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石岩心的头像

石岩心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4/28
分享

傩女传奇

缘起

身为绿衣使者,每日走乡串寨,东游西逛,熟人之广,自与常人不同,又因身陷报纸之山,书刊之海,即便不去看文章,文章自己跳入眼睛,不知不觉,便产生一种好奇来。想啊,文字不过都是同样的文字,可各人码出来的味道千差万别,就像音阶,不过寥寥七个数字,可善用者,就能弄出千奇百怪的乐章,喜怒哀乐,包罗万象,怪也不怪?

因为这点好奇,便对文人骚客情有独钟,小到十八,老到八十,无不着意巴结,以结识为荣。

这年秋,某老学究样书出来,一边联系出版,一边送学者品评。俺每日为之传信送报,倒无缘一睹芳容,自知不过一邮差耳,级别差了一点,如何能进包厢?便自己上门讨要。还是未能如愿,老学究讲,样书都送教授们了,叫俺等出版后再看,那样会更精彩,又说凡看过的人都一致好评,书商都出价到若干万元。

无奈,俺只好绕道去看样书,好在俺与这些教授们也有一些交往,要去求看样书也不是很难。倒是出版信息犹如海市蜃楼,书商们开口就是愿意出价十万八万,但说过后就再无下文。让老学究每见俺头一句就是问有没有出版社信件。

久而久之,俺多少看出,这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只不过看老学究八十有余,时日不多,谁也不想惊醒他的美梦,只愿他在美梦中度过余生。

可俺每日看到老人家的相思之苦,感到这种谎言虽然美丽,但谎言总归是谎言,顾此失彼。

终于有一天,俺无法忍受,便对老学究直言相告说:“不知您老写的是史料,还是小说?”老学究答:“小说”。俺说:“那我很小就听过很多关于吴八月的民间传说,像拍簸箕拍早了,撒豆成兵这些,非常有趣,现在还在本地流传,可您书上未见一字。”老学究:“吴八月是载入史志的人,而民间传说主观臆想太浓,岂可随意加进书里?”俺问:“那您为何不作史志去写?”老学究:“那样的话又不精彩。”俺笑说:“您老是要一手抓两条鱼,我有几点想法。一,正史不必讲,早记载这事了。二,类似小说已有好几部。三,您在序言里也讲,很多情节都是走访而来,并不是第一手资料,原本就走了样。

事实也是如此,几本书里,除了人物名称基本相同,至于情节,就各讲各的了,就连“沟补案件”这样一个节点,也各有说法,或说是沟补苗民冒充土匪枪牛,或说是土匪枪牛以后嫁祸沟补寨人,这也罢了,就连沟补寨都有两种喊法,或说沟补寨,或说补沟寨。所以,依我愚见,干脆以史料为素材,进行全新创作。不要怕细节失真,细节已经失真,何不好生失真一下,只要灵魂不失真,所谓神似,那就不算失真。何况现在都流行玄幻灵异,只有站在读者的角度去写,才有可能被书商看上。”

老学究惊讶道:“嗬,看不出呀,小家伙!你还真有研究呀。”俺笑道:“当然,我还有很多有关对您老这书的评价,不知您愿听真话,还是愿听假话?”老学究骂道:“当然是真话,小家伙,还给我卖关子!”俺又问:“您有高血压吗?”老学究嗔道:“没有,快讲!不然,明年不论你喊我订什么报纸我都不订,让你完不成任务。”俺就笑说:“年轻人讲,看您书就像上历史课,等不起下课。老人看后讲,您小说里写那么多诗词,讲是新诗嘛,您用的是古体,讲是古诗嘛,你又不对平仄。可他们当面都讲好,只是怕您血压增高。不像我人直。”

老学究叹息道:“是啊,我也总感觉不大对劲,也不怪他们,都是一片好心,可你如何想法?这书不是没有搞头了?”俺说:“也不尽然,改一下不就好了?”老学究:“话是不错,只是要全部改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听你讲得头头是道,可你为何不动手,只动口?”俺叹息道:“我嘛,打狗不会,谈狗会。不讲别的,就素材而言,除了听到一些民间传说,一无所有,可真正像秀才所说,这作文比生孩子更难,肚子里没东西嘛!”老学究:“这有何难!我们可以合作嘛。”俺将头摇得象拨浪鼓,说:“岂敢!岂敢!”老学究嗔道:“什么岂敢岂敢?谦虚过于等于骄傲,不要多二,不然明年真的不帮你订报了。”俺自知他不过是戏语,但一片抬爱之心不便辜负,便说:“好吧,我试试吧。”

可合作并非易事,毕竟年纪相差三十余年,得慢慢磨合。可再创作方向尚未统一,各执己见,写作大纲更是八字没有一撇,老学究便带着一种缺憾离开了人世。看来,其他人的美丽谎言还是对的,而俺诚实固然诚实了,却成了杨老坤帮倒忙(来自地方典故)。因此,不论从何种角度着想,俺都得勉为其难,独自继续下去。

俺多方收集有关乾嘉苗民起义的各种资料,走访民间传说,历时一年码字成书本,期间又得到各小说网站编辑和书友的关注,并收到很多宝贵意见,可以说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可望成为一篇传世之作,因此打破常规,将后记要讲的话提在正文前讲,谨在此对资料提供者,民间传说口述者,以及编辑和书友们,一并表示崇高敬意和感谢!并期望继续支持这书,使之真正成为传世之作。

第1章,狗儿寨谜团

吉首市乾州狗儿寨基本上是陈姓,离吴家寨与杨家寨都在五里以上,可吴家和杨家的故事却在在这里发生并流传下来。

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狗儿寨传出一首山歌:“一个人千里迢迢出塞外,一个人万古悠悠坐莲台。女儿心思像莲花,一瓣就是一牵挂。最愁边关烽火起,怜爷怜子还怜婿。一心二用成千孔,满腹思念纠做节。拖泥带水两不清,泪珠只在心窝滚。愿学车筒不了情,也灌田唻也浇地。愿做天边一彩虹,又连山唻又连水。”听得出,既然是山歌,自然不以词章见长,但求表情达意即可,过于直白,所以,又不知被哪一位文人骚客改成《一瓣就是一牵挂》,歌曰:“不是意外,绣球飘落烽火台,只是爱得太深,但愿两颗心拧成一股绳,拉住战车。彩虹下,铁蹄踏过,一颗心碎成莲花,每一片花瓣,就是一个牵挂。如问意外,分明是两面走线只为锦,水车不死情不休,却无人倾听我心依旧,风筝飞得再远,线头还在原点。掏出肝胆,看似心花,却都是一生至爱,连爷莲子恋婿,还有连绵武陵,这,埋在心底的根。”如此一改,再用长箫呜呜咽咽吹来,却也惊魂动魄,吹奏者情不自禁,不了不休,听曲者悲痛欲绝,不哭饱不走。

再讲这寨门,一般寨子四周立个木栏栅,竖个寨门是常事,若是寨子四周一没有木栏栅,二没有城墙,可偏偏有城门,这不怪吗?况且,这城门并不是常见的那种,上有门楼,下有门洞,两扇木门又厚又大,还包铜裹铁,不是!狗儿寨的城门就是用石头垒两个平台,再在中间铺上石阶就算城门了,既没有门楼,也没有门,甚至连个路障都没有摆,可他偏偏就叫做‘城门’。

还有,狗儿寨‘城门’不寻常,古怪更多。我很小就听说乾州电影队最怕狗儿寨,他们走过千寨万村,放映无数电影片子,排除过千奇百怪的故障,可是一到这里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不管你是多厉害的老师傅,反正一进狗儿寨就放不出电影,也查不出原因。

这是为什么?我花了多年时间采访,答案只有一句,不过就是男女青年挤作一堆,犯了祖上忌讳:陌生男子入寨子乱吵乱串容易出事,与从前‘补勾寨惨案有’关。目击者只有一个,某弹匠入寨子,那棉花弹一弓就飞一弓,飞到天花板上就不下来了,弹来弹去,弹床上的棉花还没有天花板上的多。然后听老人建议去旁边一个超大祖坟敬一碗水就万事大吉了,这其中缘由说来话长。

第2章 钦差密探

乾隆六十年秋,虽然中秋已过,天气还是很热,皇帝爷弘历在御花园的水亭子里坐着,远远望去,他穿一件黄色长衫,细长的辫子滑过背脊,花白的山羊胡须不时与茶几上的茶杯聚散离合,手上的纸折扇摇个不停,显然他不是来看风景的,身边除胡总管垂手伺候外,一无妃子,二无宫女打扇,那些带刀侍卫排成两列沿曲桥远远站着,在他们背后是宽广的池塘,四周多有苍松翠柏,沿岸绿柳低垂,似乎要与池中荷花亲近。

弘历喝过半盏茶的功夫,只见杨和顺健步走过七拐八折的石板平桥进亭子,照例拍拍衣袖跪下,山呼:“奴才杨河顺给皇上请安!”弘历嗯一声:“起来吧,让朕好好看看。”说着抬眼细细打量,见他才二十出头,身长九尺,一脸清秀,要不是穿着黄马褂,绛色短袍,蹬一双练功鞋,只以为是戏园子里的花旦,怎么也不会将他与粘杆儿处扯在一起,可他正是从千军万马中挑选出来大内精英,也是粘杆儿处最年轻的帅哥。弘历看过后说:“赐座,看茶。”胡总管立刻移凳子,倒茶,然后按皇帝爷的手势挨那些侍卫远远站着,可见事情是很机密的。

弘历看看左右后说:“朕之所以要在这里召见你,是有一件很棘手的事要办,但又不想乾坤独断,你可以选择去或不去。”杨河顺挺直身板朗声说:“愿为圣上分忧!”弘历点头道:“很好,据奏报,福康安已在苗疆殉国,他们奏请继续增兵。还要增兵!看看人家霍去病,几万人就纵横匈奴数千里,却想不到我大清七省十余万铁骑居然踏不平一个小小的武陵山!横扫崇祯百万大军的大清铁骑到哪里去了?面对苗疆区区几万乌合之众,损兵折将,先是你父为平苗捐躯,现在连常胜将军福康安也折戟武陵,你哥杨胜儒死于黄瓜寨。难道苗人有三头六臂吗?

现在朕给你一个差事,一是密查有无情弊,尤其是‘沟补寨血案!’言官们对此多有微词,二是深入苗疆摸底,要像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那样抓住他们死穴,为一举平苗做好准备。三,也是最重要的,尽量找到文办的路子,毕竟苗民也是大清的子民,他们愿做崇祯的臣民,为何就不愿做我大清的臣民呢?尽量文办,武办也是不得已,人都杀光了,那我大清万里江山靠什么维持呢?”杨河顺庄严回答道:“奴才谨记,绝不负圣命。”弘历极其悲凉地说:“这次差事很危险,已有两人以身殉职,一个死于土匪,一个死于洪水,不然也不会动用你们粘杆儿处,你们可是宝贝中的宝贝啊。只是那里土匪也过于凶残,当地传言,天见土匪日月不明,地见土匪,寸草不生,人见土匪九死一生。夜里娃儿啼哭,只要说一声土匪来了,娃儿必然立刻住声。朕知道你兄杨胜儒殉职后你家就剩你这一脉了,可没办法,你们粘杆儿处只有你最年轻,也最合适。朕赐你隆阿哥名号,奏折直达朕手。”

杨河顺朗声道:“圣上不必忧心,我杨家满门忠烈早已名满天下,我一人倒下去,会有更多杨家后人站出来。”弘历点头道:“朕知道你们的忠心,但也得考虑周密。据说你与娜梅朵有婚约?朕愿为你们主婚,等圆了房再去不迟。”隆阿哥慷慨道:“谢圣上恩典,可奴才还是先办差,后完婚。区区几个土匪,奴才还不放在眼里。”弘历欣慰地说:“这,朕当然相信,不然还叫粘杆儿处吗!只是完了婚就少了一样牵挂。”隆阿哥诚恳回答道:“回圣上,先办差,奴才才没有牵挂。请下旨吧。”弘历清清嗓子后说:“那好,朕口谕,隆阿哥任平苗督察密使,刻日启程。”说着拿起茶几上一卷宗说:“这里是相关条陈。你要尽快熟记,然后烧掉,不得泄露一字。至于办差相关细节,去问图佐领。去吧。”隆阿哥接过卷宗单腿下跪告辞道:“奴才告退。”说完站起退后三步转身离去。

隆阿哥走出御花园立刻去粘杆儿处,走进门只见图佐领一个人坐在书案后喝茶,看样子是恭候多时了,即上前鞠躬行礼:“见过图佐领。”图佐领挥手指书案对座回答:“坐,见过皇上啦?”

隆阿哥:“是。”图佐领神色凝重,说:“那我就不多说了,事关紧急,你尽快动身,可先走旱路赶至沅陵,再坐船直达乾城。那里有陈三兰暗中协助,他的公开身份是街上一个混混,再就是龙老牛,他的公开身份是牛贩子,当地人叫牛客。他俩人只管照应,其余不管,也不会问,全靠你自己。前两次一个扮作盐贩子,一个扮作货郎,你扮作什么到时自己便宜行事。至于其他要领都写在卷宗里,一看便知。多保重!”隆阿哥起身告辞:“请放心,属下一定办好差事。我立刻回家准备。告辞。”说完离去。

隆阿哥家里除奶娘黄妈帮他看屋外别无他人。虽然也有几个叔伯兄弟,但各家二居,加之他的身份特殊,飘忽不定,不辞而别已是家常便饭,所以,他回到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吃过早饭,只对黄妈说一声要出远门,就上马疾驰而去。

第3章,武陵风光

为赶路,隆阿哥头戴红色斗笠,穿青色短袍,胸前和背后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兵”字,背着一个竹筒和一面小旗,一看就知道是六百里加急传令兵,识趣的快快让路。

一路上饥餐渇饮,马不停蹄,或驿站换马,或旅店过夜,难以尽述,一句话,风驰电掣赶至沅陵。

至此,隆阿哥盘算,过沅陵就是武陵山脉,有官道和水路,走官道自然要快得多,但跨马官道太惹眼,走水路虽然慢,但隐秘,便扮成白衣秀才,摇一把折扇,去码头租一带蓬的木船逆流而上。

因一路颠簸,隆阿哥上船不久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船已进入武陵山脉腹地。他走出船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从小在北方长大,看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何曾见过这等美景!山青水碧,林涛阵阵,夕阳西下,飞鸟投林。原以为“日出江天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以及“白云与孤鹜齐飞,长天与秋水一色”这些诗已写尽江南景色。其实不然,因为这些诗人都没来过武陵山脉,他们看惯了大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小家碧玉?大有大的气势,小有小的精巧,武陵山景色就像盆景,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都一一被装进小小的花砵里。

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船工们已谈论靠岸找相好的事,他只得依依不舍随船靠岸住店,自我安慰道:“来日方长!”

第二天,隆阿哥早早就催船工开船,此刻,但见红日从东山升起,山头朝霞满天,好似织女挂锦缎,山下云雾缭绕,就像西施浣纱,越往里,奇峰怪石更多,越细看,鬼斧神工越绝,只得打住,担心再看下去就放不下来,而所带卷宗还有最关键部分未看,再讲,大凡赏景和对弈,需心如止水,了无纤尘,方有境界,可眼下一块石头压在心上,不论诗与画都幻化成刀光剑影,白浪费了良辰美景,他如此一想,叹气几声回到船舱,静下心来翻阅卷宗。

隆阿哥拿起卷宗就有点自责,他已看过大部分,知道滇缅边境的战事已经查实,纯属云南巡抚杨占倨为减免本地赋税谎报军情,为了真实居然派自己的亲信冒充缅甸兵士烧杀抢掠大清百姓,实属罪不可赦,而皇上将杨占倨一案与“沟补寨案件”同时交给自己知晓,显然是要强调查实“沟补寨案件”的紧迫性,可自己还流连于山川美景,真是有愧于圣上,有愧于黎民。试想,那沟补寨苗民一百五十余人被当作土匪一下子处死,若有冤情,那情节比杨占倨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讲,那福康安,别人不知,他们粘杆儿处是知道的,他其实就是皇上的私生子。说来,福康安父亲傅恒是弘历的小舅子,即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傅恒之妻绮秀是满州出名的美人,天子岂能让小舅子独占!即对美人略使皇恩,两人就有了私情,这爱的结晶就是福康安。他虽是私生子,倒很争气。曾任元帅在甘肃征讨某某叛乱,在台湾收服林爽文,之后,又打安南,平金川,降廊尔喀,真正是汪洋大海都走过来了,却阴沟里翻了船,死在吴八月手上,龙颜大怒可想而知,而自己呢,还沉溺于山色美景,若差事办砸,提头去见事小,辜负圣恩,丢粘杆儿处的脸面事大。

隆阿哥如此想过一阵,心静下来,继续翻阅卷宗,所余部分,无非是苗疆的风水地理,生活习俗。他寻思,这些都好办,只要走过一遍,心里就会有数,所难者,苗语也,这可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学好的,这还罢了,最难者,是如何走近苗王吴八月?卷宗里详细讲了他的独生女吴荷女,这显然有美男计的意图。可苗家历来认为铜不沾铁,苗不沾客,何况正在两军对垒之际,如何近得了身?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好像粘杆儿处无所不能。他如此边看边想,直至翻完所有卷宗,也没想出一个满意的头绪,眼见河面越来越窄,估计就要到了,只得先将卷宗撕碎撒入河里,心想,到时再见机行事。

他的估计分毫不差,等手中最后一碎纸片飘入河里,木船已经抵达乾城码头。

第4章,初识乾城

算过船钱,隆阿哥独步上岸,放眼望,这河不过二十来丈宽,深也只在一篙上下,木船倒不少,上上下下,或正在上货,或正在下货,一条青石台阶约十来丈宽,从码头直通城门,无数脚夫或背或担上上下下,就像蚂蚁在搓衣板上搬家,沿河两岸那些洗衣女早已归去,只有顽童们光着屁股戏水。

隆阿哥看过一阵后拾阶而上来到城门处,却不见城门,跟着脚夫绕个弯从右侧进楼后才知道这楼有三个门,两肋各开一门出城,背后开一门进城,胸前却是一堵厚实的青石墙,就像一块护心镜挡在胸前,两个侧门又各自不同,左侧通至他刚走过的挑货码头,(又叫挑脚码头),右侧通挑水码头,一条一人多高的石墙护着挑水石阶直插入河底,即使箭如飞蝗,也能照常挑水不误。然而,坚固精巧如此地城墙,居然没有挡住吴八月的大刀,真是匪夷所思,岂有此理!

正感叹间,一个声音从城楼上传来:“老弟是第一次到本城吗?”隆阿哥抬头望,见一长者踏阶而下,答:“是,刚刚下船。”长者又问:“听口音,是从京城而来,我叫陈二兰,爱的就是交朋结友,不管你是投亲或是访友,我都可以带路,这乾城里没有我不认得的人。”隆阿哥一听很高兴,知道他这是在此专等,但为稳当起见,就用满语说:“果然?”长者:“果然。”隆阿哥还用满语说:“当真?”长者用京腔答:“自然当真。”隆阿哥怀着几分惊诧看着他,见他五十开外,辫子又黄又细,嘴上的胡须形状像山羊须,而颜色更像包谷须,黑色绿绸缎长袍半新不旧,下面露出十个黑脚丫子,踩着上平下拱的木履,唯一精巧的是手上的扇子,洁白光亮,是用煮白以后的嫩粽叶编织而成。他看过良久,说:“我原以为陈二兰是一位青皮后生,风流倜傥,没想到,前辈就是陈二兰。”陈二兰笑道:“然也,小老儿就是陈二兰,陈二兰就是小老儿。已在此恭候三天了。书归正传,需要小老儿做什么?尽管发话。但当务之急是为你洗尘。”说着往城里走,木板鞋敲着石板路嘀嗒嘀嗒响。隆阿哥跟上问:“上茶馆?”陈二兰笑道:“上酒馆,这里没有茶馆,虽有上好的毛尖,但都装船外运,也用不上茶馆。这里一里一井,两里一泉,随渴随喝,实在要喝茶也好办,瞄准那些抱茶壶的掌柜呀,老板呀讨杯茶喝,谁也不会拒绝,一定会取出兰花瓷碗满上一碗凉茶,又怕你面浅喝得不自在,不断劝道;‘出门在外,谁还能带着房屋茶壶走?不用客气,慢慢喝,看这茶还合口否?’逢集时药铺还会摆出一大桶解暑的药茶。自然也是不要钱的,不过我不大喝,药味太重。”隆阿哥笑道:“你到很讲究。”陈二兰摸摸胡须笑道:“穷得硬梆,饿得新鲜嘛。”

说话间,俩人过大街,走进一酒馆,选一静僻处坐下。小二随即过来先上茶,后问:“二爷要什么菜?”陈二兰想也不想就说:“板鸭,卤鸭,炖鸭各一只,一坛酒。”小二:“二位稍等。”隆阿哥奇怪道:“怎么全是鸭子?难道鸭子们也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义兄弟?”陈二兰解释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的鸭子养在田间河汊,吃虾吞虫长大,肉质鲜美,清一色有味,若混杂其他菜就串味了。”

点过菜,喝过半盏茶,隆阿哥问:“我连路过来,没看到一个兵丁。这是怎么回事?”陈二兰:“这不是小老儿的事,所以没去想,也没去问。”隆阿哥就换了话题,问问老人的家事,知道他现在独自住在飞山庙。

没问得几句,酒菜上齐,俩人相互客气一番就动筷。隆阿哥咋一看,每碗菜里都放了辣椒,再等到放进嘴里,直辣得呲牙咧嘴。陈二兰就有点幸灾乐祸,心想,粘杆儿处又怎样?还是经不住这辣吧!就笑道“如此美味!你却面露难色!可要在这里混,就要吃得这里辣。吃惯了就好。”隆阿哥直吹气,过了好一阵才说:“不好意思,这菜辣,酒辣,辣得说不了话。”

又过一阵子,隆阿哥似乎辣过劲了,才开得了口,说:“我要去苗疆走动,前辈可有妙招教我如何扮作苗家人?”陈二兰答:“那要看是长是短。”隆阿哥:“怎么讲?”陈二兰:“短嘛,比如骗吃骗喝,只在一时,换一身衣服,学几句苗语即可。长嘛,要长久打交道,从讲话到做事,得从骨子里改变,说实话,小老儿可没这个能耐。”隆阿哥:“短,也得半年,长,得一年半载,现在说不准。”陈二兰摇头道:“我是揭不了这个榜了,就看龙老牛的了,他是常年在苗疆走动的。”隆阿哥:“哦,那就好,可他现在在哪?如何找他?”陈二兰:“他住城外,叫牛困氹。”隆阿哥:“那,怎么不叫他一起来喝杯酒?”陈二兰:“他不一定在家,要找他得这里逢集才稳当。牛客嘛,平常就赶乡里场。不过,等会儿吃过饭只管去看看。”

