动手，对领头的人和凶悍的人绝不手软，对胆小一点的人吓吓就行，分化他们，让胆小点的不赞成报复。
经过一段时间的实战性训练，米排青壮的精、气、神及战斗技能大大提升，接下来就是实战了。
一次，护商途中，山洪将桥冲毁，只能走古悬壁栈道了。悬壁栈道肯定埋伏有土匪，怎么办？杨麻龙第一次来，看了一下地形，这条栈道不长，也就300多米的样子，认为土匪肯定是躲在栈道两头的山林埋伏。杨麻龙看刚才在寨子撩妹的几个青壮还没跟上来，而栈道前方有个洞腔，在没有走到栈道出处的情况下，在没有得到这头的土匪的信号的情况下，那边的土匪不会从山林跳出来，便心生一计，带着一行人爬上栈道，小心谨慎过去。
杨麻龙一手扶着崖壁，一手拿枪，倒着走在前面，不时大声喊道：“慢点，慢点，我给你们看路！”躲在来处山林里的土匪派一土匪下来察看，见到杨麻龙是倒着走的，怕他见到自己，赶紧缩回，爬上山林报告给土匪头。土匪头猜想，洞腔里有山泉、有石墩，这伙商贩一定会进去喝水，便示意这个土匪坐下，算准商贩进洞腔再摸索过去偷袭、夹击。土匪头没想到的是，到了洞腔，杨麻龙叫大伙喝水、休息，自己带着两个武功最好的直接走了过去，躲在出处的山林里。一会儿，从栈道上传来枪声，几个土匪便从山林里钻出来，从坡上跳下来，刚一落地就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呆住了。而栈道上的土匪，还没靠近洞腔，就被撩妹赶来的米排青壮火力压制，根本动荡不得，土匪头走在后面，正准备转身还击，被一枪打下山崖……
米排人一战成名，生意迅速做大，几年间成为雄踞一方的大寨，在洪江也有分号。为报答杨麻龙的忠心护卫和传授武艺之恩，米排石氏族人商议，将族长的孙女许配给杨麻龙，将官帽山和官帽山茶园送给杨麻龙，并修建房子给他们居住，有事的话敲锣、燃放火烟示警，米排人咳嗽间赶到。
一年春节前，为了试探米排人，杨麻龙和妻儿商量，在院子里架起大锅、烧起大火，然后点燃几个鞭炮、使劲敲锣，然后杀猪。米排人听到枪声、看到火烟，以为是土匪来报复杨麻龙，不约而同手持各种武器飞奔而来。杨麻龙看到米排寨男女老少300多人手持火铳、弩箭、山霹雳、菜刀、柴刀及木棒等赶到，非常感动，叫妻儿拦路留客，再杀一头猪，请全寨人吃刨汤，并当众立誓，世世代代认米排人为后家，亲善不渝。
解放后，社会和平，民族平等，人人平等，米排父老逐渐改变思想，移风易俗，多次动员杨光亭搬到寨子去，杨光亭说要守护祖宗屋场，不搬。
二
1977年的夏天。
稻田里的稻秧抽穗了，山林边的小麦熟了，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一眼望去，一片黄，一片绿，如同孩子们用蜡笔画的图画。乡村处处贴着白色的、红色的标语，有怀念领袖的，有工业学大庆的。铁二局的车辆来米排的次数显然多了，枝柳铁路通车在即，他们要在撤离之前帮米排大队修通进寨公路。
星期六这天，下午放学后，杨磊沿着长满板栗树的弯弯小路边走边打猪草，回到家里，将猪草倒在堂屋，站在神龛前，对着墙壁上的“善俗型方”牌匾看了半天。对于这块牌匾的来历和文字含义，还没上学嗲和娘就给自己解释了：
太尕公是教书先生，看家族青壮保寨护商下手太狠，题写“善俗型方”牌匾悬挂在祠堂上，希望家族中人改良旧俗，再开文风。后来，祠堂拆了，尕公和工作队的人讲好话，从火堆旁把牌匾要了回来。娘是独生女，嫁给嗲时，尕公将牌匾作嫁妆打发给娘，嗲视为珍宝，高高地挂在堂上。
杨磊想嗲了，想起嗲讲苗家后生变成飞鸟将九个太阳背走的故事；想起嗲在水田里用拖泥木槽拖自己玩；想起嗲砍来一截夜里会发光的树④做成灯笼送给自己；想起嗲放排给铁路做枕木因公牺牲，去世前拉着自己的手交代“听娘的话，好好学习”……
杨磊站了一会儿，拿起一把挑刀从堂屋走出来，关门，锁好，将钥匙挂在门后，朝屋后的茶园走去，蹲在茶垄挑葱。今天是嗲的生日，嗲生前喜欢吃野葱炒腊肉，杨磊想用野葱炒腊肉祭祀嗲。挖好野葱，拿到竹水槽那里洗干净，然后生火煮饭、烧水洗腊肉。
腊肉放在粮仓里。粮仓里黑黑的，空空的，挂着一块腊肉，已经开始生霉。杨光亭生前使用的那把猎枪，枪管还插着芦花，芦花杆像圆条⑤一样，击发就会射向野兽。杨磊抚摸猎枪，喃喃地问道：“嗲，那晚娘为什么叫您大哥呢？往天都是他屋嗲的，他屋嗲的。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谢谢您？为什么说来生一定嫁给您？”
杨磊用木叉将腊肉取下来，裁一半后又挂上去，然后用丝瓜络将腊肉洗干净，切成片，再切干辣椒。辣椒是自己在娘的指导下亲手栽，自己亲自浇粪长，红了亲手摘的，晒干后挂在天花板上，看着都喜欢。杨磊边想边切，一不小心切到指拇，便将刀子放下，走到堂屋门后，将蜘蛛窝的外层剥开，再剥开内层的丝囊，用丝囊包扎伤口。
