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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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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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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因为脑溢血后遗症,我暂停围棋象棋等激烈运动,去乾州风雨桥参加老人们下打山棋,顺便收集民间故事。

2022年7月2日4时许,该接孙的接孙,该回家做饭的做饭,其中一位吴大牛,苗族,社塘坡乡犁口嘴人,以前喊龙牙村,他因为没零钱坐自投币公交车回家,问我换零钱。我反问:“你都九十岁了,怎么不用老年卡?拿身份证去公交总站刷一下就成,很简单。”他答:“我吃夜饭走长路的人,不办了,现在好了,我有7个伢儿,有几万块零用钱,用不了的。”兴隆村吴仕斌老人等他稍走远说:“你信他讲?我看他吃的烟都是喇叭筒,精品都舍不得买。”我答:“信,有的人吃惯草烟,不管什么名烟,吃来都欠劲,再讲,宁可吃‘酸菜’,也不向国家伸手,这就更显出一个苗家人的本色,一个90岁人,何必弄假?”吴仕斌不以为然,淡淡一笑随大家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虽然同样是苗族,他们村寨也还在讲苗话,但村寨四周都是客家和各个单位,多年的磨合,难免使他丢失一些本质,染上客家人的某些习气。可他这一问,让我以前的偶然冲动,瞬间升华成信念,一定要用兰做个专题。

为什么用兰,这也是受《茶花女》启迪:“她总是坐在楼下包厢的前座,带着三样她从不离身的东西:她的小型望眼镜、一袋糖食和一束茶花。一个月当中,有二十五天茶花是白色的,有五天,茶花是红色的。没有人知道这种变换颜色的原因。我指出它来,也无法解释,她最常去的剧院的那些老观众和她的朋友也和我一样早就留意到这件事了。除了茶花,从没有看到过玛格丽特带过别的花。因此在专门卖花给她的女花贩巴尔戎太太那里,别人终于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茶花女。这个外号就就一直传下来了。”

自然,我不能用《兰花女》,否则就不是模仿,而是剽窃了。

2

言归正传,想当年我进邮电局也是从乡邮员干起,所跑段道就包含屏云村和龙牙村。接手前就听同事们讲,龙牙半冲水好,打豆腐嫩,养出来的黛帕肤色白,不信去看龙夏荷,莫讲本乡,就是全县全州乡邮员所见过的妹子里,她都算得上第一号人物。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和福气。我当时二十出头,颇为自信,心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有各人的审美标准,楚王爱细腰,国人多饿死。而山里人标准是壮实,所谓‘好田怕做秧,好女怕做娘’。因此,我不以为然地说:“不见得吧,就像沈从文讲的,山里人喜欢胸肥屁股大的女人”。老成一点的乡邮员们听了个个摇头,说:“你莫嘴巴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到时争不到手莫求我们帮忙”。听大家讲得认真,我心里开始神往,急于一睹芳容。

某日,春雨绵绵,绿水青山都挂上薄薄的轻纱,我打黑伞着绿衣挎绿邮包走在乡村道路。这景色如诗如画让人陶醉。正想哼首歌,突然眼睛一亮,心跳加速。但见远处红伞下悄然站立一姑娘,蓝衣蓝裤绿色半筒胶鞋。在这千山空寂的绿色海洋,她的红伞到底是像红玫瑰呢还是像灯塔,我也说不清,反正双脚像迷航的船儿不由自主向她靠拢。

我快到边时又不敢太靠近,大气不敢喘,生怕一时莽撞惊飞天鹅,更怕言语失措亵渎了爱神。用俗语讲就是‘远看婆娘近看猪’。我犹豫再三,选适当距离悄悄观赏她,以及离她不远的一头大水牯。为什么这牛会刺激我眼睛?是因为突然想起那首民歌,‘我愿做一只小羊走在你身旁’。

看牛儿悠闲地吃草,我又在心里自嘲对牛有醋意之荒唐,然后平心静气来看雨帘遮掩下嫦娥般的倩影,以及她脚下的兰草。

我站了一会儿,终究不知不觉靠近前去,听雨点敲打红伞,窥明目皓齿,云鬓晕霞,不知是脸映红了伞,还是伞映红了脸,伞下羞怯,与树荫下兰草娇羞难分彼此。或许此地草丛里兰花较多,虽然在雨中,淡淡的幽香沁入肺腑,使人分不清吐气如兰到底是因少女而得,还是因兰花而得?那种羞怯,到底是少女在西施效颦,还是兰草在西施效颦,或者她们此刻已经融为一体。此刻,牛儿似乎也懂了,一声又一声叫着应山阿哥,或许是提醒我别犯傻,该走了,不然就送不完信件,交不了差。我只好离去,日子还长。可走了一段才想起,还没问她是不是龙夏荷?也不便唐突打转身去问,只好留个悬念改日再说。

这个悬念在暑假就消解了。我的预感虽然不全对,也算对了一半。这雨中倩影叫龙秋菊,是龙夏荷的妹妹。她们父亲是屏云大队秘书。那时,我们乡邮员要将‘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湖南日报,红旗杂志,以及社员私人信件等送到各生产队投递点。所谓投递点又叫盖章点,就是一个木箱,里面有一个刻着各村寨名称的木章子,用细麻绳按操作需要的长度固定,再用夹钳压上防伪铅字。投递员到边取出木章在投递簿上盖上,证明你今日到达了该点。

盖章点自然都设在各投递段道最远处,远处到了,那近处与中间就不会偷懒遗漏。因为报刊一般都投递到村干家里,所以,盖章点一般都设在村干家里(支书,大队长,秘书,生产队长,妇女主任)。少数盖章点是钉在社员家的壁板上。为的是保证每个社员的私人邮件都能及时送达。总之,我们一般将屏云村寨的邮件就投递到龙秋菊家。她刚高中毕业,但当时外出打工尚未成风,又因为刚出校门还不能正经做农活挣工分,在家做家务时候多。我每日来送信件多半与她交接。日久,从她口里得知龙夏荷的情况。

本来,龙秋菊就天仙一样人儿了,可大家居然都没提起,那她姐之美,可想而知。心里更急切想见到龙夏荷,亲眼见证这个神话。可惜她要挣工分,早晚两头不见亮,我很难碰到她。于是我就矛盾起来,想见她又怕见她,若不像传说之美,我会大失所望,若果真如传说,我又担心自己是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每日就在这矛盾中度过。

因为想尽快见龙夏荷,我一改从近到远投递惯例,倒过来从远到近跑。这样就应了‘无限风光在险峰’这话,虽然是同样段道,可一旦打乱顺序,来回绕转走冤枉路,费时费力可想而知。尽管心里很甜,可那是镜子里的,而脚上很累,那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天气又热,山还是那山,林还是那样美,平常秀色可餐,消解疲劳。可此刻不能,俺肩上挂着胀鼓鼓一挎包邮件,身子歪成斜塔一路冲碓,口干得冒烟,哪还顾得上山川美景,只怪爹娘不给自己多生两条腿,感觉玩笑开大了。

尤其黄昏后,何止是脚越提越重,就连汗毛都越来越沉。可你慢人家不慢,先是牧童樵夫一一归去,再来个百鸟零星飞尽,远近山林悄无声息。当静得能听到鬼声时,太阳收班全场黑暗,偏是手电没电了,一小老鼠在草丛一窜也吓你半死。一次次脚软泄气想坐下来,又一次次大吼鼓气。走啊走,走啊走,好不容易看见望眼欲穿的灯火,一阵狂喜,谁知你走它也走,原来那是天边的星星。

最后,我在晕倒前走到龙秋菊那乡村常见的三开间木屋,奋力跨进堂屋。她和父亲都不在家。灯光下,她母亲在做麻粱(针线)。旁边病歪歪坐着一绝美姑娘,看样子比龙秋菊大几岁,估计就是龙夏荷了。我太渴,来不及问,喊一声:“阿姨,还没歇气啊。”她母亲答:“没哪样歇气的,不像你们街上人。”我解下邮包,去水桶舀一木瓢泉水喝干坐下,问:“怎么不见龙叔和秋菊?明光夜猫头是坐不住的,这位该是夏荷吧?”她母亲答:“她爹开会,她不晓得野到哪里去了。嗯,这是他姐,要不是脑壳晕,也坐不住的。没赶上夜饭吧?我跟到炒菜,饭还有留他们饿了宵夜的,让他们打后下面(面条)。”她说着就去烧火刷锅。我坐一会儿恢复了体力,一边嗅着炒腊肉、鸡蛋的香气,一边开始与龙夏荷交接邮件。

本来,我口水正不争气地流满绿制服,可当她站起来后,我全然忘了饿。电灯光下,她黑发如瀑,因病懒梳妆而略有蓬松。鹅蛋脸型果然如豆腐般嫩白,可谓秀色可餐,因为劳作加了一点黑红薄粉,但瑕不遮玉,只更添风采。两眼又大又亮,水汪汪如湖,清澈澈似溪。身材挺拔高挑,着嫩绿衣裤。衣扣从左肩向右腰眼斜斜儿排列。袖口裤脚,以及衣摆等显眼处都绣花绣朵。脚蹬黑鞋面白鞋底布鞋,鞋尖也秀了一朵花。从鞋往上看,鞋的主人四肢匀称,却非纤纤玉指,而是体操运动员那种修长健美的范式,若是穿上运动服,谁敢相信她就是一个苗家村姑?总之,她集演员模特健将之美于一身,所以被传神了,让人看不够。

我正痴看。龙夏荷提醒道:“你这人,没个正经,看人当饭啊,我娘喊你吃饭呢。”我不好意思笑道:“哪里!我都饿心慌了。吃饭,吃饭,好赶路,手电也没电了。”她说:“你快吃饭。把手电给我去换电油(电池)。”她接过手电进房,那背影在灯光下闪出一圈光环。此刻,就是一个泥人见了也怦然心动,所谓‘人见人爱,树见花开,叫花子见了打落口袋’,我感觉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热。之所以是微微发热,因为我在极力克制,这是职业修养,不然谁放心让你送信!

我吃饱喝足再上路。手电也换新电池了,夜还是那夜,可心不再害怕了,反而倍感奇美,这正是那种说悄悄话的色调,手电筒也与往日大不同,仿佛还有她温柔的余温。

我如此一想又来了神,走上山顶坐下,将行军铁皮水壶在脚前一顿,高声念古诗:“林间一壶酒,相酌无知己,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心里盘算,如何进行下一步动作。

到此,若按西方四维空间讲述,其中曲曲折折极其复杂,实在没有那种素描笔力。还是按二维空间速写。长话短说,我毕竟也不小了,好办法坏主意都学了不少。我不正面去追龙夏荷,因为既不了解情况,也不容易见到她,就先与龙秋菊套近乎,先取得她的好感再讲,有她从中提供信息,会事半功倍。

入秋,龙秋菊毕竟才出校门,单纯,见我对她的热情超出同志关系,就好心表白自己年纪小,还没考虑同志之外的交往。我顺水推舟讲:“那就考虑我能不能做你姐夫吧?只要过了你这关,就容易了。你爹娘对我都了解。”她调皮答:“我倒很愿意帮你,就冲你对我这么好。可惜你没戏了。我也不好讲,你不是投递员熟人多吗,自己去问夜郎哥。”

3

此夜郎非彼夜郎国自大之夜郎。只因他做起工来着实,挑担扛柴总在两三百斤,早出晚归两头黑,是为夜郎。大名倒不大有人喊,也不重要,实在需要方便叙述而取名,不妨叫他‘吴竹生’吧。他虽然没什么信件,只因为人才出众,人也憨厚,我们早就相熟了。他家住在屏云苗寨边上。背对山湾,一条清溪从门前流过,两岸稻田绿茵如毯。

我穿过稻田来到夜郎三开间木屋。篱笆围着一个小院,里面堆满农具。看样子他正下田回来吃过中饭休息。他坐在针叶松小木椅上。可从他长脚长手上看得出身材瘦高,肤色黑,力气大。他穿黑底白米点家机布衣裤。衣服扣子是黑布条缝制而成,就像一排鞭炮挂在胸前。他留平头,脸长牙坚,所谓苞谷牙是也,两眼总带着婴儿吃饱喝足后恬淡的光芒,一种苗家特有的淡定,所谓宠辱不惊,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用俗话讲就是‘帐多不愁,虱多不痒’,麻木。我进门喊:“夜郎哥,你在家,刚好,找你问点事。”夜郎站起高我一头,帮我解下邮包放凳子上,说:“啾嘿(坐),龙丽(吃饭)吗?歪才龙(我刚吃),还有点,够你龙(吃)。”我去水桶旁用木瓢喝水后回来坐下,说:“吃过了,你坐下来,我要问你点事。”他见我讲得认真,收起苗话坐下,问:“什么事?和尚赶道士?”我笑答:“正经事,我想了解龙夏荷个人问题方面的情况,看我有没有机会。龙秋菊讲,你一本册(全知道)。”他憨厚笑答:“我们一个寨子,大都晓得。但不全,她在知青点的事还得问黄诗燕。不是我小气不肯讲,确实不太晓得。我们苗家不像你们街上人有情敌讲法,还会搞洋人决斗那一套。我们赶边边场,后生家都是手挨手肩并肩去赶姑娘们。不让对方有丝毫碍难,才能让她们真正挑选到心满意足意中人。莫讲你一个,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干部我也是高兴的。”我笑说:“我懂,就讲你晓得的,其他的我再问黄诗燕。”夜郎笑说:“那就讲吧,竹筒子倒黄豆子。”

夜郎讲得夹七夹八,我自然得做一定的调整。大致讲,公社化时夜郎十八郎当岁,与龙夏荷一个寨住着。他眼看寨内寨外后生们蜂蝶扑花一样攀扯她衣角,不甘落后,专门向大哥哥们学唱山歌传情:“看你阿妹长得乖,不知如何来比你。若是杉树冲天直,我做葛藤护妹身。若是能装木箱里,我大箱小箱封三层。要是能摆心尖上,我扯出肠子捆进去。”龙夏荷自然也是从小看惯边边场闹热的,也到了听到情歌会脸红年龄。可她不急,听了夜郎似通非通的山歌抿嘴一笑不搭理。

简言之,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要先忙公家的事,新时代要做新人,两人都要有上进心,不能再做原始部落原始人。

详细讲,当时龙夏荷是大队团支书,时常上公社开会。她的模样正从美人胚子脱变为美人。所谓女大十八变,她让城里人也一见难忘,一些文化人也津津有味谈论她,其描述又自不同:时常穿着苗家姑娘常见的蓝底绣花衣裤,鞋子依季节变换。她身材高挑结实,前胸微微挺起,两手匀称,富于弹性,摆动起来让人想起体操运动员的美妙。她的刘海细细地垂在前额,像一咎黑色丝带,标准鹅蛋脸因劳动而晒得黑白分明,泛着天然健康红晕,衬着一头深黑头发。她的鼻子和嘴都端正,说不出是挺拔或是小巧,只能说恰到好处,令人惊叹。她的眼睛也不好说,像清溪时候多,像小鹿时候少。

自然,龙夏荷不搭理夜郎不单是因为大队团支部事情多,她小心眼里有两个小九九。一个是要做一对新时代人。另一个是,她大了,不再是小姑娘,知道,自己只要不踢夜郎,他就不会去扯其他黛帕的衣角。若胆敢去扯了,也就不稀罕他了,所谓‘考验考验’是也。可就这一念之差,缘分失之交臂。

龙夏荷正考虑选个什么合适的场合搭理夜郎一起去赶闹热的当口,屏云大队支书接到社塘坡公社电话通知,龙牙寨要安排一个知青点,本大队团支部要配合大队干部搞好接待安置工作。龙夏荷因此被抽调出来专门陪侍这些学生娃儿,叫做贫下中农代表。

都是同龄人,龙夏荷自然乐意。先别讲文化,就说长相,原先自己是苗山一枝花,可与人家黄诗燕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你看她真是书上讲的,面如桃花,身高腰细如风吹柳,眼大明亮荡湖波,长发飘飘如墨,樱桃小嘴吐珠矶。那胸脯是吃包子馒头养成,探头探脑凸起老高,走路都会跳动。哪像自己这吃包谷粑长成的胸脯,就像岩头柚子球儿,棒打不得动,刀砍刀会缺。至于那些男知青,她不大注意,大眼一看(一眼扫过)都不如夜郎顺眼,全是一些玻璃擂锤——中看不中用。不过他们斯斯文文,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今后公社再搞什么文艺节目汇演,我们屏云大队就不用操心了。

一般贫下中农代表是与知青同吃同住同工。因为该知青点小,离屏云村寨又近,龙夏荷便两头跑,大队团支部工作也离不开她。当然,她出于好奇,在知青点的时间还是多点。这知青点不按习惯建在山湾。而是在龙牙河岸一个凸出去小山包上开屋场。这样就居高临下,河流,山川,村寨美景都尽收眼底。自然景色固多,西洋镜也连台,这些街上伢儿真是名堂经多。0900

屏云知青点有个蔡大兴,特爱秀风流,自作多情,大家送他个外号叫菜相如。他长相虽然赶不上夜郎,却也有的一比,大概就像西门庆比武松。他是标准国字脸,浓眉大眼,那大翻头比毛主席老人家那头发还翻得光溜。可他更喜欢做电影明星打扮,爱穿防制军装,将黄色军帽弄得有凌有角。他自吹走过吉首大街时,很多妹子都回头看他,脖子扭疼了也不管,都误以为是王心刚来吉首拍电影。这王心刚是当时电影明星,全国公认的头号美男子。

