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首歌唱道:“我也是草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借用过来说,我是苗山的孩子啊,心中有一首诗。因为我感觉诗歌诗歌有诗就有歌,就像有汤坨就有汤丸一样,差别在于歌在口上,诗在心上。
一般来讲,家在湘西自然就是山的孩子,可具体到人还是有点讲究的。就说我们乾州闵家,包括吉首峒河街几户家门都是在清朝人口大调整时从外地迁移过来的。因为时代发展,各族一家亲,全国一家亲,家谱淡出,所以,具体到何年何月何祖何宗已经理不清,只有粗略线条。
就我这房而言,只知道在太公手上时住在乾州鳌头坡,前门当街,后门正对旋潭湾。
而我母亲石家迁移时代久远,可以追索到蚩尤时候,也就算是地道的湘西人了,具体讲,就是花垣县排料乡人。
别看排料离乾州不过百余里路,乾州城墙也不过就像一艘船,但对我而言就是海阔天空了,就有了进城出城的童趣,就有了回乡离乡的诗歌。
当然,因为当年交通不便,我母亲回外婆家次数多,我则有限。因而就有记事前的亲耳闻与记事后的亲眼见之差别。
据母亲讲,我外公因为离乡太久,排料石家那边亲戚大多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了。倒是外婆龙家这边至今还有很多联系。母亲讲起来也津津有味,孜孜不倦。
这里就牵扯到一个风俗习惯了。我外婆是出门的人,其哥兄姐妹应该是舅爷和姨娘,他们的儿女与母亲就是表兄表妹,轮到我喊就是表舅表姨,可母亲偏教我喊伯伯和姑姑,比如董马库乡窝大召村就有大伯二伯和姑姑。相反,麻栗场那个姨婆是排料石家那边零星还在走动的亲戚,算来归是我外公的远房堂妹,应该叫姑婆,他的儿子归叫舅舅,可母亲依然叫我喊叔叔。我原以为这是我们苗家习俗,就像买个猪脑壳往往说成买个脑壳猪。后来经过采访才知道不是习俗而是习惯,不过就是怎样亲热就怎样喊,跟着感觉走。自然,这种感觉也是有缘由的。
俗话说,乾州人留客是兰花手,三个手指送两个手指勾。而我们苗家不同,那是全身心的,或者说是每一个细胞的,好像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好像你有难处想到他,依靠他,就是看得起他。
苦日子时候我才一两岁。古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加之父亲是草民中的草民,一个人偷生去了。后来向我道歉说,当时是儿子顾不了老子,老子也顾不了儿子,一个顾不到一个。当时的确如此,我不怪他,只是苦了母亲。
幸好大姐大我八岁,勉强能照顾二姐,两姐妹便留在家里守屋,母亲背我于周六连夜赶路回乡下打秋风,周七连夜赶回,以免误班。
那时没通班车,都是走山路,豺狗出没无常,其险非常。
我当时因为小还没有饿到我,倒长得白白胖胖,回到乡下大家争着要抱一抱这街上伢儿。
二伯娘将我的一顶红灯芯绒帽子保留到我结婚。
大伯和大伯娘只有三个女儿,就更是爱不释手。大伯种田再累,回家后也要带我下河洗澡。我特顽皮,喜欢自己爬上岸,肚皮就沾满沙子,就又抱下河洗,洗完又爬,爬了又洗,一直到我爬不动为止。一次雨天,我突然对屋檐水好奇,滴一滴到脸上就往上看一下,又滴一滴又看,不厌其烦。母亲要抱进屋我就哭,大伯不想我哭,就干脆抱着我用小手扳接雨滴,以免打湿身上。玩得正高兴,大伯娘喊油烧老了可以炒菜了,因为大伯娘不像大伯见多识广,担心她单独弄菜不好吃。大伯又舍不得放下我,就一手抱着我一手炒菜。没想到菜里面的干红辣子一下锅特呛鼻子,我就打喷嚏,鼻涕也出来了。大伯慌了手脚,干脆就用嘴巴将我的鼻涕吃了,用舌头为我匆匆抹几下。我一痒就咯咯笑,大家看他狼狈相也笑,大伯就开心大笑。
其中,我母亲就不大好意思笑了,因为她会炒菜的,但大伯和大伯娘从来就不让她插手,总是说要她好好歇气,好赶路,家里还有孩子在等你。母亲也的确累了,来时只要背我,回去还得背这家一点包谷那家一点黄豆等,这些可是真正的救命粮,没有这些东西也不晓得还有没有我们几娘儿!母亲老这么讲。
可惜,大伯他们太劳累了,我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长一辈亲人们先后去世。接下来就是小叔和表姐爱心。
母亲上了年纪后腿脚不灵活了,就将探亲任务交给我,第一站就是麻栗场姨婆,前面讲了,其实就是姑婆,可母亲叫我喊姨婆,就以顺为孝了。至于外婆这边亲戚她只是一一提起不带我去,因为我基本上都晓得了。
这种情况怕比较通用,不再是母亲个人行为。排料那些亲戚都是石家人不必客气,倒是这个姨婆是石家的姑娘在人家屋里过日子,要多关注,莫让人家看轻了。
反过来,出了门的姑娘自然牵挂娘家人,尤其是那些代表香炉碗的舅爷们,娘亲舅大呗。我是舅爷的外孙儿,自然沾光。
记的,母亲第一次带我看姨婆时,她那种高兴难以言表,反正她炖的鸡汤美味无比。她不用那种常见的铁鼎罐,而是特意用土罐子炖,像炖龙肉一样小心翼翼地守着,一边照顾婴儿似的看我午睡为我扇蚊子,一边同母亲说话。