屋外，炊烟萦绕，一只不知名的小鸟鸣叫着，发音特像打口哨讲苗语：“晚了，晚了！”催上山劳动的人们收工回家。
天快黑了，石美颖背着柴禾侧身走着，从马鞍岩碉堡那里穿越竹林隧道，穿越松林林海，一口气都没歇走回家来，走到垭口，看见儿子在院子里玩跳连环子，不时朝垭口观望，便停下来，提一口气喊道：“儿啊，娘回来了——”声音不大，但杨磊听得清清楚楚。“娘，我炒腊肉和野葱了——”杨磊见娘回来了，赶紧打开篱笆门，跑去接娘。“慢点慢点你慢点，娘下来了。”石美颖见儿子跑来，加快步伐，在茶园与儿子汇合，牵着儿子的手回家。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炒腊肉。”石美颖不解地问道。
“我放学回家的时候，走在路上看到嗲铺的石头，想起今天是嗲的生日就炒了，您不会骂我吧？”杨磊解释道。
“不会！你想起你嗲的生日，你娘高兴呢，儿子，娘怎么会骂你？”石美颖欣慰地道。
“作业做完了？”石美颖习惯性问道。
“您说的，当天的茶叶当天喝，做完了，抄生字一个没少！”杨磊自豪地道。
“不骗我？”石美颖逗儿子道。
“骗您是粪塘婆！⑥”杨磊也逗娘道。
“嗯，臭！”石美颖捂嘴，假装闻到臭味，逗笑道。
娘儿俩的笑声在茶园回荡。
石美颖背柴去放，杨磊舀水给娘洗脸，然后，娘儿俩面对面围着饭桌吃饭。杨磊吹吹气，夹夹菜，叫嗲吃饭。
“娘，我为什么叫杨磊啊，不叫石磊啊？”杨磊突然问道。
“孩子都是跟嗲的姓，不跟娘的姓啊。”石美颖随口答道。
“那为什么要用磊呢？”杨磊追问道。
“三个石头啊……”石美颖话说到一半，停住不说。
“为什么是三个石头，不是两个呢？”杨磊又问。
“你今天怎么了？”石美颖心里不踏实，问道。
“没啊，我就是想嗲了。”杨磊边往嘴巴刨饭，边答道。
石美颖没再问，想起杨光亭临终前的吩咐：“照片一定要藏好，千万千万不要让儿子看到！”
吃好饭，趁着儿子洗碗，石美颖走进卧房，打开柜子，抽出最高一个抽屉，伸手从里面摸出一包东西来，看原封没打开过，这才放心。
官帽山树木繁多，有几片还是原始森林，昼夜温差比山下的村寨大。时已6月，白天太阳火辣，夜晚却不是很热，萤火虫还不多，蚊子多一些，对着人的脖子咬，对着脚咬，对着汗味重的地方咬。
杨磊坐在纺织机上看连环画《八天八夜》，石美颖在一旁纺线。今晚纺的是蚕丝线，蚕是自家养的，丝是自己抽的，布是自己织的，衣服是自己缝的，看儿子穿去上学、做客，石美颖心里美滋滋的。
“娘，我看完了，我想起个事。”杨磊看完连环画，抬头冲娘说道。
“什么事？你讲。”石美颖继续纺线，问道。
“今晚讲故事换一种方法，这次不是您讲我听，是您一段我一段，我先讲，您后讲，怎么样？”杨磊征求意见道。
“那，行！我们讲阿馕阿帕的故事。”石美颖想考考儿子的记忆力、锻炼儿子的反应能力和表达能力，答道。
杨磊讲：“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吕洞山大山里有个人有两个女儿，一个叫阿馕，一个叫阿帕，阿馕是前妻所生，很聪明，阿帕是后妻所生，很愚蠢。
“后母看阿馕比阿帕聪明，想丢了阿馕，就带阿馕上山打柴。来到一个山谷，后母问阿馕：‘这个山谷你到过没有？’阿馕说：‘阿娘带我来打过猪草。’又来到一个山谷，后母问阿馕：‘这个山谷你到过没有？’阿馕说：‘阿娘带我来割过牛草。’又来到一个山谷，后母问阿馕：‘这个山谷你到过没有？’阿馕说：‘阿娘带我来打过柴。’再来到一个山谷，后母问阿馕：‘这个谷你到过没有？’阿馕说：‘这里……这里阿娘没带我来过。’后母摘下一片木叶，悄悄用指甲掐破，递给阿馕，说：‘哦，你没来过！你没来过，那你快拿这片叶子去舀水来给我喝，我坐在这里等你。’阿馕去舀水，舀也舀不到水，小鸟巴辛罕对着她叫：‘扯草塞住抹黄土，扯草塞住抹黄土！’阿馕照巴辛罕的做，舀得了水。到您了。”
石美颖接着讲：“阿馕舀水回来，后母回去了，将她遗弃在荒谷。阿馕找不到路回家，急得直哭。巴辛罕问她：‘你哭什么？’阿馕说：‘我后母将我丢在这里，我找不到路回家了。’巴辛罕说：‘哦，你找不到路回家了，那我带你回家。’阿馕问：‘你怎么带我回家？我现在找不到路了啊。’巴辛罕说：‘你找不到了，我叽叽叫你就走草丛，我喳喳叫你就走小路。’回到寨子，阿馕问：‘你带我回家，我不知道该进哪个屋啊？’巴辛罕说：‘哦，你不知道进哪个屋，那我在哪家屋顶落脚，你就进哪个屋。’
“回到家，后母问阿馕：‘你怎么回来的？’阿馕说：‘小鸟巴辛罕带我回来的，它跟我讲，它叽叽叫我就走草丛，它喳喳叫我就走小路，回到寨子，它在屋顶上落脚，我就进来了。’到你了。”