吃过饭,陈二兰带路,两人穿街走巷,出东门来到龙老牛的茅屋,却见铁将军把门。陈二兰:“看来得等到农历二十九逢集再来碰他了。”隆阿哥:“那前辈回去吧,幸苦您老了。”陈二兰:“你不住我那里?”隆阿哥:“不住,不便,有劳您处我会来找您,飞山庙,我没记错吧?”陈二兰:“没错,我若不在,可叫那里的和尚找我。”隆阿哥看着他滴答滴答离去后自回到到城里,找了一家名曰“好讲话”的客栈住下。

第5章 哑巴牛客

八月二十九日,乾城逢集,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该场墟当时成为湘鄂川黔四省边区第一大场,盛传,买不到的东西可到乾城去买,卖不脱的东西可到乾城去卖,可见其热闹。隆阿哥自然不会去管他场大场小,但又不得不去看,因为天刚麻麻亮,他就被吵醒了。

此时,店内,房客们悉悉索索起床,扛着大包小包出店,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个挑挑担担,匆匆忙忙,不言不语,只有扁担颤动声和脚步声。他很好奇,反正也睡不着,就穿起衣裤,也跟着他们去赶个早集。

临近三门开,就见沿城墙脚往上早已站满小商小贩,搭的搭棚,摆的摆货,一眼望不到头,但除了摆摊占位,也没什么交易,他也没什么要买,看过后就往回走。可再睡又睡不着,去找龙老牛又尚早,就爬上三门开门楼在当风处坐下乘凉,又琢磨白天的问题,心想,这是一个军事重镇,大军的屯粮之所,可吴八月竟然不设一兵一卒,也许这更可怕,所谓心中有剑胜过手上有剑,无驻军胜过有驻军,或许在他眼里,这弹丸之城,驻军或不驻军,都在他掌握之中,这是哪家兵法呢?他一时也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当务之急是想好用什么面目走动为好。私盐贩子和货郎都已用过,那么教书先生呢?算命先生呢?他拿不准,看来还得等见过龙前辈再说。拿定了主意,睡意也来了,就又回到旅店和衣躺下。又想到:“圣上既然说秘查,可为什么又要在凉亭里召见?圣心难测,奴才只管办差。”想着想着,客栈也安静先来,就又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经大亮,就草草吃了油条和豆浆,又去龙老牛住处碰头,却见,昨日还空无一人的茅屋,此刻坐着几个妇孺,心想:“卷宗里没说他带家眷呀,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许是新找的也未可知,看来还得麻烦陈前辈了。”于是转身去飞山庙。

陈二兰在这当口自然不敢随意出门,只在家专侯,远远看见隆阿哥来,就主动迎上去问:“有何差遣?”隆阿哥:“我刚到龙前辈处,屋里坐着几个妇女小孩,多有不便,还是烦前辈去找他来,我在旅店专等。”陈二兰:“行,找到没找到,我都会回来回话。”说着就走。隆阿哥自回旅店。

黄昏,陈二兰带一个黑瘦老头到旅店见隆阿哥,先挥扇指他介绍说:“这就是小哥儿。”再指老头说:“这就是龙老牛。”隆阿哥拱手道:“辛苦前辈了,你老歇息吧。”陈二兰二话没说,自去。

龙老牛很恭敬地说:“见过上差。”隆阿哥见他如此谦恭,深感惶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奇地看着他,中高个子,黑瘦,额头也没剃光,好像是用剪刀剪短的,而脸上皱纹就像刀刻的,穿无领黑家机布衣,胸前铺一排布扣子,两手掌皮粗茧厚,握一根尺来长,刀把粗细的烟杆,下面大裤管下露出一双草鞋,一看即知饱经风霜,令人肃然起敬。他看过一阵后说:“前辈太客气了。让晚辈汗颜。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前辈可知哪儿好坐?”龙老牛:“胡家塘。跟我来。”

隆阿哥随他走过两条街,看见一个蛋形池塘,一塘荷花相伴几棵垂柳,一青石板曲桥直通荷花深处,在那里隐隐可见一个一丈见方的青石吊井台子,园井壁高出台子两尺,正好坐在上面讲些悄悄话。

两人走去在井壁上坐下。隆阿哥单刀直入问:“请教前辈,我将在苗疆走动,不知是用教书先生的面目好呢?还是去算命好呢?”龙老牛也一针见血回答:“我看都不好,苗家没有文字,如何会有书?语言又不同,如何教?算命也不好,那都是跛子和瞎子干的行当,谁见过俊秀书生去混这碗饭吃?”隆阿哥笑道:“那依前辈之见呢?”龙老牛:“这事嘛,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还是跟我做牛客吧?这样我也可以照顾一二。前两次他们单独行走,人生地不熟,吃了大亏。”隆阿哥:“就依前辈,说细点。”龙老牛:“上次那私盐贩子做我妹夫,你就做我外甥吧?为了继承父业,先跟着舅爷练胆,这由头顺理成章。”隆阿哥想想,说:“很好,就这样。”龙老牛:“那以后你就用你杨河顺本名,父亲杨富贵,源陵人氏,他有个儿子叫杨可顺,已经尽忠,这些好办,能查的谁会去查?想查的谁查得到?。着重是你母亲窝召人,叫龙二妹,确有其人,虽然都已作古,但她家里还有弟妹。尽量回避提起。”隆阿哥展开眉头说:“有数,你先回去打发屋里那些人。我们明日就动身。”龙老牛摇头道:“这太急了吧?你还得在这里住一阵子,改改你的口音。”隆阿哥笑道:“这容易,先当一期哑巴就是。差事急!明日你给弄一身牛客的行头,弄好就走。”说着取一锭银子给他。龙老牛接过银子道别:“小老儿告辞。”隆阿哥笑道:“你以后就是舅舅了,不必太客气。”说着双双离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龙老牛提着衣物进隆阿哥的客房,说:“试试看,也不知合不合身,以后再慢慢添补吧。”隆阿哥正坐床上打坐练功,见他来立刻收功站起来,说:“阿舅稍坐,我去结一下帐就来。”

一会儿,隆阿哥回房换过衣服,一个英俊的书生立刻就变成英俊的牛客,上穿无领黑衣,下穿大裤管黑裤,千层底黑鞋,团鱼形刀鞘上面插一把柴刀挂右边,一个酒葫芦挂在左边,两根带子在胸前打了个叉。龙老牛笑道:“不是这样挂法。是捆在腰杆上的,刀壳捆在屁股后面,葫芦用钩钩在裤带上即可。”隆阿哥照做后说:“果然利索多了,走路不会甩动,钻山不会挂着。”片刻后,旅店里就走出两个背着斗笠的牛客。

第6章 英雄本色

两人出乾城西门走过二三里官道后进入羊肠小路,而小路总伴着小溪,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时而又分开,就像山沟里的一条大辫子。若比做恋人,那溪水无疑是痴女,虽然有些忸怩,但不论怎么弯弯绕,她依然在山脚等待,而小路无疑就是顽皮的男孩,他的拥抱与亲吻一时在溪水,一时又在森林,时而在山湾,时而在峭壁,想他时,他在山顶与白云幽会,躲他时,他偏投入你的怀里。

龙老牛是看惯了的,也早感叹过了,自然很淡定。杨河顺则感慨万千,却不便说出玩物丧志之词,反说:“前辈,我已明白他们在这里折戟的原因之一,如此地势,走马尚不能,何况拉炮?至于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三才阵等等,全无用处,就连火枪也不好用,往上打有森林峭壁阻挡,往下打火药会溜出枪管,难怪他们攻下乾城又退回山里,为的是鱼入大海,虎藏深林。我进城时就奇怪,怎么就没有一兵一卒?原来如此。”

龙老牛答道:“谁说不是呢?这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婆。但事在人为,雍正爷时哈元生将军在台拱征讨九股苗时就吃过这样的亏,到乾隆爷时再度征讨就先摸底后发兵,这就成了,张广泗挂帅一举成功。黔地山高水急,地无三尺平,妇孺皆知,与之相比,武陵山脉还平展一些,可福康安还是败走麦城。

不知何故,当时我们这些探子都没晓得信,他那里已经开战了,这完全不合常理。你蒙着两眼,堵着两耳去跑山路,不跌死才怪!”杨河顺心想:“前辈的疑问也正是圣上的心思,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拿打仗作儿戏,又是用什么神通一手遮天?可眼下不宜提起。”就转移话题说:“前辈估计学会苗语要多久?”龙老牛:“每天在苗区行走,三两月也就够了,不用着急,苗家没有文字,单学讲话,比你读书容易得多。当务之急,是你得改口,叫我阿舅,或舅,不要再叫前辈。我现在先教你几句,吃早饭你就讲‘龙利若’,吃中饭就讲‘龙利坨’,吃晚饭就讲‘龙利莽’。”杨河顺笑道:“龙利若,龙利若,一时还真说不准。这语言不通,一定会闹笑话的,阿舅遇上过吗?”龙老牛得意地说:“你阿舅是什么人?会吗?而其他人就难讲了。据说有个财主去苗家收高利贷,又不会讲苗话,就将一个给他打短工的苗家后生带去当翻译,自古无奸不成商,不狠不收帐。后生很是看不惯,又要为他挑那些抵账的零零碎碎,更是心烦。

回去路上,财主口渴了,要后生同他一起去向一位苗家大嫂讨水喝。后生说自己不渴,叫他独自去,又教他讨水是如何讨法。这财主就走过去按他所教,先指自己,后指苗嫂说:‘抱快猛’,意思是睡觉去。苗嫂正洗碗。听这一说,一碗洗碗水就泼上脸来,大骂:‘尼奈坑’,意思与‘日你妈的’差不多。财主虽然听不懂,但看脸色不对,撒腿就跑。”

杨河顺听后大笑,说:“这苗人如此鬼!我今后得当心了。”龙老牛:“也不尽然,其实苗家与外界交往较少,常年打交道的除了家人就是乡亲们,早养成不用心眼的习惯。据说,有一个苗子与客子打老根,一日喝酒,两人谈起什么是最伤人心的话。苗子问:‘你们客家最伤心人家骂什么?’客子反问:‘什么是最伤心的话?你讲讲你们的看。’苗子解释说:‘就是最让你心燥的话。就像我们苗家,最讨厌人家骂我们是苗狗日的。’客子听后说:‘哦,是这样,我们最伤心人家骂我们是正是。’后来两人吵架。客子骂一句:‘苗狗日的!’苗子就回一句:‘正是!’骂来骂去,骂得旁边人都笑弯了腰。最后连这客子都笑了,这苗子方知上当,立刻住口。”

杨河顺听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龙老牛突然提醒道:“莫做声,就要过寨子了,一连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叫坪云,吴八月就住这寨子里。”杨河顺立刻住声。

两人无语前行,走过几个村落后龙老牛低声说:“前面就是坪云。”杨河顺随声看去,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村落,脚下的一条土路沿村边划过,伸向山里,躲进白云深处。路外的稻田已经收割,禾蔸整整齐齐排列,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方阵,田外一条小溪叮叮咚咚,几个洗衣女正背衣归去。

正看时,突然传来一片惊呼,只见两头水牯相追逐,从田间蹿上大道狂奔,而路上有一个三岁男童正坐地上哭,一个稍大一点的女童正站着扯劝,全不知大祸临头。杨河顺见事急,拼命狂奔去救,可毕竟太远,到得边时也来不及抱起,只得顺势将两个孩子扑倒在地,让水牯从他身上踏过。

其他赶来的人一时都惊呆了,半天移不动步,直至看到他翻身坐起去抱孩子,大家才一拥上前问伤重伤轻。杨河顺也听不懂,站起憨笑着咿咿呀呀地抽身离去。在场人无不叹息:“这么俊俏个人!可惜,可惜,可惜了!”

其中一双大眼睛忍不住泪水长流,她就不明白,如此好心肠的人,怎么就哑巴了!那些又丑又狼心的人,偏就不哑,天公不公,该叫天偏才是,这就是吴荷女。可杨河顺并不知道,他早已走远了。

龙老牛自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等走至无人处说:“太冒险了!你可不是平常人啦!还有重任在身呐!”杨河顺笑道:“阿舅放心,我自有数,我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刀枪尚且不入,何惧几只牛蹄乎!”

第7章,美丽月夜

走过坪云,两人遇人静声,无人时就一边赶路,一边学苗语,日头偏西时早到禾库(又叫鸭巴寨)。放眼望,杨河顺做梦也想不到,在武陵之巅还有这样一个袖珍平原,一条大道从中间穿过,两条小溪沿两边浇灌,有水就有生命,就造就一个大苗寨,造就苗疆腹地一个大场墟。

不过,山里的集市像潮水似的,逢集日人潮汹涌势难挡,大街小巷成汪洋,平日里,人去楼空独点灯,庭院风轻宜罗雀。因这里明日才逢集,此刻人烟稀落,沿路除了几只小狗在追逐,就是一群顽童在嬉戏,虽然杂货铺大多都开着,但掌柜却靠着椅子打盹,只有饭店老板还忙着,在准备明日的酒菜。龙老牛自然得介绍一番,说:“这就是木库了。”杨河顺感叹道:“想不到在山巅颠上还有这样好地方。先住下,再填填肚子吧。”龙老牛依言,带他去一个较大的客栈开房,看房,然后下楼吃饭。饭菜自然是山里口味,不过就是新米饭豆荚汤,肉片青椒炒子姜,一个字,辣。

饭后,两人又出门,临走,龙老牛对店家交代:“去寨子看牛,若回得晚,不劳等望,我们到时喊门。”

黄昏,两人赶至沟补寨,找到原寨长石满宜的吊脚楼。山里木屋就像山里小溪,跨进大门一切尽收眼底,屋内很凌乱,瓜菜野果随处摆放,一老头坐窗前抽旱烟,一婆婆在灶上炒野菜,一小姑娘在堂前砍猪草,别无他人。

两人进屋各自拉过一小木椅坐下,龙老牛明知故问:“你家石满宜呢?我是他朋友,好久不见他,来看看。”老头一听泪水长流,说:“你是远客?”龙老牛:“我是牛客,也算远吧,长年四处奔走。”老人用衣袖擦擦眼泪,说:“难怪不知,满宜已经走几年了,被官兵当做土匪抓去凌迟处死,冤啊,丢下三个伢儿,他婆娘一个人也养不活,带着两个小的改嫁了,还有一个大的人家收不下了,只得跟着我们老鬼混得一日算一日吧!比我们惨的还多了,一家死去一半,三股只剩下一股的大有人在,天不长眼啊。”杨河顺听后觉得一切再明了不过,不必再问,碰碰龙老牛的腿站起来。龙老牛自然会意,跟着站起身道:“想开些,慢慢来,你打后坐,有空再来看你老。”老头自然礼节性挽留一番,龙老牛又多谢一番后离开。

第8章 蒙面客

回客栈路上,杨河顺说:“其他‘反民’也不必看了,大致如此,都是些庄家人,他们的胆子太大了,指民为匪,一下子就杀了一百五十人。”龙老牛:“上面不问,我们也不便乱讲,当初我就感到很蹊跷,从报案到处决,前后只三天,其中还有不少老人和妇女。”杨河顺:“三天破案是有的,但三天就处决,必然有缘由。只是经办此案的人不是战死,就是撤离本地,不然,这样大场合,谁也包不住,一问就明白了。”龙老牛:“这事也不归我们管,所以当初虽然觉得不对劲,但也不去细查,只是遇上人们谈论时多留了点心。据说苦主叫郑大毛,是个屠夫,住镇竿东门外,他的闺女被王道台看上,收为小妾。就算是他闺女随王道台撤走,可郑大毛应该还在该县。”杨河顺一听,高兴道:“这就好了,省去很多事。”龙老牛担心道:“可一个衙役都没有,如何办案?”杨河顺顽皮地说:“阿舅放心,我自有办法,到时你只按我讲的做就是。”之后一路无话,匆忙赶回客栈。

第二天,两人在晚饭前赶到镇竿,照例在东门附近住店吃晚饭,然后去踩点。郑屠夫在本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问便找到他的住所,店面还不小,院深墙高,一般人还真奈何不得。可杨河顺并不放在眼里,侯门相府尚来去自如,这等土财主小宅何足道哉,他看一眼就心中有数,对龙老牛如此这般说过后,一起回客栈作准备。

郑大毛这边,自从报案,自己的牛没追回来,反而连赶场也不敢了,担心沟补寨人找他麻烦,因为苗子喊冤闹起事来,四省边区的苗寨都动起来了。王道台早走了,儿子女儿也跟着走了,眼下就剩老伴陪自己守屋,听到老鸦叫也心惊肉跳,夜里睡觉也睁只眼闭只眼。

初一这天,他觉得老鸦叫得很,睡前眼皮直跳,心里就有点打鼓。老伴再三劝道:“哪天老鸦不是这样叫?这不过是你心里想成的,不会有事的。”他听后勉强睡着。谁知,清早起来时老伴首先吓得面如土色,声音发抖说:“你的眉毛呢?”郑大毛用手一摸,两道眉毛被剃得精光,这下他反而镇定了,他也算得上江湖老手,知道遇上高手中的高手,但醉翁之意不在他命,但在什么呢?他就猜不透了,只得乖乖等着。

果然,没多久听到有人敲门,郑大毛开门后见龙老牛一人站在门口,也不等他问话,就说:“有人托我传话,叫你跟我去见他,不过是问几句话,你不用怕。”说完转身就走。郑大毛自然认得龙老牛,可此刻也不是称兄道弟的时候,他二话不说,门也不关跟着就走。此刻,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街上行人稀少,走不远拐入一片树林,一个黑衣人坐在一块老岩上,黑斗笠遮住了脸,看不清是老是少,只见他用手示意他坐右侧一块老岩。郑大毛乖乖坐下。龙老牛则挨着这黑衣人坐下,听他在耳边交代一番后问:“这位是石满宜结拜兄弟,只是想问几句话,为什么要诬告沟补寨人抢你牛?你得讲实话。”郑大毛十分委屈,答:“我并没有告沟补寨,我只是告有人抢我牛。”龙老牛又问:“那你就没看清是什么人?穿什么衣?”郑大毛:“老龙你是晓得的,那黑松林就是大白天也不大见路,当日三更半夜,哪还看得清穿什么衣?”龙老牛:“那话音总听得出吧?他们总要讲话吧?”郑大毛:“他们就讲一句:站住!不准动!谁动就杀死谁!”龙老牛:“客话还是苗话?”郑大毛:“是苗话。”杨河顺又在龙老牛耳边说什么。龙老牛轻咳一声说:“你听好,你按他们讲的口气讲一遍,但你可想好了,若是弄假,那下次就不是割你眉毛,而是割你脑壳了!”郑大毛一听吓得跪在地上,要他讲几句日常苗语倒会,可这些杀人放火的狠话,一生能听几次?事先也没个演练,情急下如何学得出?只得如实说:“客话!客话!带着川味。可我也是没办法,我儿女都在官府混口,再讲,自从我报案后就再没进过衙门,他们也不再找我,真的,我并没有指明是沟补寨人,是后来才听说是他们。”杨河顺不想再听,向他挥挥手。可他只顾低头说,并没看见。龙老牛只得提醒他道:“你走吧。”郑大毛迟疑了一下,等确定是叫他走,就起来战战兢兢离开。

第9章,魂断边边场

杨河顺看着他走出林子,心里盘算:“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如何做的?这只要找相关人员一问便知,这事可先放一放,先做另一件事。”就说:“阿舅,这事暂时办到这儿,眼下差事是如何走近苗家头人身边。阿舅可有好主意?”龙老牛对这样急转弯毫无防备,一心还在郑大毛身上,停了片刻才回答:“一时毫无头绪,只得边走边看,但至少有三点可以定下来,一是不能以真实身份现身,原因不用讲。二是不能冒充苗家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年半载难以脱胎换骨,迟早会路出马脚。所以最稳当的选择就是装成一个不远不近的客家。”杨河顺听后心想:“废话!这不是早讲好的吗?也许人老多忘事,或许他另有深意,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打断老人家的话头。”龙老牛自然不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说:“这也就是三,先当好一个牛客。”杨河顺觉得有理,笑道:“自然听阿舅的,就先做牛客,边走边看。现在就开始。”龙老牛笑道:“看你急的,这事急是急不来的,眼下刚收割稻子,油菜田还没梨出来,草料也尽有,人家还不急着卖牛。要等到人家犁过油菜田,天气也冷了,山上草枯,家里稻草又不够牛过冬,人家才急着出手。这时,我们牛客就接手,转卖给山外那些田多草多,能够管牛过冬的人家。等来年春耕,我们又从山外买牛来卖给山里人耕田。这中间,用完牛脱手价低,买牛急着春耕价高,我们跑的就是这个差价。”杨河顺一听有了疑问,说:“如此说来,那我们此行不是有点外行?”龙老牛笑道:“也不尽然,牛客也不只是买卖耕牛,有时也买卖肉牛,因为有的牛老了,就得杀掉,所以,正好相反,淡季上山的人多半是老手,牛生意没得做,还可以做其它的嘛,不然你就会脱空,白耗住店费。”杨河顺得意地说:“那我们就做这个老手,花点住店费不算什么,不交点学费又怎么学得到东西呢!”龙老牛:“话是这样讲,可对你而言没有这说法。过几天就是重阳节,禾库有大闹热,你去看看,很有益处,比我讲八天八夜都更有用。”杨河顺站起说:“那还等什么呢!走吧,听你这一讲,我倒真想看看。”说着俩人回客栈结算房钱。

转眼就到重阳节,杨河顺已在禾库客栈等候多日,真有点急不可耐,可龙老牛已看过多次,只愿在客栈睡觉喝酒,叫他一个人去看个新鲜。

杨河顺早早吃过饭,将牛客那一套行头放店里一个人轻装上街。只是时间还早,人们都还在路上,出于好奇,他走出寨子,随意沿一条路走上山顶,从这里可以看到上来的几条路,远远望去,苗民们穿着节日盛装,携老挽幼,从四面八方向禾库赶来,那情形太熟悉,凡小时候看过蚂蚁搬昆虫的人,或是看过钱塘涨潮的人,都熟悉这种情形。

初时,但见晨雾弥漫,万山空寂,正如唐诗描写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返景入森林,复照青苔上”。随后是一点一点人影闪现在群山的小道上,继而就是一线一串连绵不断的人头涌动,最后形成万马奔腾的钱江之潮涌上禾库,喊的喊,笑的笑,应山应河,那乱劲,就像兵败溃逃,而神气却像闻鼓冲锋。又见姑娘们花枝招展,满面春风,后生们神情亢奋,野性十足,或大喊:“欧吼!快点啊,慢了就没有啦。”或高唱山歌:“春风吹来万山绿,油菜花开满田垄,只要看到鲤鱼红,拿个破撮我也浓。”不过一袋烟功夫,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入禾库每一个角落,就连稻田里也人山人海……