除此外,菜相如笛子吹得好,谈吐风雅,出口成章。什么‘宝塔尖尖七层四面八方,玉手瑶瑶五指三长两短。’什么‘轻步桥上过,风吹桃花落,河边洗衣女,红掌拨绿波’等等。

自然,菜相如卖弄这些自然有他的目的。虽然各个知青点都强调不准谈恋爱,但并没有具体限制措施,你悄悄地干活,打枪的不要,一般也不管你。所以,那些猴急的,胆子大的‘少年维特’,都在为场花伤脑筋。场花自然是黄诗燕,仕女型的,眉清目秀,肌肤细嫩,身如杨柳。以农村人审美是身体单薄,而以城里人眼光是婷婷玉立。因为细长如柳,胸脯上山丘只能占天不占地,自然拱起老高,即使穿劳动布工作服也难以遮挡,索性随意穿戴,胸脯就像阵雨前,晒谷坪那临时收拢的两大堆谷子,盖上油布或薄膜。于是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自然,叙述不能面面俱到,只能以菜相如为例,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称得上情场高手,除了没有西门庆有钱,其他种种猎色手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菜相如不大抽烟,却舍得用香皂洗衣。因而身上几时都散发一股香气。他有事无事都跟在黄诗燕身旁献殷情。时不时制造一些浪漫。比如热天,他见黄诗燕穿白色凉鞋,就托人从长沙买一双男式白凉鞋。不仅如此,为了显示与黄诗燕关系特别,每次插秧,他都要将自己的凉鞋与黄诗燕的凉鞋摆在一起。这样,在这绿水青山之中的稻田田埂上,其他人的深色凉鞋都零零落落散乱分布,唯有他与黄诗燕的四只白凉鞋在骄阳下摆放整齐,闪闪发光,的确也浪漫别致。可黄诗燕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教授级别,她从小接受文化熏陶,如何看得上这雕虫小技?便将自己凉鞋挂在树上,或者用树枝撑起来。

菜相如为了找回面子,便将自己的白凉鞋与龙夏荷的黄凉鞋放一起。这对于苗家姑娘来说已经是很斯文的了,何况她心里已经有夜郎,所以无以为意,也就听之任之。

而夜郎感觉不妙,他虽然不是贫下中农代表,可知青点有什么重活,还是安排他这大力士来帮忙。他因此与知青们多少有些接触。他为人憨厚,知青们都欢迎他,有什么话也乐意对他讲。所以,他或见或听,知道了菜相如脚踩两只船的行为,心里说不出地焦急与担心。他深知龙夏荷单纯,所谓‘夺取一颗不习惯进攻的心,这是进入一座没有部队的城市。’

一连三天一到收工,夜郎也顾不上龙夏荷与旁人误会,跟在黄诗燕身边下河洗手,约她单独面谈一次。黄诗燕知道夜郎憨厚,答应他在洗衣的时候可以面谈。

夜郎也没有手表,不能约定时间,一到吃过夜饭时间就守在河边。又守了三天,加上其他人有意让开,夜郎才得以蹲在河岸一边看黄诗燕洗衣一边谈:“我看菜相如不诚实。你又没踢他,他就去缠夏荷,靠不住的很。夏荷心软,只怕招架不了。你要帮忙,莫再扫他脸。他看你这里有搞头,就不会缠夏荷。我当兵不过三两年,到时就回来自己搞。”黄诗燕听后心想,苗家没有文字,很多事情都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口头协议。因而苗家的山盟海誓常常等同于法律条文,就像牌桌上规则,比法律更行之有效。换言之,假若龙夏荷对夜郎有心,不用承诺,那都算得上是军婚,自己有义务保护。她将衣服放铁桶里转过身看着夜郎满脸愁思,微笑说:“你太抬举我了。我本不想趟这浑水,可见你说得认真,不像是玩笑,人为抹灭一个人的希望也是一种罪过。只好答应下来,尽力而为吧。”夜郎坦然笑道:“只要你答应,以你的相貌,拖他两三年没有问题。我也就放心落肠去当兵了。”

俗话讲好牛要犁地,好男要当兵。每年征兵,适龄青年都踊跃报名,唯恐落选,所以征兵没团支部什么事,送兵才需要大队团支部配合完成。以前是本村青年入伍本村人欢送,只要尽到心意,扎大红花,写欢送子弟兵条幅和横幅。届时敲锣打鼓放鞭炮将入伍青年送到临时接兵站,也就是火车站就行了。今年因为有知青参军,公社党委与知青办相商增加一个欢送新兵入伍联欢会,由大队团支部与与知青点共同完成。

知青点选菜相如负责。屏云大队自然是龙夏荷负责。除开领导致辞,家长代表讲话,新兵代表讲话。文艺演出实际上有九十分钟就足够了。这对于专业演员不成问题,可对于龙夏荷来讲就难了。四个独唱加两个合唱才三十分钟。平常可加三句半,乐器表演等七拼八凑,时间还不够,有的人还排不上。因为是送兵专题节目,有很多排练过的用不上,龙夏荷搜肠刮肚才初步选定舞蹈‘万泉河水清又清’。菜相如为了与黄诗燕对戏,特别选了马桑树儿搭灯台。黄诗燕知道菜相如没憋什么好屁,想到他眼镜后面色眯眯眼睛就像吃着了苍蝇。可答应夜郎不冷菜相如,只好忍着恶心敷衍下来。

可一排练起来终究不受用,便与龙夏荷相商对调。龙夏荷问:“发什么神经?排得好好的,也是一对儿人,怎么就要换呀?”黄诗燕哼道:“说什么!你不晓得,他这人道貌岸然,可手脚不老实。”龙夏荷笑道:“哪个叫你长这么漂亮?这有什么呀!在我们苗家很平常。你们客家就是娇气。”黄诗燕扁嘴道:“那好,你来。”“我来不般配呀。”“怎么不般配?”“还不是你们讲的,我是太平公主。”“这就对了。他们讲我不论怎么穿戴都遮挡不住胸大,演送丈夫当兵差不多。要不是我答应夜郎照顾你,我一天都不会同他排练。”龙夏荷睁大眼睛问:“怎么又扯到夜郎,与他有关吗?”黄诗燕叹气说:“你真没良心。”然后一五一十将夜郎在河边同她讲的话都说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所谓一旦失去才倍感珍贵。龙夏荷此刻亲身体会到,什么是一语提醒梦中人,原来,夜郎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无人能够代替,这么多年不搭理他,不是没有他,也不是侨情,苗家没有那种做法,只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要改变原始旧习俗,做新时代人,两人都需要雕琢,不是讲玉不琢不成器?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想到此,两眼突然充满泪水,那种离别的痛苦写在脸上,强笑道:“那好,我就与你调换。只是演给那么多人看,也不晓得他看不看得出我的心思?要晓得会这样快,早该”后面‘答理他’三字没讲出口。黄诗燕也不想岔开话题,就说:“那就看你演得投不投入。”“投入又如何?毕竟不是他本人在台上。”“那还等什么?直接去对他当面讲,不就得了。”“那怎么行?这不是拖后腿吗?他也不欢喜。你不晓得,我们这里自古有句‘好’话,要想打进我门前,除非武陵山人都不派(挂)卵。”“那,我就没办法了。我们各自排练好就成了。热热闹闹送他们入伍。到时你别眼泪爬瞎的。”龙夏荷擦干泪笑道:“怎么会?现在是和平年代,又没有仗打。”黄诗燕故意吓唬说:“那可难说,现在外国不是天天在打仗。”“你这乌鸦嘴,外国是外国,我们是我们。我们不去惹人家,人家怎么会来打你?”“是的是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白话也讲不完,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抓紧排练。”

菜相如总想接近黄诗燕,不过是因为荷尔蒙在作怪。也怨黄诗燕胸脯太高,的确比人家哺乳期娃儿娘的规模还大。又,歌德说‘哪个少年不曾多情?’菜相如不能免俗,只是将多情修改成了发情。据说有遗传,他老爹年轻时也不安分,菜相如更是笋子强过竹,总是手不由己去揩点油,非礼勿视圣人言也顾不得了,眼珠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总要往不该去的地方去。黄诗燕这一回避也算是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他再与龙夏荷对练就规矩多了。再讲,揩龙夏荷的油还不如摸他自己的胸,她果然是太平公主,手触所到全是肌肉,甚至比男人还硬三分,夜郎除外。还有,龙夏荷十分投入排练的正气也感染着他,让送兵东风压倒了他的荷尔蒙西风,跟着乐曲全神贯注投入排练。当然,他不知道龙夏荷是将他当做夜郎在演。

演出摆在公社大礼堂。轮到龙夏荷节目时,她一上场就对台下看夜郎坐在什么位置。夜郎在下面见她对台下四下看个不停,心想,难道是找我?站起来试下就晓得了。果然,龙夏荷看到夜郎站起来,立刻盯着他威武的模样数秒不动,内心百感交集,没法演出,赶快偏过脸去。心稍平静,忍不住又回过头盯着夜郎甜笑,心里又打翻五味瓶。乐器也在试音,只好又偏过脸调节心态,想到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他,干脆大大方方,鼓着眼睛使劲看他一下再转过身去投入演出,心想,就将台下的他与台上的他想成一个人就行了。夜郎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一直站着,因为个子高挡住了后面观众,只好站在旁边去了。龙夏荷因一看见他就会分神,也就不去看他,不知道他一直站在旁边看她演出。

夜郎在下面看龙夏荷演得很投入,心里总是甜甜的,毕竟自己才是新兵,菜相如只是演员。他又想到自己这一走,心爱的猎狗得交堂弟照看,这家伙认人得很,得先让他俩熟识一下,看能否搞得野肉犒劳这些文艺队。夜郎向领队请过假,倒退着走,估计也没有龙夏荷的节目了,毅然转身向本寨观众坐位走去喊表弟。

夜郎那猎狗属于千里挑一,一胎只生一个‘龙狗儿’,即公狗,母狗叫做‘草狗儿’。当然,条件好的猎人更喜欢双胞胎‘龙狗儿’,而条件差的猎手养不起,首选一胎一个就满意,这独生子赶野肉比双胞胎只差那么一点,而喂养自然只需他二人的一半。猎狗对于猎人,就像好马对于骑兵。因此,堂弟爱得很,做梦都想夜郎让给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听夜郎要托他照看,笑得合不拢嘴,催道:“那快走快走。”二人快步回到寨子,扛上火枪带着狗,踏着月光走向深山。

这爱犬果然不一般,一夜捉来两只野兔,三只‘田棒头’(竹鼠)。加上树上的‘套’逮住两只肥山鸡,两人满载而归。一路盘算在哪家打牙祭?最后决定依旧在龙夏荷家架势,她家来来往往的人多,一是家里有两个村干,二是处在路口,最主要的是一家人都和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因为还要去镇上与万溶江公社和双塘公社新兵汇合,夜郎就同堂弟将野肉剥皮开膛,打手电拿到河里洗干净。鸡叫头遍,用竹篮提至龙夏荷家剁碎煮熟。等米下锅后用摇把子电话喊知青点文艺队参演人员来吃早饭。本寨人员不用喊,碰上,自己倒碗酒喝,先夹一块肉放嘴里嚼,再拿一块在离席后啃。没碰上,事后听人讲,一样开心。

晨雾像白纱一样还在与森林纠缠,一切停当开餐。菜相如第一次参加这样特早的早餐,没什么胃口,乐得摆出一派绅士风度不动筷,却对村民的吃相上心。他看这些人高马大的男女老少,时不时像幼儿一样用手抓着啃,嚼了骨头不吐,也不知嚼烂与否,或是囫囵吞下肚,完了又像幼儿一样舔手指头上残留。只以为是饿肉饿的,就很同情地问夜郎:“粥少僧多,先前不用喊这么多人,是不是很久没开荤?就差把自己手指也嚼了。”夜郎笑答:“不是你讲的那样,你要了人家的命,就要珍惜,莫浪费。”菜相如:“你那么过意不去,又何必去打来吃?”夜郎:“和尚饿急时捡到鸭蛋也吃,只是要超度一下,讲,圆圆噜噜一个疱,内无骨头外无毛,把你供奉五脏庙,免去世上挨一刀。”菜相如:“既然晓得和尚是不杀生的,那你还打猎,这不是口是心非吗?”夜郎:“那是练手,不然,连野肉都不敢下手的人,如何敢去杀敌人?”此刻,龙夏荷正一脸灿烂过来加菜,插话说:“快吃,别只顾讲话,吃过早饭就要去集合出发了。”夜郎:“不吃了,这些野肉是我时常吃的,再讲,今后到了部队还会少肉吃吗?”说着就去帮龙夏荷收拾碗筷招呼来宾。夜郎一身黄戎装,英姿勃发。龙夏荷因为要送兵,特意穿了蓝底绣花绣朵苗家裙装,貌若天仙。二人在这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吊脚楼前,格外醒目。

菜相如在旁边看到,龙夏荷一对眼睛总离不开夜郎,那种离别亲人喜忧参半之情都写在脸上。自古打脱的鱼最大,人到失去时才感到珍贵,菜相如突然感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加之酸葡萄效应,菜相如在心里自我安慰,黄诗燕其实不是自己的菜,自己追黄诗燕不过是见人屙屎屁眼痒,大家心照不宣,果真能到手的话,那就可以一同进城做双职工双栖双飞,图个衣食无忧,并非为了爱情。可人家看不上自己,她父亲的同学在军区司令部任职。据小道消息说,两家有打亲家的意向,已经坐吉普来知青点慰问过了,给食堂捐赠了不少肉食水产。自己显得多么庸俗可笑。宝二爷为什么不爱宝钗爱黛玉,就是不甘心做这样低级庸俗的人。天下何处无芳草?黄诗燕就像宝钗,龙夏荷才是黛玉。这时,送兵队伍的锣鼓响了,支书来催道:“还没搞好?该走了。”夜郎大声答:“我早搞好了,走。”大步去赶送兵队伍。

4

菜相如望着他威武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惭愧,从法律角度讲,龙夏荷是自由人,可从苗家习俗讲,两心相许就坚如山石,不死不变,就是死了,情依旧,因此,龙夏荷已经是‘军属’,不能对她有非分之想,不然当以破坏军婚罪论处。

不过,人的本性就一了,菜相如这忏悔只有三分钟,回到知青点一看到黄诗燕,一切又回到他自己的世界,继续对黄诗燕和龙夏荷动歪脑筋。只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寻理由。他盘算,古人都不甘心做一个庸俗的人,难道自己还赶不上古人吗?当然,宝二爷有钱,我们是贫民。但面包会有的,都会有的。他想到得意处,口里背诵毛主席老人家教导:‘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背诵完又在心里自嘲,这件事不论如何做都无高尚可言,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味道真他娘的别扭。还是跟着感觉走好,自古‘花堪摘时只管摘,莫等花落空摘枝’,从相貌论,龙夏荷除了黑点瘦点,哪点都不必黄诗燕差。胸脯小一点点那是常年劳动成的,就像女运动员,有几个是胸大的?那都是压缩饼干,一旦泡水,比黄诗燕还要大,不可不察。接触黄诗燕就是在城里逛街,极具诱惑也极具浑浊。接触龙夏荷是在山野漫步,虽然单调,却很清新。那才是自己真正要的:‘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古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现在菜相如为自己找到了名正言顺,也是为了做给黄诗燕看,所以急不可耐,心动不如行动。他当然多少知道苗家边边场那一套,也多少风闻夜郎从小与龙夏荷的关系。所以,他豺狗叼猪先画圈,比看嘴巴咬不咬得下。要比赶边边场自己未必是夜郎的对手,他比得上武二郎,而自己未必比得上西门庆。西门庆不仅风流倜傥,还很有钱。自己是穷的叮当响。但话讲转来,老子不穷也不会考虑当半边户。既然当半边户,自然要选个最漂亮的,管他娘的,王铁人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没有钱,还有肉票豆腐票。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不算本事,用一分钱办十分事才算本事,何况,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爱情会创造奇迹。认识菜相如的人都知道,他不马虎,只是劲用歪了,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家里老老少少有十余口人,既是负担也是优势,负担是开销大,优势是计划票卷多,便于调度。因为县革委对知青有优惠政策,所以菜相如人在知青点,但各种计划票劵还照旧在家里,他要临时拿去与朋友砍餐还是送人,家里都支持。

某日,菜相如在工农兵饭店无意中听说,乾州城南的南祥大队第二生产队,因为上交生猪任务未完成,几月难得杀一头猪开荤,个别人等不起,就放老鼠药将猪药死吃肉。有看见的人也不检举。这事也只能干一次,不能做多,所以有个社员就在家里悄悄养一头猪,等大了用酒糟灌醉,扛上楼用破棉衣堵嘴下刀。吃完肉后全家洗完口再出门,别让人闻出来。吃肉之难可见一斑。这新闻在别人耳里只是笑谈,可在他耳里就变成了灵感。

菜相如知道,山里各生产队在完成公粮方面不如山外平地生产队,山外良田多。而在完成生猪方面比他们强,山里猪草多。但强不了多少,开一次荤同样不容易,自己拿点肉票豆腐票分龙夏荷,她一定高兴。

想干就干,菜相如周六回家要了四斤肉票放口袋里。周一从地头收工路上,菜相如跟在龙夏荷后面说:“等我下,讲句话。”龙夏荷是赶惯边边场的,放慢脚步,落在大家后面,坦然道:“讲什么话?”菜相如笑说:“多谢你盛情款待,也没什么回礼,我回家顺便给你带得几斤肉票。”龙夏荷灿烂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用,也不用谢我,那都是夜郎哥带来的,拿去砍餐吧,你们知青都在长个。肉票本来就紧张,不少人因为伙食跟不上得了肝病,我正着急。正想法给你们弄点肉吃,哪还要你的!”菜相如掏出票递上:“几斤肉票給场里有什么用,到肠不到肚,你拿回家里,人少,还可以对付一餐。”龙夏荷微笑道:“你的心意领了,真的不用,我先走了。”说着像一头小鹿跑去赶伴。菜相如看着晚霞映照她美丽善良的背影,就像月宫仙子了无纤尘,不因她的拒绝打消念头,反而更澎湃起来。