杨磊接过来讲：“后母又想办法整阿馕，要她和阿帕比才，叫她们从火麻草里走。阿帕将裙子拉起来走，而阿馕将裙子放下来走。看到阿帕的脚又红又肿，而阿馕却没事，后母又想到了歪主意，要阿馕和阿帕洗头洗脸，说：‘白水洗头，黑水洗脸。’阿帕照做，头发白白的，脸黑黑的；阿馕用黑水梳头，白水洗脸，更加漂亮。
“后母急得想不出办法，就要她们织布，谁织布织得好嫁就到员外家。阿馕织得又快又漂亮，阿帕织得又慢又差。阿帕看阿馕织得好，说：‘我来你那里织试试。’两人交换，阿帕织断线，阿馕织不断线，巴辛罕看到，说：‘阿帕不会织阿馕的布，哐嘡一梭断十线，阿帕不会用阿馕的机子，哐嘡一梭断十根！’巴辛罕叼来麻料给她们，叫她们做布鞋。阿帕做的丑，阿馕做的漂亮。阿帕做好后，试穿，穿也穿不进去，巴辛罕说：‘要进要进，差个桑螵子。要进要进，差个桑螵子！’阿馕也试穿，一穿就穿进去，结果，阿馕嫁进员外家，后母和阿帕看到阿馕嫁进员外家，非常生气。绞边⑦了。”
“嗯，接得好！讲得好！要娘奖励什么呢？冰心奶奶的文章？”石美颖看儿子讲得好，想给儿子朗读冰心的散文《小橘灯》，问道。
“娘，您太累了，明天又要早起割小麦，您睡了吧，明天晚上再给我读啊。”杨磊看娘太累，用心疼的语气答道。
“我儿这么心疼娘，娘就不累了。不过呢，要早睡早起，你也是，我也是，那就洗脚睡。”石美颖欣慰地道。
石美颖将桐油灯放回碗柜旁的灯台，看见养珊瑚石的水干了，叫儿子加点水。
石美颖的堂弟是大队的民兵营长，又是技术员，1975年，省委农办发文，要求各地抽调人员去海南三亚学习杂交水稻制种，堂弟被选上，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包珊瑚石，特意送杨磊几个，并交代要用盐水养。杨磊非常喜爱，找来一块木板，锯成半圆形，钉在墙壁上，然后摆上一个碗，将珊瑚石放入碗里，倒入盐水，像宝贝一样保护，都不准娘碰到。石美颖见儿子是这样喜欢珊瑚石，建议他用珊瑚石造句。儿子一生下来，石美颖就一句苗语一句汉语教他说话，用普通话给他朗读文学作品，3岁开始教他识字，读一年级时他就已经会造句。接受任务后，儿子不仅造句，还在堂舅的讲述下，将它们画了下来：天上鸟在飞，海里鱼在游，几个笋子一样的珊瑚石在成长。画上写到：“海南岛是祖国的宝岛，有很多很多珊瑚石。”据堂弟说，这句话，杨磊改了又改，直到通顺才查字典写上去。
杨磊加了水，过去和娘排排坐洗脚，然后睡去。
第二天，杨磊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又闭上，再用手将眼帘遮住，眼前浮现出很多像星星一样的、小小的、感觉是黄色又不能确定的亮点，一排一排的，还会变化。杨磊想：大人们说眼睛一闭什么都看不见，我眼睛闭了，眼前有很多星子，这些星子是什么呢？太神奇了！问过老师，老师试了试，解释说，可能是眼睛睁开时收集亮光，余光留在眼睛形成的。老师表扬杨磊爱观察，爱动脑筋，叫同学们以后要多观察、多思考，这样才能积累更多的知识。
杨磊起来做饭。饭是苞谷饭，无论是苞谷饭还是南瓜饭、豇豆饭，或者豌豆饭，杨磊都驾轻就熟，手到擒来，娘很放心。让娘想不到的是，今天割小麦回来，刚一踏进堂屋就见儿子坐在地上抽泣，吓得连解带甩将背篓仍在地上，跑上去将儿子拉起来，问道：“怎么啦？是不是肚子痛？”说罢摸摸儿子的肚子。“我把鼎罐摔破了——”杨磊放声大哭。
石美颖这才看见，鼎罐一侧破了个口，饭撒在炭火灰里。
石美颖一把将儿子抱住，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没事的。”
杨磊还是嚎哭：“那要打好多构皮啊，您胶圈都舍不得买，娘——”
石美颖抚摸着儿子的头，心疼地道：“你是担心这个啊，没事的啊，你嗲怕你煮饭摔破锅，买有两个放在楼上的。”
杨磊抬头看娘，不太相信地问道：“我咋个没看到？”
石美颖笑道：“你看到了还会有？你那么爱玩，你嗲怕你砸破，藏得深深的不让你看到。你看你，电筒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电池也砸开看里面有什么！”
杨磊虽小，但也听得出，娘很自豪，于是哭声逐渐变小，一声一声地抽泣着。
石美颖扶儿子到凳子上坐，将鼎罐抽到锅锣圈放，再找来木瓢撮将洒在炭火灰里的饭撮去喂猪，然后上楼拿锅，下楼洗锅，再去舀来一碗小米，煮小米饭。
杨磊不哭了，拿起高粱扫轻轻地将地板上的炭火灰扫到火塘，问娘：“娘，您煮小米饭？”
石美颖抱柴上来，将柴禾放在地板上，答道：“我不煮小米饭怎么养得起你滚珠一样的眼泪？”
杨磊咯咯咯地笑了。