半个时辰后,杨河顺随人流进入稻田。这是几丘连成一片的稻田,一边竖着刀梯,一边用木桩圈着一头大公牛,远远就听到啪啪哐,啪啪哐,啪哐啪哐,啪啪框,这是几个老司顶冠穿袍,双手击钹,在做一种仪式。一会儿,鼓乐停,仪式完,苗家后生开始爬刀梯,他们将头发扎成各种样式,身穿各色布褂子,下穿大裤脚黑裤子,赤着脚板,双手抓刀口,一梯一梯往上爬到顶上木台,再一个鹞子翻身落下地,双手抱拳行礼后去一排标枪后站成一排。

等最后一名后生落地入列,号角响起,他们拔起面前标枪,穿过木桩栏栅去攻击公牛,将标枪插进牛背。公牛无处可逃,被逼着拼死一搏,咆哮着向这些后生狂奔乱冲,却总被他们躲过,而背上的标枪不断增加,慢慢地,公牛的怒孔变成喘息,最后变成哀鸣。

杨河顺看后心里酸酸的,心想:“这是吃草的耕牛呀!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或许,这就是苗家训练战士的方法,是啊,一个连牛都不敢杀的人,又如何敢对人下手?可牛是无辜的呀,他还帮你们耕地呀!”想到此,他没法看完,将头偏过一边。

于是,他看到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在他之前就偏过来了,算是他乡遇知音,还是一位小姑娘,也不知是她人高,还是站的地方高,她比身旁的伙伴高出半头。他正想走近看个究竟,突然全场一片欢呼,这‘泪眼儿’立刻闻声转过去了。原来一个铁塔般的后生双手按住牛角将牛压倒在地,其他后生再加几标枪,这牛哀鸣着挣扎几下就不动了。人群也开始散去,就像一堆蚂蚁突然被顽童撒了泡热尿,乱糟糟扩散开来,或去酒店喝酒,或去小摊小吃,所谓牛肉炒韭菜,各人心中爱。这时就如潮落一样,稍有平静。

一顿饭后,人群又涌动起来,那些锥牛的勇士都换了新衣,胸前布扣子从头到尾扣得整整齐齐,就像一挂漂亮的鞭炮,黑裤管笔直,一双大脚板套在黑色布鞋里。他们三五成群的跟在三五成群的的姑娘后面,就像一群鱼在追另一群鱼。

杨河顺正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把戏,只见又是两大群人群涌来,也是他目前见到的最大的两群“鱼”移动过来,在人海里引起一阵骚动。原来前面一群里有一个高高的小姑娘正是刚才那‘泪眼儿’,而后面一群里就有刚才按倒牛的铁塔般后生,这让他很是好奇,身不由己的跟后面,就像着了魔一般。粗粗一看,这泪眼儿又高又壮,与文人骚客笔下的樱桃小嘴,纤纤玉手,腰如细柳等等格格不入,实在难入他杨河顺的法眼,可看过一阵,发现别有洞天,就感觉,楚王爱细腰国人多饿死是一种景色,而好田怕做秧,好女怕做娘又是一种讲究,视角不同,感觉就不同,就不得不佩服这些后生眼毒,他们一眼就看出这‘泪眼儿’是颠覆传统范式的绝代佳人。

她一头乌发盘成一朵黑牡丹,一方彩色头帕有棱有角地戴在乌发上面,白色银饰与头帕交相映辉,无风自动,天庭饱满,就像鹅蛋那大头,地角俊秀,就像鹅蛋那尖头,眉毛未修,自成月牙儿弯弯,长而密的睫毛遮住黑亮清澈的眼睛,劳作使双颊黑里透红,就像两朵彩云妆扮一个挺拔而不失秀美的鼻子,或许是对“鼻子尖尖挖人心肝,鼻子勾勾挖人心蔸”这话很在意,所以,这鼻梁从眉心到鼻头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弧线,只是这嘴不好说,既不是樱桃小嘴,也不是话不高声,笑不露齿那嘴,相反,她正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她的衣服粗看没有扣子,细瞧才知道有几颗布扣子从右胸斜斜扣到下面腰眼,衣服和裤子看不出颜色,因为上面绣满花花朵朵,远远看去实在难分清哪是衬底?那是绣工?只有脚上的圆口布鞋好认,鞋尖上只绣一朵花,一眼就能看出是黑布面白鞋底;不知是裁缝手艺差,或者是她长的太快,衣裤都不合身,胸脯和屁股太紧,绷出四个小丘,而腰身又过于松垮,一边填上半个西瓜也填不平里面洼地,手杆脚杆都露出来了,也晒黑了,就像四节未洗干净的莲藕。难怪西方美女多半不愿穿衣裤,这实在是狗尾续貂,而且越美就越穿得少,就像维纳斯,不过就挂一条浴巾而已,若她‘泪眼儿’也只挂一条浴巾的话,那必然就是东方维纳斯。

杨河顺正痴痴呆看,却见那些后生们一个个陆续动起手来,不是去扯她衣角,就是去扯她的乌发。她则很害羞地挣脱,或是对那些死缠不放的家伙,干脆就用脚踢开。眼见一个个被踢开,最后是那铁塔般后生上去。或许是惧怕他的神力,她没挣扎,也不敢踢他,似乎很胆怯的任凭他死皮赖脸地纠缠不清。

杨河顺大怒,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别人怕你,俺可怕你个鸟!”扒开人群上前依依呀呀拦阻。后生们见状都笑了,戏言道:“哑巴都动心了。”铁塔后生则对他打手势叫他离开,或是去找其他姑娘。可杨河顺不依不饶。这时正来到小石桥前,有后生说:“与他一个哑巴讲不清,将他抛河里去算了。”众后生齐声响应,蜂拥而上,就将杨河顺捉住举过头顶。杨河顺并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见他们满脸笑容,毫无恶意,也不反抗,但等他明白过来已经迟了,只听道:“阿,哦,补(一,二,三)!”他身不由己跌入河里。好在他虽然是北方人,但经过求生训练,河水也不深,三蹬两游又回到岸上。泪眼儿先是吓得花容失色,等看到他上桥来,又羞羞地抿嘴一笑,走了。后生们也嘻嘻笑着如影随行。杨河顺自知是恶作剧,自己也玩过的,并不怪他们,只是怪起她来,心想:“别人笑,你也笑!没良心的!不管你了!”想着就往客栈走去。

到得店来,龙老牛还在悠闲喝酒,见他落汤鸡似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跟着进客房问:“这是怎么搞的?”杨河顺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龙老牛大笑,说:“活该,活该,你坏了人家的好事。人家是在谈情说爱,苗家习俗,叫边边场。你就从来没听说过?”杨河顺想起卷宗里是提到过,可并不详细,就答:“是在哪儿看到过,但只是寥寥数语,不很详尽,也许这写的人也没亲眼见过,如何写得清?”龙老牛:“所以讲破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苗家情爱很粗鲁,也很直白,人家可没那么多时间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这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不过,或许是好事呢也不一定!你说他很高,十分动人是吧?”杨河顺点头道:“是啊!开始我也不觉得怎么样,可细看之后,就觉得越看越受看,不像有的人,从正面看可以,从侧面看一展平,从背面看动人,从前面看吓人,所以老话讲远看婆娘近看猪。可她不同,不论你远看近看,或是打转转看,你都看不出瑕疵。”龙老牛:“十有八九就是吴荷女,吴八月的掌上明珠。这在百里苗疆早就传开了。她还留意与你呢!”杨河顺摇头道:“果真的话又省事多了,只是不会如此容易吧?她怎么会留意一个哑巴呢?你不是讲我坏了人家的好事吗?”龙老牛:“怎么不会?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她不是等你上了桥才走的吗?”杨河顺不解地说:“是啊!”龙老牛:“这就是了,不然人家早走了。可惜你没跟去,这是个机会。”杨河顺笑:“就这样子?我又不能说话。”龙老牛叹息道:“也是啊,不过机会还很多,像这样的闹热多得是,三月三踏青,四月八挑葱,五月赛龙舟,六月六比龙袍,七月七鹊桥会,八月中秋,九月九重阳,多啦!”杨河顺:“那就好,现在还是安心跟阿舅做牛客,学好苗话,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说话间,他已经换好衣服,自去小溪里洗衣。

他走在路上就见那些对上眼的男女正向僻静处转移,等来到小溪边,发现那些双双对对满山遍野,星罗棋布,或走谈,或坐谈,蔚为壮观。又见一对水鸟也来凑热闹,在溪水里亲热游弋,等见到他下溪才悠然飞去。杨河顺看了觉得自己又一次坏了人家的好事,由此又想到那泪眼儿是那么心软,那么惹人疼爱,那么天真无邪,就像这一对水鸟自由自在,他真的不再想实施什么美男计,让一颗幼小的心灵卷入残酷战事,实在是一种罪过。办差的路子很多,或帮工,或学徒,条条道路通罗马。他这样坐着想了一阵,等回过神来洗衣时,衣服却不见了,就脱下鞋踩着水往下游去数米找来。

洗过衣服拿定主意,杨河顺回到客栈晾好,就拉龙老牛去场外人头稀少处坐定,说:“阿舅,我想假戏真做,用假儿子的名义,为真前任报仇。我怎么能让土匪逍遥法外呢!当然,也不是要剿清匪患,那不是我的差事,人手也不够,只要能杀掉元凶扬名苗疆即可。”龙老牛一听犯了嘀咕:“这孩子!这弯也绕得太大了,不过就是想证明身份骗过吴八月嘛?随便编几句就过去了,何必下如此血本?”但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管的不能管,他掏出打火石啪嗒啪嗒打燃纸媒子将烟点上,然后说:“这事早有传闻,是黔地斑豹山土匪干的,匪首叫田大膀,仗着手下有三四十人,经常窜入我省这边大白天也敢拦路,黑话叫关肥羊,只是他们出没不定,要找他们并非易事。”杨河顺哼道:“只要知道仇家就好办,只要他是土匪,他总要出来抢东西。反正我改口音也要三两个月,就利用这段时间碰碰他,若实在碰不上再作打算。”龙老牛:“若是这样,那就要多在阿娜行走,那里离土匪山寨较近。”杨河顺下定决心,握紧拳头一挥说:“就听阿舅的,明儿就动身。”说完站起就走。龙老牛站起跟着,心想:“好小子!口讲得比蜜都甜,可有哪次会听阿舅的?不过都是阿舅听你的。”

第二天,两人吃过早饭,算过房钱就上路,此时杨河顺已经用草鞋换掉布鞋,着装与龙老牛一摸一样,一老一少俩牛客踏上通往阿娜的路程。

第10章 不知为何难忘他

转眼就过了三月三,吴荷女自然也去赶了这闹热,只是回来之后就有了心思,不像以往那样高兴。她记挂着那个白净秀气的哑巴,小心眼儿想得很多,不知为什么不见他来赶闹热,莫不是上次被抛下河时跌成了内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啊!人家等他,从秋等到春,可他没来,只是遇上那狠心整死牛的大个子又来缠她,她没踢他,也没理他,再怎么样也莫抛人家下河嘛,兴你缠人,就不兴人家来嘛?谁包死给你了?看他哑巴吗?可他比你心肠好!她越想越生大个子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毕竟还是与自己有关呀,他若真有什么不好,自己该多么难过!按往常,这个时节牛客该往山里赶牛了,今年真怪了,再不见他们踪影,害得她不论是洗衣割草,或是做其他的,总忍不住往路上看。一些多嘴婆就对她母亲恭喜说:“女儿大了,你好福气啊,生了这么个漂亮女儿,抵得上十个茶壶嘴嘴。”吴八月膝下凄凉,中年才得此一女,视如掌上明珠,为了好养活还特的过继给傩公傩娘,是为傩女。可妻子石氏先是觉得傩女不好听,后来又听街上测字先生说“傩”字含有一个“难”字,不宜,所以,就将大名改成荷女,小名叫傩女。小荷女已经二八芳龄,出落得天仙似的,老两口更是疼爱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但重男轻女自古而然,既有十个黄花女抵不上一个赖头儿之说,又存有儿穷不久,无儿富不长之论,所以,那些婆子的话该倒过来听,意思是,你虽然没有儿子,但得女如此美丽,也足慰平生啊。

小荷女才过十五岁,可她的名字早已传遍千里苗疆,这除了她的美貌以外,还得归功于阿爹的英名。自吴八月攻下官军的屯粮重地乾城,迫使其退出武陵山撤到沅陵驻扎,苗民就将他传为天神,说他手持九十一斤关公大刀,三刀就砍开乾城西门。只可惜,当打到泸溪时河里正涨大水,苗民第一次见这样的大河,以为已经打到了黄河,就退军了,不然早把官军打过黄河了。还有一样可惜的是鸡拍翅膀拍早了。因为吴八月师傅托梦给他,叫他砍屋后的竹子做弓箭,等到鸡早上出笼拍翅膀时向北发射可取皇帝老儿的命。可惜这天早上鸡还没醒,他屋里人就起床做饭,一边烧水,一边拿簸箕簸米,噗噗地响,他家的鸡一听,以为是邻里家的鸡拍翅膀了,也跟着拍起翅膀来。他呢,听到鸡拍翅膀,就对着北方扯起一箭射去,却早了,皇帝还没坐朝,这箭只射到龙椅上,所以,皇帝老儿现在还是坐朝,但不敢再进犯苗山。

这些传闻让荷女增色,却让皇帝不悦,说:果真有如此异人,当为国家效力,使大清威震四海,若不为国家所用,必为国家心腹大患,应及早铲除,若情不符实,其修建城门的匠人难脱干系,连刀都能砍开的门还叫城门吗?当以通敌论,凌迟处死,诛灭九族。苦瓜搭着苋菜红,荷女的美丽随着这些传闻如雷贯耳。

不过苗家情爱不大受外界影响,主要取决于一个缘字,不论贫与富,谁也不会写在脸上,边边场里除了黛狗黛帕(后生姑娘)没有别的,虽然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说,但一旦交心结义即生死相随,即便是亲生父母兄弟也难改变其初衷,于是干脆不管,即使遇上人家纠缠上门,也不过问,还得主动回避。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观念:养女无人纠缠为耻,有人纠缠为荣,求得人越多越光荣,由他们去闹,直到有了爱的结晶,就定了,两家亲朋好友团拢来喝喜酒。

荷女母亲石氏自然不能免俗,眼见那个天真无邪,爱说爱笑的女儿不见了,却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并不过多干预。只是每到睡前总要去她床前看上一回,看她小小年纪连睡梦里也满脸的忧愁,心里又喜又忧,喜得是孩子长大了,忧的是孩子太小,还不到十六岁啊,但是,不论是福是祸,苗家人没有客家那么金贵,不能替代她去经受风雨,只能祈求傩公傩娘保佑,让她遇上一个心肠好的后生,两人能够我心疼你,你也心疼我。唉,世事难料,听天由命吧!轻轻叹息一声,帮她盖好露出被子的手臂后离去。

荷女呢,自己的心思都理不清,一时哪能顾及到母亲的心思?她对路上看过无数回,可怪了!就是不见那该死的哑巴路过。就对他有些生气,可心里又总是挂着,想到货郎也是走乡窜寨的,就打起货郎的主意,说不定能够问到一些消息。

这天响午,初春的太阳暖洋洋的,寨子里的老弱妇幼都坐门前晒太阳,只见一中年货郎摇着拨浪鼓进寨了,从寨子头到寨子尾转了一圈出来,正准备离去时被荷女叫住。只见她装着很关心的样子嗔道:“大叔怎么就走了?来了就多歇歇,说不定还有人要买东西呢。”货郎逗她说:“你买啊,胭脂水粉,你舍得?”荷女:“说不定,你先歇歇嘛。”货郎敬仰吴八月,也很喜欢这小姑娘,多歇歇就多歇歇,放下担子坐下,问:“你又搞什么名堂?快讲。”荷女:“买丝线嘛,但要先问你个事,然后才买。”货郎笑道:“我就知道你小鬼头名堂多。说吧,什么事?阿叔只要晓得,就竹筒子倒黄豆子,毫不保留。”说着掏出烟杆,火石,打火镰等,摆出一副长坐的样子。荷女稍显羞涩,问:“你四处赶场,看没看见一个哑巴牛客?”货郎打燃纸媒子点燃烟,摇头道:“没见过。”荷女比划着说:“这么高高的,白白的,见天和一个瘦老头在一起。”货郎:“是有这么两个人,却不是哑巴,也不白,而是黑不溜秋的,一个好后生!叫杨河顺,老头叫龙老牛,那可了不得!”荷女奇怪道:“是啊,就是龙老牛他们呀!怎么不哑了?难道换了一个人?”

货郎是过来人,又走南闯北,怎么会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心想,这才是天生一对儿人!有心打圆场,说:“哎——怎么会是哑巴呢!多好的一个后生子!长相就无谈了,真正是人见人爱,树见花开,叫化子见了打落口袋,人也是和三老弟———和事。凡有事求他帮忙没有不应承,生意买卖也大方,守信用,尤其是对沟补寨人格外关顾,他听说这寨子吃了冤枉官司十分同情,只要说是沟补寨人买牛,少点把点钱可以先欠着,得钱再还。”荷女不解,问:“有这好事?是我,就不还他了,那他不就亏本了?”货郎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这叫打招牌,做生意不怕亏,只怕招牌不硬,只怕没生意做!这伢儿精明,将来必成大商。”荷女故意抬杠,说:“不过就这几招!还吹上天了,什么了不得,了不得!”货郎中了她的激将法,当真起来,说:“当然了不得!两个人就打跑了十二个土匪。”荷女好奇道:“真的吗?你听哪个讲的?”货郎得意地说:“我当时就在呀。那天我贪生意,没赶上大队伍,正准备打倒回镇竿,见他俩舅甥还赶路,就跟他们搭伴往腊尔山赶。可刚走到半路上,就听到一声喊:‘要命就留钱,要钱就留命,可不是耍子的哦!’我顺声音一看,完了,前头六个,后头六个共十二个土匪,拿的拿梭镖,扛的扛长把子大刀,还有棍,剑,流星锤、护手刀等各式各样兵器,心想:‘今天白做了。’我正暗自叹气,就听杨河顺低声说:‘等会儿我在前,阿舅在后,你站中间莫乱动。阿舅你趁他们没防备先下手放倒几个。我挡住前面的。’说着土匪已从两头走拢来。龙老牛看看后面土匪走近,迎上前说:‘好讲,好讲,只是钱不多,但尽家待客,各位大爷就莫嫌少,千万留我们一条命,以后才好孝敬各位。’一个拿剑的土匪站前头,不耐烦道:‘快拿钱!啰嗦!’龙老牛就从贴衣口袋掏出钱递上,只听嚓的一声,他的烟杆随着钱一起送在这土匪的咽喉上。旁边土匪立刻举刀,但只举得一半,被他左手一格,右手烟杆又直插咽喉。后面土匪见势色凶险,吓得半死,抬起脚飞跑。同时,前头土匪见后头动手,举起长把子刀就砍,没想到杨河顺好后生!比他还快,他刀还没落下来,这里已经梭到身边,一个鹰爪锁喉,扯断了他脖子上的血管,那血就像打水枪一样射出好远。杨河顺随手拿起长把子刀,问:‘还有那个不怕死的?都上来。’这下哪个还敢上?又见后面的都跑了,也就不要命的各自逃跑。你讲了得?还是不了得?”可没听到回答,抬头一望,只见荷女头偏向山外,人像一根木头站着,听痴呆了。货郎提高声音逗她:“木啦?问你哪!”荷女回过神来说:“完啦?”货郎将刚弄好的烟点燃,点头道:“嗯,完啦。”荷女笑道:“那就买线吧。”随手拿起一支丝线,丢下一个铜板就走。货郎喊道:“找你钱啦。”荷女笑道:“奖赏你了,一路好走。”货郎爱怜的念道:“这孩子!”边念边挑起担子赶路。

荷女听货郎这一说,就更是好奇了,心想,难道杨河顺就是哑巴?难道好了?或者是龙老牛不与哑巴搭伴了?这只有去看看才能晓得。而要去看的话,光去禾库还不行,至少也得到阿娜,这可远了,寨子里人赶集就赶乾城和禾库,若要去赶阿娜,爹娘都不会准许,又想到娘亲时常要去阿娜看师婆,送东送西,就有了主意,高高兴兴回到家。

第11章,爱歌就要唱出来

等到吃晚饭,荷女就缠着石氏问:“阿娘,你哪时去看阿婆?”石氏:“你问这做哪样?又不要你去,你也不肯去。”荷女:“哪个讲不肯去?这次我替你去吧?”石氏:“为哪样?”荷女:“我长大了,也该出点力嘛。”石氏望着女儿,说:“过几天是要去,就要弄秧田了,看看她哪里缺些什么。我女儿是大了,可路远呢,豺狗又多。”荷女:“那你老了,不更危险吗?”石氏笑道:“人老骨头硬,肉又臭酸臊,人家不要的。”荷女:“那上次那哑巴不是也很年轻嘛。”石氏:“豺狗老虎不要男的。”荷女:“那我装成男的不就成了吗?”石氏打量一下女儿过于挺起的胸脯和屁股,摇头道:“你就是穿着棉衣也遮不住女儿身,何况眼下只穿薄衫!”荷女:“那我穿你衣服总行了吧?”旁边吴八月心想,看来这伢儿去意已定,与其让她背着大家无备而走,不如让她安安心心有备而去,就插话说:“她想去就让她去吧,凭她武银子,几个毛匪量他也不能怎么样。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鸟不让飞,再飞不上天,人不下水,再学不会水!多加小心就是了。”

原来,老两口五六个子女,不是远嫁就是去淘金挖人参,生死不明,唯此一女系中年所得,所以,女当儿养,早将平生所学倾囊传授。荷女天赋极高,非平常女子可比,十二岁时家里添了一头小牛,在上山过河时冷得发抖,她很心疼,就每日抱着过河,一来二去已成习惯,小牛慢慢长大,她的两手也不知不觉长出千儿八百的力气。因此,吴八月才说出这样的话。石氏当然相信女儿的本领,可她到底太小,若临急慌乱,或迟疑不决,极易中人家的道儿,可回头一想,老头子的话也有道理,伢儿大了,不能总是含在嘴里,抱在怀里,得经风雨见世面,听天由命吧,就叹气道:“去吧去吧,女大不中留,到时穿上我的衣服,用我的斗篷和背篓,全套都用我的。到边,问问阿婆,谷种和牛都准备好了没有,凡需要帮忙的,就讲一声,莫客气。”荷女似乎不懂母亲的话,嗔道:“什么中留不中留?不就是去阿婆家吗?又不是不回来。放心,我会帮你的话全部传到。”说着高高兴兴去做准备了。

第12章,‘霞’路相逢

斑豹山十几个喽啰在关肥羊(拦路抢劫)时没想到会遇上杨河顺这头会顶人的羊,死了几个弟兄,其余的回到山寨向寨主田大膀报告。田大膀听后大骂:“你们有锤子用嘛,一个娃儿,一个老头,你们都拿不下,丢人现眼,这样下去,我们还在这一带混不?”那些喽啰纷纷说:“这两人的确厉害!”田大膀哼道:“厉害个锤子!听你们说,一个老鬼打个猛猛之放到你们两个,就吓傻了,刀也用不来了,等着被一个娃儿弄死,还只一招!你们马上分头去向各处眼线传话,一有他俩人消息立刻报来。等老子来会会他们,看他们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那些来报告的喽啰二话没说,分头去了。

原来,这些土匪在各个集镇都布置了眼线,专一打探有羊无羊,羊瘦羊肥,然后才好下手,所以不出十日,就有消息送上山来,的确有这一老一少两个牛客,老的叫龙老牛,少的叫杨河顺,最近在木库、阿拉、腊尔山几个场走得勤快,差不多每场必到,即使这一场不到,那下一场必到。田大膀听后哼道:“这就好,他们的死期到了,我们就在场边边上收拾他们,也不必去远,就在阿娜,我要让这些龟儿子都明白,‘留命不留钱,留钱不留命’这话不是说耍子的。到时,你们给家伙都带上,阵势要搞起。”有喽啰担心道:“离集市太近不是耍子,太招人耳目了。”田大膀骂道:“你傻呀,先装着戏班子啥!这次不要他的钱,只要他的命,打架寻仇,谁会来管你?老子就是要将声势搞大,看他们龟儿子下次还老不老实。”喽啰们一听,山呼:“寨主英明!”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着这一天。

又过了一些时日,田大膀眼看阿拉逢集,号令下山,喽啰们各带刀枪剑戟等各种长短兵器,共十六人早早下山,在吃早饭时赶到阿拉,先在一个最大的酒店吃饱喝足,然后分头行动,派几个灵便喽啰去寻人,其余人手由田大膀带着找一块空地围圈坐地,舞刀弄枪,卖起艺来。但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围观,明眼人一看这些人个个面目不善,谁还敢拢边?