我醒来一上桌。小叔,其实就是小舅,先将鸡头夹在我碗里。我看着鸡头张着嘴朝天歌正纳闷。小叔笑说:别小看哦,只有贵客才有睐。我不好意思笑一笑开吃。小叔爽朗一笑又将鸡腿放进我碗里说:“哎,这就银了”。苗语银了就是好的意思。
还有一种情结也是通用的,在家要争吵,出门就亲热。我有个在县委当出纳的香香表姐,年龄与我母亲差不多。当年我家肉票豆腐票布票等用亏了,全靠她周济。我每到星期六就步行到所里,在她家住一夜,次日赶回家上学,年复一年,她既不热也不冷,平平常常就像一家人一样。
有时,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不想去。母亲就说不要紧,这是我们的习惯。我一头雾水,打破坛子问到底,然后母亲就说了些往事。
解放初,乾州很多老房子要改成办公室,生产队和大队都要起社屋,我外公是有名的起屋木匠,就应运而来,又感谢政府给他在乾州河街分了两间木屋定居。
然后,香香姐她公也结伴来吉首找工做。外公碰巧知道后就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定要他们来家里扎营,不够住好办,热天就去城墙上打地铺,烧一把艾蒿赶蚊子,野外过夜是山里人看家本事。冬天就去城墙那些废弃的岗楼想办法,烧几杆草烟,唱一阵山歌,苦中有乐又是一夜。一直到其他乡亲陆续回家入社,香香姐她公也在所里关厢门分得房子而散。
然后,到我这里就不只是亲情关系想回山里,而是不知不觉就离不开山里。
原本是按母亲既定方针办,可麻栗场姨婆过世后小叔也不知搬家何处,那时也没有手机号码一说,排料石家那边亲戚就只有香香姐有联系了。
还是那话,我们石家姑娘在人家屋里过日子要特别关注。可香香姐同位思考,加之小脚媳妇熬成了婆,老太君龙头拐在手,谁敢得罪?所以她对我关心更多,我只是过年才去关注她一会儿。
其他时间我还是回外婆龙家亲戚这边。一是从小走惯了,二是山里人婚姻早,老表们大多数比我大,将我宠爱坏了。
我头次去窝大召奔丧,惊惊慌慌走到董马库才发现走过头了,打倒回到窝大召已经半夜过。大家一天都是老酸汤煮黄豆下包谷饭,可我饿过头了,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表姐就扯我到隔壁重新下面条吃。
办红白喜事难免要借东西退东西。我不动手又丢面子,动起手来又有点吃不消,所以老表们是坚决不准我插手的。
还是表姐夫爱屋及乌,懂我。比如,某次要将碗筷退到麻栗场去,表姐夫给我装了半担,等到出了村,就全部转移到他箩筐里去了。
他用的是那种两头往上翘的扁担,走起来就像山鹰的翅膀扇动,他身材又好,青山,蓝天,白云,飞鸟,霞光伴林涛,整个画面优美之极,可以与表姐摇裙边边场媲美。
然后,我挑空箩筐也赶不上。他就在坡头等,见我上气不接下气上来,就抿嘴笑,那意思是,知道我好面子不好讲,不然,就将我放进箩筐里一起挑着走。我不怀疑,因为表姐是远近闻名的好黛帕,他是有名的大力士,挑两三百斤担子家常便饭,而我那时也不过百把斤,于是乎,心里就像吃蜜一样甜。
还有,表姐夫那要野不野的鸭子和鱼格外好吃。他在山里有一丘像大盆子一样的过冬田,他就在里面养鸭子和鱼。说是养,其实就是将鸭儿和鱼苗放进去完事,或者是不大管,不大有空管,让他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等到要吃时只管去捉。
到时,鸭子的待遇是用竹竿子敲晕头。鱼嘛,麻烦一点,得用鱼罩子,样子就像无底的背篓,提着罩子悄悄靠近将鱼罩住,再伸手进去捉。
这种说不野又野,说野又不野的野味,味道不用说。那种吃鱼不如钓鱼的捉鸭抓鱼情趣才是味中味,吃一次就终身难忘。
我就问姐夫,你不怕人家搞去?他笑答:大家都有了不会,要会也就是个别懒汉,专一拿别人东西,不管他,吃不了多少,你舍不得给他你就自己也不得。这就是大山的胸怀,不只是对客人大方,而是内外一样,表里如一。
因为表姐夫榜样,我后来也成为一名苗山乡邮员,有诗为证:还在娘肚子里就懂得了山,第一脚踩的还是山//还没学会讲话先会哼山调,还没进学堂上课,先赶边边场听歌。//能吃糍粑只算半个后生,能打糍粑才算一个后生。//上山用扁担作翅膀,下水用脚板作船帆。//上街把眼珠子掉在迷你裙里面,到头还是舍不下对歌的场边边,//梦里听到接亲的唢呐喊,日里用红纸带捆住拖尾巴猪腿送进山弯弯。//喝不了三碗苞谷烧见不到老泰山,喝得了三碗苞谷烧的时候,也学会了打得婆娘学猪喊。//肩上的扁担一头牵着街镇一头牵着大山,半边户的日子冷水泡糖淡淡甜甜甜甜淡淡。//恋山爱山的游客走了很久很远,累山苦山的人依然背着绿包在山里转团团。//脚板踩过的路顺脚杆上了脸面还在学习如何奉献,汗水滴过的土盖上脸面才知道,自己把一切都留给了山。//身子成了土还记挂乡亲们的信件,莫奈何,只好托付儿子接着跑邮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