三
1978年春节前夕。
这个冬天，说与往年一样就一样，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说一样，是一样的冷。说不一样，是从城市到乡村多了个话题，社会青年和在校师生都热烈地谈论数学家陈景润，都以他为榜样下决心努力学习。刊发徐迟《哥德巴赫猜想》的这期《人民文学》被人们疯抢，这个借，那个又借，都磨损了还收不回来，像农村这些离城市远的地方，就只能听别人讲了，不能把书亲看。不知道是谁，从长沙给石美颖邮寄了一本，只是，杂志是寄到米排完小，而不是米排大队。石美颖收到刊物，每晚都给儿子朗读，告诉他现在不保送上大学了，要考试了，鼓励他以陈景润为榜样，激励他努力学习，学到很多很多的文化知识，成为祖国的有用之才。
还有一个一样，农民一样的忙，每天都要上山下山下地干活，不是做这样，就是做那样，方正要做，离春节没几天了都不能休息。石美颖他们队还好，眼看春节临近，天气又冷，队长没有安排社员下地，而是聚在仓库抹苞谷。按理说，苞谷早该抹完了，这个队怎么还没抹完呢？是队长搞的“鬼”：
秋后，苞谷晒干了，做完其它主要农活和剥完桐子，队长隔三差五安排年老和体弱的社员抹苞谷吃，其他社员趁着不是很冷下地干活。等很冷了、春节近了，除了放牛的，其他都不上山，到仓库和办公室把剩下的苞谷抹完。
为了开会方便，办公室建在寨子里，仓库则建在村后，村后地宽敞阳、没有家禽，好晒谷子。队长安排石美颖在仓库这里抹，这里离家近一些，来回少走点路。
这天中午，队长接到报告，说生产队的一头牛吃草时摔下悬崖摔死了。队长收到报告，安排人去抬后，竟然没有安排人剔肉去卖，留骨头炖吃，而是坐在抹苞谷的草鞋凳上抽闷烟。一会儿，队长将烟磕掉，环视社员一眼，冲大伙说道：“停停停停，都停了，都听我讲。这次啊，肉就不挑去卖了，分了！队里几年没摔死牛了，孩子们几年没得啃骨头了，分了，好不好？”社员们纷纷拥护，喊：“好！”“可以的！”“好，我们搭孩子得肉吃了！”
社员们讨论开了，有的说爆炒好吃，有的说清炖好吃，莫衷一是，不过，无论讲爆炒的，还是讲清炖的，都讲都要放木姜子。杨磊听说用木姜子炒牛肉好吃，灵机一动，跟娘说想回家，石美颖看一看天色像要下雪，便同意了。
杨磊没有回家，走到半路，从另一条路朝官帽山的一个山洞爬去，那里有棵木姜子，杨磊想去摘来给娘炒牛肉。
杨磊气喘吁吁爬着，越往上爬，路越难走，越往上爬，视线越昏暗，还没有爬到，开始下雪了。几只梅花鹿站在悬崖上啃食竹叶，见到杨磊，齐刷刷跑开。
杨磊有点着急，想加把劲上去把木姜子摘了，赶紧下山回家。可是，越加油越累，越想休息。于是，歇了一口气，不再加油，慢慢往上爬去，终于来到目的地了，歇口气后抬头一看，一颗木姜子也没有！
原来，杨磊记错采摘时间了，木姜子是8、9月夏天采摘，哪里是冬天采摘？
杨磊有点吓坏了，下雪爬山，又没有摘到木姜子，娘要骂死的，搞不好还要着打。
雪，越下越大。一眼望去，棉花一样的雪花飞舞着，看似会撞到一起，却没有撞到一起，而是一片一片飘落，落在树上，落在草丛，积片成片，将整个大地都覆盖了，上山时留下的脚印已经只能看到大致轮廓，像一只积雪的小船。
杨磊返身，抬头看树，想，木姜子和木姜子树叶长在同一棵树上，味道应该是一样。于是，活动活动手腕，一箍一蹬爬上树来，摘下一把树叶，塞进荷包，然后双手抓住一根粗的树枝，身体悬挂在树上，一甩，一甩，看准落脚点后，手一松跳了下来，朝旁边的山洞走去。
杨磊边拍掉身上的雪，边看着地上还没有烧完的柴禾，看看山洞。这个山洞不大、不深、不滴水，是杨磊和小伙伴们放牛常来玩的地方，春天烤糍粑，夏天躲太阳，秋天分八月瓜，冬天烤火、熋苞谷⑧。
杨磊从胸前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柴生火，想等雪小了再下山。这雪却没有消停的意思，干柴和润柴都烧完了，垫在鞋里的稻草烘干了，衣服也干了，还是扑簌扑簌地下，想看吕洞山一眼都看不到。
约莫两个小时，雪小了点，杨磊决定下山，再不下山就晚了，娘回家没看到会着急的。
这时的山原，灰蒙蒙的天，白皑皑的地，看哪里都是一样，走着走着，才10岁的杨磊认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坡了，怎么办？
杨磊着急，透过大雪压弯的树枝努力地寻找家的方向，看着看着，突然从树的缝隙看到左下不远有一棵高大的、积满白雪的苍天大树突起，那是一棵古老松树，前面有一块小坪地，阿公就安葬在那里。