每年学校放暑假,都有毕业生回乡成为新社员,公社团委照例开一次团委会,重温一下学生娃团员转组织关系的工作。周三清早,龙夏荷就去公社开会。菜相如估计她下午才得回来,吃过中饭就带着肉票上她家里等候。龙夏荷一家吃过午饭都出工去了,只有她婆在家收拾碗筷。客家有未出阁女子,不欢迎小伙子胡乱串门,以免惹闲话。苗家清者自清,不忌讳这些,欢迎未婚小伙子来访,何况还是知青。所以,她婆听讲是找大孙女的,便热情招呼:“夏荷开会去了,不晓得几时回来。有什么事我等她回来帮你转话。”菜相如灵机一动说:“没什么事,只是送她几斤肉票,等得空买几斤肉在你家打平伙。”婆婆不知内情,这打平伙也习以为常,更不会管孩子们男女交往,便说:“你放桌上,等她回来我给她讲。”菜相如暗喜,将肉票放桌上告辞:“那我走了,阿婆你打后坐。”菜相如前脚走,龙夏荷弟弟龙明光后脚进屋。阿娘一大早给他三斤肉票去供销社肉市水产门市部排队称肉。他排到边才发现肉票不知弄到哪里去了,赶快跑回家找,见桌上有肉票,也不细看是不是原来那张,拿上就跑。下午,龙夏荷回到家知道这事时肉已经吃进肚里,只得顺其自然,泰然处之。

第二天清早,龙夏荷从谷仓将隔年腊肉选一块不大不小的用报纸包好带去知青点。这时知青们正起床洗漱,大姑娘不便进男宿舍,站门前等片刻,见菜相如夹在中间出寝室去打水,喊道:“蔡大兴你等下。”其他人立刻回避,她上前说:“多谢你的肉票,给你一块腊肉。”不容分说将回礼放进他提桶里。菜相如推卸道:“这怎么搞得?我给你一张票,你回我一块肉。我成杨老坤了。你快拿回去。”龙夏荷:“别多话,我讲了你们人多伙食差,我跟到(立刻)得去问今天跟哪个组出工。”说着转身去找场长。菜相如知道她这是要做‘南京路上好八连’,拒腐蚀永不沾,凛然正气不可犯,用方言讲就是‘塞路’,拒绝通行,便知趣将腊肉放回寝室后赶快去洗漱出早工。幸好龙夏荷今天不跟他们这个班组劳作,免去很多尴尬。

龙夏荷以为人情一礼一答两清了。谁知事与愿违,菜相如与农民相比有余,与居民相比不如,进场以来都是吃人家的多,一直想还个人情,都阴差阳错没实施。这次得龙夏荷这腊肉了却心愿,今后再有什么好处,可与大家分享,也可以不同大家分享,不会落得个吃独食的骂名。因此,他决计像夜郎那样去龙夏荷家搭餐。

不巧,龙夏荷几天都没跟他们班组出工,他就特意在她回去的路上等,说:“你那腊肉好吃。可惜我没吃上两坨就被那些饿豺狗抢光了。下排我像夜郎那样提肉到你家搭餐。”龙夏荷:“那不行,他是给寨子人搞闹热,久久做一次。”菜相如:“我也不会天天回去取肉票。我晓得你忙没得空招呼。没事,我找你婆和秋菊就是。”龙夏荷担心又像上次那样,想了想后说:“那好吧,不用你提肉,你找来肉票就很好了。”菜相如:“那就讲定了。”

从此,菜相如隔三岔五去龙夏荷家打牙祭。起初是二人一起去,慢慢地就是菜相如一个人去。虽然苗家没客家那么多规矩,可要时常来搭餐也不得不作计较。原先二老是看好夜郎的,从小看着长大,知根知底。可自古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有心不干预儿女们自己的选择,但无意间还是流露出偏向。某日龙夏荷母亲说:“夜郎这伢儿一走,寨子不大闹热了。”老伴答:“过两年就复原了。以前还可以转业。现在不兴这了。我爱单位人,不怕干旱,不怕水灾,样样事都不用操心,逢年过节还有大包小包梨子苹果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龙夏荷说:“你们别想那么多,小蔡来,你们就当驻村干部招呼就行了。”言下之意就是,你们爱,那就将接待任务交给你们了。

菜相如见,‘你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这招不灵。这招是夜郎玩剰的,应该直接抓心,这是夜郎不能比的,他初中都没读完。而自己在学校就主管过黑板报,现在知青点是墙头报,自己不是主管,却是主编。龙夏荷是团支书兼管大队的墙头报,有共同语言。

时值爱情小说《第二次握手》手抄本开始流传到本地。大知青场严令阅读传抄。小知青点宽松一点,菜相如没费什么事就到手了,感觉耳目一新。他还是在收工回转的山路上等,因为龙夏荷作为贫下中农代表,随时随地得开工在前,收工在后。菜相如见她披着晚霞走来,迎上去问:“现在都在传抄《第二次握手》,你晓得吗?”龙夏荷点头答:“晓得,你们知青点不也有人在看吗?”菜相如试探道:“是啊,你想不想看?”龙夏荷摇头:“既然是手抄,就还没公开。不如先看公开的书。”“那你都看那些书?”“《乱世佳人》《茶花女》《简爱》”“喔,都是世界名作。又都是女人故事。你不喜欢男人故事?”“不是,只是女的学女的容易做到。”“哟,崇洋媚外了?”“真理没有国界。”“那你讲,都看到了那些真理。”“我也讲不好,你别笑话我。郝思嘉利用美貌追逐名利,最后还是回到生她养她的庄园。简爱不论艰难曲折,一生追求平等自由。茶花女尽管沦为妓女,却不丢失善良的本性。她们处境不同,但都有返璞归真的一面。值得大家学习。我讲的对不对?”“很对,没想到你看了不少的书,今后我们多交流讨论。不是吹牛,琴棋书画我都懂一点,特别喜欢照相,我自己有相机。有时间我们可以探讨。”龙夏荷心想,照张相不要多少时间,答道:“好啊,等星期天吧,大家才得空。”菜相如正中下坏,不动声色说:“人多了不行,哪有那么多胶卷?就你我。你不必挂牵他们。不少人都有相机,只是放在家里不拿来。我星期天早点回来喊你。”

星期天下午两点,菜相如买了两斤猪肉回到知青点。因为其他人都没回来,场部很安静,正好建立二人世界。他走去食堂餐厅兼会议厅电话架子前摇通了屏云大队队部电话请传呼龙夏荷。那边问:“喊龙夏荷有哪样事?”他答:“要对她本人讲。”那边说:“那你就去对她讲。都在忙,没有闲人帮传这不能讲的话。”他只好自己去喊。这一来二去与龙夏荷回到知青点,再炒菜做饭吃过。已经太阳落西了。

菜相如拿出相机随意挂在脖子上,看是漫不经心,其实是策划了多日。二人出门选景,沿小溪逆流而上,此时背景是蓝天,白云,群山晚霞。菜相如看清溪弯曲如带,便选一平静如镜小谭,指点龙夏荷站溪水中。他自去周边采摘山花和水草摆放她四周。一切停当才拍照,标题为‘出水芙蓉’。

艺术这东西不是饭食,不是对弈,好赖没有硬性凭据,人抬人无价之宝,人贬人狗屎不如。菜相如的摄影技术是业余水平。而龙夏荷头次接触,又得益于青山绿水之美,尤其是‘出水芙蓉’这几个字的诱惑。龙夏荷看过照片后感觉要多美有多美,完全被迷倒了。菜相如提议二人单独去赶电影。她一口答应了。

一般乾州电影队不定期到各大队晒谷坪放映。老电影队员都知道苗山晒谷坪是热闹中的热闹,或者叫做临时边边场。没有知青这些客家后生还好,清一色苗家后生不过就是挨挨擦擦,拉拉衣角小动作。若是夹杂三两个知青,苗家后生就会自任先生教他们。初入门自然不敢,师傅们就趁其不备推着往姑娘们身上扑。结果有多种,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被骂一句“要死啊?”或者被象征性轻轻踢一脚。因此,龙夏荷自从到知青点带知青,每赶电影都与女知青们一起去,避免趟那浑水。现在答应与菜相如单独去赶电影,说明对他的城防又减了一层。

因此,二人赶过几次电影后,菜相如胆子更大了。某日看了《巴黎圣母院》,菜相如说:“那天没照好,你那服装遮挡了你所有的美。你若是敢穿泳装照相,那照出来一定像爱斯梅拉达那样漂亮。”这,对于笑不露齿,话不高声客家淑女来说不可想象。可对于龙夏荷来讲,这,离老远照个相算是很斯文了。就说:“这没什么,大白天穿泳装照相不好看,我们是乡下,又不是城里那么开放。麻黑差不多,就怕光线不足。”菜相如很老道地说:“没事,我可以加闪光灯。就是全黑都可以照。不信我们可以试试。”龙夏荷不知真假,很好奇。就说:“好,你搞好后喊我。”……

说到此,不便细说教坏孩子,心里隐隐作疼,也细说不下去,可省略过多,就算福尔摩斯在世也没法作出判断,还得交代一二个片段。

这天,龙夏荷正将泳装照放进相册。龙秋菊下河回来换衣裤,以为又像上次那‘出水芙蓉’,好奇问:“又照了一张?我看下。”龙夏荷想关上已来不及。龙秋菊大惊:“阿姐,你怎么能照这样的艺术照!怎么向夜郎哥交代?”龙夏荷笑道:“不用大惊小怪,不就照个相,艺术嘛,没事。”龙秋菊:“不是这么简单,我看那菜相如色迷迷的,就是艺术,也可白天照,为什么要夜头搞?照出来效果也不好,你看,就像个美女蛇,你离他远点好。”龙夏荷:“你小小年纪,那么多心眼,别将人想得那么坏。人家是知青,文化人。难道他不要前程了,放心。这张是没照好,再照一张,真要出事也早出了。”龙秋菊无语,自去玩去了。

那个星期天夜晚,龙夏荷照完相,取衣服去滩头换,此刻月亮高照,群山静谧,菜相如像猎豹盯猎物,悄悄趴着接近,看着龙夏荷脱下泳装的酮体,原始本能膨胀,罪恶念头汇集, ‘过来人’的教导在他耳边回响:“对付女人,占有了,她就老实听话了。土话叫给牛上套。文话讲‘婚’前是奴隶,‘婚’后是将军。”菜相如心里闪过‘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后,立刻归纳为一句,此刻是个分水岭,他像老狼一样眼里放出绿光,向猎物扑去。偶尔有人路过,对边边场这事见怪不怪,不加理会。龙夏荷嘴巴被对方嘴巴压住,呼救也喊不明白。菜相如胆子更大,不顾其挣扎,一心要得逞。龙夏荷毕竟是女流,不能挣脱,挣扎一会,突然想到夜郎从来不会诚心要违背自己的心愿,哪怕就是一句话!这一想,忍不住泪流两行,痴了。她这一痴,菜相如得逞了。她也累了,动弹不得,只好任其摆布。不知过了多久,龙夏荷缓慢坐起,下身隐隐作疼,瞟一眼,明媚月光下点点血迹惨红,欲哭无泪。菜相如穿好衣服跪在旁边道歉:“原谅我,你实在太美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是真爱你的。”龙夏荷凛然道:“莫讲这些!我不怪你,作为贫下中农代表,本应该制止你们这些行为,可我也是年轻人呀,所以相信了你的话。没想到你会这样!你走吧。”菜相如跪着不动说:“我就这样走?还是人吗?”龙夏荷赶快穿好衣服说:“你不走,还等巡逻民兵来檎吗?那就由你吧。”说完跌跌撞撞跑去。

第二天中午收工,菜相如在路上守候。其他知青们见他老是在半道上找龙夏荷谈事,便各自快走回避。龙夏荷正犹豫间,队伍早已拉开距离。菜相如赶上说:“实在对不起,我是鬼摸脑壳了,做出猪狗不如的事。”龙夏荷木然地说:“我们没你们城里人娇贵,没什么,你莫再缠我,就怕人家不晓得是吗?”说完快步赶队伍去了。菜相如看着她坚强的背影,真后悔听了那些老油条教导自己如何对付女人的坏主意。这些坏主意只能用来对付坏女人,用来对付龙夏荷这样毫无防范力的人,甚至,她自己受了伤害还在为别人着想,我是要遭雷劈的。好在已经有小道消息传,要重启科举,正好将这事放一放,躲一躲。

当天夜里,知青点开会正式传达恢复高考的红头文件,凡有志参加考试的适龄人等都可报名,参加高考的知青可以享受适量假期复习功课。前提是,考完要拿准考证回来报到,否则作旷工论处。菜相如见有四五人报名,也跟着报了名。

与此同时,龙夏荷在屏云大队支书家请示:“阿叔,我在知青点这么久了,种阳春,蠢人看一眼就会,何况他们?个个精灵古怪,没什么要带的了,我还是回来吧。”支书叹气:“我巴不得你转来啊,可知青点领队干部来电话讲,又要科举了,那些伢儿们会有人去考状元。到时人手不够,讲不定还叫我抽人帮忙。你就安心在那里做,大队这边人手多,你不用担心。再讲,这么久没接到接待新知青的消息,有人怕临时手忙脚乱,提前去打听,才听讲,大地方的知青点都散了,回城了。估计我们这里也去不了好久。你回去莫漏嘴。”龙夏荷听后放了心,又恢复了灿烂,笑说:“我晓得。”说着蹦跳而去。

果然,知青们高考回来不久,各条战线不断来人招工。不出半年,知青点就剩场长一个贫下中农代表守屋,实在忙不过来才喊龙夏荷帮忙。等到将猪栏里猪儿喂大脱手,场长也要回自己生产队,知青点就成为历史遗迹。

5

龙夏荷与场长送走最后一个知青后,回到生产队,回到熟悉的吊脚楼,闻着亲切的味道,吹着久违的风,完全放了心。但,再不能回到从前,不能像山雀叽叽喳喳,不能像小兔欢蹦乱跳,不能像小溪叮咚哼,清澈流。

具体讲,第一,她得辞去团支书职务,所谓‘心里有事心里缺,心里无事硬如铁’,或者叫做‘做贼心虚’。大队党支书不同意,因为公社党委准备从各大队筛选一个团支书充实妇联办公室力量,多数人看好龙夏荷,但人选尚未最后决定,才要摸底,叫屏云支书先问问龙夏荷本人意见。老支书凭经验预知,一般到了征求本人意见这步,说明基本有了眉目。他当然希望选中自己大队的人,所谓‘朝廷有人好办事’。可你将团支书辞了,公社怎么还会要你?团支书多的是。因此坚决不同意她辞职。龙夏荷只好谎称要补习功课考学。支书劝道:“你才初中生。考哪样学啰?”龙夏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继续敷衍:“就是底子薄才要考呀!”支书叹气:“你这伢儿,唉,人各有志,就在你吧。”

龙夏荷辞去团支书,自然就远离了团的活动,就是被强拉去作指导,表情也不能像以前从容。她自知再不能回到从前。

第二,眼见夜郎即将复原,她不能像从前那样面对。她知道,夜郎不会计较自己的过失,这是苗家约定俗成,女子没有男子力气大,不负主要责任。自从傩公傩娘兄妹成婚延续人类,苗家男女交往只是为了人类生存延续,不是为了荒淫享乐。出了这种事,女子只会被安慰,不会被责怪,何况还是自己的夜郎。可自己也是个初中生,学习了客家文化。夜郎是军人,那就不能让他蒙羞,但愿从此不碰面。

可一个人有时做出来的,往往不是脑壳想的。龙夏荷在心里一万遍问自己,怎么去见夜郎?还是不见吧!可一听到夜郎回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一到门前,见已经有七八个伙伴在座。夜郎全副戎装,英姿飒爽,从服装到气质都换了个人,完全达到自己所说,要做新时代新人的严格要求。可自己怎么讲啊,抬起的脚又放下,停在门槛前梦游一样看着日夜思念的人。而夜郎毕竟是军人了,经过了锻炼,见龙夏荷到,又不进门,便冷静观察几秒后站起迎上前,两眼放光看着她美丽的眼睛,伸出右手。龙夏荷更习惯他扯自己衣角。见他改用客家的握手,明显生分了,显然是讲:“我心依旧,你呢?”若是以前,他敢这样,就要在他肩头咬一口解气。可现在咬也不能咬,哭更不能哭,尤其不能说,打落牙齿和血吞,唯有任凭泪水如泉涌出,因为它已经不听自己指挥。夜郎见她只顾流泪,着急问:“为哪样?哪里疼?”龙夏荷摇头,哽咽道:“问秋菊,她晓得。”说完也不与其他人招呼,抽泣离去。在场人七嘴八舌猜测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跟去照看?夜郎说:“不必,她喊问秋菊,必有原由,我去问下就晓得了。不好意思,我们改天再坐。”说着大步出门。