同一天,荷女也赶到阿拉,就穿着她娘亲的衣裤,戴一顶旧斗笠,背一个割牛草的大背篓,远远望去,不过是一个苗老婆子,她也是早饭时分到达,看过阿婆,草草吃了一碗饭就出去了。阿婆年逾古稀,什么看不明白?也不留她,只叮嘱要搭伴走路。荷女胡乱应着就去集市找人。她恨不能立刻见到哑巴牛客,看杨河顺与哑巴是不是同一个人?她更多的是为他担心,招惹了土匪可不是玩的,自古民不与匪斗,他们人多势众,若是人家从背后射一箭怎么办?或者是打一飞镖怎么办?得尽快找到他,暗暗跟着他,万一他遭到暗手,她就可以暗中帮忙。这样好心人,怎么能让他死在土匪手里?她这样一边想,一边找,可转了几圈也没有看到他俩人的踪影,只好先回到阿婆家歇气,因为起早了,困了,来到阿婆家,没等她问,自己爬上床倒下就睡。

这时,杨河顺与龙老牛才进场,因昨天牛被豺狗惊散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拢来,耽搁了路程。两人自然是先去饭店吃早饭。杨河顺一边吃饭,一边望着外面集市,眼见时日不早,人头已见稀松,自知路远的人已陆续踏上归程,看来牛已经难脱手,只管去站一站,然后再讲。俩人默默吃完饭,一前一后牵着四头牛往牛市走去。

果然,俩人来到牛市时看见牛与人都零零落落的,只管站一站,也有来望的,也有来问的,但都不是急着要买的,只是来看看有无便宜可捡。杨河顺看来毫不急躁,跟阿舅轮流用打火镰吧嗒吧嗒打火抽烟,可他心里急得意念万转:“眼见几个月过去了,可田大膀就是不现身,该打的打了,该放的话也放了,他要是还做缩头乌龟,也只好罢了,日后再找他算账。”拿定主意后说:“阿舅,你说这田大膀也真好性子,我们已经多次坏了他的生意,还收拾了他的人,可他就是不出来,我也没什么时间了,赶过这两场,我得歇手了,该办正事了。”龙老牛:“凡事皆有定数,算他小子命大。可今天如何?看样子是搞不好了,是隆夜(连夜)走腊尔山?还是明日慢慢走禾库?”杨河顺笑道:“明日走吧。不赶腊尔山了。我实在走不动了。”龙老牛何尝不是,虽说三十年后睡不着,但毕竟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未合眼,只是不便作主,现在听他这一说正中下怀,说:“那就收场,你先去住店歇息,我赶牛上坡吃草。”杨河顺:“阿舅说哪样话。要歇也是长辈先歇息。”龙老牛:“你没有我熟悉这里的山山沟沟。”杨河顺一边从树桩上解开牵牛的绳子,一边说:“那就一起去吧。管他什么地方,往最近的坡上走就是。”牵着牛在前头走。

俩人顺大街走出场外,远远就看到几个壮汉拦住一位女子纠缠。这种事在苗疆习以为常,谁也不会大惊小怪。可杨河顺看那身形很熟悉,不免多看一眼,等走近看清,果然是那‘泪眼儿’,只见她穿得古里古怪,背着大背篓,双手抓着旧斗笠挡在胸前,头上黑色头帕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比脑壳大出两倍,其实不用斗笠,落雨也不愁。

原来,那些喽啰在牛市守了大半天也没看见那一老一少俩牛客,却遇上荷女,她那身装束只好瞒得住老实庄稼汉,哪里瞒得过那些强盗眼睛?他们立刻派人去对田大膀说:“没看见那俩牛客,想来是这场不赶这里了,倒是看见一个绝色苗女儿,正做得压寨夫人,只是刺手啊!”田大膀一听眉飞色舞,问:“啥子刺手?”喽啰面有难色说:“看那模样八成会是吴八月那掌上明珠,这是早就传开的事。吴八月可不好惹。”自古色胆包天,田大膀哼道:“怕个锤子!她脸上又不写着吴八月,就算是,他还会打到黔地来吗?再说唦,我一个寨主堂堂正正娶压寨夫人,又不是吃了他女儿。快去!好生看着,等人都散了就——”这喽啰就赶回去传了话,与另外几个喽啰一直暗暗跟着荷女,等看到荷女要走,赶集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就上前拦住荷女,说:“小妹妹,别忙走唦,我们大哥想与你说说话。说几句心里话。”

恰这时,杨河顺正好牵牛过来,也认出她来,可看过两眼就过去了,他可不想又被抛进河里。而荷女一看这些人来者不善,绝非平常那些扯衣角的后生可一脚踢开,可真要下死手,她可是连鸡都没杀过,何况人家没动手,你也不好动手,又只怕等到想还手时又来不及了,也不知他们暗里还有多少人。她正不知怎么办,恰好遇上哑巴牛客的目光,心里大喜,满脸羞涩如红霞,等着他来解围,可没想到他竟然扭头就走了,想到自己全是因为他才碰上这麻烦,可他竟然不管自己,很是委屈,泪忍不住就下来了,也不管他是聋是哑,能听不能听,只管埋怨道:“这鬼打死的哑巴!不该管的时候偏管,该管的时候又走了。”杨河顺是何等人!一听便知有事,机警地停下,但为稳妥起见还是回过头向龙老牛投去询问的目光。龙老牛赶上来轻声嗔道:“这就是吴荷女。在前拦路调戏,与在后扯衣示爱很难区分吗?”杨和顺一听已心中有数,二话不说,将牛绳交给他,大踏步走过去吼一声:“好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人家的路!”几个喽罗闻声回头一看,大惊失色,没命地跑了。

荷女立刻破涕为笑,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望着杨河顺笑,看得他云里雾里之后才问:“你不是哑巴吗?怎么又讲话了?”杨河顺想想后说:“我不是哑巴,只是前一期口里痛,讲不得话。”荷女正想问什么,只见田大膀带着喽啰们拿着各种兵器气势汹汹的赶来了。龙老牛将牛系在树上,也走拢来站在荷女旁边。

田大膀在杨河顺面前一站,喽啰们在他两旁站成一排,他指着杨河顺厉声问道:“是你打死我兄弟?”杨河顺:“你是哪个?你兄弟又是哪个?”田大膀:“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老子是田大膀,田大膀就是老子。”又指着身边喽罗说:“看看,这些都是老子兄弟,你们打死的那三个也是老子兄弟,他们都可以作证。”杨河顺原以为田大膀是五大三粗,满脸胡须,一脸横肉的一个壮汉,没想到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后生,看他个子瘦高,头挽一个发髻,脸色青黄,嘴上有一点点胡须,身着道袍,足蹬黑布鞋,心里想起师父的话:“凡遇上和尚尼姑,道士方士,医生先生,不可大意。”就将辫子盘在脖子上说:“我不晓得哪个是你兄弟,我只知道我们打死了几个拦路的强盗,你说是你兄弟的话我也不会赖账。我还正要找你算账,你还记得那卖私盐的吗?我就是他儿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找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是一起上?还是单独来?”田大膀笑道:“好!你就是杨河顺。爽快,老子喜欢,还想为父报仇?老子让你为父陪葬。”说着摆出一个太极推手架势。杨河顺也照葫芦画瓢,也踩着九宫八卦慢吞吞靠近前,似乎不是在打斗,而是在对练。俩人推来揉去二十回合不见胜负。田大膀却暗自心惊,自己发的力如石沉大海,被化解得无影无踪,而他发的力自己化解不尽,正是棋高一着捆手捆脚,背心开始冒汗,卖一个破绽往后一跳,转身就想逃跑,心想:“老子打不赢,还跑不脱吗?”却没想到杨河顺的黏字诀也练到了家,哪里摆脱的开?只见他如影随行跟上,屁股上一脚,让他趴下,跟着赶上在腰椎骨上一脚踏下,其力开石断金,只见田大膀瘫软如泥,就像没长脊梁的蚂蝗,不死也残了。喽啰们见状,又是没命地跑个精光,这次连兵器也都不要了。

第13章,月朦胧路朦胧

龙老牛脸上挂着赞赏的笑容说:“看来又得赶路了。阿妹是投亲呢?还是赶路呢?”荷女望着杨河顺,问:“你讲呢?”杨河顺笑道:“我们当然得走了,未必还等人家再找狠角色来报仇不成?这事与你无关,你可以早走,也可以晚走。”荷女:“我当然跟你们走。”杨河顺:“你不怕吗?说不定就黑在路上了。”荷女毫不示弱,说:“不怕。你牛过得,我马也过得。”龙老牛:“也好,反正同路,等会儿,还要放牛吃草,正好请她帮望一会儿。我们也好养养神。望牛会吧?”荷女扁扁嘴,嗔道:“这还用问!我是望牛长大的。”杨河顺不再说什么,走去解下牛绳就走,三人四牛慢慢消失在山湾里。

三人默默赶着牛走了两三里,就托荷女在路边放牛吃草,他舅甥俩就在草地上打坐一个时辰,然后继续赶路。这时,事情已经过去,荷女的话就吃多起来,问这问那,就像老熟人一样,什么那天被抛下河后跌伤了没有?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不赶乾城?问题一大堆。杨河顺一一回答,又与龙老牛一唱一和演起戏来,他悲痛地说:“总算为我爹报了仇!只是连累阿舅,这牛客怕是做不成了,这些土匪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龙老牛叹气道:“有什么法呢,阿舅也不能袖手旁观呀,要报仇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舍不得也得舍,只是在外面走习惯了,不想回寨子种阳春。我想好了,反正我一个老头子,吃得了多少米?就是一根钓竿钓鱼卖也足够自己吃喝了。我倒是担心你,今后怎么讨吃?”杨河顺:“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龙老牛:“话是这样讲,说来容易做来难。我为什么做牛客?就是找不到其他门路,就说木匠这行,日不晒雨不淋,多好!可要人家肯教你呀,同行还怕扯稀秧,更莫讲要将碗里的饭分一半给你。不然,铁匠、裁缝、瓦匠等等,学什么不行?”荷女一听就跟着担心起来,问:“这么讲,什么也学不到了?”龙老牛看她上钩,顺水推舟,说:“也不尽然,也有一些冷门是缺人的。”荷女:“什么冷门?”龙老牛:“赶尸,搞这一行钱多,只是见天与死人打交道,又是日藏夜出,所以一般人都不愿干。”杨河顺第一次听说,不明所以,问:“什么是赶尸呀?”龙老牛:“赶尸嘛,就像我们赶牛一样将死人赶回家。别处死人死在他乡时先用棺材装好,再用小车运回,路途近就用人拉,路途远就用马拉或牛拉。但本地山高林密,莫讲走车,很多地方连马都不能走。遇上这事只能请老司施法术叫死人自己走回家。当然不像赶牛那样用木条子赶,而是前面有徒弟敲锣开路,后面有师傅摇铃压阵,这就是赶尸。”杨河顺好奇道:“这有什么怕的?我觉得又好玩又有钱,只是不知去哪里学这门手艺?”荷女一派天真,如何知道江湖险恶?立刻中计,说:“这有什么难的?我阿爹就会。”杨河顺故作惊讶,问:“真的吗?那你能不能先帮我问问你阿爹肯不肯收徒弟?等我将这些牛脱手后再登门拜师求艺。”荷女开心地答应:“包在我身上!”之后,除了谈拜师的事,又杂七杂八说了一路,三人在禾库三岔路口道别。

第14章 苗寨如画

当日,杨河顺重创田大膀后带荷女立刻撤离阿拉。而荷女与他舅甥俩一起走到禾库路口时道别,一个人继续赶路,等回到家时已经很夜了,随便扒了几口饭,回了母亲的问话,报过阿婆平安,就洗澡睡了。

原想第二天早起讲这拜师的事,但连日鞍马劳顿,睡过头了,起来一看,阿爹阿娘都已经出工,去锅里看,有热乎乎的包谷粑,知道近两年来,家里时常要接济那些战死的遗孤,以至于大米扯不拢月,得用杂粮填补,她早已习惯,拿上两个带焦香的,背上背篓割猪草去了。

午后,荷女早早回家,早早将饭菜做好,等爹娘一回来,就端菜上桌吃饭。她一边吃,一边就讲着自己这些天的见闻,最后将那些拜师求艺的话几乎是照本宣科地讲完,问:“阿爹,你就不想收个徒弟吗?”吴八月可不像她那么天真,答道:“傻家伙,这不是爹想收就能收的,祖师爷定的有规矩的,不能外传,只能父子相传,无子时,可传女婿,无儿无女才可传外人。再讲,我们又不靠这门路讨吃,只是为人解难,我们是种阳春的人,眼下又春耕正忙,别耽搁自己,又耽误人家。客家不是有句话说:‘养蚕种桑自能糊口,摸鱼捞虾,也可养家。’何必学此冷门手艺?”荷女听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一时无话可说,只轻轻叹息道:“可我给人家打了包票的,这下好,我们苗家要失信了。”石氏嗔道:“谁叫你随便放口的呢?”荷女无言,闷闷不乐,自去洗漱睡了。

石氏随她便,自个打后捡碗刷锅,喂猪关鸡。吴八月则去院子中间点上一把艾草熏蚊虫,提一张松木小靠椅坐下抽烟。石氏做完家务后也拖过一张小木椅来院中乘凉,轻声对吴巴月说:“这伢儿看来是着了魔了。不过这小牛客嘛人还是好,能忘命救人,又忘命与土匪做对头。”吴八月:“我相信,人没说的,但是不合榫。田大膀我没交过手,但他们二寨主我是晓得的,年轻时逢过一次,武银子不在我之下。那田大膀不用讲就更高明了。可这牛客伢儿能空手取他八字,却又手下留情。你想,那他的武银子已经深不可测,为哪样要跟我做徒弟?凭他武银子在官家当个总兵是有余有剩的。”石氏实在想不出原因,胡乱猜测道:“那就不兴为我女儿而来?”吴八月叹息道:“我也等望这样!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啊!”石氏望着天边的星星再无言语。俩人默默坐了一阵回房歇息。

过了三日,杨河顺背着大包小包走进坪云,此时,炊烟四起,鸟雀归林,牧童吆牛赶羊,樵夫挑挑担担,陆续归来。他几经打听,来到吴八月家门口,却被一只大黄狗挡住去路,就先站在院门外往里看。只见吴八月的木屋与寨子里的房舍大致相同,一排三间,只是东侧多了一个吊脚楼横出来,站在山头往下看,就像一把挖锄倒在院子边上。他打量片刻,并无动静,也不管大黄狗欢不欢迎,走过院子在屋门口站住,往里望,只见荷女正在做饭,也不惊动,先好奇地打量房屋格局,只见一边是仓库和灶台,一边是卧室与床,只是此床非彼床,不过是在火塘四周铺上木板,离地约一尺,苗家称之为床,床与灶头之间自然就是堂屋,摆有一张饭桌和几个小靠椅,别无他物。荷女本来低头做饭,听到狗叫声不同,抬头望,见杨河顺在东张西望,很是高兴,说:“你还真要学徒啊?来了也不做声,为哪样站在外面?快进来呀,到床上坐。”杨河顺奇怪道:“我又不困,怎么一进来就要我到床上坐?”荷女笑道:“你想的美!不是睏的床,是坐的床。”又用手指着说:“就这里,我们苗家也叫床。”杨河顺好笑地说:“哦,这也叫床?”说着走过去,将行李放在一个角落,心想:“阿舅说的没错,短期内没法演好一个苗家角色。幸好听他的,不然随时随地都会路出马脚。”他放好行李就去灶门前帮添柴烧火。荷女自然要劝客人上床歇息,说:“哪兴要你烧火,快去床上歇着。”而他非要坚持看火,问:“没事,坐那么远也不好讲话。帮我问你爹了吗?”荷女就将她如何问,她爹又如何答,一五一十说了。杨河顺听后半响不语。恰这时,吴八月与石氏还有大黄狗先后跨进堂屋。荷女急忙介绍说:“阿爹,阿娘,这就是杨河顺,别人叫他哑巴牛客,他可不是哑巴,原来只是长口疮,讲不得话,现在好了。”杨河顺站起恭敬地喊:“阿叔,阿姨。”一边喊,一边打量这令官军一退千里的大角色,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身长九尺,虎背猿臂,浓眉大眼,须发如墨,顶一卷钵头形黑色头帕,穿无领布扣子黑衣,黑色脚裤宽大,脚板就像两把蒲扇,套在一双特大的草鞋里,双目有神,不怒自威,用一双既是头人,又是父亲的眼光看着客人,声音洪亮诚恳,说:“哦,进门都是客,加点菜呀。”荷女俏皮地说:“我晓得你会这么讲,早就加了。”她说的加菜不过就是腊肉,山村离街市远,新鲜荤腥临时难求,就于腊月天将鲜肉腌制存放,以备来客时急用。石氏一看杨河顺那俊俏模样打心眼里欢喜,责备荷女说:“这伢儿,客来也不叫上床坐,抓夫也不是这样抓法。”荷女辩解道:“叫过的,他不愿。”杨河顺腼腆地说:“是的,阿姨不必客气。”

说话间,荷女已将饭菜端上堂屋的小方桌,一海碗腊肉,一小碗红虾米,一钵头南瓜叶煮米汤,一碗地地菜等,都是山里风味。杨河顺则去自己行李里取出一坛酒,一只卤鸭,一直卤猪脚,还有几包糕点糖果,说:“顺路带点吃的,不成敬意。”吴八月客气道:“哪里话!是你太客气了。坐!尝尝我们山里的包谷烧。拿酒来。”石氏去房里拿出一坛酒摆桌上,将杨河顺摆的酒和糖果拿下放在一个腰形木桶上,然后与荷女在两边坐下吃饭。

第15章 此心日月鉴

酒过三巡,杨河顺借着酒意说:“不瞒阿叔,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就是拜师来的,也不知要些什么礼数,还望阿叔明示。”吴八月:“这事嘛,小女已对我提起了。我已叫她回话,看来她是没回到边。你看我们阳春正忙,哪有时间教徒弟?你还是另想门路的好,你们客家有句话讲的好,养蚕种桑自能糊口,摸鱼捞虾,也可养家,何必要学我们这拿不上台面的行当。你看,我自己都得靠种阳春才能糊口。”杨河顺自思:“无论怎样,得先设法留下来才行。”就说:“那是阿叔谦虚,凭你老本领,即使不种阳春也过得去,只是不想荒了田地罢了。俗话说得好,钱不嫌少,艺不嫌多,学的在肚子里时,晴天不用晒,落雨不用盖,有何不好?我晓得拜师要心诚,学艺要勤快,你们忙不要紧,我可以等的,我虽然不会种阳春,可我有的是力气,或砍柴,或卖炭,足可糊口。”吴八月原想既然不收受,随便讲个理由推脱就行了,所以祖师爷订的规矩这正儿八经的理由就没说,现在再讲反倒像自己编的了,鼓打一面,话讲一篇,再讲,再三逐客,也非苗家好客之道,所以劝道:“小伙子啊,学艺也是人生大事,可要想好啊!别自误前程啊。”杨河顺:“你老放心,我早想好了。来,我敬你老一碗。”说完先干为敬,喝完起身告辞,说:“多谢了,你们打后慢用,我得先告辞了。”石氏礼节性留客道:“天已晚,住一夜再走不迟呀。”杨河顺拿起行李说:“多谢了,住是要住,但今天不住,要等阿叔答应时再住。走也不会走,我会回来,我还得求阿叔收我做徒弟。”说着已走出堂屋。荷女送出院子,说:“这么夜了,你还回乾城吗?”杨河顺摇头道:“你回吧,放心,我自有办法。”说完离去。

第二天,坪云寨子的人看见在大路旁边一个洼洼岩下突然住下一个英俊后生,有的说是哑巴,有的又说不是,众说不一,只见他将一丈见方的茅扇一头触地,一头靠崖壁即是屋,里面选地势高处铺上茅草,三面拦上木头,即是床了。

又过了些日子,村民们的所有疑团都云开雾散,个个晓得,原来他并不是哑巴,而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后生子,叫杨河顺,每日砍柴挑去城里卖,晚间又回来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就像一颗石头投入湖里,在寨子里引起种种议论,说他醉翁之意不在柴,而在荷女,而且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黄石寨石三豹的耳朵里。

原来,山里人的主要出产就是木柴,黄石寨也一样,凡需要用点钱什么的,就扛根木头去乾城买,就要路过坪云,就难免与杨河顺照面,这让黄石寨的后生们大为吃惊。他们在禾库赶边边场头次与他遭遇,那时他还是个哑巴,可如今既不哑,也不聋,还缠到人家寨子上来了,看来他当时是故意装聋作哑捣乱,好让他老几儿一个人在这里悄悄上手,这还了得!就争先恐后去给石三豹报信,来个火上浇油,让他相思苦上再加烦。

说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论黑人白人,都是一样,只是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异曲同工。客家有凤求凰,或红娘传诗,却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用俗话讲,即是“男儿头女儿腰,只准看,不准挠。”因而客家人爱患相思病。而苗家没有文字,难以柳毅传书,只有手言脚语,倒也直截了当,省去许多相思。当然苗家也有山歌传情,但不是人人都能唱的,就像客家的歌唱家,往台上一站,就会成为无数人的梦中偶像,但不是人人都能当歌唱家的,那么,不会唱的也不能不好逑了吧?怎么办?那就用手和脚呗!虽然看似野蛮,却自成一种文明,自成一种肚量,讲究先到是缘,后到靠边,即是皇帝老儿,也得先在后面观看,不得在中间插杠,机会多是,等前面的被踢开,后面的再上。至于客家那套,看似斯文,写个情诗艳曲,又男女授不亲,可为一女子相互绊腿,背后捅刀,兄弟成仇,父子反目,弄得人家女子十分为难,还美名曰:这就是爱!公平竞争。是爱吗?苗家不以为然,并不欢喜,苗家认为森林里有的是树,要小有更小的,要大有更大的,为哪样要几根藤缠死一棵树呢?