阿公是嗲去世三个月后病逝的。那天，邮电局的人来检修电话线，阿公烧茶水给他们喝。几个年轻人到田里去捉泥鳅、黄鳝来杨磊家厨房炒，在家生火洗锅的女职工不会烧火，烧杉木叶时，引发了火灾，吓得动弹不得，哇哇大哭。阿公从菜地里跑回来，冲进去将她救了出来，女职工得救了。晚上，50岁都没到、身体特别硬朗的阿公突然病了，十几分钟就去世了。上山那天，杨磊背着书包，哭别阿公才下山去上课。之后，每次到这里放牛，都会来看阿公，学大人虔诚地、幽默地喊道：“主人家，有水没得？来讨口水喝。”或者报告学习成绩，报告又听到电话线嗡嗡嗡地响，公社又有什么事了。
在雪地里行路，心中有了方向，就不用辨认哪里是路，朝好踩的地方踩，朝方向走就是。杨磊对着小杂木的树根踩，跌跌撞撞径直踏雪下来，来到阿公土屋前，喃喃地告诉阿公：“阿公，看哪里都是雪，上面的路本来就是荒路，我刚才找不到路回家了！下面的路我也怕走错，您变巴辛罕带我啰！”说罢，将眼睛闭上，一会儿睁开，挣着大大的眼睛到处看，别说鸟的影子，连声音都没有。
对于阿公土屋到家这段路，以起点为定盘星，就算雪覆盖得再厚，再难辨认，杨磊心中还是有个大致的，大概多久转弯、有几道坎、到哪里分岔，心里还是有个底的，照脑海中的绕绕弯弯走下去就能到家，如同溪水在山谷里奔流，最终能流出山谷。杨磊不多逗留，从坪地右边坎上一跳，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冲下山去。令杨磊意想不到的是，走着走着，走到一片缓坡，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开荒了，而且是很大一片，树木和杂柴倒了一地，还没有剔枝，把心中的路断了，怎么办？从哪里下去才能接上头？如果接不上头，脑海中的绕绕弯弯，不知道哪里绕，不知道哪里弯，不知道走多久转弯、往哪边转弯，必然迷路。
杨磊在新开辟的苞谷地边上来来回回辨认路的接头，感觉从哪里都下不去，松树、杉木树以及其它杂木东倒西歪的，根本不能走。
杨磊环顾四周，见已开挖的苞谷地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石头，艰难地爬上石头，对着吕洞山看，对着山下看，还是只看见树，看不见山，看不见家在哪里。
杨磊下来，走到苞谷地左边的一个小角，看这里倒的树木要少一些，想从这里下去，又怕不对。看了看，想了想，想起放牛找不到牛的时候，老人们说吐点口水到手掌上，用两根手指拍打，飞溅口水的时候，朝口水多的方向找就能找到牛。于是，走到苞谷地中间，吐一口口水在左手掌里，用右手手指拍打，见大多口水朝左边飞去，就决定从左边小角那里下山。下了二三十米，也还是没有找到记忆中的绕绕弯弯，看哪里都一样，都像路，都不是路……
太阳终于出来看雪了，雪停了，不时听到大雪压树木，树木和树枝折断的声音。
杨磊盲目地走着，滑着，看见一棵突兀的、腐朽的大树树兜，积雪和松土滚落，露出什么东西来，过去刨开一看，原来是一窝水缸那么大的马蜂窝。杨磊站起来看一看这里的环境，忽然，从哪里传来流水一样的声音，循着水声过去，原来是一条小溪，溪水咕噜咕噜流下山去。杨磊想，这条小溪就是他家旁边的那条小溪，大喜，决定顺着溪谷回家。
溪谷里，流水汩汩，兽迹串串。坎上，杨磊抓住小杂木的树干、树枝，走走、滑滑、停停，走了半天，看见下面溪谷的石头上，一只野猫在吃鸡，心想：难道是我家的鸡？杨磊悄悄找来一个石头，躲开在一边，弯腰下行，近了，对着野猫砸去，野猫纵身一跳，跳到对岸，迅速爬上坎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出来看雪的时候，队长喊放活路，社员们拎着牛肉各回各家了。
石美颖拎着牛肉，边走边想怎么炒给儿子吃，回到家没有看见儿子在院子里玩雪，进屋看，人影也没有，喊几声没人应，骂几声还是没人应。石美颖有种不祥之兆，楼上楼下、屋前屋后搜了个遍，只有兽迹没有人迹。
石美颖吓得，赶紧跑回院子，抱来一把晒得很干的杉木树叶，掏出火柴慌乱地刮着，将火点燃，然后抱来一把润湿一点的柴禾压在上面，火烟滚滚冲向空中，寨子的人看到，纷纷手拿步枪、火铳及棍棒等冲上山来，问清楚情况后，众人都说杨磊没来家里玩，确定他是回家了。
堂弟安慰姐姐不要慌，分析道：“我们这里的动物，会攻击人的，首先是蛇，然后是狼和黑熊、老虎，其它的，都是一听到有人就跑开，躲得远远的。冬天没有蛇，蛇排除了，像老虎、黑熊和狼、野猪，经过民兵十多年的打击，也七八年十年没见到过了，估计也没有了，也可以排除了。”众人纷纷说是。
堂弟当机立断，吩咐自家几个嫂子回去拿米拿菜来煮饭，几个伯娘、婶娘在家陪石美颖坐等。其他人，拿步枪的带一个人，拿火铳的带三个人，分山头上山去找；没有枪的，返回寨子去找，回家的路、沟里、学校，旮旮旯旯都要找，天黑之前务必找到。堂弟特别强调，广播坏了，天黑之前都回这里报告情况。