那边,龙秋菊因为有龙夏荷交代说:“我去‘知青点’有点事,不管哪个来,都替我招呼一下。”所以,夜郎才跨过门槛,她就说:“坐吧,有话只管讲。”夜郎不坐,也不讲什么过门,直接问:“秋菊,你姐泪水长流走到我那里。问她为哪样事,也不肯讲。反叫我问你。”龙秋菊想想后说:“她刚才讲去知青点有事,喊我在家应付。知青点鬼都没有,我猜,是觉得对不住你才哭。”夜郎笑道:“乱讲,她哪儿对不住我?我又不在家。”龙秋菊:“真的,前一期,知青点有个蔡大兴,坏名叫菜相如的,经常给我家送肉票,来我家吃饭。我姐讲,要像接待驻村干部一样招待。”“那,你家欠他钱吗?”“没欠”“那到底哭哪样?莫是,见了好路子来个告别的泪?那又何必,结伴去赶场,赶场结新伴,这在我们苗山是家常便饭。”龙秋菊正色道:“乱讲!我讲不好了,你还是问我姐吧。”“行,我走了,你打后坐。”

夜郎心里有事,从龙夏荷家出门低头慢走,有意无意去踩踏路边不顺眼的草木。其实,他出门走去不远,龙夏荷就回来了,老远见到他过来,就躲一边让其过去,见他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又是刀割一样揪疼,流着泪水,一直望不见他背影才快步回家。她一进门,来不及坐下,就站着问情况。龙秋菊看她急,原封不动复述了两人对话。龙夏荷听完,勉强忍住泪水走进自己闺房,倒下咬住枕头痛哭,片刻间枕套就湿了一大片,而心里在想,夜郎在做哪样呢。

夜郎回家背上猎枪,去堂弟家将心爱的猎狗带出来,盘算弄点野肉,明日在家与老根们聚一聚。可走到村口,突然想到明日喊不喊龙夏荷?方不方便?立刻掉头往她家走。龙秋菊见了老远迎上前,先逗他的猎狗亲热抱一下,然后告诉他:“我姐去上河湾洗衣。”夜郎知道那里有点远,去的人不多,便转身赶过去。远远看见龙夏荷坐河滩上发呆,背篓放旁边。

猎狗跑过去摇头摆尾与她亲热。龙夏荷抚摸猎狗腰,见他只顾讨好自己,捧着狗头望着狗眼,心里幻觉成夜郎的眼睛,又流起泪来。夜郎随后过来问:“是洗完了还是没动手?”“眼睛进了沙蚊子,歇下。”“秋菊讲,你又没欠他钱。那,是他欠了你钱,取不回来?没事,我帮你取。”“取不回来。”“他敢赖账?我不怕他赖账。”“不是那么简单,我也讲不清楚。你也帮不了。就讲那肉票豆腐票,现在都取消了。真要还,你到哪里去找?算了,我很好,不用为我操心。我流泪是眼睛进了沙蚊子,要么是得了沙眼,或是风眼,遇点风就流眼流水。”“我跟到去搞点野肉儿,明儿来我家吃饭,你给秋菊明光都讲声。”“让他俩来,我就不来了,要补习功课,奔个前程,要不是穷,饿肉,哪有这么多啰嗦事!”“那就在你,不管你如何盘算。我都支持拥护。”“那好,听讲,有些地区都实行田土到户责任制了。我们这里去不久了。不如早作划算。吃屎也要赶头趟。”“我早听战友讲过了。不就是改散公社搞个体。没事,我有劲。”“有劲还得动脑子,老话讲,不吃千斤力,只吃四两福。”“得令!”“那好,你上坡,我回家晒衣服,分头行动。”

龙夏荷只是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说,意在叫他大干还得加巧干,尽快找够钱,赶紧成个家,看他好,自己就算当日晓得,当日死,也放心,叫做什么‘早闻到,夕死可也’。可相别两年余,早就丢失了默契,心有灵犀也一点不通。夜郎揣摩她话里含义,心想:“是不是讲,力气再大也赶不到人家干部职工的固定收入好。哼,我贫下中农不信邪,偏要比一比。自然,单搞阳春出产有限。还得做点生意。乾州老一辈名商卖凉水白手起家。自己好歹还有军人补贴,足够做点小买卖。现在虽有公路,但车辆很少。赶场都是挑担子或背着去,自己这一身力气正好派上用场。”

说干就干,某日,夜郎挑得一担柚子到鸭巴寨卖。因为那里是高寒地区,柑子柚子都不好生长,所以好卖。哪晓得,夜郎蹲着卖了一上午没卖脱一个。见那些打他后来的柚子小贩都卖得差不多了,他忍不住去尝过后,回来叹气:“今天见鬼了,明明我的柚子又新鲜又甜,他就是没有人买。”原来,苗家过日子穷富都是那么过,不同旁人攀比,可龙夏荷提起,他就老想着她讲那话的用意,裤裆破了也没发现。而买柚子的一般都是妇女,蹲下选柚子难免看见他裤子破处,立刻走人。旁边一卖草药老者听他抱怨也不便说破,将一米长杵路棍烟袋装好点燃,走过去蹲着与他讲白话。等把烟叶吸到烟袋锅不太烫时,假装不小心碰着他档下‘蛇头’。夜郎惊一下站起,谢道:“多谢大伯!”立刻将裤裆收拾好。之后,只十袋烟功夫,他的柚子就卖完了。夜郎分析,现在做裤子为了漂亮弄得紧绷绷的,一蹲一站不能用劲,不然就拉破了。于是就第一时间将长裤换成大裤管西藏球裤。谁知治标不治本,他精神难集中,还是出差错。

某日,夜郎挑一担茄子去乾州菜市场坐着卖。他那西藏球裤的裤管特大,又张着耳朵,里面一切尽收眼底。一早工没卖脱一根,就连老宾主都敬而远之。旁边卖辣子老婆婆见之可怜,笑道:“来买菜的多半是妇女。见你把小根的摆出来,把大根的收裤脚里只露半截,想买又看不清,只好走了。”夜郎立刻站起道谢:“多谢伯娘提醒。”就站着卖。因为货真价实,一会儿就卖完了。夜郎收好箩筐准备回去,在路上碰上郭路明,外号‘郭瞎子’。他在知青点时眼睛差力气也小,是最多得到夜郎帮忙‘挑一肩’的人,现在拿工资了,自然要请夜郎吃午饭回报一下。夜郎实在人,喊吃就走。

二人走进路旁小餐馆坐下,没说上几句话,菜饭就上来了。郭瞎子推推眼镜说:“老板,来瓶酒。我们喝杯酒,讲下白话再吃饭。”二人边喝边聊,到吃饭时,夜郎对屏云大队知青点喊得出名字的知青近况有了大致了解。可他最想打探的还是菜相如情况。

郭瞎子就特别介绍了菜相如的情况:“州文教战线成立了一个乐器厂,主要是解决本战线干部职工子女待业问题。菜相如老爹是学校聘请的厨师,他本人即是返城知青,又爱吹拉弹唱,有基础,所以特别照顾进该厂了。目前虽然只是校办小厂,可挂靠的是事业单位,也就是吃皇粮,说不定今后比我们上千人的大厂还雄棒(牛气)。唯一难点是找对象难,第一,是工资低,他们厂新建不久,各种乐器赶不上人家老厂。现在不像以前统购统销,而是讲究竞争,争不赢,工资都没保证。第二,他家弟兄多房子少。你晓得,我们这里讲亲,第一就是要看屋的,屋都没有,人家嫁过来干什么?没办法,他讲,实在不行就做半边户。”夜郎问:“在知青点他心好高,与黄诗燕攀扯,现在怎么就要跳回农门?”“他那纯粹闹着玩。怎么可能。黄诗燕怎么会看得上他?人家对象是军分区司令部县团级干事的公子,在政府机关上班,出门配有专车。”郭瞎子吸口烟,又说:“还黄诗燕,一般工人都看不上他。都是弟兄里头,我给你讲,你莫乱传。他原来在火柴厂找了个对象,单从厂子来讲也算门当户对了。可女方去他家一看,没房子住,就打退堂鼓,好在他小伙子漂亮,对方也没说死,只说等有了住处再考虑。我们过来人自然要教他一招,赶快将生米做成熟饭,一切就主动了。可这小子中看不中吃,他去女方家做这件事。女方也是人多房子少,与她才读一年级妹妹一个房。也许他在自家挤惯了,居然能在这场合讲悄悄话。关键时候,他对象轻轻求援:妹,妹!妹!虽然没喊醒,可你也不敢再加柴,万一她妹醒了怎么办?这事也就黄了。他心一横,就想当半边户。讲他在龙夏荷家搭过餐,她家对他很好。不知龙夏荷现在怎样?你们一个寨子,能不能帮问一下?”夜郎紧锁眉头答:“我们苗家都是自己问,我问就归我了。要么你托黄诗燕问吧,她与夏荷讲得来。顺便帮问她一下,菜相如会不会向夏荷借钱?”“这不用问,他都是吃白食,借钱搞什么?他总爱打肿脸充胖子,装阔气,宁可偷钱也不会开口借钱。若是借钱我会第一个晓得,因为我总想他再回请我一餐,时常检查他口袋,可一直未发现有意外之财。”“哦,既然两不相欠,那,那天夏荷为哪样讲起还不了的话,还有肉票。豆腐票什么的。反正你喊黄诗燕问,她一问,一天乌云都散了。”“那就干了,各忙各的去。”

当晚,郭瞎子下班吃过夜饭磕黄诗燕‘bb机’,等她拨号过来后,双方在脉冲拨号座机里通话,请她喝茶。茶馆人多话杂,难以描述。单讲,黄诗燕赴约后坐定,听清叫她做月老,还是夜郎建议,就记起他入伍前讲过的话,一复原回来就自己搞。这话仿佛就在昨天,可这老实巴交的人现在居然玩起排球来,其中必有变故。她也深知,菜相如本来就花心,现在又走上社会,学坏容易学好难,只怕毒害更大,自己得帮帮这些老实人。便答应下来:“没问题,我也想看看龙夏荷。”

星期天,黄诗燕去龙夏荷家,见她穿着苗家简装,也就是说,苗家姑娘都有两套衣服,赶边边场穿盛装,做工就穿素淡花少的便装。此刻,她正一个人坐在灶前煮猪草,低头想心思,从侧面都能看出,往日充满阳光的笑脸阴云密布,便笑说:“一个人在家还借米还糠似的,与猪儿狗儿怄气啊?”龙夏荷抬头淡淡一笑:“快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穿得就像美国洋婆婆,变修了,在哪个单位上班?”黄诗燕提凳子来坐下,笑说:“谁像你,小顽固,穿得就像放蛊婆,在邮电局,还没上班,在短训班学习。莫讲我,讲你,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受夜郎和蔡大兴之托来看望你。”“怎么可能?夜郎站到半坡就可看到我。”“不是现在,是以前。对你讲过的,你是真忘了?还是装痴?重复一遍,他讲菜相如心眼太多,怕靠不住,托我关顾一二。他一复原就自己回来搞。可他回来后又推到我身上。”龙夏荷一听心想,怎么会忘!当时只以为他学客家小样吃醋,心里又甜又生气,胆敢怀疑我的心!就像歌里唱的,‘大嫂是长工的女儿,又是佃户的妻子,我们有什么理由,怀疑大嫂呢?’可事实证明,错怪他了!他是有道理的。于是,眼睛又不听话的噙满泪水,问:“又是以前,又是现在,怎么回事?”黄诗燕叹口气,说:“唉,你还记得哪个高度近视眼的郭瞎子吗?他在路上碰到夜郎,扯到馆子喝酒,向他打听你的情况,说是受菜相如所托。夜郎听了后讲,搞不好,便点我的将。我嘛,想,都是熟人,你和夜郎都老实,不提起,各忙各,一提起,就想来看你。听听你如何想法?”龙夏荷苦笑:“他是搞不好了”“为什么?”“不瞒你,这事不在他,而在我心里。我不考虑他,更不会考虑菜相如,我会考虑包工头,有钱,身边又多的是女人,就不会在意你以前谈不谈过恋爱。但我得让他晓得原因。”“什么原因?你好像话里有话不能明说吗?”龙夏荷故作笑颜说:“一言难尽,讲不明白。你等下,我给你看相册就晓得了。”说着进房翻出‘出水芙蓉’照片给她看。黄诗燕看过照片收了笑容,沉思道:“这是菜相如的杰作,的确不错。就这照片说明什么?”龙夏荷拿过相册,打开泳装照说:“你不用讲,就给他这张照片看,他看过就明白了。”黄诗燕看过心想:“都拍泳装照了,关系不一般,口讲不考虑菜相如,实际上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只是想故意拿捏一下好多要彩礼。难怪人家讲‘苗变客,了不得’,还讲我变修了,我变的,只是服装,可你变的,那是心啊。”所以就同情起夜郎来,乐意传这个信,期望能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心。便诡笑站起告辞:“我这就去,相片要拿回来吗?”龙夏荷想象夜郎看照片的情景,心里又疼起来,木然道:“不用,夜郎自会处理。”黄诗燕并不知道她此刻内心的痛苦,面露不易发觉的轻蔑神色离去。

黄诗燕以前到过夜郎家,一会儿就进了他家门。只见两个婆婆坐堂屋,一个是夜郎的婆,另一个估计是来串门的近邻,三五个大小不一的顽童楼上楼下嬉戏。黄诗燕问:“阿婆,夜郎在家吗?”阿婆见如此漂亮姑娘上门,笑眯了眼招呼:“他下河檎鱼去了。你坐下,跟到喊他转来。牛儿,快去喊你叔,晓得他在哪里吗?”那叫牛儿的大孩子答:“晓得,他在龙牙滩打网。”话音落,人也没了影。

没多久,夜郎提着鱼篓渔网回来,打过招呼,放好渔具,扯过凳子坐下。二老人上楼回避。黄诗燕开门见山说:“我今天休息,把意(特意)来看下龙夏荷。她托我给你看张照片。”说着将照片递给夜郎,眯着美目静观。夜郎看过面无表情,慢慢脸就青了,说:“对不住,刚打得鱼,本想留你吃夜饭,可我跟到(立刻)得去夏荷那里有点事,不好意思。”黄诗燕站起笑说:“有事你先忙,我也得回去了。”夜郎相送,说话间,二人在岔路口分手。

黄诗燕自然不知道龙夏荷在夜郎面前流过泪,走出寨子时想到那些因爱成仇杀人悲剧,越不叫的狗越咬人,不放心,担心夜郎做出傻事,便掉头回龙夏荷家。

黄诗燕一进门,见二人并排低头坐着说话,就不做声,站背处观察。但听,夜郎手握那照片说:“我原只以为他就是心花,没想到他一个文化人会这样。你想好,看是找他单位还是找他本人,不用怕。”龙夏荷:“算了,都过去了,找他单位不晓得会不会开除他。”夜郎摇头叹气:“你啊,若心里有他,就跟他过吧。在公家单位是生活作风,在我们山里不算什么。”龙夏荷又哭了,责怪道:“你怎么帮他讲话!”夜郎:“我不是在听你的吗,不然就直接找他给你出气。”“出气又若何,都回不到先前。”“你啊,总是委屈自己,你不用多想,不用怕,我随时可以下他一条狗腿。量我朝中无人!”龙夏荷变色道:“以毒攻毒,不都成一路货色了不说,同归于尽,值得吗?”夜郎笑道:“放心,说说而已,你船上人不急,我还急什么。安心等到同你赶闹热那一天,所有等待,就是听你喊一句‘长梦’(走)。”龙夏荷听他这么讲心里更急,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因为她深知咬人的狗不叫,表面是随口一说,其实已经深思熟虑,待机而发,偏又叫自己放心,那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因胸口憋得快要受不住,便叹气伸懒腰以缓解心口紧,抬头见黄诗燕站门口,问:“怎么不进来,几时转来的?不坐下吗?”黄诗燕笑说:“刚到没多久,看你们谈事,不便打断。”龙夏荷像见到救兵,说:“那快进来坐下,给他讲下山外形式,不然几时惹上斧头帮都不晓得。”黄诗燕奇怪:“这与菜相如有何关系?”龙夏荷忧心道:“有次我老弟遇斧头帮找事,也不知菜相如如何得知,他在暗中劝架了事。过后好久,他才透风给我老根,晓得她会对我讲。可见不简单,不好惹。”黄诗燕帮腔:“是的,但与他本人没什么关系,都是他老弟和叔伯弟兄在所谓的江湖混,有的在‘斧头帮’,有的在‘青龙帮’,还有帮主什么的。”夜郎笑道:“不就是几个毛头伢儿,看了《上海滩》入戏了,办家家搞什么青龙帮斧头帮,我一脚扫他一潮。”龙夏荷:“也有大人参与,既然是帮,也要喝茶开销呀。听讲青龙帮二帮主回茅坪村起屋带接亲请酒收礼,加拢来有三十多万。不少包工头开小车去喝酒,送礼都是万数以上。”夜郎:“自古匪不与兵斗,我们当兵人,在役保卫国家,退役守卫自家。邪不压正,不怕他,只等你一句话。”龙夏荷责怪道:“越讲越来劲!与其让你去同帮派做对头,还不如我去给帮主做小。我的话是讲,找个帮主,他老鸦莫笑我猪毛黑,钱米不用操心,我想要收拾哪个仇人也好办。”夜郎强作笑脸说:“反正你晓得,我们苗脾气,除开伤天害理谋财害命,其他事都不是事,你凭心去做,莫再眼流爬瞎就好。我走了,诗燕是去我那里吃鱼,还是陪她讲话?”黄诗燕站起说:“你讲的这些话,我一头雾水,陪不了,再赔就得到天亮了,跟你一起走。”说着打先跨出门。夜郎无言跟着。龙夏荷送出门,望着夜郎背影消失,回到屋萎靡坐下,任凭泪水长流,黄诗燕听不出夜郎一语双关的话,可自己听得出,八个字,我心依旧不能动摇,说不定那天就会被自己拖累,干出傻事,怎不心如刀绞?