因此,石三豹想:“当初他来捣乱就很无理,看他是个哑巴,也没往心里去,谁知他是装聋作哑故意拆台,这就让人心烦了!若是与他去争,就成为他一类了,若不去争又难咽下这口气,明摆着她没踢自己,多少有点意思,可被他这一竿子打得鸭子满田飞。”想来思去拿不定主意,教他如何不心烦?

报信的后生们见他犹豫不决,再三怂恿说:“他不仁,我不义,总不能让人家说我朝中无人。”石三豹寻思:“他不按我们的规矩做,因为他是客家,对待客家也只能用客家的路子,用他们的话讲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说:“有你们捧脚,我就稳心,讲得好!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按他们客家的路子,公平竞争。只是他可以住在人家寨子边上,而我如何好意思也去搭个茅棚棚?”一后生出主意说:“你可以去学徒呀!你不是一直崇拜吴八月吗?这下正好了此心愿。”石三豹忧心道:“这当然好,只是在咱们师父面前如何开得了口?”后生们纷纷说:“我们帮你去讲,现在就去。”说着不容分说推的推,拉的拉,拥簇着他去找本寨师傅。

此刻,黄石寨石老司正在门前歇凉,见徒儿们古古怪怪走来,尤其是石三豹,神色忸怩,就问:“看你们神神叨叨的,又搞哪样名堂?”后生们七嘴八舌,将石三豹准备另外投师学武的来龙去脉讲了。石老司听后神色凝重,拿着烟杆重重抽了几口后说:“傻家伙,这是好事嘛,多投名师本来就是学武之道,何况吴八月的本领是人人都佩服的。只是师傅我是不能主张的,一呢,我们都是种阳春的,没那闲功夫,不过是练得几招防身罢了,二呢,师父自己讲出来的话,就显得自己怕麻烦,不揽事。既然是你们讲的这样子,不仅要去,而且要搞好,不能让老祖宗的法术外流。”石三豹听后放了心,说:“师父放心,我会尽力的。”

第16章 看不见的擂台

栽秧上坎,庄稼人可以小歇一口气,收工也就比往日早。这天吴八月早早收工,吃过晚饭,又去龙牙河里洗澡回来,太阳才落山,老伴与荷女下河还没回来,他照例点上一把艾蒿,提出一个小靠椅坐坪场歇凉抽烟。他刚用打火镰打火点燃小烟杆,就见石三豹牵一头羊走进坪场,喊一声:“叔!”将羊拴在角落。吴八月应一声:“哎!”看几眼再问:“你这是耍哪样把戏?”又去堂屋提出小木椅放好,说:“坐。”石三豹走过来说:“我先吃口水。”吴八月:“水桶里。吃饭前挑的,应该还凉吧。”石三豹自去屋里拿木瓢喝水后出来坐下,问:“阿姨下河了?”吴八月:“嗯,找她有哪样事?”石三豹:“不找她,找你,我想跟你学做法事。收我做徒弟吧?”吴巴月:“哦”一声,心里活动开了,这石三豹并不面生,早在与官兵的战斗中就崭露头角,正如传闻,他身如山,脚似船,头如笆斗,眼似铜铃,一双大手按倒牛牯如按一只羊,端起粑臼如端脸盆,是不可多得的接班人。可苗家儿女事全不像客家那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全是他们讲了算,常常是孙子都有了,你才知道儿媳或女婿是哪个。若是依他的话,他当然很等望女婿与传人归一,就说:“这事不好讲,你明白吗?”石三豹当然不明白,就摇头。吴八月也觉得他不会明白,就直说:“那我就直说,这事得先看小女的意思。”石三豹这下明白了,他就是为这事来的,可他也不好明说,只是想像杨河顺那样先争得与荷女接近的机会,就说:“收徒也问她吗?又不是她教。”吴八月笑道:“傻家伙,回去问你爹吧。”石三豹至此不得不直说:“其实我晓得阿叔的意思,传儿不传女,无女可传婿,我其实就为这事而来。”吴八月嗔道:“你晓得还装痴!”石三豹:“因为我也拿不准,其实我在作闹热场上是求过的,荷女不置可否,又被这假哑巴插一杠子,就更摸不清她的心思了。现在这哑巴又不哑了,还住寨子上来了,日久生情,人之常情。难道阿叔果真要传客家人么?”

这话说中了吴八月的心思,他自知,苗家儿女可不像客家三寸金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话不高声,尤其是他这女儿,简直就是个疯丫头,只要那假哑巴喊她,不论山上路上,不论林里河里,她都敢去。这还不算,就连自己赶野肉的猎狗也成为他茅棚里的常客。这小子每日上街回来,总买些熟肉或各式小吃款待荷女,这大黄狗也跟着捡点骨头,有一次还将一整只卤鸭叼回家里,自然又叫荷女退回去,还算是心里有主,不然,管不了女儿还管不了你这畜生,只一掌就嘣了这贪吃背主的东西。现在石三豹提及这一节,的确是个事,才多少时日?就这样了,再下去呢?是得早作打算,就说:“你提醒了我,当然不能违背祖师爷的规矩,但这毕竟不是小事,得与她娘商量商量。”石三豹:“有时是得学学客家,两条腿走路,双管齐下,可有时还得一样一样来。”吴八月:“我有数,反正也急不得。我们不是客家,可以丢工了日,我们还是以阳春为主。回去给你家的阳春搞好再讲,我至少得给她娘讲一声。”石三豹听后心知,这其实就是答应了,就告辞说:“那我回了,这羊就算拜师礼,你知道,我们山里没什么贵重礼物,还望阿叔笑纳。”吴八月:“慢走。”满怀心思望着他离去。

没多久天已擦黑,石氏从河里归来,凉过衣物后照例拿个小凳子坐院子里歇凉。吴八月就将石三豹拜师的事讲了。石氏也是见过石三豹的,但她更喜欢杨河顺,就说:“这伢儿的确不错,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关键是要你女儿看上,你没看出吗?那野丫头一心都在哑巴那里。”吴八月:“怎么没看出来?正为这事担心。那家伙可是客家,先是哑,后又讲话,没有三豹这伢儿知根知底,令人放心。”石氏:“我可不管客家苗家,哪个对我女儿好,就是好家。我们只是不欢喜官家欺压,又不管客家的事。”吴八月:“理是这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选错秧只误一春,可选错人误一生呐。”石氏:“那就谁也不帮她选,让他自己挑,我们苗家有几个不是自己挑?”吴八月:“可他不是苗家,不是住进寨子里了吗?一个近,一个远,一个天天见面,一个只能到做闹热时才能碰面,厚薄已分,还用选吗?”石氏:“那就放到一起就是了,都答应下来。看那伢儿一个人住野外也怪痛人心的。上次夜里被蛇咬,要不是这黄狗儿报信,他就死了。只怪你女儿不争气,不是吃人家的鸡,就是吃人家的鸭,还叫人家差点死在家门口,这也不是苗家待客之道。”吴八月:“都答应了!不怕人家笑话?”石氏:“你莫忘记自己是苗家,不是客家,养女没人上门求才是笑话。”吴八月打断道:“这,我还不懂!我是讲不能一女许二郎。”石氏笑道:“你也没听懂我的意思,谁许了?不过是先答应进堂子做弟徒,又不是做传钵弟子。”吴八月:“可三豹这伢儿不这样想,他不就是冲着这背印(传钵)而来的吗?”石氏:“他想学是他,你教不教是你,你堂下弟子莫还少吗?不会都背印吧?”吴八月笑道:“这还差不多,就叫他们暂时住柴房,现在热天,柴房也空着,你去安排吧。”说到此,天色已晚,月亮悄悄爬上天空。俩人回房歇息。

第二天早起,荷女听了爹娘的章程,很是高兴,饭也不吃就去传话,叫杨河顺先别忙上坡砍柴,先搬家。杨河顺早等着这一天,二话不说就收拾好行李跟她来到柴房安顿。只是一看这简陋的柴房与牛棚差不了多少,抱怨说:“来的都是客,该住客房才是。”荷女神秘地笑道:“你傻呀,柴房比客房好,柴房沾财气,客房是客,不能久住。”杨河顺觉得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早听说过,苗家对你不客气就是不将你当客。比如,到苗家接亲的人就很惨,白天吃剩菜剩饭,晚上还要被姑娘们用锅底灰涂脸,于是笑道:“那我宁愿住这里,其实很好,正如传说的‘千根柱头落地,夜点万盏明灯。’比我那茅棚好万倍。”自此,杨河顺就安心住下,依然砍柴卖柴,吃饭自然与荷女一家同桌,若是赶不上,也会给他热在锅里。

过十天,石三豹也如期而至,可他眼里闪着斑豹的警惕不愿与杨河顺同处一室,心想黄石寨与坪云不过十来里路,他情愿两头跑。吴八月自然由他。

往日,一般都是在秋后才开堂子,即农闲,又凉快,不误农,不受热,各寨子的武师莫不如此。而吴八月事出有因,只能权宜行事,破例提前开堂子,但不勉强,只凭个人自愿。

但年轻人谁不爱闹热?满寨子后生个个都不愿缺席。大家心照不宣,一个苗疆大力士,一个空手击倒土匪头儿的奇侠,一个苗山第一美黛帕同处一台,一定有好戏看,谁会眼睁睁错过呢?

第17章 苗山夜色

这天,石三豹早早就扛着铲锄出门打望庄稼,见今年风调雨顺,禾苗长势很好,心里很是高兴,看过田水,又去苞谷地铲草。至晚,他回家草草扒拉了两大碗苞谷饭就赶往坪云,一路上想着就要见荷女,想着她那动人的摸样,情不自禁哼起山歌来“哥在屋后打一岩,飞到阿妹窗前来。阿婆问是什么响?屋后老树落干柴。”“屋后老树落干柴。掉到阿妹窗前来。阿婆装睡不问响。疑心有狼打飞岩。”山里的天色比外面黑的早,他到边时日头已落下山,远山近林都笼罩在暮色之中,山风吹来阵阵林涛。此刻,吴八月坐在家中门前的石板坪场,抽着旱烟等望,见石三豹走得满头大汗,说:“水桶里是刚挑的凉水。”石三豹二话不说,走进屋拿起木瓢瓜咕嘟咕嘟喝水后拿一小木椅出来坐下。吴八月正想问话,见寨子里的后生们已经陆续到来,就先招呼他们说:“自个去取凳来坐。”杨河顺本来正在柴房晾衣服,听到外面动静,草草将衣裤做一堆儿骑在竹竿上,立刻出来,听到后生们已在院子中坐成一个半月形状,也去取了凳子坐在后面。

吴八月见人基本上齐了,说:“今年提前团拢来,主要是有两位新客。一位是石山豹,大家应该都熟悉,一位是杨河顺,想必大家也有所闻。今天初次相见,不为哪样,先是认认人,还得通通气,才好行事。其实各个寨子都有教师爷的,但多方求艺也不是坏事,既然来到我这里,是看重我,我自当尽自己所能,传给大家,只不知石山豹想学哪样?”石山豹:“但由师傅恩赏,当然是越全越好。”下面议论开了:“一艺成,走天下,全学了,那不就背印了?”吴八月挥动烟杆示意安静,说:“莫打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必闷在肚子里。那么杨河顺呢?”杨河顺:“我一样,病痛求少,学艺求多。”吴八月:“好!人就是要有大志向,不过学艺不是伢儿们办家家,是很苦的,不晓得你们都准备好了没?”石山豹与杨河顺异口同声说:“准备好了。”吴八月:“既如此,你们就与其他只学一样两样的伢儿们不一样,得过三关。一是胆量,二是体质,三是力气。力气嘛,看来两人是都有了的,就免了。只是前两关是要过的。我日里在寨子的东山和西山两边坟地里各放了一片棕叶,等会儿天黑以后,你们俩去找回来就算过一关。”接着,吴八月解释说:“这样做,自然也是有缘由的。据传,五千多年前,我们苗家先祖带着大家与炎帝和黄帝在中原大战,可好手难敌四拳,败了,就往山里退。但战死的人也不忍丢下,就叫师爷符节作法,让烈士们排成长队跟在队伍后面一起退到山里,这就是最早的赶尸。现在我们叫赶尸匠,就像人家叫木匠,泥匠,瓦匠一样。而一个赶尸匠就必须胆大,力大,还得不怕脏。”下面一听,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就问开了:“人死了还听你指挥吗?”“死了还能走路吗?”吴八月笑道:“那就看你法术高不高了。”

说了一阵,月亮已经爬上天空,荷女与石氏也早坐在旁边看闹热。吴八月看时候差不多了,说:“我儿去取两把刀给他们,是时候了。”荷女答应一声去屋里拿两把柴刀来。石山豹与杨河顺站起先各自选定去处,然后接过荷女递过来的柴刀分头去了。

月亮还是那个婵娟,可此刻对于杨河顺来看,已是白惨惨,凉咻咻,山岭还是那幅图画,却变得阴森森,黑洞洞,虽然有一些昆虫吟唱略添热闹,却抵不过夜鸟冷不丁一声尖叫,让人毛骨悚然。杨河顺虽然是走惯夜路,但总还有牛,有伴,像这样独自去坟头办差还是头一次,路又不熟,只能顺着指定的方向披荆斩棘而上。他自问,说不怕是假的,说胆大也只是硬撑着。他本想大喊几声,祷告这里的土地和山神给他壮壮胆气,却又怕被看出胆怯,不好喊。便又想到龙老牛教的办法,将那些恶鬼都想成漂亮的女鬼,那样就不会太怕,色胆包天嘛,可他想来想去,就没想出比荷女更美的鬼来,只好麻着胆子继续爬到山腰。

这时已隐隐看到几个坟头,走近细看,全无碑文,坟头乱草丛生,并不见那一片棕叶,拿刀弯腰砍草时突然从坟头伸出一只手来。这一下方寸大乱,丢下刀就跑,可跑了一段路并没听到后面有动静,才定下心来,自思:“这一定是师傅出的难题。”就稍站片刻,鼓足勇气走回去拾起柴刀继续搜寻,果然,坟头里不是出来手,就是伸出脚,一连搜寻七八个坟头,才找到那片棕叶。此刻,胆气几乎用尽,扯起脚就往回跑。他回到坪场时石山豹也刚好拿着棕叶进院子。吴八月看到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夸奖道:“好!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今天就到这儿了。大家都歇了。”后生们自然要议论一番,然后先后提凳子放回原处,各自散去。

第二天,后生们照例来到堂子,都想看看他二人过第二关,但没了下文。吴八月解释说:“过第二关那是真刀真枪,你们是看不到了。”然后讲了一些拳法,比如说,蚩尤拳在客家来讲当属地趟一类,注重脚、膝、臀、背、肩、衬、掌、头,一句话,就是全身都要能击打,这样就不大会受地形影响。看月色已暗散课

第18章,‘死活’在一起

直到第六天,第二关布置好,其中细节不必啰嗦,只讲这天有一队赶尸匠在乾城郊外歇店,夜里再走镇竿。吴八月已事先安排好,让石三豹和杨河顺去实习一天,很简单,赶尸匠另开房歇息,他俩人代守尸体,并在这些尸体眼下进午餐。这对杨河顺来说已不在话下,他们教头曾当着大家的面割下死人的肉炒给他们吃,不吃以抗旨论,呕吐立刻淘汰,虽说事后公布不过是山羊肉,当时割肉时只是用了遮眼法,可吃的时候并不知道,也算过了这一关。

可石山豹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按惯例,赶尸匠是专用包房,门窗紧闭,外人不得进入,但看在‘吴王’情面,他们睡过一觉后都去大厅吃中饭,将房子留给他俩自便。此刻,房内光线微弱,照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是四十左右年纪,男的脸色蜡黄,口大张着,两排牙齿就像两排黄包谷。女的脸色惨白,口也大张着,一条乌青的舌头伸出来老长,也不知是被掐死,还是自己吊死,一看就让人呕吐,如何还吃得饭?而且这饭又是特别准备的两大碗冷饭,菜是南瓜与萝卜,都不扯口,甜腻甜腻的只倒胃口,他心里直叫苦,甚至有些悲凉,他想啊,其实苗家在亲事上的确难敌客家,他们不愁吃穿,便有更多气力和时间浇水上粪,那爱的禾苗长势如何不好?或是一时穷困,但一旦中了状元,仍然衣食无忧。可我们苗家不一样,都是土里刨食,一天不做,就会饿一天肚子,苗家的情事因此被拖累,变得无力也无奈,虽然客家有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树前头树更大!可他还得来,因为他不单单是为情事而来,他大小是个头领,他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客家人。他黄石寨的师傅也讲得明白,他老人家也很担心吴八月爱女心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便一再嘱咐:“一定要留住荷女!保住衣钵不外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想过这些,终于端起碗强吞硬咽。

同时,杨河顺见他半天没动手,问:“想什么呢”这饭其实不错了。”石三豹不会撒谎,又不能直说,情急下想到一个笑话,就答:“我正想到一个笑话,锅巴也来点!听讲过吗?”杨河顺:“晓得,是讲一个后生放着工夫不做,只急着找媳妇。家人劝他说别急,你还小,圣人云先立业,后成家,不然饭都吃不上时抱着媳妇也睡不稳。可这后生说,只要得了媳妇,他可以三天不吃饭。家人无奈,只得先给他说媳妇。新婚这天,按他的话是三天不吃饭。可家人担心饿坏了他,就只限他新婚那天除吃水以外,其他任何食品都不准进口。白天还好,忙这忙那,也不觉得难熬,可到了夜深,实在熬不过,又不好意思上厨房,就叫新媳妇悄悄去找饭。媳妇去后空手而归,说没饭了,只有锅巴。后生饿急,说:“锅巴也来点!”石三豹:“你讲真会有这样的人吗?为了找媳妇儿,什么事都丢下不管了。”杨河顺自思:“他是不是指我呢?”就说:“不过是摆龙门阵罢了。有谁会那样做?多半会同时办,做事与找媳妇,并不一定相冲。”石三豹:“依你说,圣人的话也可以不听了?”杨河顺:“圣人也是人,对的当然要听,错的或过时的,当然就只能做参考了。”石三豹:“圣人也会有错吗?那为哪样还像供神一样供着?我在乾城文庙就看到孔圣人的雕像,好高!”杨河顺:“怎么讲呢,他也只是圣人中的一个,不能代表所有圣人,他的话也有对有错。就说守节这一套,乾城不是还有个贞洁牌坊嘛?其实大有疑问,正如某对联讲的:‘三从四德有空子,一更二刻问何歇?’你们苗家人就从来不听这一套,你不承认吗?”石山豹:“我们苗家是不将改嫁当作丑事的,但我们敬供的是傩公傩娘。不像你们又要供人家,又要说人家的不是。”杨河顺心想:“我其实与你差不多,敬供的是长生天。”可口上依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这就像一个人的身子与衣服,一个人不能没有衣服,但衣服多了也会令人烦燥。所以这个孔圣人的弟子们常常好心不得好报,轻者被斥为腐儒,重者被投进油锅煮死。我个人认为人离不开衣服,但衣服永远是衣服,除非人死了,又腐烂了。那时,衣服才与身子混为一体。人如此,事也同理,衣服破了得缝补,旧了得换新,那么圣人也不例外,会旧,会过时,孔明难保子孙圆嘛,所以,衣服既不能替代身子的地位,更不能神圣不可冒犯。若让衣服取代身子的位置,国之不幸,民之悲哀!”他一时感叹兴起,竟然忘了言多必失。石三豹听后不再言语,只顾埋头扒饭,心想:“一个牛客,见天在山里跑,从哪儿来的那么多花花肠子?”杨河顺见他半天没言语,也不再讲话,将空碗叠放好静坐。一会儿,赶尸匠回来,他先自离开。

两人先后回到坪云向吴八月交卷。吴八月都回一句:“大角色!剩下的就看各自的造化了。”他说的造化其实就是看荷女的选择了。

当夜,吴八月临睡时对石氏说:“原以为会淘汰一个,但两个都过关了。现在得看女儿的了。你出的主意,得空,你去问她吧。这事拖不得,早讲开早好。”石氏:“也不能太急,多少也得看一两月吧?就等到六月份吧。”吴八月嗯一声就睡了。

第19章 心里有,难开口

六月一晃就到,天气更加闷热。这天黄昏,石氏下河时特别叫上荷女一起到一个人少僻静的河湾去洗刷。一边洗,一边问:“有句话,娘得问你,你也不小了,也该看出三豹与河顺的心思。担子可以两头挑,这船只能踩一条。你是哪样想法?给娘讲一讲。”

荷女一时无语,苗家边边场简单明了,顺眼跟你走,刺眼踢你开。至于怀抱琵笆半遮面,欲说还休,至于君在江之头,妾在江之尾,年年思君不见君,唯见长江水,至于西边日头东边雨,说是无晴却有晴,搞得人比黄花瘦等等三角游戏,她荷女梦都梦不到,如何晓得怎么办?好一阵才回答:“不晓得。”这是一个千人一词的回答,别人是吊胃口,而她是真的不知道。石氏启发说:“那你平日里喜欢跟哪个讲话?”荷女:“河顺。”石氏牢靠一句,问:“那就是不喜欢与三豹讲话了?”荷女摇头道:“不是。”石氏被弄糊涂了,问:“这为哪样?你将娘都讲矛包(糊涂)了。”荷女解释说:“我与河顺在一起时他从来没讲那事,而与山豹在一起的话他必定就要讲那事。河顺是灶里的火,靠着也不烧你,山豹是地上的火,不能挨得太近。”石氏终于听出个子丑寅卯,说:“其实你更看重河顺,又不知他心里有没有你?女儿家也不好问。而山豹心里明明有你,可你又没有他,但山豹也很好,你一时又踢不开,相等到与河顺讲明以后再定山豹的去留,是这样吧?”荷女:“不是,我怎么会自己坐屋里向火,让人家站门外向风,一手去划两只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不伤人家的心,也不伤爹的心,他到底是爹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徒弟。”石氏叹气道:“娘听明白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儿毕竟才十几岁呀!那就让娘来给你办吧?你愿意吗?”荷女:“那当然好!可你怎么办呢?”