安排完毕，各人纷纷离去，在进山的路找，在回家的路找，在学校找，在村前村后找，在孩子们藏猫猫的柴堆找，都没找到。
天快黑了，人们陆陆续续回来报告，山上山下没有，坎上坎下没有，沟里沟外没有，各家各户没有，学校也没有，石美颖哭了。
这时，大家听到从山沟里传出动物涉水走动的声音，以为是野兽，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悄悄围了过去，躲在小路的两侧准备围猎。堂弟侧耳细听，小声地、威严地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抢！”
“舅舅，您们围野猫啊？”杨磊探出个头来，见很多人围在路两边，十多把步枪和火铳对着自己，以为大家在围野猫，冲堂舅问道。
“你太不像话了！”石美颖见是儿子，顺手抢来一根棍棒，踉踉跄跄朝儿子跑去。
“太大了，太大了！娘您换根小的！”杨磊见娘拿着根棍棒朝自己跑来要打自己，指着棍棒喊道。
众人被逗笑了，娘也笑了，杨磊也笑了……
四
杨磊这次迷路，晓得顺着山沟回来，20多条枪都没开枪，寨老们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长大了必定是个人才，连老师们也私下讨论，说那么冷的天，哪怕哪个冷得打一个哆嗦都有可能扣动扳机开枪，竟然没扣，这个学生太不简单了，长大了说不定真有出息。
杨磊不在乎别人的赞誉，该玩玩，该读读，一如既往和娘过着恬淡而有规律的日子。转眼间，时间来到1979年五年级上学期，老师布置暑假作业，要学生们利用暑假观察秋天的景象，写一篇关于秋天的作文。
杨磊是善于观察生活的，一次看电影回来，娘问他好不好看，他却反问娘：“娘，好人在房间里面划火柴，房间里没有风，火柴灭了是留有味道的，为什么坏人来了闻不到呢？”
善于观察的杨磊，这次写的作文文章不长，老师却给出了满分，并作范文叫他在全班朗读：
“秋天的早晨，河面上飘着一层纱一样的薄雾，河里的水是那么清澈，几只鱼儿像刚睡醒，慢慢地游啊，游。
“庄稼熟透了，微风轻轻飘荡，把庄稼的香味吹送到庄稼人的脸上，吹送到他们的心里。
“我用蜡笔和图画本把秋天的景象画下来，把大地美妙的时光画进画里——
“看，你们看：开裂的棉花像雪团，高粱红得像火焰，玉米和谷子黄得像金子，那种叫不出名的，刚出土的小草像碧玉，好美啊！
“看，你们看：秋天是人们最渴望的季节，田野上一片繁忙，收完棉花收高粱，收完高粱收苞谷，然后又背着打谷桶去打谷子，人们辛勤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丰收的成果堆满了仓库……”
晚上，为了表扬儿子，石美颖决定给儿子朗读冰心的散文，叫儿子把冰心的散文集拿来，说：“你翻到哪里我给你读哪里。”杨磊将书拿来，边递给娘边说道：“小橘灯！”石美颖不解地问道：“都读好几次了，还没听饱吗？”杨磊反问娘，像老师问学生一样问道：“书有读饱听饱的吗？”石美颖想想也是，就声情并茂朗读：
“小橘灯，冰心。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某某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某某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他就会来的……’”
听娘朗读完，杨磊接过冰心奶奶的散文集，问娘：“娘，衣柜最高层最里面那包东西是什么啊？”
儿子这么一问，石美颖吓了一跳，问道：“你看到了？你打开啦？”
杨磊答道：“啊嘞，我打开了我还问您？”
石美颖松了一口气，吩咐儿子道：“那是娘私人的东西，别人是不能看的。属于你私人的那些东西，娘从来没有要你给娘看，这是我们娘儿俩相互之间的尊重，这个道理你要懂！”
过了几天，杨磊去衣柜找衣服换，想起那包东西，踩着凳子打开抽屉看，东西不在了，不知道娘藏到哪里去了。
1980年初夏，刚刚插完秧就包产到户了。茶园抓阄时，很多人表示不要，说茶不能当饭吃，茶园不如苞谷地。在队长的一再要求下，人们还是走上前去抓，前面的人个个没抓到，轮到老杨家的时候，石美颖让杨磊去抓。杨磊没有什么想法，上去顺手一抓，递给寨老，寨老打开一看，惊呆不已，原来，杨磊抓到了，老杨家的茶园又回到他们老杨家了！
石美颖好高兴，回家后跑去告诉杨光亭，哭道：“大哥，茶园又回归你们老杨家了……他们没让我当老师，正好给老杨家看家，正好打理茶园。老杨家的香炉碗，香火不会断的，杨磊你不肯取字辈，你孙子的名字，我一定按照字辈起。大哥你放心，我不会让老杨家断了香火……”