果然,夜郎从此不理发,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为谁梳妆为谁容?不论赶秋踏青,或是跳月对歌这些闹热,他都不同黛狗们去扯黛帕的衣角,反而去同老者一道摆摊卖吃食。可老少年龄相差太大,胡须不能掩盖他的英俊,反而更添硬汉之沧桑,怎么能不勾起黛帕们的关注与怜惜?伊们也顾不了害羞,反倒过来扯夜郎的衣角。

说来,一般苗家女子一结婚就绞眉绞脸,眉毛细如弯月,脸盘如铲光草的田坎,标志名花有主,严禁攀扯,若胆敢违规,有人与你拼命。而男子还没有先例,男子将脸刮光更精神,将眉毛弄成弯月更儒雅,所以夜郎只好与女子标志相反,任凭头发胡须自己高兴而长。原以为首创这‘谢绝攀扯’牌子便万事大吉,不会浪费黛帕们的宝贵时间,谁知事与愿违,反而更加醒目。无奈,在不理发基础上再穿一点破衣烂衫。

可还是不行,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衣裤虽然破旧,但很整洁。加之,正如贾宝玉说,女孩是水做的,心肠软的居多,心肠硬的少,尤其是苗家黛帕们,都喝山泉长大,心肠里没有一点硬性垃圾污染,一心要仿效清清溪水,冲洗夜郎心中的块结。自然,也不能像黛狗们那样反复去扯人家衣角,只好学客家路数,托媒婆说合。至此,夜郎也没法恪守苗家好客之道,对来过三次的媒婆,开口下逐客令谢绝。

可他每拒绝一位姑娘,龙夏荷就要躲进房里或躲进山里痛哭一场。因为,自己不能和他过,他不计较一切,可自己在意,说要找个帮主过活,也是一时灰心的话。想来,这么多年不搭理他,不就是为了不走回头路,为了全球一片红的信念,不然,自己与他的孩子都能走路了。现在,即不能跟着‘帮主’一夜回到解放前的上海滩,也只能跟菜相如了,他毕竟是知识青年,毛主席也教导我们,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当然,这完全是为了打消夜郎对自己的等待,不得已才‘与狼共舞’,虽然对双方都不公平,可他菜相如要负主要责任。况且,要不是因为担心,我若真做了尼姑,那夜郎必然难做人,难保他不会去当和尚。不然,我还不愿意唻,做尼姑干净!只是啊,但愿他还像以前,不佛(违背)我意,能按我的心思去做,答应人家姑娘成个家,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称心如意?別的不见,就看眼前我!我与菜相如是笑话讲的,‘一对新夫妻,两个旧东西’,我与仇家都要从头来。你们一张白纸,难道就不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吗?傩公傩娘啊,保佑我的夜郎快讨亲吧!龙夏荷哭一次求傩公傩娘一次,也不见什么效果,不得不有所行动。

龙夏荷毕竟当了多年团支书,懂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从这点出发,谁不知道醋是酸的,盐是咸的,世上只有藤缠树,送上门的货不值钱,可她还得来个树缠藤,主动通过电话联系黄诗燕说:“我想好了,你对他讲可以考虑,但过场还是要走的。”黄诗燕提醒道:“你这,可是自投罗网,得三思而行啊。”“可我还有选吗?听天由命吧。”“好吧,尘埃落定,我就对他讲啦,祝福你,人总会改变的。毕竟都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谢你贵言!有你的祝福,就像歌里讲的,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黄诗燕听了无语,她此刻已经有点感觉到龙夏荷的苦心。

菜相如阴谋再次得逞,自然乐翻天,第一时间提礼品上门,去请原知青点贫下中农代表梁小妹做媒。这是个五十余岁小个子老太婆,其貌不扬,可担任过多年的大队副支书,一脑壳的毛泽东思想。她总把趣味相同合得来讲成:“菜相如与郭路明一个观点。黄诗燕与龙夏荷一个观点。”她所住寨子离屏云村有好几个山头,对龙夏荷与夜郎青梅竹马毫不知情,只觉得城里人看上山里金凤凰是好事情,一口答应做这个月老。

可怜天下父母心,做家长的谁不想女儿有个好归宿?既有老支书保媒,又有女儿首肯,老两口尽管心里舍不得夜郎,可口里还得顺其自然,当即答应下来。其他会亲家,过礼或叫订婚,接亲迎亲等极其繁琐,人人经过,大同小异,不必细说。

简单说,当时流行‘三转一响’,即手表单车缝纫机电视机。菜相如家拿不出,便托媒人说情。梁小妹上门与龙夏荷母亲谈判。自然还是套路话,不开亲各开门,开了亲一家人,要量体裁衣,尽家待客,都是为伢儿们好,不要亏账,背了债,还不是他小两口还。龙母自然按套路回答,结亲结义,都是盘儿养女的,养女都是亏的,出得他的门,进得我的屋。经过三次磋商,最后三转一响减去单车一转,一千二请酒钱减去四百。当时没有公交车,更谈不上小车与轿子,龙夏荷这新娘子与结亲客一道,步行十里路到菜相如家。

6

菜相如家人多。以前是‘修桥铺路多子多福’,所谓‘一粑髋糯米粑,出完为止’,因而家家孩子都多,而他家属于特别能生之一。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菜相如好色之所以能与发情公狗排排坐,难分彼此,多少有一点遗传基因,或者说,他老爹功不可没。追根朔源,他老子年青时候不是风马,就是风牛,或者借用他圈内人士评价,“老蔡饭菜做得好,‘加工人儿’也厉害,是男人中的男人,战斗机的战斗机,算得上良种猪郎子”。可自古儿多母苦,不好安排。

就说房子,先是两弟兄挤一个房,后发展成三弟兄挤一个房。大哥成家,才分配一房做洞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堂屋一台电视满足不了十余人的口味,常常为选频道争吵,解决办法就是钻进大哥房里看。也就是讲,只有熄灯后才真正属于大哥个人,不然你关了门,弟弟们也要给你敲开。

龙夏荷过门来,房子更紧张,弟弟们干脆在楼上打地铺。龙夏荷过意不去,也为了减轻大哥的压力,就将自己的嫁妆电视机让弟弟们安装在楼上,她跟着老人在客厅看。这让菜相如很感动了一阵子,发誓要对她一辈子好。龙夏荷笑说:“我等着,可别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苗家脾气吃软不吃硬,‘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这话不是挂在嘴上说的,都是用手做的。龙夏荷眼见二老为房子着急,为了尽快整修房子,不顾年迈找活干,她也就顾不了新婚燕尔,四处找活干。她父亲也大力支持,每出新鲜水果或新米新包谷,都叫她带点回婆家尝新。好人有好报,转眼,龙夏荷带着五个月身子打零工,居然平安无事。直到她肚子鼓起,婆婆坚决不准她出门才罢。

龙夏荷安心休养半年,十月怀胎一朝落地,生了一个很健壮的男婴。菜相如全家老少其乐融融。可欢乐常与忧愁相伴,自古贫贱夫妻百事哀,青春脚步不等人,整修房屋的钱远远不足,而老三的婚期不能再拖,老四的女朋友也已经进门,老五正在约会,只有老六老七可暂不考虑。蔡老爹真是又喜又忧,后悔当初太能生。可后悔也无益处,还得想办法,虽然自己只是学校食堂聘请厨师,可儿子已经转正,便顾不得老脸,去学校工会求助。

学校一把手看在蔡老爹多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份上尽力帮助。将管后勤的叫来一问,学校原来有十来间一室一厅单身教师宿舍。这些教师陆续结婚搬进教职工大楼后,教师单身宿舍就改为员工单身宿舍,一个套间安置四个单身员工,也就是二人合住一个房子。考虑蔡老爹特殊困难,学校党委经过研究决定,破例给蔡大兴一人一个房子。至于是住客厅还是住后面,自己与另两位员工协商。那时提倡向雷锋同志学习,助人为乐,都是同志加兄弟,另两位员工满口答应,只是打趣说:“支持,你住卧室,我俩住客厅。总不能像大城市人那样让你们在公园开战。你管卵,像狗连裆,在大街上都不管,可对不住嫂子,她人太好了,也不知你是怎么搞到手的。只是我俩还没有对象,她有妹吗?到时你轻点好吗,尤其莫叫床,别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样,房子是有了,可这与一个房子中间拉一块布差不多,因为这房子原是为单身教师设计的,卧室与客厅之间壁板没登天花板,房门有栓无锁。换了别人肯定住不惯,两边解皮带的声音都能听见。好在龙夏荷赶惯了边边场,那些坐地说悄悄话的鸳鸯鸟就像铁轨枕木一样密集,中间毫无遮挡,她见多了,因此早有免疫力,见怪不怪,安心住下来。为的是,前客让后客,腾挪出家里的房子让老三做新房。只是苦了儿子,还没隔奶就交给婆婆带,夜里没得奶吃,白天也得等到放工才能赶回来喂奶。虽然这样,龙夏荷还是高兴的,因为全家改变了计划,不准备整修房屋,而是先从老大开始单独起一栋房子。老三老四单位正在筹划修建职工大楼。所谓“面包会有的,都会有的”。龙夏荷坚信,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当然,在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秘密,只有看到自己过好了,夜郎才会讨亲。按客家说法,嫁狗随狗嫁鸡随鸡,自己本不该这样想,可做不到,若真做到了,对心爱的人不公平,对自己的心也不公平。

日月如梭,梦想成真,全家一条心黄土变成金,翻过年,先是大哥起屋另开门户,接着,老三老四陆续搬进各自单位宿舍大楼。其中乔迁之喜,新居落成典礼,不必细说。

菜相如所在学校是吃皇粮的,可此皇非彼皇。乃皇军伪军之皇,皇军打仗没搞过土八路,弄宿舍也没有‘土八路’快。当时事业单位各项开支是财政报帐,层层盖章,四平八稳慢慢爬,自然没有小兔崽子们跑得快。建教职工大院的风吹了很久,就是只打雷不下雨。好在大哥和弟弟们都陆续搬出去另开门户了,菜相如就搬回家里住,学校那房子作午休用。

自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现在房子宽敞了,就不必急着建新楼房,原本可以喘口气,可二老也年老体衰了。蔡老爹因常年在厨房工作,被油烟子熏呛,落下支气管炎,时有发作,咳嗽起来气都难接上。蔡老母更别说,自古好田怕做秧,好女怕做娘,她生育了这一大堆子女,身体早就透支了,可怜天下慈母心,为了孩子们,她一直强忍着一口气拼命支撑。现在都见孙了,放心了,那口气一松,身体也就垮了,不是住医院就是看门诊,至于请仙娘看郎中寻偏方等,与其他老人相仿,有过之无不及。

如此,家有一老等于有一宝这话,就变成家有二老等于有二‘饱’,气饱的饱。蔡家有这么多儿女,同天下穷人一样,多养多疼,多麻烦。父母养儿女再多不嫌多,儿女养老人两个就要‘抬账’(AA制)。赡养费好讲,老了吃不了多少,主要是医药费,尤其是那些术士仙娘,民间偏方,个体门诊等开支,没有发票,难以平均分摊,二老逮着谁是谁。于是乎,水不平則鸣,人不平则吵。可最后倒霉的还是龙夏荷,他们吵完各自回到自己的小天地,而龙夏荷得饱受热闹过头之苦。好在她是苗家女,道行不下于方外之士,和尚悟道参禅最高境界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苗家吃苦耐劳修养异曲同工达到这种境界,即‘账多不愁,虱多不痒’。龙夏荷每日除打工外,还要浆洗全家老小的衣裤,她不让蔡老母做,怕她人老跌下河爬不上来。一日三餐从采买到上桌一条龙服务,因为她不忍心听蔡老爹下厨房,一闻油烟就咳嗽不断。菜相如起初还帮忙搞点采买,可自从棋牌乐商务流行,他常将买菜买米的钱输光不说,还要拿龙夏荷打工的钱去搬本。所以龙夏荷怕了他,干脆不要他搞,风雨一肩挑,只要一家人安康,再累再苦也心甘。这就是苗家信念:‘只要两人有情义,冷水泡糖慢慢甜’。

遗憾的是,自古温饱思淫欲,说的粗是‘人不宜好,卵不宜拗’。以前没得肉吃饿肉,现在肉吃多了也不好,肉里含有过多添加剂,蔡老母体弱消化不了,患脑梗塞过世了。老两口风雨同舟几十年,那种悲痛,蔡老爹如何受得了?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好在山歌有曰:“如今年头好处多,不怕住在穷山窝,只要牙口蹦儿好,有钱就能买快活。”随着时髦歌女一曲‘春天的故事’走红,春情开始荡漾。自古红尘多侠女,你不是孤独吗,儿女们各忙各没空陪你吗,不用忧愁,不必哀伤,四季春‘保健楼’为你解决所有的烦恼。这话可不是电视上广告不着边际,那是触手可摸的。可惜蔡老爹乐而忘忧,忘了自己不再年轻。以前在得意处弄断床板,现在毕竟古稀之年了,单凭‘金枪不倒’药丸是挺不起多久的,岂能是对手?姑娘们虽然青春年少,却久经沙场,更不是玛格丽特有一颗善良的心。最后,蔡老爹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至于,因为金枪不倒药丸吃多了,到穿老衣老裤时蔡老爹那金枪果然不倒,可等会遗体告别仪式不雅观,只好用纳布鞋底的线将之捆倒在大腿上。也不是啥光彩事,不必细说。

二老先后谢世,恪尽孝道任务完了。儿子参加工作,养育后代的任务也基本完成。菜相如所在学校修建了教职工大院,一户一套三室一厅。因城市化建设,蔡家木楼被政府征收得到补偿若干,所有健在兄弟都分得几十万不等。至于龙夏荷照顾二老最多,却被忽略不计了,大家没看见,她也懒得说,谁信呀,不说你啃老就不错了,这是一本良心账,二老除了有病,实在没有什么可啃的了。但,谁会相信,谁愿相信?一个做苦工的人,她会拿出自己来之不易的钱给公公婆婆应急?一有风吹草动,早向亲生儿女告急了,现在的手机又不像以前摇把子不方便。谁会那么傻?拿着自在不自在,雷锋早出国了,无名英雄时代翻篇了。龙夏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暗自鼓劲打气:“算了吧,吵起来不好看,安定团结是第一重要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常乐,人在做,天在看。”

可自古计划赶不上变化,至于当时如何变化,用明星或播音员口气来说,目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穷根子一天天烂下去,富人一天天多起来。自然,这话短而抽象,难得要领,但要知道,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关口,情景极其复杂,不好归纳,若要具体一点,或许借用当时的民谣来讲,会有言简意核效果。1,‘大干部望粮仓,小干部望食堂,青壮年望坡上,老弱病望屋梁’。2,‘干部白金龙(过滤嘴香烟),正式工细绒绒(烤烟丝喇叭筒),临时工喝香风(二手烟)’。3,“人到五十才学坏,走进馆子来点菜,口里哼着流行曲,怀里抱着‘下一代’伊尔呀,夜儿呀”。4,‘处长嫖娼搞活市场,局长嫖娼有人站岗,乡长嫖娼惊惊慌慌’。5,‘房子车子妹子,是一个成功男人的标志’。6,‘家中红旗不倒,外面红旗飘飘,,是一个快要成功之男人的标志’。7,‘如今世道大不同,鸡公没有鸡娘雄,不信你去鸡笼看,都是鸡娘粑鸡公’。8,‘一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不成功的女人,而一个成功女人背后,都有一群成功的男人’。

在如此背景之下,菜相如自然如鱼得水,与时俱进,凡事都鸟枪换炮了。以前不大抽烟,现在随时都叼一根名牌烟卷,用兰花手弹烟灰,那派头比百万富翁还足,果然很有风度。他以前用香皂洗白衬衣,现在改革为直接用香水喷,每日西装革履,朔料平光眼镜早换成金丝眼镜,温文儒雅,出歌厅进舞厅,乐不思蜀,隐隐感觉龙夏荷不懂风月。他以前上床讲,该休息了,现在讲做爱。龙夏荷很不习惯,说:“什么做爱!从哪儿学的?你就讲土话‘做伢儿’来,也顺耳些。”菜相如大扫兴,可看在当年的出水芙蓉份上,直言相告:“你看人家婆娘几时都是香喷喷的,你身上总是一股汗臭。”龙夏荷问:“我做苦工的人不出汗还成?我也想打香水,你有那条件吗?一直就这样,什么青春气息,迷人,不能抗拒……哪个讲的!你敢否认吗?”菜相如:“口渴不论田塘水,过后方知泥水浑。”龙夏荷心想,哼,我要打香水,也决不会为你打,我没嫌弃你,你倒嫌弃我来,终于忍不住,骂道:“亏你还是读书人,没想到你会如此无耻!去找那些卖下口养上口的娼婆娘吧!”