石氏:“娘想啊,客家好女儿不是有抛绣球和比武招亲吗?而我女儿差吗?不差!为什么不学客家也搞个比武招亲,这不都明白啦!河顺若有你,必然来比武,若不来,说不定人家已成家,或是已经有相好的了。那就不用惦念了,我们苗家不能学客家的戏样子,一棵树上吊死,要随缘,要常怀成人之美的心胸,不要与人家的婆娘或相好去争一个男人。再讲,你看客家那些二娘三娘,看似穿金戴银,吃穿不愁,可每日争风吃醋,心里并不快活。”荷女嗔道:“娘讲得太远了。我才不做小呢,也不会做大,只能两个人相亲相爱,苦讨苦吃,养爹娘到老。”石氏:“这才是我们苗家的儿女。这么讲,你同意娘的办法啦?”荷女点头道:“娘不是讲随缘吗,听天由命吧。”娘儿俩就这样说定了,然后洗完回家。

第20章 比武招亲

比武招亲定在七月七鹊桥会,这天阿娜逢集,又办闹热,所以擂台也设在这里,具体筹办不再细说,单说擂台一事。

因为只有一天时间,所以事先已在各个寨子进行了选拔赛,决出前两名上擂台。坪云寨子后生们自知不是杨河顺与石山豹的对手,一致表示不想趟这趟浑水,只愿意帮俩人助阵。石山豹自然是当仁不让。为难的是杨河顺。他听到这消息时一夜辗转反侧,参赛有违不伤害她初衷,而不参赛则意味着很快就得离开,可还有一个密室一直未得便一看究竟,可要看密室又并非易事……想至鸡叫,最后还是决定离开。自衬度:战事不能旷日年久,再度开战之日最多也只在秋后,反正赶尸一事已经探明,不过是将死者的头颅和四肢各取适当部分背回孝家,哪有什么死人走路?不过是防腐搞得好,再就是如何遮掩活人耳目。再讲,即使做了上门金龟婿,人家也不可能立马就传衣钵,那也是人家临近百年之事,急水哪等得慢游船?再讲,走遍苗山,并不见到苗家军队,不过都是些庄稼人,逼急了才会拿起刀枪,所以文办才是正途,可以归去交差。

而一想到归去,心就隐隐作痛,自知日久生情,人所难免,所以又决定参赛。至于参赛就是要做婿,那是他们的想法,可他即可参赛也可不做婿,不夺冠就可不做婿,他只是要去帮荷女选婿。因为他们搞这种海选实在有点夜郎自大,风险不可预知,就说田大膀,他若康复,石山豹就未必能敌,而与其让荷女被那些不知根底的人抢去,还不如成全石山豹,他与荷女也算得上一对人儿,再讲这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怎能放任不管?想至此,心神定了,也困了,小睡了一会儿天已大亮。

杨河顺起床后也不砍柴,见荷女一家照例出工,自去锅里取饭菜吃过,然后上乾城置办酒菜。

响午,杨河顺已回到坪云,自个烧水宰鸡杀鸭忙开了。一会儿,荷女背猪草回家,先将背篓放在街沿上,后进屋,见状大奇,问:“今天又不是节气,为哪样大办呀?”杨河顺笑道:“是你的节呀!不该大办吗?”荷女:“我有哪样节?”杨河顺神秘笑道:“招亲不是大闹热吗?”荷女不好意思道:“去你的!”自去找饭吃。

正说着,吴八月与石氏还有大黄狗也回到家。吴问:“这是为哪样?如何要你破费又动手!”杨河顺恭敬回答道:“每日都是吃现成的,早该自己动手办一次。过两日就得摆擂台,也得好好补补,添点力气。”石氏:“哪能让你上灶!等会儿让荷女来做吧。”杨河顺:“不用不用,我早做惯了,一个牛客,不会弄饭还行?你们忙工吧,早点收工就是。”荷女乐开了花,说:“好啊,看看他的手艺如何?”石氏嗔道:“都给宠惯坏了。”杨河顺用大哥的口气笑道:“她还小嘛,没事,没事,我搞得好。”说着将拔过头次毛的鸡鸭与鱼和刀具装竹篮里提着往河里走去。

一会儿,杨河顺正蹲在河滩忙得不亦乐乎。荷女从下游跳岩走过,喊:“快点啊,我一会儿就回来。”接着又哼起山歌:“坡上大树缠青藤,青藤上面挂金玲,风吹藤摇铃也摇,藤摇铃来铃摇藤。”杨河顺心想,反正就要走了,逗她一逗,就回道:“赶场路上看黛帕,黛帕身上穿罗裙。人挤人动裙也动,人动裙来裙动人。”荷女不知他一个客家也通苗家山歌,还与自己唱和,不禁满脸飞红。

落日染红西山的时候,荷女一家如期而至,见饭菜早已摆好,各自入座。杨河顺倒上两碗酒,端起一碗说:“承蒙你们全家热情照看,今天特备薄酒深表感谢,我这里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吴八月跟着干了,说:“相逢是缘,不必客气,只是这菜办得太多了,似有辞别之意呀!”杨河顺:“主要还是补补身子,为比武增加些气力,算作辞别也可,大家心知肚明,一山更比一山高,谁都难保必胜,到那时还有何面目再见师傅?自当遮面无声离去。”吴八月情有所动,说:“别怪师傅多此一举,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毕竟是头人,用你门客家的话讲,国事大于私情。”杨河顺坦然道:“哪能呢!我更敬重师傅,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头领的爹,担子更重一些。但不必为我挂怀,我经不得事,也当不得牛客,”吴八月充满豪气地说:“那就好!”

与此同时,石山豹打了一只山羊在黄石寨武师家里与众师兄弟饮酒,大家对他期望很高,他是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自从他长大脱颖而出,苗疆还无人能挡其光芒,只是半路杀出个哑巴牛客,倒有得一比,但不论个头和力气,这牛客都小得多了。但他们师傅石武师倒很担心,问:“山豹啊,你与这小牛客过过手吗?”石山豹摇头:“没有,时间这么短,哪有机会?”石武师:“他能制服田大膀,可见不简单。你得见机行事,先离他远一点,尽量与他拼力气,拖得他软劲了,你才有机会。这叫以己之长克敌之短,记好了!”石山豹:“记住了。关系重大,我会小心的。”说着喝酒,心里既期待,又很担心。

第21章,七月七

七月流火,热气还未消尽,天又亮了,只见阿娜四周的山山岭岭有无数人头躜动,起初如涓涓细流,后来就如奔涌的江河流入阿娜,一夜孤零零的擂台,一下子就被人的波浪环抱,变成人海中的一叶孤舟。因稻田里禾苗正绿,擂台与锥牛场都摆在一个与河滩相连的山湾。擂台两丈见方,五尺高,后面用竹簟子盖成简易凉棚。荷女由伙伴陪着站在左后台,个个花枝招展。吴八月与十几个武师在右后台坐着,面前放着两张大方桌,上面摆有纸笔和早已写好的阄。

日上三竿的时候,各寨子武师带着本寨子选拔出来的弟子打打闹闹来到台前,约有二百余人。吴八月一面与各寨武师抱拳致意,一面相商道:“难为大家捧场,这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也是我们苗家一次练兵比武。只是时间短,看样子若要都上台来比是比不了的,我看是先在台下比,等只剩下二十人时再到台上比。”他在苗山的声望不用说,武师们自然同意。黄石寨石武师并补充:“一齐抓阄,单对双,仲裁嘛点哪个哪个去就是,不够的话就让停手的伢儿去看一下就行,不过是相互学习,点到为止,不必太讲究了。”吴八月赞同道:“就这样。”然后叫石武师说:“老石,你去对伢儿们讲一声就开始搞。”

石武师拿起装阄的篮子与众武师下台对后生们说:“因人多,实行淘汰,点到为止,倒地为输,最后胜出的二十人再上台比武。现在开始抓阄,单数从小到大站前排,双数从小到大站后排,然后单对双,从头一二一对对开始搞,自选地方也可以,由仲裁选也可以。来!捡阄。”

后生们一听,做出各种怪样抓阄。杨河顺担心与石山豹抓成一对,就退后,期望阄不够,需要续写,他再捡就不会碰上石山豹。可抓来抓去,只见阄多得是,他不免着急起来。正暗暗着急,后生们比他更急,也不等抓完,翻开一看,谁与谁一对,拉上就练起来了。他松了口气,看准石山豹已拉上对手,才去抓阄。就这样,这边抓阄的还在抓阄,那边嘿嘿哈哈练起来,不出一个时辰,最后二十名已经出来,陆续站在擂台一角等待抓阄。

正当继续抓阄时,一个人一个旱地拔葱跳上擂台大笑道:“总算赶上了。”吴八月看他年近四十,束一个道士发髻,面皮黑瘦,身长八尺,双目炯炯有神,不快地问:“请问老表,有何要事?”这人答:“鄙人姓田,名大松,自然是比武来的。你堂堂吴老司放出的话不会不作数吧?”吴八月正色道:“不是作不作数的问题,一是比武就要成了,二是你年纪大了不合适。”田大松大笑道:“不错,我年纪是大了点,可我还是单身,老婆死了再娶,这合情合理。比武也没最后成嘛!除非马上打止,不然怎么能算成了呢?”吴八月:“人家都比了几场了,你打跛脚老虎,如何服众?”田大松哼道:“他们少则三场,多也不过四场。你们从中挑出五人出来,我一对五,连斗五场,这可以服众了吧?”石山豹朗声道:“不用一对五,我与你一对一。”吴八月挥手制止,然后低声与武师们商量道:“来者不善,内火子先停一停,直接挑五人应付了他再讲,各人的徒弟应各人心中有数,我这里有山豹和河顺,你们再推举三人就行了。”武师们深感为难,都说:“这么多年,都是各寨子练各寨子的,谁高谁低还真不好讲。”吴八月当机立断,说:“那就让他们自己报名,看能举起粑臼的,或能扛起千斤的有多少?”

石武师走去对后生们一说,结果只有两人能扛起千斤,但举不起粑臼,其他的即举不起粑臼,也扛不动千斤,最多也只能扛五百斤。吴八月:“那就这两位后生加上山豹四人够了,即使四人失手,还有荷女压阵,也不违背他五人的话。”计议停当,就叫其他人下去。

田大松见状,笑道:“都商量好了吧?那就开始吧?”石山豹抢着站出来,摆出一个狮子大开口,喊一声:“请!”杨河顺担心石山豹失手被淘汰,抢上前说:“老表先歇着,让我会会他。”田大松也有心要先除去杨河顺,其他人就好收拾了,就说:“是了,我知道你石山豹是苗山第一大力士,不用急,辣子水有你喝的,让我先看看这杨老弟的武银子。”吴八月也有心让杨河顺先上,就说:“山豹莫急,你不熟悉客家路数。”石山豹只得板着脸站过一边看他二人时慢时快递招解招。

二人也不打话,拉开架势就踩坤踏卦练起来了。斗了三十回合不分胜负,可荷女的心已提在嗓子眼了,她看出两人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田大松手毒,杨河顺手善,难免要吃亏,却又不好意思出面提醒。正自着急,突然看见龙老牛正站在台前悠然观战,就对一个伙伴说:“你快去问那个拿烟杆儿的老头。就问他,杨河顺下手善,田大松下手毒,他为哪样不赶快去提醒?”这伙伴就下台去传话。

龙老牛听后笑道:“你去叫她放心。阿舅看在眼里,只是看他还应付得了,没急着上去讲开,既然她心急,我这就上去。”说着也是一个旱地拔葱,跳上擂台来,用烟杆儿将二人分开。田大松显然认得他,说:“龙牛客,你也来捣什么乱?未必你也想比武讨亲?”龙老牛笑道:“这是我外甥儿,我得教他一招儿对付你。”说着将杨河顺拉过一边,说:“我在下面看他处处下死手,而你处处留一手,这样下去怕会失手。”杨河顺问:“这是事先讲好的点到为止,如何好放开手?”龙老牛摇头道:“他不会与你讲这些!你不晓得,这人是田大膀老表,也是他师傅,十有八九是来为田大膀报仇的。”杨河顺听后脸色稍变,说:“那得先对仲裁交个底,谢过阿舅。”说着转身走去对吴八月说:“师傅,他处处放手,我也容不得情了,不然就搞不好了。”吴八月自然也看得出来,说:“他不仁,我不义。”杨河顺二话不说,又回到台中再战。

杨河顺再交手时变得缓慢起来,有点软劲的样子,大家不免为他着急。而田大松心里发毛,自思:“刚才三十回合下来他未露出任何破绽,外人看似胜负未分,可自己明白他是束手束脚,已胜一筹,原只想趁他麻痹时一击成功,可眼下这架势就像涨颈恶(眼镜蛇)盘圈圈,要出手了,再搞下去怕会有性命之忧。”想至此,立刻跳出圈外,拱手道:“英雄出少年,甘拜下风。”杨河顺也不想节外生枝,见好就收,拱手还礼道:“承让!”目送他跳下擂台。

至此,台上两位后生早已折服,异口同声说:“大角色!服了。”说着往擂台外走。荷女听后笑得像一朵花。石山豹却不服,挽留道:“莫走呀!刚才若让你们上,不一样赢那臭道士!”可话声未落,两后生已经跳下擂台。石山豹这一句话将杨河顺的少年心性激发出来,心想:“即使让他,也得逗逗他,一让他知道天高地厚,二报抛自己下河之仇。”吴八月则是刚松了的一口气,心又紧上来,心想:“看架势,山豹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只能等望傩公傩娘保佑了。”

接下来,石武师宣布决赛项目:“最后决赛共三样,一样是锥牛,各锥一头,先搞死为胜,二样是爬刀梯,到顶再下来,先落地为胜,三样是比武银子,倒地为输。现在锥牛。”荷女一听,立刻闭眼合掌默默念道:“牛啊牛啊,你们死了可别怪我!这不是我的主意啊!”杨河顺见她像一尊睡观音,口中念念有词,又看看被圈在两个方形木栏里的大水牯,已知其意,就说:“这场就不比了,我认输了,我只赶牛,要杀牛实在搞不好。”石山豹牢靠一句说:“你可想好了,本来我也不要你让,可事关重大,我只有当仁不让。”杨河顺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比下一场吧。”

石武师宣布:“下一场上刀梯。”两人应声整好衣裤向沙滩走去。那里立着两个高矮一样的刀梯。杨河顺让石山豹先在右边刀梯下站定,他再走向左边,很随便的将几颗鹅卵石踢开。石武师见二人准备好,喊一声:“开始。”石山豹就很熟练地手攀脚蹬,一步一步往上爬,踩得刀梯嘎吱嘎吱响。杨河顺似乎第一次上刀梯,两手抓住刀口,提着右脚试了几下才开始攀登,紧追慢赶,一直没追上他。荷女在擂台上暗暗急得手心直冒汗。眼看石山豹没几级就到顶了,突然,杨河顺一个灵猴上树窜上刀梯顶上的横木站定,向下面观众抱拳致意,等他快到顶时再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地面。下面一片哗然,有喝彩的,也有质疑的,喝彩的是赞叹他的轻功,下面乱石遍布,若没有点功底,脚都要崴断。质疑的是,他最后几级脚不踩刀口,而是踩树干,手也不抓刀口,只抓树干。石山豹也是这想法,在心里骂道:“鬼打死的客家儿。专会投机取巧,反正还有一场,就暂时让你这场,就算还你一场。”心里想着,继续爬上顶,再一级一级踩下来。

杨河顺则向擂台走去。路上,龙老牛赶上来悄悄问:“看你试下试下的,身体出岔子了吗?”杨河顺笑道:“没有,我只是不想赢他,也不想输给他。”龙老牛:“那我就放心了,不然还以为你的金刚不坏之身坏了。山豹这小子力大无穷,你得小心。”杨河顺窃喜道:“我已经想好计策,就看他的定力了。你放心,我去去就来。”说着往僻静处走去。观众都以为他去方便,各自回避。

一会儿,杨河顺回到台上时见石山豹也回到台上,只见他扎了腰带,穿上结实的麻耳草鞋严阵以待。石武师见人到齐,宣布:“最后一场比手面子,为了比出真实本领,要求提高一点,将对方打下擂台为赢,都准备好了吗?”杨河顺:“等一下,我也将草鞋穿上。”说着从背后裤带上取出草鞋匆忙穿上,然后说:“好。”随着石武师一声“开始!”石山豹又摆出一个狮子大开口。杨河顺则摆足架势走坤踩乾,双掌翻上穿下运气,又好像背痒,肩头扭了扭,将衣服脱下,露出两排搓衣板排骨。石山豹看他如此单薄,就像两根豆荚条撑起一块搓衣板,也不知道田大膀他们为哪样会输,心里直想笑,但忍住了。杨河顺见他笑了笑又收住了,就试探着冲上前又退后,往返几次,然后大喝一声:“嗨”冲上前作式交手,同时肚子一鼓将裤带挣断,裤子随声滑至膝界,急忙跳退后提裤子,又看台下四下里笑成一团,急抱拳向观众致歉,这下裤子又掉下去,他干脆将其脱去,只穿一条青色短裤,走去台子边上放裤子时草鞋又掉一只,干脆将另一只也脱了,回到原位嗨哈几声重新运气站桩。石山豹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也跟着大家笑起来,又见他也不管别人笑,依然正儿八经地弄他的,似乎在等他笑完好开始,就更放松了警惕,直笑得弯下腰去。杨河顺见时机已到,一个梭子滑步快如闪电连推带摔将他打下擂台,然后取衣裤穿戴整齐,再抱拳向观众致意。这时大家方知他又耍了个心眼。石山豹很是后悔,爬起来站在下面埋怨道:“上你老当了,你们客家狡猾很!有机会还要同你过手!”杨河顺笑道:“不好意思,谁叫你是大力士呢?”

说话间,仲裁们已评议完毕,还是由石武师宣布道:“第一场杨河顺弃权,第二场杨河顺虽然先下地,但没有踩完刀梯,无效,第三场杨河顺裤子掉落时石山豹没有趁人之危下手,而杨河顺在石山豹没防备的时候打猛猛之发难,也不好当真,但考虑到杨河顺是客家,并不知道咱苗家规矩,我们也大意了,没事前说明清楚,这样的话,也不能算他输,也就是讲,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谁输谁赢,由他主家。”下面观众显然赞同这一裁定,喝彩道:“好!合理!”然后,人们开始散去,老头们该喝酒的去喝酒,妇幼们该买糖的去买糖,后生们自然就是去赶边边场去了。

荷女对这一结果很是欢喜,她可不在乎谁赢谁输,她只是在意杨河顺上不上台,就走过去问他:“准备搞哪样去?”杨河顺无不失落地说:“我要回去了。”荷女:“为哪样?不赶闹热了?”杨河顺:“还赶哪样?我看出来了,你家没看中我。”荷女:“哪个讲的?”杨河顺:“这还用讲吗?这擂台是做哪样的?明摆着,若看上我还用摆擂台吗?”荷女笑道:“擂台不关我事,我与你一起回去吧?”杨河顺解释道:“不是回你家,是回我家。”荷女收了笑容,问:“就回你家了?你不学徒了?”杨河顺叹息道:“不学了,也学得差不多了,真遇上难题时也可以回来问嘛。”荷女深情地说:“那你也不该就走,陪我看看闹热吧?我们苗山的夜景很好看的。”杨河顺好奇地问:“那山豹他不会怪你吗?”荷女调皮地笑道:“谁会像你们客家那么小气!再讲,他为哪样怪人?他敢认死我爹娘就一定认死他?”杨河顺嗔道:“大吉大喜的事,别死啊死的,左一个死,右一个死。你既然这么讲,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吧。”荷女开心笑道:“我们才不像你们客家有那么多忌讳。”说着俩人加入边边场的潮流。

至于如何东游西逛,最后一双双一对对,或沙滩,或草坪座谈到天亮的悄悄话说不尽,只说天亮时分别的话,按习俗,天一亮姑娘与姑娘结伴回寨子,后生与后生扎堆回村,叫做结伴同来,结伴同归。荷女也一样不能免俗,惹人笑话,天上才露鱼肚白,她嘱咐道:“你要离开我家回你家时我娘会送你一件礼物做念想,到时你什么都别要,就要我房里那把红纸伞,回去的路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开伞,千万等到回到家里时再打开,你记住!天就要亮了,我得去会齐寨子里的姐妹一起回寨子,你也得会齐与你同来的人。”杨河顺不解地问:“我一个人走不行吗?”荷女嗔道:“那有什么不行?只是你得对他们讲一声,省得他们老等你。”说着匆匆加入那些呼姐喊妹的人流。

杨河顺按荷女的话去对同伴们打过招呼,然后一个人在这令他终身难忘的场地瞎转。不多时,天已大亮,人也走光,路边零零落落剩下还没收完摊子的小贩,与昨日人山人海的情景相比,让人倍感清冷,不多时,小贩也走光了,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他杨河顺一个人,突然心生一种难以承受的凄凉,只得逃也似地大步走上归途。

第22章,其实不想走,其实更想留

杨河顺回到住处时屋里不见一人,只有锅灶还冒热气,饭篓子沉沉地挂在木梁下,显然他们已吃过,不知是出工或是在补眼疲,自去拿出饭菜吃过。本想卷上行李就走,可头重脚轻,两双眼皮也如粘上胶水一样睁不开,又不得与人告辞,就先睡上一觉。

他睡到响午醒来,整好行李,听到吴八月夫妇正好回家来吃午饭,就出来告辞道:“师傅!阿姨!我走了。”吴八月自然礼节性留客说:“为哪样这样急?是哪里招待不周吗?”杨河顺笑道:“哪里话!你们待我就像一家人一样。只是该走了。擂台事情完了,还为哪样不走?正如乾城小财主说的,‘不要走,我正要去借米做饭,实在要走,天色还早,赶路也赶得及。’有这事吗?”吴八月大笑道:“你也知道这话?‘乾城财主留客是两根指头留,三根指头送。’那不过是人家摆龙门阵,真的未必会有这样的事。”杨河顺叹息道:“我也这样想,只是身不由己的事是难免会有的。但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石氏插话说:“石姨就不与你打马虎眼了,既然回家,就送你一件礼物做念想吧!凡是我家的东西,你看上什么尽管讲。”杨河顺心想,真被荷女说中了,很是好奇,就按她的话说:“多谢阿姨,那就将荷女房中的红纸伞送我吧?”石氏二话不说,就去女儿闺房中取出伞来递给他。杨河顺看那伞是竹骨红纸伞,通体都上了桐油,就双手接过,拿进柴房装进行李包背好,再看一眼柴房有无遗漏物件,然后走出来告辞:“走啦,二老打后好坐。”吴八月:“不送了,一路好走,得空过来喝酒。”石氏无限爱怜地说:“孩子一路小心,得空多回家看看。”杨河顺自然以为是对自己说,抱拳道:“一定!”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杨河顺前脚走,石山豹后脚就到了。吴八月笑道:“就来问消息?你太性急了点。”石山豹不好意思地答:“遇上哪个都会急的,但我不只是听消息,为主是送个信。这次窝大召寨也来人比武,杨河顺表弟也到场,他起初以为是同名同姓,后来我专门去对他讲就是他们窝大召寨的杨河顺,又问明双方父母姓名,都对得上,这杨河顺就是他表哥。他听后讲,人是一点都不像,虽然多年不见,但也不会变得就像两个人,只是不敢肯定,毕竟多年不见。”吴八月:“不打紧,反正他是只身离开。其实当初我就感觉这伢儿不一般,人应该不坏,只是让人看不透。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好的武银子,去官家混个一官半职不费吹灰之力,为哪样要学苗家赶尸这苦门路?现在不打紧,不管他是谁,只要他只身离去就无大碍。”石山豹松了口气说:“这样讲,我就放心了。我就回去了。为这事我到现在还没得合一下眼呢。”说着往外就走。吴八月:“快回去好好睏一觉。”