到户了，石美颖有使不完的劲，忙完土里忙田里，忙完田里忙土里，无论秧田还是苞谷地、茶园，坎上坎下、垄里垄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气象一新。
这个黄昏，石美颖来红薯地查看红薯长势，见一根鸡血藤伸进地里来，顺手一扯，由于用力过度，一个踉跄往后一倒，桎木树根将大腿刺伤，鲜血直流。石美颖站起来，随即扯来一把桎木叶，嚼烂，敷在伤口上，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回家。
杨磊正在煮饭，见娘拄着拐棍回来，鲜血都将裤脚染红了，赶紧跑过去将娘扶到堂上休息，然后出去找来一把草药，洗净，用洗衣棒捣烂，用酒给娘清洗伤口，将药敷上，包扎。
晚上，杨磊做完作业，走进娘的房间，看娘痛的样子，就坐在米柜上给娘朗读《小橘灯》止痛：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橘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橘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 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妈妈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父亲一定早回来了。她母亲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听完，石美颖笑着跟儿子说：“好了，有儿子给的好药，我也好了，不痛了。”
今晚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杨磊走进来跟娘说：“娘，我不想读书了！”
痛到半夜才睡的石美颖吓了一跳，想坐起来又躺下，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杨磊搓了搓手，答道：“您太辛苦了……”
石美颖又爱又气，安慰道：“你是为这个啊！儿啊，别看娘身板子薄，娘有使不完的劲。再说，现在不像以前了，累了就休息，自家请假自家批……”
石美颖说自家请假自家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儿子打断，愤怒地道：“您请假了吗？您哪天休息过？！我听您的话，您听我的话了吗？！我不读，就不读！”
石美颖第一次看到儿子这样生气，也生气了，冲儿子大声吼道：“我给你读陈景润白读了！一个决定一辈子，我也不拿你嗲压你，你自己想，想通了就读，想不通就在你！你不读书我更痛！出去，你给我出去，出去！”
杨磊闷声不响走出房间，生火煮饭，饭熟了，菜也炒好了，闷声不响端来喂娘吃。娘不要他喂，坐起来，伸手来端碗，杨磊不给，夹一坨饭递到娘嘴边，娘吃了。杨磊见娘吃了，才将碗筷递给她，又闷声不响走出房间吃饭，吃饱饭，收拾好碗筷，走去拿书包，冲娘的房间说声“我上学去了”，背着书包去上学。
很快，小学毕业升初中考试的时间到了，见监考老师拿着试卷走进教室，杨磊喊道：“起立！”全班同学全体起立，齐声喊道：“老师好！”监考老师是从其它大队小学抽来的，平时听惯了背语录，一时不知所措，抖一抖卷子，将卷子发下去。
上午考语文，下午考算术。杨磊很快做完卷子，按照娘的叮嘱检查了几遍，发现错的就改，才信心满满地将卷子交了上去，走出教室，回家和娘一起给茶树剪枝，累了，就喊娘一起到树下休息，对着吕洞山喝茶。
眼看发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临近了，石美颖叫儿子在家等，免得人家来了家里没人。
8月的一个中午，云白天朗，鸟栖山林，官帽山静悄悄的，杨磊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跳连环子。
跳连环子是一种跳跃游戏，在地上画8个格子一个圈，格子是地，圈是天。跳法是，往“1”丢一个石子，隔着“1”单脚跳到“2”、“3”，双脚一脚踩“4”，一脚踩“5”，再单脚跳到“6”，双脚一脚踩“7”，一脚踩“8”。然后回来，单脚站在“2”，闭着眼睛捡石子，捡起后，跳过“1”跳回原地，这样将“1”买下。如果石子压线、脚踩线，或跳到线外，以及单脚变双脚，都是输，等别人也输后再重跳。以此类推，直到全部买完，完成游戏。谁买得多谁赢。也有单独一人跳的，自娱自乐。