7

菜相如毕竟也是当过知青的人,孩子也这么大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一下子也割舍不下,也感恩她这么多年的付出。仔细反省,夫妻感情如花钵里的花,需要浇灌,而自己的确只顾棋牌商务。很少顾及她的感觉,正如她抱怨,‘除了床上那几分钟,你何曾与我多讲一句话?’话虽粗,理却正,你要她像三陪小姐那样小鸟依人,嗲声嗲气,那她就不是龙夏荷了。既如此,那就多与他拉拉话,找一找当年的感觉,尽量维持吧。为此,菜相如特别向她推荐一篇全国微型小说一等奖 作品《探望》:

老汉多次住院都是老毛病,圈内人士习以为常,不再来探望。他说,这样好,一点老毛病总不断纤,总耽搁大家功夫,不是个事。

可不来不来,怎么又来了?住院才几天,探望的人就像蚂娘子拖虫儿一样多。单位领导、同事、邻居、朋友,还有从不来往,甚至很少说话的人也来了。大包小包,鲜花、水果、各种包装精美的营养品堆了一病房。怎么都说着同样的安慰话,为何连医院领导也亲自过来问长问短?每个医护人员都比以前热情周到,看来这回是真的不行了!犯人临刑有断头酒,病人临死有断气情。我那在外忙工的儿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怎么还不来!老爹只等见你最后一面。

终于,整年在外地工作不回家的儿子也赶到了,老汉可以瞑目了。他拉着儿子的手,问:“儿啊,你来,我就可以瞑目了,只不知我还有多少日子?”儿子俯下身,轻轻说:“爸,你说什么呢?没事的!院长都说了,你身体无大碍,再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他不能自抑:“儿啊,你不要再安慰我了!这次这么多人来看我,你那么忙都专程赶回来了,我一定是大限到了,活不了几天了!好在你出息了,我也放心了。”儿子笑了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爸,我调回本市当市委书记了。”老汉听后骂道:“妈拉巴子!我还以为老子要死了。”

按理说,一篇能获得一等奖的文章自然有可取之处,但,又不是菜相如自己写的,只是他叫好的。而你叫好,她不一定叫好,就像猪肉是家常菜,可回族就不吃猪肉。菜相如用自己的喜好作契机去缓和关系,还是老毛病作怪,不过就是酒鬼劝和尚吃肉,走个过场,不想背良心债务。偏偏,龙夏荷是竹子成灰不毁其节,自从嫁入蔡家就忙里忙外,为了生活,就像一个战士在冲锋陷阵,除了看新闻,哪有时间去学习这理论那理论,所以,她的思想还停留在巴黎公社。当然,也有厌屋及乌因素,所谓‘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因此对菜相如所推荐文章不以为然,说:“作者迎合仇富仇权心态哗众取宠。要知道,书记是党代表,那么多焦裕禄书记不写,却去鸡蛋里面挑骨头。书记是人民勤务员,也是人民一份子,大家不带重金,只是以看平头百姓规格去探望他患病的父亲,又不是书记本人,人之常情,何必小题大作?纯粹是文人们自己的梦想。

再讲,这种人情冷暖又不是现在才有,古曰,穷在大路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可古人描写这事是从正面讲。比如一字并肩王薛仁贵衣锦还乡时拒绝了无数礼物。当得报豆腐客义兄来看望,他立刻亲自迎出大门。进屋后,薛仁贵当众喝下义兄特意用酒坛子装的家乡井水,不仅不恼怒,反要珍藏。其胸怀,其党群关系,干群关系,鱼水关系,跃然纸上,描写得多么高明!可过了几千年的今天,作者来写同类事情,却显得有挑拨骨肉情谊之嫌,还评上一等奖,就不汗颜吗?”菜相如听她如此评论,大有不快,可总算听到不同意见,也算有一点刺激。

原来,自从有了卡啦OK,菜相如吹拉弹唱才华崭露头角,舞姿如日升天,什么拉丁探戈交谊舞接近专业水准,很快在圈子里成为红人。时值,那些被二奶三奶打败的贵妇,以及那些爱吃女秘书醋的夫人不断增多,而能够为伊们消愁解忧的心肝宝贝却有限。当然,这有限主要指质量,既然都是有档次的贵人,就像武则天选男宠,也不是随便来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陪舞就管用的。如此,菜相如成了香饽饽。那些以前见都难见的夫人太太,现在反过来讨好他。不然问题就严重,不论唱歌跳舞喝酒,老子一概不奉陪,就算勉为其难,那风度,那韵味,都变味,笑比哭还难看。都是有水平的人,既然寻开心,不如多溜须,少倒毛,于是乎,就像哄儿子一样顺着他。但肉吃多了也要有点小菜,所以,菜相如听了龙夏荷的评价,决计做点正经事,继续写文章,有了成绩,她就不敢小看老子了。那些嗲声嗲气听多了,都变成狗笑猫喊,就算千万宠爱集一身,也抵不上龙夏荷一句带气的肯定。不然,人躺在自己身边,可心里想着那乡巴佬,纯粹将老子看得比畜牲都不如!

菜相如原本聪明,只是不用在正点上,现在浪子回头,自然进步显著,又有那些夫人太太相助,要在地方报刊发一二篇小稿件,小菜一碟。可龙夏荷一心只在油盐酱醋茶,对那一篇一二十元稿费的豆腐块,如何敢恭维?就劝道:“有这时间,去乐队做业务,钱还多些。现在红白喜事越来越流行请乐队做闹热。”菜相如无语,夜里睡觉背对着龙夏荷辗转反侧想:“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就听他一回,总是去与那些贵妇人周旋也不好,别落个‘鸭子’(男妓)名声让人耻笑。”

如此,菜相如有一期不去陪伴太太夫人们,果然参加民间乐队做业务。龙夏荷对他的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早已习惯,只要他不向自己要钱,一切顺其自然。

虽然粗话有曰:“萝卜扯了眼眼在”,可情场游戏毕竟不是小白兔拨萝卜,所谓藕断丝连也。菜相如加入私人乐队没问题,人家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不论乐器或唱歌跳舞都拿手,几个乐队都欢迎他入伙。好在他是脚踏两只船老手,在几个乐队串场不在话下。只是交通成大问题,在城里做业务好办,都有公交车或的士。可在乡下就难办,红事还好,时间比较固定,容易安排,而白事没个准,不好安排车,骑摩托又不安全,还得向贵夫人们借车。人家拿这冤家也没办法,心想,那不讲良心的给狐狸精送车都送了,老娘我只借车有什么不可?

自古人心装满困苦容易驾驭,若装满欲望则不好控制,好比春潮、炸药、核弹等,要小心伺候。菜相如风流倜傥,所谓‘出众’,‘有气质’。可在龙夏荷眼里,那是脸皮厚,其中就牵扯到另一个人。因为乐队里有个女歌手江晚翠外号爱思美,乃《巴黎圣母院》里爱斯美拉达剪裁而来。此女年纪与菜相如相差不远,高挑丰满,眼眶大而深,鼻子高而秀,的确有几分洋妞风度。自然,龙夏荷另有说辞,什么风度,不过是不要脸。因为爱思美的胸与臀以及肚比常人突出,俗话叫‘五头翘’。她又醉心于展示美胸美臀美腿,上面开胸低,下面超短裙。因而被龙夏荷所不齿,说她不要脸。可菜相如偏就王八看录豆对上了眼,所谓臭味相投是也,一个自比中国电影明星王心刚,一个自比国际电影明星‘爱斯梅拉达’。显然,她比的只是人物名称,不是演员名字,可见其肤浅。

龙夏荷对菜相如与贵妇人交际不是很在意。她也理解,每次同学会,人家都是开小车赴会,而菜相如要么打的,要么骑摩托去,很没面子。龙夏荷劝导说:“同学之间何必攀比,人家又不会瞧不起你。”菜相如:“你没在场,当然可讲风凉话。”龙夏荷:“我没有那些虚荣心,在场也不会有那些想法。本来你们知青或同学聚会我不便参加,既然你这样讲,我就坐你摩托去一次,看有哪个会瞧不起我?”

届时,菜相如还是好面子,骑摩托带龙夏荷提前一小时赶到聚会点,将摩托随便停在院子里。照例,只见几个打前站的在忙活,与菜相如光景差不多,属于不出钱就出力人员。那些出钱就不出力巨鳄都在后头。龙夏荷出于好奇,说:“你先进去,我转一圈,看看都有那些熟人来再讲。”菜相如进去帮忙,龙夏荷在庭院溜达。

过一阵,陆续有小车进院子。龙夏荷在暗处观察,从车上下来的人有印象深的,也有印象浅的。进院车子多了时,菜相如那摩托就碍事了,就有人发牢骚说:“菜相如得个烂摩托老摆在中间,好脸色得很!”有人提醒:“你轻点声,让他听到不好。”这人笑道:“就是要让他听到,给他洗下脑,翻篇了,莫总停在越穷越光荣时代。”龙夏荷听了,又没见黄诗燕来,就悄然离去打的回家。在车上用手机对菜相如告知一声后同情起他来。心想,“凡人都爱乖,都是一个知青点出来,看人家有小车,他当然爱。可拿命买呀?既然富婆肯借他,就让他去舞,他的资本除了小白脸,也没有别的了”。

一小时后,龙夏荷回到家醒过神来,心想,其他人好说,但对爱思美不能不管,她男人只是普通干部,没什么钱,她的资本与菜相如相仿,就是年轻一点,能歌善舞。那么,喝茶唱歌你菜相如总得买单吧?对于穷人而言,钱,钱,钱与命相连。再讲,爱思美丈夫官声不错。龙夏荷以前在县里开会与之打过照面。他对龙夏荷示过爱。龙夏荷因有夜郎在心中,一直就当他小老弟。谁知山不转水转,世界就这么小,逃也逃不脱。现在算是同病相怜,自己不管,别人会误以为你故意放浪头,用美男计搞一个穷公务员的钱。从菜相如角度考虑,也是为他着想,既然借他车的人都是夫人太太,那就都不简单,不会像我这么傻,任由你脚踏几只船。她们早就熟知城市妇女守家秘笈,其中一条:‘男人一旦连续两个月都不沾婆娘身,那十有八九有外遇’。我是见怪不怪,可人家就难说了。到时人家多你心,别讲借你小车去打肿脸充胖子,说不定坐都不让你坐了。最潜在害处还在于,爱思美一旦取代自己位子,儿子不知成龙成蛇,唉,为了儿子,一定得干预!

可她一苗山女流能有什么办法,无非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早过时了,如何能比现在高科技?人家那些短信才勾人心魂,对症下药,打着红旗反红旗。龙夏荷偶然看过菜相如的微信,也可能是菜相如故意显摆让她看。例一:惦记一个人的滋味,只有心知道。例二:和大自然在一起养生,和善良人一起养德,和知心人在一起养心,和快乐人在一起养颜,和你在一起养X。例三:一分缘万分甜,清晨祝福润心田,人未见,心相连,一声问候胜千言。例四:群山相拥一滴水,人生相遇一世情,心情相近一知己,缘分结下一生情,晚上好。例五:自然的牵挂,就是永恒的祝福。想忘记,从未忘。心在,情在,问候在!例六:天有情才会风调雨顺,地有情才会五谷丰登,人有情才会真诚相待,感恩缘分,相互惦记,床安!等等。这些巧妙话语很多,难以罗列。可怜龙夏荷连吃饭洗澡睡觉时间都不够,哪有闲暇玩这些?在这些公开的悄悄话面前,她更显得没有文化,昔日的出水芙蓉比铺床稻草还不如。她不干预还好,菜相如与爱思美只是悄悄的干活,打枪的不要,毕竟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总还有所顾忌。可龙夏荷一干预,菜相如就大麻风破皮了,除了公开出双入对外,还将爱思美带到家里来。因为开房只能是临时工做的事,不能打持久战,那是要‘毛爷爷’(人民币)或‘华盛顿’(美元)点头才行啊。去爱思美家又怕死,毕竟再稀松的男人也会拼命,所以还是到自己家好,至少没有生命之忧。

事已至此,龙夏荷不论心力或体力都支撑不下去了,纸终归包不住火,只好提出离婚,另寻途径向夜郎‘报平安’。可她只学过农村包围城市,不懂城市暴动闹革命。而菜相如对城乡革命斗争都熟悉,他答应离婚,儿子也由他自己决定跟母亲住,儿子缺钱时由菜相如负责补齐。但是,龙夏荷不能带走一分钱一片瓦,而各自所欠债务各自负责。这,明火执仗欺负人!触犯了苗家底线,这么多年的付出,莫讲收回来,你至少不能让人空手出门去承担共同债务。法律明文规定,不论共同财产与共同债务,离婚时夫妻双方平摊,怎么能耍赖?你强占了我的身体,毁了我的清白与爱情,掏空了我的血汗,我剩下的只有尊严,这是苗家人的底线。对于男人而言,‘要想打进我门前,除非武陵山人都不派(吊)卵’,对于黛帕而言,‘要想冲进我床前,除非我死或他气咽’没有三人一床。而对付无赖也只能用无赖的手段,以毒攻毒,强制执行!只求表面在一起好看,至于,内里同床异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主意打定,龙夏荷只要撞见爱思美跟菜相如来家鬼混就打。单挑,爱思美自然不是对手,可有菜相如在旁明劝暗帮,龙夏荷就惨了。而这惨是肉体加心灵,只能意会,难以言传。那么,调转笔头讲述夜郎言行,或许能从侧面反映其悲惨状况之点滴。

8

夜郎至始至终都关注着龙夏荷,不愧为苗家汉子,口头没有什么山盟海誓,但行动上会做到。

龙夏荷在自己家里同野婆娘打架,还打输了,引起不少人的同情,消息不胫而走。没多久就传遍小小山城,然后传进苗山。夜郎得知,那种心痛不如自己去死,再不出面是不行了。他特意穿苗装将龙夏荷喊到公园说:“野婆娘都上门打架了,还舍不得,他有那么好吗?”龙夏荷一听泪不由自主奔涌出来,委屈地说:“还不是怪你?当初你一回来就按我意思讨门亲,我做尼姑也不会进他家门。我叫黄诗燕给你照片看了,你不听我安排,搞成现在这样子,还讲风凉话。”夜郎解释:“你以为我愿意在家里当和尚啊,我成家了你怎么办?看吧,现在他不是明里在劝架,可暗里在帮野婆娘忙,你吃了亏,还没处讲理。眼下,我直接与你一起回嘛,又不合规矩,那与他就没什么两样了,你们分手吧。”龙夏荷没思想准备,犹豫半天,叹气:“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我不能提啊。你不晓得,这些年来,他得钱花天酒地乱用。伢儿读书,老人病疼费用全靠我做零工头应付。我经常要做两份工。现在除了一身病就是一屁股债务。如何敢提离婚?他巴不得我先提出来,好赶狗一样赶我出门。”夜郎从她不安的神色,感觉她没说实话,又不愿强她所难,一时无计可施,请示:“那如何搞?看在儿子面上再让他一回。我去给你讲,以前没人帮你他敢乱来,现在有我给你撑腰,他总得想点事,不信他不怕死。”龙夏荷一听即知,他言下之意是,不得全胜决不收兵,哪怕同归于尽!便不得不答应,忧心道:“试试吧,不过,我与他和好,你得成家,不然又是白找气受,毫无意义。”夜郎不想讲假话,就说:“先同他讲下看吧。”龙夏荷:“那就听你一次看。”

第二天,夜郎特意跟踪菜相如与爱思美逛街,秋准机会,装作巧遇他俩,故作不知内情,将菜相如扯去茶馆喝茶。菜相如做贼心虚,不敢不从。二人坐定,夜郎开门见山劝和:“你们这么多年感情就这么成了?鼓不敲不响,话不讲不明。有什么话要讲明。又不是敌我矛盾。”菜相如:“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给你讲,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夜郎:“乱讲,伢儿都工作了,还没正眼看你!”菜相如:“你和她一样不懂感情。”夜郎奇怪:“我从小就赶边边场,如何不懂感情?愿听指教。”菜相如:“我给报社投稿。她讲不如种点菜划得来。我发表文章,朋友三四都贺喜,在政府办的同学都高看我一眼,可她讲是变节吹捧,粉饰太平,买卖文人。”夜郎:“她就是个狗肠子,不会顺人,不能与你那些‘姊妹’相比。那些人是专捡你喜欢的话讲,可那是看钱面上,是你花钱买来的奉承。夏荷的话是难听。可我觉得有点道理。办普通事可走关系,而文章不同,报刊本身就是教育人的。走关系发表,实际上就贬低了你文章的价值,就与花钱请人听自己唱歌一样。不过好话也要好讲,可她就一个团支书,基层干部,哪里会有很高水平。回头我也劝劝她。”菜相如听后寻思,夜郎如何晓得这事?还不是她讲的,醋意上来,不但听不进劝,反而更冷淡地说:“没用,她是囵茄子不透油盐。茄子还多少沾油盐,她就是河里鸡子岩(鹅卵石),一点都沾不上。”夜郎:“既然这样,一个见不得一个,不如好好开花好好谢。”菜相如:“又不是我不肯,是她不放我。”夜郎皱眉,问:“真的?哪是为哪样?”菜相如想了想,撒谎道:“鬼晓得,你去问她。”夜郎:“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劝劝她,都要看在伢儿面上。那就这样,服务员结账。”菜相如:“哪能要你结账!”说着抢先去结账,然后去会爱思美。

夜郎走出茶馆打电话喊龙夏荷再去公园。他等在路口,远远见她来就迎上前,边走边劝说:“两个人一起,莫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是戏里讲的。现实生活,总难免吵吵闹闹。可毛主席的话你还是要听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都改革了,良药苦口,那我就加点糖,既然忠言逆耳,但利于行,那我何不顺耳讲?不去抹倒毛,这又不要钱。哪个不喜欢听好听的?”龙夏荷嗔怪道:“你啊,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也想按他的喜好去做啊,哪个不想快活?见天打扮成妖精似的,几百块钱一瓶香水喷头发,去拉丁探戈扭屁股。我没那闲心,纯粹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更没那闲钱,我还欠一屁股债。生成眉毛长成像,下辈子也不一定改。”夜郎:“有债务不怕,总还得起。主要是心里要敞亮,他不会是那样的人吧,毕竟是知识青年。你也是当过团支书的人。别忘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放走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龙夏荷眯眼深呼吸良久才下决心说:“你总是将人心看得很好,不晓得人家肚子里鬼主意多。他时常将‘野婆娘’带回家里来。分明是逼我先提离婚。可我提出来后,他又不肯,除非我不带走一片瓦,一分钱。而我为他全家开销欠下债务,又要我个人还。”夜郎面无表情:“哼!好吧,等我再劝他一排(次)。”龙夏荷知道,他这最后一排,其实就是最后通牒。有心不叫他搅进来,可又知,他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喃喃说:“只怕不会有效果。”夜郎:“不要紧,只管试一下。”