与此同时,杨河顺已经走出坪云寨,一路想着心思,先想了一下奏折的事,首先,沟补寨一案是个冤案。再讲,武陵山里的苗民连军队都没有,也就不存在什么叛军,不过就是一些拿起刀枪是兵,拿起锄头是民的庄稼人。第三,山里人没有购买新鲜肉类之便,只得在十冬腊月将鲜肉腌制存放,以备来人来客时急用,用盐比山外人多,但他们却吃不上官家定例盐,只能吃高价私盐,因此有怨气在所难免。第四,山里田少地多,且多为雷公田,靠天吃饭,原本捉襟见肘,但山里的赋税不比山外平地良田的赋税少,反而更多更重,因此不满,情理之中。

杨河顺就这样胡乱想了一阵,打了个腹稿,却再想不下去,眼前和脑子里满是荷女的音容笑貌。原来只是想到分开就很难过,现在真正做来,更是肝肠寸断,可此事古难全,除了眼里流泪肚里咽之外,无可奈何。

他正一路感伤,天突然暗下来,天边滚过一团乌云,传来阵阵雷声,风过处,沙尘飞扬,禾苗弯腰,树枝摇晃,不一会儿,阵雨倾盆而下,千里群山挂上万匹雨帘,闪电像长剑飞舞,炸雷一声响过一声,震得山摇地动,也将荷女的叮嘱震到九霄云外。

杨河顺眼看雨帘从远而近,急忙从背包里取出伞打开。随着开伞的声响,荷女从伞里掉到地上,嗔道:“叫你不要在半路打开!你怎么不听呢?”杨河顺万分惊喜,答:“你还怪我!我一路只想着你,早把这事给忘了,你又不早讲开你在伞里,不然,砍我头也不打开。”荷女叹道:“天机怎可泄露?这下有麻烦了!尽快捉个有血的东西。”说着冒雨去田头捉了一只青蛙回到伞下,神色严肃,如临巨险。果然,没多久随着呯的一声,一支箭射在纸伞上。荷女随手拔来,却是一根茅草,就将青蛙的血弄出一点沾在上面,手一挥,这草已无影无踪,然后解释说:“这是我爹在追我转回去,不准我跟你走呢。”杨河顺惊奇道:“他怎么知道你走了?”荷女嗔道:“你木啊!我能躲到伞里,他当然就能晓得。都怪你不听我话,等到你家生米做成熟饭,我爹也只好认了。”杨河顺:“那现在怎么办啊?”荷女:“再等等,雨这么大,也走不了。”

正说着,第二支箭呯地又射在伞上。荷女拔下箭,还是一根茅草,叹道:“瞒不过我阿爹,看来是不见真血不罢休了。”说着咬破手指将血沾上茅草,又说:“你的!”杨河顺依葫芦画瓢照她样子做了。她又是手一挥,茅草无影无踪。又等了一阵,阵雨三浪已过,也无草箭再来,荷女脸色与天色相伴放晴,她灿烂地笑着,说:“成了!走吧。”

杨河顺此刻可是百般纠结,论心情,他真想拥抱住着她倾诉千言万语,这些话像武陵群峰压得他放不出气,可他忍住,什么是粘杆儿处?就是做常人难以做,忍常人难以忍,他强忍住,为的是有句话要问。当然,这话与比翼齐飞无关,事到此刻,还有分开的理由吗?没有,只有割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从私情,自不必说,从公也得携手同行了,从刚才的情形看,他的差事远远没有办好,神秘武陵果然十分神秘,而这些谜团只有求助于荷女了。

可是,他是如此放不下她,也就不能欺瞒她。这也许不是粘杆儿处的做派。可他还得问一句,让她明白这一走的后果,他就这样心念万转,可口上不语。荷女见他半天无话,问:“怎么啦?木啦?”杨河顺看着她严肃地说:“我有句话得问你,其实我并不是窝大召杨河顺,但目前也不能讲我是谁。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而这一箭出去吉凶难料,生死难测。”荷女淡然而笑,说:“名字不打紧,不过是方便人家喊罢了。”杨河顺大奇,问:“难道名字不代表身份吗?”荷女:“身份也不打紧。”杨河顺更糊涂了,问:“那什么要紧?”荷女幽幽道:“心最要紧,一根蚯蚓就算与毒蛇住一屋也长不出牙齿,一只狼,你将牠关在羊群里牠还是狼,不会变成羊。”杨河顺叹息道:“话是这样讲,但凡事哪能随心而动?有句话讲得好,只能人就山,哪能山就人?一个人何其渺小!就像现在,天气这样热,谁不想凉快?可老天能听你的吗?”荷女也叹息道:“既然是天意难违,那就听天由命吧!”杨河顺不再说什么,将伞递给她,相依着向乾城走去。

第23章 二度乾城

当天,杨河顺带荷女赶到乾城,还是在南门边来时住过的‘好讲话’旅店住下,然后问店家讨水给荷女洗澡。店小二一听便知这是远客,就说:“我们这里大热天都是下河洗澡,只有冷天才在家里洗。当然,客人一定要在家里洗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不便,一是澡堂已堆满货物,得在客房里洗,另外得稍加挑水的脚力钱。您知道我们用水全靠脚夫挑。”杨河顺:“那女的也是下河洗?”店小二:“一样,只是她们多半到天麻麻黑时才下河,早也不过是黄昏时分,再讲,男女码头相隔较远,并无大碍。”杨河顺:“那我们自然也下河,只是男女码头如何区分?”店小二:“这怎么讲?干净一点的是女码头,脏一点的是男码头,有光屁股顽童戏水的,那肯定就是男码头。”杨河顺就同荷女下河。

路上,杨河顺问:“刚才你为哪样不讲?难道你也不晓得吗?”荷女:“当然晓得一点,只怕他们客家规矩多,不好讲。问一问不更好吗?”两人来到河边,果然有无数光屁股顽童在河里戏水,大概是天色还早,除了顽童,不见一个成人,又见下游码头空无一人,估计就是女码头,说:“看来你得到下面去了。”荷女:“我才没那么多规矩,就与你一起下河。”杨河顺为难道:“你不怕他们笑吗?”荷女笑道:“笑哪样?不过就是下河泡一下,难道你也想同这些伢儿一样脱光吗?”杨河顺:“至少也得脱长衣长裤吧?”荷女笑道:“那就脱呀,你又不是第一次脱。”杨河顺知道她是说自己在擂台上就脱过一次,一时无语,脱去长衣长裤下河。倒是这些顽童不好意思了,蜂拥上岸穿衣裤,然后边走边喊:“男儿办女儿办,办到中间不好看!”荷女灿烂地笑说:“这些伢儿真逗人!他们才多大呀!”

两人洗过后回到自己客房前,杨河顺打开门让荷女先进去,说:“你先换。”她走进去却不关门。杨河顺只得替她关上。一会儿,荷女喊:“好了,你换吧。”杨河顺开门进去见她换了一整套新衣,样式与她赶边边场时穿的差不多,只是更新更亮丽,让人感到整个房间都充满光彩,像什么呢,她若不是坐在床上,而是坐在莲台上,那就像光芒四射的观音大士。荷女看他只顾看自己,催道:“快换吧,我好一起拿下河去洗。”杨河顺:“你看着我,怎么换?”荷女笑道:“那你转过身去不就成了。”杨河顺说不过,就取了衣裤去床帐背角处换好,出来时还是来时的秀才打扮。荷女笑道:“这成戏里的人了。”说着拿上两人换下的衣裤下河去了。

杨河顺则向店家讨来纸笔写奏折:“奏:据查,武陵山原有土匪,均系拦路抢劫平民的山大王,并不与官军作对。而与官军抗争的苗匪吴八月等众,其实是拿刀抢即为兵,拿锄头即为民的庄稼人,故,不能作苗匪论,实属民变。起因大致有三,其一,武陵山虽美,但无限风光在险峰,山高水急,交通不便,田少地多而且贫瘠,曰屙屎不生蛆毫不为过,出产有限,但与山外平地良田相比,山里各项赋税与山外等同,甚至更多更重,因此,苗民多有不满。其二,山里人没有街市居民买卖鲜肉之便,全是冬日将肉腌制,以备他日急用,所耗食盐比街市居民更多,但他们没有国家定例,只能购买昂贵的私盐,苗民因此多有异心。其三,苗民对大清发式多有微词,认为是“雉发”,有违他们祖制,也不愿穿大清服饰,认为对不起他们祖宗。

至于“沟补案件”实属冤案,已找到苦主证实,实系地方上将匪患嫁祸与苗民,原因待查,然,“沟补惨案”成为这次民变之导火索,不容置疑。窃以为,苗民散居山野,并无军队建制,志在耕种,不在庙堂,揭竿而起,事出有因,当以大清子民待之,尔等自会以子民之礼事大清。

诚惶诚恐。

隆阿哥敬呈。

某年某月某日”

第24章,两颗心一样梦

回头讲,杨河顺俩人下河时陈二兰正在路边棋摊子观看下象棋对弈,猛听得传说乾城出了大丑闻,大白天在河里洗鸳鸯澡,人物却都顶呱呱,他一听就疑心是杨河顺,于是一路上去各旅店打听,找到客店来。此刻,杨河顺还没写完,听到敲门声抬头喊:“请进。”随着门开大喜过望,说:“前辈果然尽职,我正要找您老!茶几上有凉茶,请自便,先坐片刻。”陈二兰自去倒茶,说:“职责所在,不敢马虎。上差先忙。”说完坐凳子上喝茶静等。

喝过两盏茶,杨河顺将一封六百里加急军报递给他说:“烦前辈将此折子火速上传。”陈二兰一听是折子,自知是直达圣上,何敢怠慢!立刻站起放下茶杯,接过折子说:“放心!老朽即刻就办!”正欲离开,荷女推门进来。杨河顺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陈伯,这是荷女,我的相好。”陈二兰笑道:“老弟好福气,这真是戏文里人物,不打扰你们,告辞!”杨河顺礼节性送出门:“陈伯好走。”送过陈二兰,荷女也将衣裤晾好,该吃晚饭了。

两人来到大厅点过菜,一时不说话。杨河顺看着她动人的脸蛋,觉得她身上就隐藏着无限神秘,他想,那种摘叶飞花百步伤人的功夫倒见过,可这数里飞草的神功还是头一次开眼。由此推断,战报说苗民的敢死队十分骇人,是导致官军败北的原因之一,这并不是无中生有谎报军情,值得重视。从赶尸上看,那些敢死队其实就是不死队,至少是不倒队。有这样一支队伍,官军如何抵挡?吓都吓死你!

而且,这种事也不是头一次发生,细想起来,由来已久,记不清是什么传就说过这事,说是一个叫刑天的壮士,头被砍掉了,就用双乳做眼睛,挥舞巨斧战斗不止,有诗赞曰: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传记记载了这些事件,但并没有记载其中奥妙。苗胞没文字,但世代口传,保留这种奥妙至今。而荷女很可能就懂得这种奥妙,如能争取她,差事就算完成了。可怎么争取她呢?除了以心换心,还得让她开阔眼界,增长见识,那样才能明白事理,才能作出无愧于大清,也无愧于自己民族的选择。

同时,荷女幼小的心灵里也在打着小九九,从第一眼起,她就再也忘不了这个哑巴牛客,后来知道他不哑,还是一个好心肠,能除恶扶贫的英雄,就更迷恋了,尽管知道阿爹对他心存疑忌,可她认定,一个善人,是不会做恶事的,她痴心不改,不管他是客家还是苗家,只要与心爱的人生活一天,比与自己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要强万远。打擂台后她终于明白阿爹的担心是对的。这个哑巴牛客心深很唻!石山豹不过就是有点蛮力,说不定还打不过我,还莫讲他了,他明明可以正正规规赢两场,可他偏要装神弄鬼取胜,就像客家讲的居心叵测。

但不管他有什么心,我都要用我心换他心,就像戏文讲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啊,为哪样偏就遇上你这冤家,为哪样就割舍不下这冤家?”就算我心不能换你心,我也要生个儿子缠住你,伢儿是根藤,虎毒还不食子呢!荷女想到此,耳根都红透了,只是她低目垂眼,并不知道杨河顺一直痴痴盯着她,不然,她脸色会更红了。

第25章,第一课

一会儿,菜上齐了,一盘青椒牛巴,一盘青椒炒猪肉丝,一碗青椒煎豆腐,一碗莴苣,一碗西红柿蛋汤,一盘火烧辣椒泥,一钵米饭。荷女见没有酒,问:“不吃点酒吗?”在她心目中,这就是结婚宴席了。可杨河顺如何能知?摇头道:“天太热,不吃了,吃饭吧。”说着三拔两咽就将饭吃了,说:“你慢慢吃,不急,女儿吃饭数千数万,都这样的。”荷女不服,说:“那只是讲你们客家三寸金莲。我们苗家不一样,你牛过得,我马也过得。”说完三下五除二,也吃完了。

杨河顺算过账,俩人出店。荷女问:“这是去哪里?”杨河顺:“去看看我阿舅如何?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俩人踩着青石板路往东门外走,那石板早就被踩磨得光溜溜的,几乎可以照出两人的倒影。沿途,人们看见一个白衣秀才摇着折扇俊秀无比,一个黛帕浑身绣花绣朵光彩照人,无不回头观望。

走至文庙,杨河顺特意要让荷女受教一回,说:“进去看看,踩踩状元桥讨个吉祥。”荷女自然在他,跟着走进院门,见青石板铺成的院子很大,中间有一个圆池,池上横着小巧的石拱桥,被称作状元桥,走过此桥,穿过圆门洞又是一个更大的院落,院中是一个大殿,殿里面立着一个一人半高的孔子木雕。

杨河顺用扇子指一指,问:“以前看过吗?认得吗?”荷女摇头,说:“没看过,也不知道是什么菩萨。”杨河顺大奇,问:“坪云离乾城这么近你都没来看一看?这是孔子,孔圣人,儒家的祖师爷。”荷女:“我们只供傩公傩娘。”杨河顺叹息道:“那你得好好学学了,这孔圣人可不得了,他的儒家文化对人的影响可大了。”荷女:“不懂,儒家与客家是一样吗,儒家文化就是客家文化吗?”杨河顺:“那倒不是,客家文化可多了,有荀子、庄子、墨子、老子、孙子等等,可多了!一下子也讲不完。”荷女心想:“不讲也罢,你再有多少子,都抵不上赶快有一个儿子。”可她不好意思讲出来,就问:“那为哪样只供孔子一个人呢?”杨河顺笑道:“这就不知道了,估计是孔子是专门教育人的先生,有一套为人处世的范式,凡是当皇上的都喜欢这种范式,便讲孔子这人教人有方,给他立个庙吧,让大家都跟着他学习,免得到处捣乱。”荷女:“这么讲,那其他那么多子,就不学,不用了?”杨河顺摇头:“不不不!俗话讲,能讲的不一定能做,能做的不一定能讲。像孙子讲的,兵者诡道也,就是讲用兵打仗其实就是讲究计谋的,讲白了就是要骗人的。这就是只能做,不能讲。就说平常生活,也难免需要骗人,但不能讲我要骗你,而只能按孔子的话讲朋友有信。这就是孙子与孔子的差别,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各有妙用。不过这也是大致讲,遇到细事要办时就要复杂得多。但不管什么子,都是一种工具,闹到最后,还是像你讲的,就看一个人的心。”荷女:“听你这一讲,我多少懂一点儿,就像花和庄稼,花可以摆放好看,但当不得饭吃,庄稼可当饭吃,但不好看,又像店子前挂的帘子和吃的,挂的与吃的各管一样。”杨河顺笑道:“有点这种味道,你的悟性很高啊,若生在官家,凭你这倾城倾国之貌,至少也是个诰命夫人。”荷女扁嘴道:“呸,我才不懂你那什么诰命夫人,我只要做你的伴。”杨河顺甜笑道:“那就走吧,叫阿舅给张罗一下。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第26章,乾城浪漫调

俩人从文庙出来,东一句,西一句,出东门至龙老牛的茅舍。他正一个人吃晚饭,用他自己钓来的小鱼煎得焦黄下酒。杨河顺喊一声:“阿舅,才吃饭呀?”龙老牛:“唉,吃了吗?一起吃点?”荷女:“多谢了,我们刚吃过。”龙老牛礼节性说:“再加点吧,喝点酒,年轻人过门三大碗嘛。”杨河顺:“不啦,我吃得太饱了。”龙老牛:“那自己找凳子坐,茶几上有凉茶,自己倒,今天怎么这样打扮?”杨河顺给荷女提过小木凳,又去倒茶,说:“我已对她讲明我是个冒牌货,难得她不看包装只看货,目前我还是杨河顺,你还是阿舅,我就要下沅陵了,临行还得麻烦阿舅给操办一下我俩的事,权宜行事,走个过场就是了,一切从简,一时间也请不到什么宾客,就你与陈前辈就行。她在客栈正好撞见他。”龙老牛还有什么说的,自然照办,说:“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吧?将我这茅舍打扫一下,权作洞房,只是太委屈阿妹了。”荷女淡然道:“没什么,只要真心好,细茶不怕杯子粗。”龙老牛夸奖道:“果然不同普通女子!阿舅很高兴。明天就给办好。正如山歌唱的,只要两人有情义,冷水泡茶慢慢浓。”杨河顺取出一大锭银子给他,说:“那就有劳阿舅。我们回了。你去对陈前辈讲一声,我们明天吃过早饭过来。”说着与荷女走出茅舍。

俩人来到东门,随意登上东门城楼,极目远望,青山苍翠,暮霭已起,微风吹过,稍有一丝凉意。荷女问:“天色还早,做哪样呢?平日里忙惯了,这一下子闲下来还真不习惯呢。”杨河顺:“我们顺城墙回客店,赶快再洗个澡吧,我现在又是一身的汗。然后去看戏吧?”荷女知道乾城有个汉戏班子,讲的是本地客话,容易懂,只是不大有空来看,就高兴地说:“好啊,以前看过一回,演的是什么《捡田螺》,那我们快走吧。”

两人匆匆回到客栈取好衣服下河,此时河里洗澡的人很多,男女界限分明,不敢造次,便分头去男女码头各行其事。

两人洗过澡来到戏园子时天还未黑,只有三五个戏迷坐在场子里讲白话。一看戏目是《窦娥冤》,杨河顺心里不快,走去找班主要改为《西厢记》,情愿多出银两。有钱好办事,班主当然乐意,谁会与钱过不去?但也不敢为银子砸招牌,两全的办法是到开场时问问戏迷们,他们愿意,求之不得,只要有一个不依,银子再多,也不敢从命。杨河顺据理力争,认为先上《西厢记》再上《窦娥冤》,不收他们钱,白看,为什么不肯?班主被缠不过,答应到时尽力周全。

过一阵子,到了开场时间,班主出场说:“各位老板,各位戏友,今天耽搁各位片刻,有位老弟与大家有个商量,有请杨老弟上场。”杨河顺健步走上戏台,双手握折扇抱拳行礼,说:“今天小弟有个不情之情,因是小弟今日订婚,特带相好来看一出戏,没想到是《窦娥冤》,太过悲伤,所以,特与诸位打个商量,先上《西厢记》,算小弟请各位的,然后呢,《窦娥冤》也照上不误,还望大家行个方便。”戏迷们一听,自然乐得白看一场,唯有叫老棍的帮办,是个有名的帮倒忙,说:“那不行,有钱就是大爷吗?随便来个外地人就可以改我们的戏,那我们乾城人的脸往哪儿放?”不知陈二兰何时到的场,站出来质问:“老棍!这老弟还是你家门啦,人家不是与你商量吗?一辈子定个亲,图个喜庆,大家都同意,就你一个人又来抬杠,还讲什么脸面!你老棍帮倒忙给乾城人争得好大脸面!”一物降一物,陈二兰在乾城也混成老油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闹起来,无牵无挂毫无顾忌,那些拖家带口的谁不忌惮三分?再讲,他乐于助人得人心,又与官府有往来。因此,老棍见陈二兰站出来说话,不敢理论,知道他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就心虚道:“在你们,在你们。”杨河顺立刻说:“多谢各位,多谢各位!那就开始吧。”

杨河顺做东,自然被请到前排雅座,他谦让一回后坐下。荷女跟着在他右边坐下。随着一阵锣鼓催琴弦,张生,崔莺莺先后登场,戏迷们自有一套看法,什么时候该安静,什么时候该喝彩,他们显得很是在行,场面因此很热闹,戏子们也因此更卖力。荷女可不懂这些,只是觉得客家这‘边边场’十分麻烦,诗来诗去的,还得有个红娘帮传递,最后还得中个状元,不然亲事就黄了。当然,她只是在心里想,表面上一直静静地在看戏。