这种游戏，随着年龄的增长，杨磊很少玩了，今天实在无聊才玩的，买了“1”，又买“2”，快买完时，大队的广播突然响了，大队书记激动地广播道：“米排大队的社员大家注意！米排大队的社员大家注意！我们大队的杨磊考起县民中了，杨磊考起县民中了！这是我们全大队的骄傲……”
杨磊正捡子，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一个翻身跳起来，飞身朝大队跑去……
1986年7月下旬的一天，这样的广播又在米排上空响起：“米排村的村民注意了！米排村的村民注意了！我们村的杨磊以超过分数线11分的成绩考起湖南师范大学了！这是我们村解放以来考得最好的一个，是我们全体村民的骄傲……”
儿子去长沙读书去了，石美颖一时不适应，倍感孤单，采茶时总会想起手把手教儿子采茶，儿子看见吕洞山山顶有雾就喊，“娘，要下雨了！”拉娘回去躲雨；儿子生病时，她上山劳动，儿子说，“娘，我痛了就睡一觉，眼睛一睁开您就回来了。”等她放活路回来，儿子告诉她，“娘，杉皮瓦⑨看我”……
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好容易熬到1990年，春天过去，夏天来了。
这天，石美颖上午上山，下午在院子里浆线，正揉着，一个个子很高、很帅气的年轻人背着背包，手抱吉他走进院子来。石美颖抬头一看，头帕掉落了，石美颖笑了，那个年轻人笑了。
年轻人冲石美颖礼貌地问道：“老人家，您是不是杨磊屋娘？”
石美颖很礼貌地答道：“是的。”
年轻人想笑，忍住不笑，说道：“哦，告诉您件事。”
石美颖也想笑，也忍住没笑，问道：“什么事？”
年轻人告诉她说：“您儿子杨磊毕业回来了，分到米排中学。”
石美颖听了，微微一笑道：“哦，他回来了啊。麻烦你告诉他，他屋娘给他捞得桃花虫了，还挖得野葱，今晚给他煮小米饭，叫他先把肚子饿起，晚上吃顿饱的。”
年轻人笑了，边解开背包边道：“他晓得了的。他让我告诉您，先和您一起浆线，晚上才好攒劲吃。”
石美颖边让出位置边道：“哦，好啊！那你帮我问他，还记得为什么要浆线没？”
杨磊演不下去了，找个凳子坐下，像背书一样答道：“娘您是怕我变修啊！纺车纺出的线韧性很差一扯就断，不能用来织布，要用热米汤浸泡，并揉搓均匀，再用手拧水，然后抖开套到浆线杆上，用一根木棒使劲地绞水，然后晾干，晾干后才可以用。”
晚上，吃了饭，娘儿俩坐在院子里，坐在月光下喝茶、看萤火虫，像两个忘年交朋友一样聊着，聊得很开心。
杨磊想起白天看到才40几岁的娘有白头发了，问娘，说儿子大了，参加工作了，您还听不听话？还要那么拼命没？石美颖娓娓答道：“等娘老了就围着这25根柱子转，给你看好家，带好孙子、重孙子。你呢，安安心心教书，把孩子们教育好，教他们爱祖国爱人民，教他们爱学习爱劳动，教他们写作文，教他们识谱唱歌……”
娘说到识谱唱歌，儿子想起了什么，回屋拿来吉他和罐头灯，跟娘说毕业前写了首歌，今晚唱给她听，娘接过简谱，和儿子一起唱道：
“难忘童年时光，跟在妈妈身旁/一抬头就看见白云下面吕洞山/青青的茶树摇晃，那油菜花儿黄/妈妈手把手教我采下嫩芽满满
“靠在妈妈的膝上，闻着黄金茶香/一抬头就看见妈妈笑的模样/妈妈深邃的目光，讲着织女和牛郎/我看着满天星斗，听故事进入梦乡
“妈妈啊妈妈，我的妈妈/如今孩子长大，您白发苍苍/含辛茹苦一辈子，愿您健健康康/一回家就看见您闻着黄金茶香
“妈妈啊妈妈，我的妈妈/如今孩子长大，您白发苍苍/含辛茹苦一辈子，愿您健健康康/一回家就听您把故事慢慢的讲……”
杨磊第一次听娘唱歌，嗓子这么好，惊呆了……
备注：
①、哈数：方言，在不同的语境下使用有不同意思，这里意为经验，即掌握斧头起落的惯性。
②、嗲：方言，即爹、爸爸、父亲。
③、唱我的小歌：方言，意造谣、穿小鞋等，在这里意为添油加醋造谣说我偷懒。
④、发光的树：在湘西的大山里，有一种树，将皮和木质的外层削掉后，在暗处会发出微弱的、莹白的亮光。
⑤、圆条：打猎时，用粗铁丝之类做子弹，称圆条。
⑥、粪塘婆：吕洞山苗族神话传说，传说姜子牙80岁还没混出名堂，老婆离他而去，后来，周文王封姜子牙为太师。姜子牙设坛封神时，离他而去的老婆跑来讨要封神，姜子牙封她为粪塘婆。
⑦、绞边：汉语苗用，本为缝衣服、绣花绞边，在苗语里意为完工、结束。
⑧、熋苞谷：将苞谷颗粒放在炭火灰里烤吃。
⑨、杉皮瓦：劳动人民把杉木树的枝丫剔掉，将树皮剥来当瓦，叫杉皮瓦。杨磊把剔枝形成的小孔比做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