夜郎这次特意穿军装在小酒店喊了点酒菜,将菜相如和龙夏荷都喊来当面谈,说:“大兴,你过份啦,我毕竟是她一寨子人。你我也同过几天。听我一句劝,好好过日子。”菜相如:“不用劝我,你劝她。”夜郎笑说:“你还在敷衍我,看来你是长劲了,拿手过来试下子。”也不等他同意,拿过他手一握。菜相如脸憋红了没挣脱,等夜郎放手冷笑道:“算了吧,我不是黄世仁,你也不是大春。”夜郎强笑:“我不是大春。银(好),你讲的。不是,就不管。你好自为之。我就先走了,你们打后好好谈谈。”说完去结账离去。菜相如听了不以为然,冷笑着掏出香烟点上。可龙夏荷与夜郎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明白那句老话在心中的份量,脑海幻觉出,“要想打进我门前,除非苗家都不派(挂)卵。”继而优思:他口讲不是大春就不管,却又加一句你好自为之。这其实就是正式的最后通牒,讲得出做得到。她已经辜负他一次,岂能再让他拿生命作赌注!她想至此,拿定主意,宁可死,也不能让他卷进来。便赶上夜郎说:“你都看到了,他已经不是人了。你莫管了,安心成家吧,管他怎么想!我都与他和好。老话讲,‘各人的病各人挨,各人的命,各人抬。除死无大事,共产党人死都不怕,还怕困苦吗?我只担心我儿跟着他学坏了。”夜郎:“离又离不脱,好又好不了。不要那钱了,让他拿着买药,你和儿子都跟我过算了。”龙夏荷:“你以为我不想啊,我背了一屁股债,体质也不是从前了。我不怕穷,只是心不甘呀!还是让我与他磨,所谓与狼共舞。”夜郎:“只是这家伙太阴,你哪里是起手(对手)?我想以毒攻毒。他能‘家中红旗不倒,外面红旗飘飘’。你就不能红杏出墙?现在也是一种时髦,男人玩男人的,婆娘玩婆娘的,怕麻烦的就不结婚,一个人玩自己的。”龙夏荷嗔怪道:“那我还有什么资格去骂他?要自甘堕落还用等到现在?我与你的孙子都该走路了。”夜郎:“只是做做戏,火力侦察,我想看看他到底有好大的泡(能耐)!竟敢这样嚣张。是脓疱挑破为好,是癌症早检查早治。同坏人坏事要斗争到底,这不是你讲的!”龙夏荷轻轻叹气:“唉,惹不起你。”夜郎笑:“做戏就要做像,你得按他讲的换一身时髦衣裙,洒一点香水。反正就像他野婆娘爱思美那样,然后再同我逛街。”龙夏荷忧心叹了口气:“你啊,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弄好后喊你,不管怎么样,同你排排走是很早就计划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兑现。”

龙夏荷变成七仙女带董永逛街,对街邻来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对陌路人来说是西洋镜,那风头远远盖过菜相如与爱思美。因为菜相如与爱思美是财狼配虎豹,潘金莲对西门庆,大家见多了。而夜郎与龙夏荷逛街不同,虽然是演戏,却是龙夏荷梦了多少年的事!往日的灿烂自然而然又回到脸上,过去那少女的柔情妩媚清纯,像泉水涌出,洋溢在现在这妇女的躯壳。平常人笑起来都好看,她这顶尖相貌笑起来更动人,可谓风情万种,一下子轰动小城。菜相如闻知勃然大怒,心里恨道:“背时婆娘!同老子几十年都没洒一滴香水,现在不仅洒一身香水,也不怕做狐狸精了!你以为有夜郎撑腰就敢在大街上招摇。不给你点颜色,你不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

原来,菜相如老弟当年结交的‘青龙帮’‘斧头帮’哥们,虽然早就散伙退出江湖,各自成家立业,安心度日。可一旦有事,要聚拢二三十人也只是一个电话的事。

第三日夜,菜相如两个老弟各喊十余人,在公交汽车站趁夜郎不备,将其放倒地上,先用皮鞋伺候一阵,然后扭至停车场令其下跪认错。夜郎笑道:“不好意思,乡下人骨头硬,弯不了腿。再讲,要跪哪个?向哪个认错,你得站出来呀。”这些哥们为其硬气所折服,更不便将菜相如扯出来,便说:“不跪就不跪,便宜你。但你心里要放明白些,不该管的事就莫多卵话。”说完各自扬长而去。

夜郎从此暂停与龙夏荷联系,似乎冰消无事了。可龙夏荷生于山村,长于山村,村里养狗不受限制,养狗多了就见多了,深知咬人的狗不叫,一旦叫了时,那牙齿已经上你身。就像书上讲的,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因此她心想:“现在情形相仿,表面看是烟消云散。可蔡杂种如果再一如既往折磨自己,那不出事则罢,一旦有事,两人之间必有一个完蛋。可夜郎毕竟一个人,又没有蔡狗日阴险,呆人啊,光有力气有什么用啊?你看那蛇,能有几斤力气?可人总是被蛇咬死,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要以命相拼也不必你来呀,让人误会有私。我是有污点的人。可你是清清白白的呀。”她前思后想之后给夜郎发短信:“都是穷造成的,但我不怕穷,你也一样,不怕我债务在身,有信心帮我还,其实只是托词,债务早已还清,我其实是身患绝症,时日不多,不想对你讲,你心里的苦比我多。现在讲,是因时日不知十年二十年。我死你该成家了吧,别忘打望我儿,他是无辜的,莫让他跟坏人学坏了。别当真,离死还远,这样讲,只是想你尽快成家,死前看见了,死后也安心。就像孔圣人讲,早闻到,夕死可也”。夜郎看过短信虽然猜得出她的心思,但生死大事,又不能肯定,只好静观其变。

谁知,龙夏荷一个柔弱女子,会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果敢行动,一反往日忍气吞声作派,声色严厉对菜相如发出抗议:“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要将野婆娘带家里来。儿子都大了,好看吗?你实在想我死,就死给你看。只怕我死了,人家也看白你了。”菜相如以为她故伎重演,就说:“现在没人给你撑腰,又来玩这一套,就不能来点新鲜的。”龙夏荷不做声,心想:“以前只是口讲,这次来真的,只要他良心未泯,总该有所收敛,也让夜郎放心,不找他拼命。”

也是她命该绝,当初菜相如带爱思美来都是走前门进屋。可毕竟是学校,学生来来往往,所以学校相关领导温馨提示注意一点影响。县官不如现管,菜相如从此就一直带爱思美走后门进屋。因为菜相如是明星人物,消息自然走得快,那些惦记菜相如的太太夫人们知道后难免不受用,个个都不是省油灯,又闲得慌,便拉龙夏荷来对付爱思美,变着法儿将菜相如与爱思美的行踪透露给她,所以才有前面讲过,家婆娘同野婆娘在自己家里打架闹剧。谁知,爱思美打听到到这些老婆娘从中作梗,而菜相如态度暖昧,突然要走前门,偏不让老婆娘们称心。龙夏荷原先是得到消息就在后门等,当爱思美一跨进屋就可发难。这次她得到报告说菜相如同爱思美已经向教职工大院走来。便将绳索在后门上方挂牢套在脖子上,站凳子上估计时间差不多,就将凳子踢倒。她万没想到这对狗男女突然变卦走前门了,大喊几声‘夜郎’,含恨死去。因为脖子被锁口齿不明,外面误传为“听到她凄惨喊阿娘”。现在的房屋封闭性能好,蔡相如带爱思美走前门进堂屋,有可能听不到后门动静,等到发现龙夏荷以死相谏,已经无救。至于,他到底真没听到惨叫,还是听到了,却不当回事,只顾与爱思美鬼混?那是公安局的事,不能妄言。龙夏荷也留有简短遗嘱:“将我灵堂摆在儿子嫁婆屋,坟地随便村里哪个山”。有此一句,她的死便与旁人毫无关系。

9

按龙夏荷遗愿,灵堂设在寨子里。夜郎就能以乡亲身份参加葬礼。葬礼‘压三早’由道士定,念经超度亡灵等自然也由道士主持。夜郎三天三夜只吃不睡,日夜守在灵堂帮忙打杂。他心里万分悲痛,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多次想去将菜相如宰了,可想到龙夏荷生前信念,不能以暴制暴,更不能让人误会自己与她有违规之私,玷污她的清名,最后只能躲在一边抽泣,用客家话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此,龙夏荷这一去,原以为夜郎会安心成家。可恰恰相反,他自思,自己成了家,万一有一天条件成熟,允许去宰他,就不能去宰那狗日的了,若去,就会拖累儿女。就算不去宰他,留得命代她打望她儿,孩子是无辜的。可自己有了儿女,又如何专心打望她儿子?按新政策男女都一样,那么,她儿也是苗家竹子发出去的笋子。自己已经犯了傻,没关顾好龙夏荷,不能再犯傻让她儿子误入歧途。这莫讲龙夏荷留了话,就作为军人,也是应尽的义务,所谓在役守国家安全,在家守地方太平。至于菜相如,人死账亡,毕竟是孩子的爹,先饶他去吧,天有眼睛,多行不义必自毙,目前,总不能让孩子失去母亲再失去父亲,自己毕竟是外人。

因为是外人,代她打望孩子并不好办,都成年人了,有他自己的主张,尽管知道母亲的死与父亲有关,可公安局都不追究,做儿子又能说什么话?儒家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对于夜郎这叔,母亲生前也没有明确态度,凭直感是母亲最信赖的人。可父亲毕竟是亲生父亲,活生生的,所以自己得避开胳膊往外拐之嫌,对夜郎叔敬而远之。如此,夜郎只能将打望她儿子的嘱托放在龙夏荷孙儿身上去兑现。

如此,乾州古城里就多了个‘老表’。苗家‘老表’一词是用表亲关系指代‘兄弟’或‘姊妹’称呼。客家喊对方兄弟或姊妹,只是一种客套,即使吵架也如此说,‘兄弟,你别狂,老子收拾你,分分钟’。苗家不习惯这种虚情假意,便用‘老表’一词取代,初次见面都热情称呼对方‘老表’,比较符合实情,即体现出苗家人的真,也体现出一种智慧。久而久之,‘老表’在本地区就成了苗家代名词。

自从分田到户,有人选择出远门打工,也有人选择远走不如近爬,农忙在家做阳春,农闲进城卖苦力。他们成堆汇集在当眼的交叉路口守候,或站或坐或躺,等待雇主来喊。相关部门为这一地段取名为劳务市场。这里也不单是苗家汉子,客家人也不少。只因苗家人居多,或者是苗家人在城里没什么熟人,被雇佣机会少,等候时间长,过路人随时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还有一条,苗家人淡定,有工做高兴,太阳落山还没开张也快活,大声讲着苗话唠嗑,偶尔又唱山歌,成为独特一景。因而,乾州人就将请劳务工简称为请‘老表’,所谓‘老表,就是做苦工的’。夜郎加入‘老表’行列,又成为独特中的独特。

夜郎起初在乾州小河沙滩像鸭客那样搭个‘鸭棚’居住。可今非昔比,当年毛泽东老人家时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幼儿捡得一分钱都晓得交给警察叔叔。而现在,‘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那些捡破烂的,什么东西不要?不是耍子。因此,夜郎就改在石拱桥的桥洞下扎营,用剽皮,也就是带树皮的板子,钉一个有门有锁的小房子。那些捡破烂的只会顺手牵羊,不会破门而入,不然也不至于去捡破烂,银行多的是钱。夜郎安营下来,成为山城什么呢,居民不像居民,丐帮不像丐帮,说修行又不念经,就叫游侠吧。

夜郎每日早饭后穿苗家服装去劳务市场守候雇主,这时就是一个地道的‘老表’。一旦得闲,他就着军装去学校闲逛,这时就是威武的军人。有些孩子会喊一声解放军爷爷好,他就行个军礼逗他们。自然,他的心思还是在龙夏荷孙子身上。孩子模仿力极强,但总对反面人物聚焦。因为反面人物以特型演员居多,怪模怪样,戏少,也就稀罕,也容易模仿。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后,孩子们就记住山田挥战刀的‘吓咯咯’,或‘花姑娘的’。看过《闪闪的红星》,就记住‘我胡汉三又回来啦’一句。

模仿台词不要紧,模仿行为就令人忧心。自‘严打’以后,有不少反映扫黑除恶成果的影视剧。可孩子们如何能懂这是报喜的剧目,反而从中学会了向小同学收取保护费。自然,这也不是乾州个别现象,其他地区也有,银幕上也有不少反馈信息。只是各地相关部门的关注过程与结果各有不同。夜郎经过不断跟踪观察,发现‘目标’居然参与这熊孩子把戏。还坐上了第二把交椅。他自然不便去指责菜相如,提醒他,别只顾玩‘金枪不倒’,多看看孙子这真正的金枪。也不便对龙夏荷儿子讲明,一切都在心照不宣中。他允许自己接近他儿子不说话,无言即是默认,一旦讲明,怕这默认也没有了。无奈,只好直接处理,反正是受故人所托的。

但,孩子又不是一个,而且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何喊得住?只好擒住‘目标’一人审问。本来,夜郎不出面干预,那些小人儿原告还真不敢告,连双方家长都不知情。现在有人撑腰,还是解放军爷爷,小原告们就胆子大了,第一时间对各自父母公婆讲了,一下子就闹到学校。

这样,其他孩子没擒住,‘目标’又挺哥们,一个人顶缸扛了。可龙夏荷儿子是公务员,事业上正在爬坡,面子上挂不住,更怪夜郎不灵活,不通世故,那么多孩子不檎,偏偏要做包公大义灭亲,只好叫他离自己儿子远些。

虽然,那些没被擒住的孩子里有一个叫曾老四的,因学大人私设公堂拷打同龄而进少管所,另一个叫曾墩子的,因团伙抢劫并杀死牛客首犯罪被判死缓,家里花了三十万元才买得命归,但那已是后话,不能解除夜郎当时的失落与无助。所有的话,只有去对‘龙夏荷’诉说。

这样,别人清明挂青都是越早越好,夜郎是夜深人静,带着猎狗和报废火枪去龙夏荷坟头静坐。也不烧香烧纸,不是直系亲属,男女有别,尽量避开闲话。心里难过,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唱着歌寄托哀思。这歌是《绝唱》里伐木歌:“啊,吉野山啊,吉野山,快来吉野山哟,吉野山上千丛树,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伐木(不知不觉已经能够伐木了)。深山里百花盛开,伐木忙”。 富士山与武陵山,哪里与哪里,可人的感情和音乐是想通的,不分国界。别人不理解,可我略知一二,历史上,顺治皇帝福临因鄂妃之死,看淡宫廷无爱情,无真情,连皇帝都不做了,遁入空门号行痴。现实中,乾州小小山城,为情孤独终身者有曾宗华,曾白胜,曾建军,田挂华等,其中一人还健在。至于古今最有名的情痴,当数元好所问,‘问世间情是何物?直至生死相许’。因此,我也该问一问,夜郎脑壳是不是也坏了?毕竟与龙夏菏和夜郎有过交集,不算老朋友也是老相识了。何况,我投递邮件难免要从他临时驻地路过,若看见他扎营的桥洞有炊烟,就去他小房子小坐片刻探问:“还好吧,没事吧,听讲你半夜去挂坟,你就不能白天去?哪个会来管你?”夜郎笑笑,答:“你是报务员出身,我念一组电码你就晓得一切正常,平安无事。”我答:“好吧,你念。”他随口念:“9996 5420 5363 1166 9997 42。”我说:“我们民间报务员不能与你部队的比。我凭记忆翻译出来就是,《茶花女》42页对吧?”他不答,无言即是默认,表情很是哀伤。我就告辞道:“好吧,我回去查看,走啦!”

我回到家翻出书对照一查,原来是作者与阿尔芒的一段对话:“为什么你不委托别人替你办这件事?你自己去会加重你的病的。”“这是唯一能治愈我的病的方法。我必须看到她。自从我知道她去世,尤其是我见到她的坟墓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不能想象这个我离开她时是那样年青貌美的女人已经去世了。我要亲自去证实她是不是不在了。我要看看天主把我那样心爱的人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许对现场的厌恶会代替悲痛的回忆。”

唉,原来如此,我看过这段文字后,能够体会夜郎心中的苦处。阿尔芒与玛格丽特的爱可以大声讲出来,可他不能,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子。夜郎对龙夏荷的爱,不下于阿尔芒对玛格丽特的感情,却不能像阿尔芒可以大声说出来,只能借用阿尔芒的话来表达,还只能对我一个人用密码说。那种痛苦,就比阿尔芒更难承受,就像轻声抽泣的人往往比大声哭出来的人更痛苦。可我帮不了他,还是老话讲的,只有时间才能治愈心灵的创伤。问题是,龙夏荷没伤过他,她对他,除了爱,还是爱。所以,讲到这里我也说不清了,或者说,再讲下去,我也要哭了,语难成句,不如换个话题。

10

若求傩公傩娘保佑他,让他多找到点活干,那是迷信,不一定能兑现,还是讲现实的,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再到精准扶贫,暴风骤雨迟早会驱散他心中阴影。

因为夜郎一直没有走出过对龙夏荷的思念,所以,主要精力也就没用在打工上头。他也不是济公和尚有神通,日益贫困在所难免,然后就被列入扶植对象。因为当时不是扶贫,而是搞无息贷款,鼓励个体户创业争当‘万元户’,让少部分人先富裕起来。村里就首选夜郎做试点,力气大,当过兵,吃苦耐劳。自然,更多的是同情他,自己不讨亲,却去关心故人的宝贝。

那年,村干部从外地取经回来叫他养猪。夜郎说:“大家都喂猪,那猪就不值钱了。”这是实情,当时羊肉牛肉价格已经超过猪肉。村干就说:“那,我们另外搞个事做。”过一期,村干对夜郎说:“根据你讲的情况,那就养羊。畜牧局专门引进了外地波尔山羊,一个有我们本地山羊两个大。”夜郎说:“羊会乱吃庄稼,一人养羊,百家骂娘。”村干:“好吧,我们再找个好门路搞。”

又过一期,村干对夜郎说:“有个好路子,种植金银花,技术上有人指导,搞出来,有公司负责收购。”夜郎不好回绝,就搪塞说:“的确适合我们山里搞,让我想下。”然后立刻找我讨主意,说:“我在街上习惯了,还不成想回寨子,可也不好冷了村干的热心。你接触人多,给找个推脱的理由。”我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我只能提供实例,话嘛,还是你自己编。”夜郎:“就这样,你讲。”我说:“先锋村杨马二拿无息贷款养奶牛,奶没吃到一口,最后都喂成肉牛吃了。有人取笑他讲,马总,花那么多钱吃牛奶没吃到,倒不如去吃‘人奶’‘喝嫩豆腐’。他听了不甘心,就转产搞砖厂。可他识字不多,理不通账,就请原来在本生产队做过会计的麻光权帮管帐。可管来管去。钱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欠信用社的贷款至今没还,成了死账。大家又笑他说,马总,人家是‘摸都没得摸,了了一担多’(一百元),你是摸都没得摸,了了十万多。”夜郎听后说:“银(好)了,我晓得如何回话了,多谢,长猛(走啦)。”夜郎回到寨子对村干说:“阿叔啊,我晓得你们为我好,关顾我。可我不想像杨马二那样,拿国家的钱打水漂。”杨马二是创业失败反面教材,在内部早通气了的,各村三大主干基本都知道。夜郎这村的村干,或是堂伯堂叔,或是表叔表舅,可儿大爹难做,听他讲这理由似对非对,似错非错,也只好由他了。

如此,才有后来精准扶贫工作组陈明珠,再度上门扶贫他。陈明珠登门问原因,说:“你为什么不愿回村参加扶贫项目?”夜郎答:“‘歪不贫’(我不贫),解放这么多年,现在又不交公粮,哪个还贫!讲出去对不住共产党,更对不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也没脸见革命先烈,你们去扶那些真贫的。”陈明珠笑说:“你都卖苦力了还不贫?”夜郎答:“不贫,有劲,还会捡瓦”。陈明珠笑:“捡瓦那个不会?”夜郎答:“哎,是艺三分巧,一屋瓦翻盖过,不再漏雨好办,可不能少一手瓦,也不能多一手瓦就难办睐。”陈明珠点头道:“这的确难,可这说明什么?现在城里都是平顶屋了,没瓦捡。你柴刀再好,可现在不烧柴了。”夜郎说:“不烧柴,我可用柴刀干别的。这说明,天有日月星,人有精气神,宝剑是锤出来的,冠军是比出来的,我好手好脚不用扶,不然让人笑我,以为我与你沾亲,我们苗家不兴这个。”陈明珠:“什么这个?讲半句留半句。”夜郎解释说:“我听客家人讲,‘什么叫精准扶贫,其实都有下数的,一扶亲,二扶友,第三才到精准扶贫’,所以我不忙。”陈明珠:“怎么可能,那些酒席上话不要轻信,要有事实依据。”夜郎说:“怎么不可能,就说旋潭村为哪样富裕?就是朝廷里有亲帮讲话,才要儿得儿,要女得女,不过讲来话长,我也记不很全,慢慢讲给你听,只要你耐烦。”陈明珠:“自然,只要你讲得起,我听得起。”夜郎:“那好,我方便下再讲。”

一会儿,夜郎重新坐下说:“听讲,当年修建三水厂,周围没有公路,离工地最近的公路是河对岸走双塘那条公路,为了运材料只好修个桥。修桥选点这边是兴隆村田土与狮子村田土结合处,对岸要经过旋潭村田土,时值冬天枯水,河床都露出来了,可在丈量征收田土时,旋潭人拉尺要拉至水面,不然你就莫开工。”陈明珠:“这不过是道听途说,谁见过?垃尺多拉一点,少拉一点,都有可能,这和多吃多占一样,不会那么准确,你未必就没多拿过一针一线?有的人就喜欢添盐加醋,胡乱夸张,唯恐天下不乱,不要听风就是雨。”夜郎:“那我还看到,当年双塘乡政府维修乡级公路时沿路无阻,而到旋潭村路段卡壳。听讲他们要收钱,说是修公路会影响住房排水。施工队进行不下去,只好作罢,走水厂那边绕道。结果,该路段有好多年都是积水成塘,行人难以行走,汽车过路就像汽艇破浪,泥水都溅到墙上。这可是过路人都看见的。”陈明珠:“状况是这样,可最后绕路,到底是不是因为当地村民要收钱,或是其他原因改道,大家都是听说,没有文字依据。口说无凭嘛。”夜郎:“要文字也有,抽根烟再讲。”

夜郎点好烟卷说:“张家桥寨为了修路出寨,需要经过旋潭村位于张家桥小溪沟靠寨子这边岸上的田土,便用田土与之调换。至于谁强谁弱不讲,周瑜打黄盖自愿的,问题是开工时旋潭村又来要钱。问他们怎么又要钱?钱早八年都付清了。他们说,你们付的是田土钱,我们是取土坎钱,我卖田土又没卖坎。张家桥人问,你卖鸡蛋不卖蛋壳,你去给我买一个没有蛋壳的鸡蛋来。对方有人笑答,行,但要声明不论生熟。这边又问,田土有生熟吗?那边又答,不管那么多,我只看合同,有一个字讲我们买坎吗?张家桥人无语,只好有事找政府。这事是经过政府调解的,肯定有记录的。”

陈明珠听后问:“就算有这些事,与你回不回村何干?”夜郎答:“我也学下卖田不卖坎,卖蛋不卖壳技术,不是讲,送鱼不如送网,可有了网也得会用啊”。陈明珠:“学是学,也要有选择,比如你们每年要烧掉很多树兜蔸,而街上人就会做成盆景或根雕卖钱,这可以学。而有些传闻要分析,据说,山村人送儿当兵交代,你长得好,跟着司令好好学打仗,有机会立功受奖。而街上人送兵交代,你长得好,跟着司令好好表现,他若有女,你就有机会做上门郎。这些是玩笑话,不要当真去学。”夜郎答:“陈同志你放心,我学会了也不一定去做,我永远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做新时代新人,不会弯了龙颈骨。就像我们苗家老人鲁迅讲的,人可以没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陈明珠大笑:“鲁迅几时又加入苗族了?”夜郎答:“鲁迅讲中国人的骨头是最硬的。”陈明珠心想,这话是在特定场合讲的,你骨头硬,人家洋人骨头也不见得软,但不想扯远,就说:“是啊,可你注意,是讲中国人。”夜郎笑答:“是啊,骨头最硬的中国人不就是讲我们苗族祖先蚩尤吗?除了他头上有角,哪个还有?”陈明珠争不过他,心想,反正像这种有志气的人,你不扶他,他自己也会脱贫,只是要一点时间,就说:“好吧,就由你,开心就好,临别我教一招儿,单边封锁。这是《梅花谱》‘五子归’里的一式,‘要想发家先娶妻,要想败家先学棋’”。夜郎听得出弦外之音,就像龙夏荷催他成家,人家在将他的军,你既然不想发家致富,拒绝扶贫,那就,‘要想败家先学祺’去吧!

于是乎,他果然一得闲就去街上棋摊子下象棋,乐不思蜀。但,这只是表面的东西,有戴面具味道。在他内心深处是,受人之托,得忠人之事,忠于信念,只有完成故人所托,才能考虑其他。在此之前,即使有万贯家财招他做上门郎,不会去。更别谈搞扶贫项目。有山歌为证:‘武陵风吹武陵云,花开花落记忆里,月牙楼角点灯笼,夜里鸟儿会打更,日照弯犁翻泥浪,林涛作歌溪弹琴,猪羊散步青山岭,猴子帮工不用请,野鸡登门送鲜蛋,峰姑小气藏花蜜,放牛砍柴吹木叶,边唱山歌边赶集,苗山从来不服贫,相互帮衬是家常,从来不望锁麒囊(落难秀才遇小姐救助戏曲)。

11

可完成故人所托之后呢,他乡虽好,却非久留之地。月是故乡明,那里有,龙夏荷的坟,以及两人的记忆。所以,应该在苗寨村口起个迎归亭。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自然,迎归亭这个想法不单是因夜郎而有。当年,窝大召大表舅过世,我赶夜路奔丧。黑灯瞎火走过头七八里,到了董马库才打转身,回到表舅家已经半夜过了。当时就想,应该在村口弄个灯塔或交警岗亭之类棚子,供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回来驻足或收泪,电光一闪就留在心头。

某日,我在街上遇上定居乾州多年的石表舅,也就是排料乡外公那边隔房侄儿。因窝大召外婆这边的亲侄儿是大表伯二表伯等。应该称呼舅舅,可不知为何,母亲叫我喊伯,我就一直这样喊。不知是苗家称呼与客家有异,还是我母亲自己弄错了,暂且不管,点到为止。石表舅也老了,听我喊,分外高兴,无比激动亲热。我问,都曾回乡与否。他低头叹息无语。我提示说:“我娘回去过一次,认得到的都不在了,有一个认得到,可对方又认不得我娘,我娘一路哭回乾州。”他低头答:“我认得到的还有些,不好回去看,只好在街上碰,我现在无事就在街上转。”听他话音,加上临别又拉我手握一握,明白他的心思,显然是在城里日久,早感染了客家风气,要衣锦还乡。否则,混差了回去是包袱,给亲友添麻烦,只好学项羽,宁死不过江东。我看他把苗家脾气都忘到九霄云外,因此又勾起我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要弄个迎归亭,不论你成功或落魄,都迎接归来,别忘了咱们是苗家。自然,这意思要写出来。不然,就与客家西瓜地旁边那守瓜的棚子差不多。

我想,可学岳母在儿子背上刻字那样,将苗家脾气刻在亭子的柱头或壁板上。尽管,菩提本非树,灵台亦非台,我们苗家的信念是刻在心里的,无需讲出来。可一个蛋总归还得有个蛋壳才看得到蛋的存在。何况,现在的孩子从幼儿园就讲普通话,我的苗语也只是半桶水。所以,有些东西还是做成文字才好。也有现成的样子可学,比如岳阳楼记、滕王阁记、兰亭序等。其中以兰亭序最具参考价值。因为兰亭是借王羲之书法闻名于世,其实看不出这亭子以及序文与兰有多少关系。我们不同,不是要搞什么名人效应,而是我们苗家牵根的地方与兰草太贴近。相互间的脾气也更相似,几乎可以算同运相怜,或惺惺相惜,似乎比客家更适合借兰抒怀。自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随母亲而成为苗家人,也因为自己也是苗家人而自豪。但我不能代表苗家。我也做不到夜郎那种境界,他没有得到多少实质性的爱情阳光雨露,可他对龙夏荷的爱,又有几人能做到?我认为他是我们苗家的骄傲,却不知老表们意思如何?因此,我只能说,谨以此‘记’与老表们共勉,弘扬民族文化,保持民族自信。草稿如下:

‘兰’(为迎归亭而题)

红楼贤人宝二爷说,写新不如仿古,所以先摸个鱼儿答谢元好提问。问山间,兰为何物?直教生死相守?黛帕黛狗朵与叶,结伴不分寒暑!牵衣娶,离不哭,边边场有痴儿女。心里有语:藐万贯家财,牵挂乡景,只影未必去!林间路,寂寞采摘蘑菇,炊烟托举日出。青山绿水谁能及?兰草自芳葱郁。饿也唱,饱私语,不为富贵威武动。千磨万难,不丢失本色,静开悄谢,懒争当阳处。

然,古今爱兰赏兰者不计其数,而真正能做到兰草那样,无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算来也只有顺治福临了。其爱妃叫鄂妃,含有兰草花萼意思。他以皇帝之尊从宫廷爱兰始,到田间侍弄水稻终。所谓心中有剑胜于手中有剑,心中有兰胜于花钵有兰,任凭风浪起,稳坐初心台,算是人与兰草高度合一之楷模,是对兰品的经典注脚。兰草就是兰草,我就是我,因为淡定而受敬仰,因为本色而有价值,因为不求个性而成个性。

相对而言,竹子成灰节不毁,梅花香自苦寒来,金菊迎霜花更艳,玫瑰花俏刺亦尖等等,或多或少嗔痴弄姿。可兰草没有,不知外面秦与汉,就在自己的角落,默默生活,仿佛泥人坐莲台,不知什么是寂寞,不知何为得失。偶尔心血来潮,变换一下叶子的色调消遣,或者改变一下花瓣的发式玩。但,这是自己心里高兴这么做,不受一点外界因素影响,因而不可复制。真正的宠辱不惊,富贵不移,威武不屈,当得上奇花异草几个字。事实上,自古变异叶片或变异花瓣兰草都出现过,但不能形成系列。若变异兰草都像杂交水稻可成批培植,那就不是兰草了。归根到底一句话,弘扬我苗家文化,保持民族自信,不可丢,是为记。

有记是否还得有传,所谓传记传记,二者都得齐全为佳,就像飞鸟配白云,红花配绿叶。记是为亭子而写,侧重论事,是刻在亭子里自己看的。再来个传,侧重写周边的景,是贴在亭子外供客人看的,这样,用语和论点与记会有差别。

周边很宽,不能面面俱到,还得落脚到乾州,以形成掎角之势。如此,外婆那边有亭记,祖父这边有兰传,一碗水端平,太公太婆们在天之灵就不会怪罪我,还会夸奖,我这乖孙做得好!

就乾州芷兰而言,兰草有花钵兰和花盆兰之分。花钵兰轮不到我讲,乾州兰花协会和市文联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我要讲的是花盆里的野兰草,也是阳春白雪们见不到的草。因为在我眼里,乾州十里盆地就像一个大花盆。满盆绿水青山,加上几个黛帕打红伞望牛,就像荷叶一样大的兰草,开红唇小的花。

自然,这种景色,尤其是雨中情景,也只有我下里巴邮差才有此眼福。当此时,远看雨帘遮掩嫦娥倩影,近听雨点敲伞,窥明目皓齿,云鬓晕霞,不知是脸映红了伞,还是伞映红了脸。伞下羞怯,与树荫下兰草娇羞难分彼此,淡淡的幽香沁入肺腑,吐气如兰到底是因少女而得,还是因兰花而得?那种羞怯,到底是少女在西施效颦,还是兰草在西施效颦,或者她们此刻已经融为一体。牛儿似乎也懂了,一声又一声叫着应山阿哥,仿佛为兰草抱屈。

玫瑰香玫瑰艳,但有刺,而兰草不同,拿在手里就像握住纤纤玉手。兰草不挑剔,在树荫下,在刺蓬里,或是被人摆放墙角背光处,都欣欣开放着,真正达到不与百花争艳,不与千树争光境界。这种与人为善之谦让,与儒教的克己复礼有交集。故,孔子便以兰教育弟子,他说:“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贫困而改节。”

孔子面上就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这么多年了,儒教弟子早就超过少林。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他们想將孔子推上中国文化创始人宝座,好一统江湖。这显然违背了祖师爷教诲。孔子自己都不敢一家独大,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与其同行者远不只三人,有荀子、老子、孙子、鬼谷子、释迦摩尼等,多了去。

可慌言说一万遍就成为真理,兰草被弄得云里雾里,偶尔迷失本性,也去峭壁上露脸,多争一点阳光,花萼就变异,成为奇花。偶尔也会因为所得阳光总比左邻右舍少而气得脸色发白,禄叶就变异成了白叶或白斑叶,也就是异草。即成奇花异草,价值从一苗三五元,百十来元,一下子飙升至百万元以上。珍贵固然珍贵了,但已经失去本性本色。所以爱国诗人屈原第一个吐糟,他说:“浴兰汤兮沐芳,纫秋兰以为佩,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可屈原一个人又如何讲得过孔子三千弟子?忧而投江。

屈原虽死,而他宁死不失民族本色的精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兰草只是其一。其实,在乾州盆地里,与兰花相伴的还有枞菌,其菌不开花,但有香,与兰草一样躲在草丛里,与兰花一样不可复制。珍珠灵芝人参都可以栽培,但枞菌至今不能进行人工培养。枞菌生于土长于土,带着土地色彩,任凭将其煮熟,不改本来颜色。木耳就做不到,寄生于树长于树,却没有树的绿色,长大稍微带一点树皮颜色,可晒干后又会变成黑色。故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兰草对木耳除了仰视,总是敬而远之,只与枞菌为伍。碰巧了,兰草为禾苗,枞菌带土色,这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称呼暗合!

这个暑假,一个高二学生来我家里收破烂。我听声音有久违感觉,一问,原来是花垣吉卫人,从同一个县角度来算,是半个老乡。前面提过,我外公是花垣排料人,外婆是花垣董马库人。虽然乾州与吉卫,现在不过几十分钟车程。但见他小小年纪大热天勤工俭学,便逗他认半个老乡。他淡定答:“算得上”,然后不卑不亢,默默整理所收破烂,大有宠辱不惊,贫富不移,泰山崩而色不改大将风范。我心暗喜:不愧是我苗家好孩子!夜郎与龙夏荷后继有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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