看过戏出来,荷女问:“戏里都是真的吗?”杨河顺看她天真的样子,十分疼爱地笑道:“黄金无假,戏无真,当然是假的了。”荷女:“那他们还那么喜欢看?”杨河顺:“所以讲唱戏人是癫子,看戏人是呆子,当然,也有真的地方。”荷女嗔道:“你又是假,又是真,到底是假是真?”杨河顺想一想后说:“说假嘛,戏里的事不一定完全是事实,有很多地方是编造加工出来的,不然得了!就说你们苗家,没有文字,更莫讲诗词传情,若真如刚才戏里那样才能相好,那就成不了家了。说真嘛,也不是完全凭空瞎编,多少也有点真事,然后就添盐加醋拼凑拢来。我这样讲,不是说有文字与没有文字一个样,不是,文字是一个先进的工具,每个人,不论他是什么民族,都应该掌握。就像你,更应该赶快识字,万一我有事外出,需要写个信给你,你看不懂,就得找先生帮看,有点什么私事,你还不知道,外面先传开了。”荷女天真地说:“我缠死你了!你莫想离开我。”杨河顺笑道:“伢儿话,做事的人不可能天天守在一起。”荷女:“到时再讲吧,听说读书很苦,很多人情愿挖地也不愿拿笔。”杨河顺:“那是人家摆龙门阵,还讲写文章比生孩子还难呢。其实没有那么玄乎。当然,你若要成为大家,开宗立派,那还是很难的,若只是识文断字,没那么难,不过就像学唱山歌一样简单。”荷女:“真的吗?那我赶紧学,你教我。”杨河顺:“这容易,平常学童一天学一个字,看你这样聪明,我又全天守着教,不用多久,你就可以看书了,就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俩人说着回到客栈,坐下喝了一会儿茶。杨河顺心想,以苗家习俗,现在睡在一起顺理成章,但为了促进她接受皇家礼仪,先分铺为好,就说:“天色不早了,睏觉吧。”荷女默默上床朝里躺下,却半天没听到他过来,又听他在摆弄绳索什么的,问:“你在搞哪样?你不来睏吗?”杨河顺:“其实,我很想来的,可还没拜堂呢,我得挨到明儿。”荷女转过身来,羞红了脸,说:“你们客家就是规矩多,那你睏哪里呢?”杨河顺:“绳子上。”荷女奇怪道:“那能睏吗?不如打个地铺。”杨河顺:“能!”掌稳绳子躺上去,心想:“要人家信服你,你就得比人家强,你能隔山飞茅草,我也得露一手儿凌空睡绳子,不能输你一招啊。”之后,俩人东一句,西一句说话,直到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杨河顺起得较迟,见荷女早起来坐那儿打袜垫,嗔道:“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荷女:“我想不用叫,等你跌下来自然就醒了,可巧了!你一直没滚下来。本想给你做一双新鞋的,一时也找不齐布料,只好先做一双袜垫吧。今后再做鞋。”杨河顺:“不管的,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我写封信就去吃饭。等得起吗?”荷女:“不饿,等你。”他就找出纸笔写道:“娜梅朵小妹:我在武陵山办差时结识一奇女子,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彼此相敬,后又相爱,已结连理,其中曲折容后细说。现特写此信,解除婚约,以便小妹另择佳婿。并请代向家人善加解释。”然后落款,封信,说:“好了,吃饭吧。”

俩人吃过早饭,算过房钱就去龙老牛住处。此时,龙老牛和陈二兰早将茅屋装点完备。贴上大红喜字,挂上百年好合之类的对联,尤其是床帐装点,带有浓厚的山里人风味,被子大红,床单鹅黄,蚊帐漆黑而且厚,抵得上一层壁板,即使房子破得只剩屋架子,也可高枕无忧。杨河顺自然是千恩万谢。龙老牛作为阿舅,只顾向荷女道歉,说:“及时急忙,实在委屈姑娘了,按理应该搞个大花轿接你过来,可不得不从简,房子也不成个房子。”荷女笑道:“不要紧,山里人早看惯了的。”龙老牛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的确,山里人的茅屋有很多还不如他的结实。陈二兰就不知情了,说:“我叫他用我的房子,他就是不肯,虽说小一点,但到底还是青砖青瓦木板房啊。”杨河顺笑道:“这就很好,正如传说,千根柱头落地,夜点万盏明灯。你二人自然算不上七十人做饭,八十人挑水,但五十人做饭,六十人挑水还是讲得过去。”陈二兰:“老龙还没到六十吧,最多五十九吧?”龙老牛:“虚岁是到了的。好了,言归正传,人也齐了,菜也好了。开席吧,人虽然少,气氛不能少,平日里也难得在一起喝酒,今日咱们正好痛痛快快喝一场。”说着摆好酒菜,各坐一方,一直喝到上灯时分,由陈二兰主婚,龙老牛坐高堂,拜过天地,送入蚊帐。之后,龙老牛自然去陈二兰处借宿,两人都有酒了,龙老牛一边反扣房门,一边用满语自言自语:“床上恩爱难忘,战场干戈何挡?愿长生天保佑你们。”

第27章 一路美景一路风

第二天,两位新人早早就起来,荷女去热饭菜。杨河顺收拾行李。但等到一切弄妥当,也不见两位前辈过来,只得先吃了,收拾好碗筷,不辞而别。

杨河顺背上行李带荷女来到码头,看见他事先租好的木船早已等在岸边,就一边与船老板打招呼,一边扶荷女上船,将行李放进篷子,然后走出来看着荷女说:“到这时候了,我得给你讲我是哪个——”荷女淡定地打断说:“不用讲,我晓得了,昨晚你阿舅酒后吐真言,他临走讲了一句话,不是客话,也不是苗话,说明你不是客家也不是苗家。可我讲过了,不管你是谁,我都缠死了!我不相信,除了打仗,就没有别的事情做了吗?”杨河顺先是惊奇她超凡的听力,自己都没听清,她却听清了,然后苦笑道:“谁不这样想呢?我只是担心人力难以回天啊!你既然这样讲,那,船家!开船。”

船应声而动,杨河顺与荷女去船舱坐定,说:“你既然提到这话,我也不必再有什么隐瞒,打开窗户说亮话,你既然晓得我是哪个,那也就晓得我的差事,我当然不光是为打仗而来。但国家纲纪不同于江湖道义,是非取舍,不会以恩爱情仇做度量,讲白了,打与不打,得看双方的态度,假若,我是说假若,苗家要做国中之国,那战事不可避免,谁也阻止不了。

可是,我来这里这么久,看了这么些日子,没有这种迹象,所以不打也是有可能的,这就要看苗家是不是愿意臣服于大清了。国家的事就是这样,一山不容二虎,有武银子自己当王,没有武银子,就得当臣民,安分守己,更不能造反,不然,自然就会打仗。”荷女:“苗家住在深山老林里,并不想做王,只是想有一个太平日子,只是想有一条活路,容不得人家拿苗子当牛整,更容不得人家将苗子当土匪杀。”杨河顺:“天下不公平事很多,也不是苗家独有,有事可找官府嘛,地方上都有衙门。”荷女:“你站着讲话不腰疼,事情就是官府办的,你还找官府?”杨河顺:“你这话不对。一棍子扫一船人,一个地方衙门只是官府的一个代表,而不是就代表了整个官府,地方上可以代表朝廷说话,但地方上讲的话并不一定都是朝廷要讲的,也就是讲,地方上有错,不能算在朝廷头上。我晓得这次苗家民变事出有因,‘沟补寨抢牛一案’疑云重重,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也希望得到你的支持。”荷女:“我能做哪样?”杨河顺:“你能做的事很多,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能看清怎么做才是真正对苗家好。”……

说话间,船早出乾城地界,进入泸溪县,河面越来越宽。杨河顺看见木船显得越来越小,换了口气道:“好了,这一下子也讲不清,即使讲,你也不大信服,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该怎么做,等你日后看好后再作打算。现在嘛,你难得闲下来一回,别斗嘴了,好好看看景色,你们这里虽然交通不便,但景色很美。”荷女:“真的,这河真大,这里的山比我家的山又有点不一样,前两年与你们官军打架路过这里,可当时谁还顾得上看呢?”杨河顺:“据说,你们打到泸溪,你阿爹看到河面如此之宽,以为打到黄河了,就撤兵了,有这回事吗?”荷女笑道:“这,我一个伢儿家,怎么会过问这些事?”杨河顺也笑道:“那讲,城门是你阿爹用八十三斤关公大刀砍开的,是真的吗?”荷女笑得更响亮了,说:“你不是讲,兵者,诡道也,这样讲没什么不好。不过我给你讲也没什么打紧。其实,我阿爹早派人混入城中抢门,他接到信号从外接应时城门正好被打开,外人不知内情,就说是被我阿爹砍开的,可你见我阿爹有关公刀吗?我阿爹用不着刀,一草一木在他手里都是兵器。”杨河顺听后有一种输棋之感,为了扳回一局,就说:“哦,是这样,既然你讲了一个答案,那么,他打到泸溪就退兵这答案等到了沅陵后我来讲,到时你看对不对?”

两人就这样一路观光一路说话沿河而下,过七日到沅陵上岸。这里是武陵山脉边沿,地势平坦,一望无边,虽然有一些小山包,但高不过数丈,正好用来安营扎寨和放马。此时,稻田里的稻子正青,就像一个千里棋盘,而营帐就像棋子散落其上。

第28章,用心良苦

午后,杨河顺带荷女来到一个最大的营寨前,对守门兵士说:“各位军爷辛苦了,请问帅帐在哪?”营寨栅门前站着四个年轻兵卒,见一个秀才带着一个天仙般苗女儿,三分反感,七分嫉妒,喝道:“去去,看好了,这里是兵营,不是客栈,更不是苗子的边边场。”杨河顺变色道:“你们好不晓事,不讲也罢了何故出言不逊?”兵士们大热天守门正烦着呢,哼道:“耶嗨——叫你走,你不走,拿着自在不自在,老爷我是痨猪娘挨痒正找不到岩头,你却来自找晦气,快滚,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杨河顺让步道:“好好,我也不与你们理论了,我只找你们头儿行了吧?”兵士们只以为是找他们头儿告状,一个兵士大怒,骂道:“哟呵,你还来劲了!看来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说着上前推人。杨河顺使一招擒拿手将其反剪过来,哼道:“好大胆!还敢动手!”近旁两兵士见状一起扑上来。杨河顺将手上士兵推向右边扑来的士兵,又一个顺手牵羊将左边扑来的士兵跌个狗啃泥。

另一个士兵看事不妙,急向一个大帐跑去。杨河顺跟上,估计那就是帅张。果然,他还未到帐前,那士兵跑进去带着一个将官出来,从穿戴看是一个总兵。他喝道:“是何方神圣!敢闯我大营!”杨河顺朗声道:“是小生要见将军,敢请入帐说话。”总兵毕竟见识高一些,说:“请!”杨河顺交代荷女道:“你稍等一下,我一会儿就来。”然后进帐篷。

因是午休时间,帐篷里就总兵一人。杨河顺向他出示腰牌。总兵吓得面如土色,问:“不知上差到本营所为何事?难道是下官有何不当之处?”杨河顺自去凳子上坐下,说:“你不必惊慌,你等有事也用不着我们来办,我是为其他事而来。”总兵听后放下心来,去倒上茶端上,问:“那找下官有何吩咐?”杨河顺清一下嗓子,说:“我受命了解苗山民变详情,探究解决方略。来你营只是了解一下目下的战斗力,烦将军安排一次实战操练。”总兵为难道:“恕下官不敢奉命,不见令牌,军马怎敢妄动?”杨河顺:“这,我知道,只要搞个例行操练,又不要大动作,列队看一看,弄几匹马跑一跑,再放几炮,炸倒几棵树就行了。”总兵:“这倒好办,那何时进行?”杨河顺:“这由你安排,只在这几天就行。”总兵:“那就后天吧,明天有点仓猝。”杨河顺:“那我后天黎明来,天气太热,迟了兵士们也受不住。告辞。”总兵:“不在营帐里住吗?”杨河顺:“不方便,我还带有女眷。只烦将军借一马即可。”总兵既出帐对刚才报信的士兵说:“去牵一匹马给这位兄弟。”士兵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牵来一匹白马。杨河顺骑上马,问明小镇方向,弯下腰,双手托住荷女小蛮腰轻轻一端将其举上马背,抽一鞭子绝尘而去。那士兵见状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第三天黎明,杨河顺骑马带荷女如约而至。这总兵则全身披挂等在那儿,见两人入账,问:“一切准备完毕,即刻就去吗?”杨河顺:“当然。”三人出帐,门外早备有三匹马,可荷女不会骑,还由杨河顺带着,总兵自骑一匹。三人向操场驰去。

片刻,三人来到操场,这是几个平缓的小山丘,五千士兵中有两千骑兵排列山顶,其余为步兵排列山腰,但见旗帜鲜明,盔甲整齐,数千之众安静的可以听到掉针之声。杨河顺赞叹:“真是训练有素之师啊。”总兵:“要训话吗?”杨河顺:“不不,我怎能随意出面?开始吧。”总兵大喝:“开始!”传令兵挥动旗帜,步兵冲杀一阵,然后列队回营,骑兵则直接向营房冲杀而归,最后是炮兵用十门红衣大炮向一片小树林开炮,片刻,这小林不复存在。杨河顺赞道:“好!辛苦了。晚辈告辞。”总兵:“下官不送了。”杨河顺:“马匹用完给你放在驿站。”总兵:“区区一马何足挂齿。”望着他两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不知唱的哪一出?”

杨河顺带荷女找到驿站,交割了马匹,留下姓名,交代他们若见京城来人,可去客栈叫他,驿馆兵差问:“去何客栈找您?”杨河顺嗔道:“才要去找,可这里有多大点地方?你难道找不到?横竖你去县上最大的客栈问就是。”

从驿站出来,杨河顺问:“看过官军阵容,你有何想法?”荷女跟着他东跑西颠,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反正人演戏,人看戏,人在戏中,戏在人中,看完戏后,自会了然,所以一路上不多问,不多讲,默默看在心里就是,此时听他问,就说:“你不过就是想夹毛毛虫吓三岁伢儿呢!”杨河顺摇头道:“不是吓你,而是让你明白一个字,那就是和,无条件和。现在可以给你讲,当年你阿爹为什么打到泸溪就退兵,并不是误认为已到黄河,而是清醒地看到大清炮队和骑兵在平坦地区的威力。所谓打到黄河之说,不过是个借口。”荷女叹气道:“我是你婆娘,你讲哪样,我都可以依你,可我不能代表苗家,你也代表不了朝廷。讲到和,那还用讲,我跟着你就是等望和,可我俩在这里讲有用吗?无条件也是不可能的,至少也得有一条活路。”杨河顺笑道:“有用,只要你有这心就有用,我已经向朝廷奏报谈和一事,钦差应该很快就到。我目前的差使就是等京城来人,再就是教你识字。”

荷女在来时的船上已学了不少,觉得好玩,又觉得空谈和也无多大益处,就说:“是该抓紧学,不然又都退给老师了。”然后,俩人在县上找到本地最大一家客栈住下,每日教书识字,晚上就上戏园子看戏。

再讲,在杨河顺下沅陵的同时,他发出的奏折也日夜兼程送往京城。乾隆看过后朱批:“赋税可减,盐例可补,服饰可宽,但发式乃国之令律,不能改。发可见,心难测,发之难舍,何以示诚?”至于是招抚,或是征服,他并不乾纲独断,而是交庭议,以当今讲法就是民主集中制,可帝王的做派另有妙用,所谓投石问路,然后闻钟鼓知雅意,见一斑窥全豹。

果然,朝廷文官武将看过乾隆朱批后在乾清宫各执一词,主招派是以刘墉为首的文官,认为能招不战,乃国之大幸,黎民之福。主战派武多文少,以和珅为首,其背后就是和琳、额勒登保、总兵尹德禧、道台王嘉宾。他们认为只有征服才能显示大清虎威,才能为那些战死的官兵报仇雪恨。

主战派里又各有小九九,大致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真正想为那些在武陵山战死的官兵报仇。第二种是为了利,担心招抚成,则私盐财路断也!第三种则是额勒登保,他本来心存招抚的,却咽不下苗女夺婿这口气,加之女儿羞怒成疾,茶饭不思,因而也顾不得圣意如何,力主征服,这样才能夺回女婿。

而乾隆就像舵手,等两边拿桨的都划起来,他再最后定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内务府额勒登保为招抚钦差,着粘杆儿处隆阿哥为通事,刻日赴苗疆平定民变,着和琳为第二任征苗大元帅,在武陵山周边的滇、黔、川、鄂、桂各省就近调集兵马整装待发,随时听用。”圣旨既下,各部立即分头行动。

先说额勒登,他保动用了两辆马车,自乘一辆,用另一辆装着肃静、回避之类的牌儿旗儿,其他人员全部骑马,一路快马加鞭向沅陵疾驰。在他车上还坐着有一位白衣书生,那就是女扮男装的娜梅朵,她要去会会这位抢走自己未婚夫的妖精!看到底是什么鬼样子?若真是比她娜梅朵强也罢了,不然就是一刀结果了她,还要骂一句,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什么跟本小姐争?叫花子进茅厕——讨屎!

因天气太热,一队人马日落而出,日出而息,穿城过县,不一日抵达沅陵驿站。

第29章 一江明月

杨河顺已对驿站有交代,所以,额勒登保早晨到达,他在响午就接到消息,因考虑到他们鞍马劳顿,没有马上去惊动,一直等到下午,问清钦差起床,才去相见。

此时,额勒登保正坐客房喝茶。杨河顺敲门进去,抱拳道:“恭请圣安。”额勒登保抱拳回道:“圣躬安。”然后站起说:“圣上口谕。”杨河顺左右手各拍三下后下跪。额勒登保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额勒登保为招抚钦差,隆阿哥为通事,刻日赴苗疆平定民变。”杨河顺照例山呼:“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额勒登保坐下,说:“坐吧。看茶。”等随从上茶后问:“你情况熟悉,对招抚一事有何筹划?”杨河顺:“筹划谈不上,只是提供所见所闻,供您定夺。苗民散居在各山各寨,并非占山窝居的土匪可比,对于土匪,要谈要打,找到巢穴即可。苗民不同,得先放信,约好九山十八寨大小头领会齐,然后才可谈事。”额勒登保觉得有理,说:“就这么办,这事就交给你了。”杨河顺:“得令!”站起欲离去。额勒登保咳漱一声道:“且慢,差事就这样定了。现在得说道说道私事,娜梅朵也来了,叫她来你们自己谈吧。”杨河顺对这事已经想过千遍万遍,不慌不忙地说:“还是别见吧!既然已经伤害了旧交,何必再刺痛新人?见与不见都是我辜负了您老的厚爱,对不起娜梅朵的情分,但这不是我的本心,实在有不得已的缘由。”

接着,他将与荷女相遇相知相爱的全过程,一五一十老实交代。最后十分抱歉地说:“其实,我对娜梅朵并不是变心,即使是此刻,初心不改。可我对荷女也不是假意,她是一个奇女子,无人能抗拒其美,再讲,不论是招抚或是征服,她对双方都十分重要。圣上的爷爷曾说过,大清是皇家的,反过来讲皇家也是大清的,所以阿哥们就得浴血战场,公主们就得洒泪情场。主子尚且如此,奴才又当如何?”额勒登保听他祭出这等法宝,不论真假,都奈何不得,万分怒火都化成十分心痛,很不心甘地说:“明白了,别说了。是啊,有多少公主为了国家去和亲,远嫁万里之遥,终生难回家一次,这是主子之痛,奴才之羞啊,但愿招抚成功!老夫祝福你们。可招抚不成又当如何?”杨河顺:“开弓没有回头箭!苗家最反感欺心,难道我们满人莫不如此?”额勒登保苦笑道:“去收拾吧,我们明日吃过早饭出发。娜梅朵那儿老夫去说。”杨河顺:“那就让您老费心了,告辞。”

晚饭后,额勒登保洗过澡后特地去女儿房间说话。正好,娜梅朵也洗漱过了,正坐房里喝茶。他问:“累了吧?叫你别来你不相信,这下尝到什么是辣子水了吧。”边说边在凳子上坐下。娜梅朵给他倒上茶,说:“不累,您都吃得消,我还怕吗?”额勒登保:“我有话跟你说,隆阿哥已经来过了。讲了你们的事情。”然后将杨河顺的话重复一遍,最后说:“事已至此,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娜梅朵哼道:“我还没见到那什么荷女,糯米,这么会粘人!我不走!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妖精?顺眼也罢了。不然一刀将她砍成小米。”额勒登保摇手道:“那使不得!使不得!那样一来就不要去招抚了,直接派兵就是了。可为父怎么向圣上交差?”娜梅朵笑道:“也只是说说,未必就真砍了她?再讲,你让我一个人回去就不担心啊。”额勒登保微笑道:“说的也有道理啊,我只是担心你们在一起会难为情啊。”娜梅朵问:“你是讲他还是讲我?我是不会,而我都不会,他还会吗?不用担心。”额勒登保:“眼下正办差,我看你们各自回避的好,就算是陌路相逢,你做得到吗?”娜梅朵笑道:“当然做得到!我不会再去喊他,他喊我还得看我耐不耐烦答应。”额勒登保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权且当真吧,说:“这就好,好好休息,明天得坐船赶路。”说完回自己房间歇息。

当时杨河顺从驿馆出来回到客栈对荷女说:“招抚钦差已经到达,明天就走你们苗山。”荷女问:“什么招抚钦差?”杨河顺:“就是代表皇上与你们苗家讲和的人,一旦讲好,就不再开战,满苗都是一家人。”荷女一听满心欢喜,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说:“我果真没看错你,苗家都会记住你的好!”杨河顺没想到她力气如此大,几乎晕死,吃惊不小,心想:“幸好我是有功夫的人,若是平常人被她这一抱,那非散了架子不可。”就说:“哎呀,轻点,我快放不出气了。你也别高兴过早,讲和又不是单方面的事,还看你们苗家怎么讲。也不必记我的好,这都是皇恩浩荡。”荷女天真地说:“我们苗家还用讲吗?都是种阳春的人,谁会欢喜打架呢?”杨河顺忧心地说:“但愿如此!”

第二天,杨河顺带荷女去码头会齐。额勒登保等人早已在码头等候,看见他二人走来,无不为荷女的美丽而惊叹。额勒登保一边在心里感叹:“果然是天上一般的人儿!”一边拉过杨河顺说:“老夫已经对娜梅朵讲了,她深明大义,十分理解,但为避免节外生枝,见面就做为陌路相逢为好。”杨河顺:“最好!”说着走过去拉荷女过来介绍道:“这就是钦差大人,这就是荷女。”荷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对老人甜甜地笑。额勒登保微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你们上第二只船吧。”说着率先登上第一只木船,其他人员先后上船。

一行人日出而行,日落住店,早到四大古镇之一的浦市。这里是武陵山南下的水陆枢纽,商铺林立,集市繁荣,少不得要在这里下榻。

第30章,一江雾

额勒登保看中江边的一栋两层楼客栈,这是一个四合大院,门朝街市,背临河水,楼上临街和临河的客房都有阳台。荷女看惯了江南水乡,便选临街的楼房,站在阳台往下看,全镇就像一个大蜂巢,那人就像蜂巢上的蜜蜂,密密麻麻的,热热闹闹。娜梅朵看惯了闹市,便选临江的楼房,站在阳台看,万里青山如海,千里沅水如练,出武陵,奔洞庭,走长江,那些来去的船儿,就像漂流的树叶,那些在码头上进出的人,就像在蜂箱口出入的蜂。额勒登保有了点年纪,更愿住在地面客房,方便踏实。其余随从当差,并不挑拣,但凭店小二安置,能吃好睡好就是。

夏天日长夜短,月亮升起太迟,尽管亮如白昼,夜色美不可言,但一行人早已呼呼睡去。

约至三更过,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谁?有刺客!”杨河顺一个激灵,也来不及穿戴,登上鞋,就往楼下跑。月光下,看见楼下的随从也只穿一条短裤一双鞋在四处搜寻。额勒登保因官体要紧,穿戴整齐才开门出来问:“刺客在哪里?抓住了吗?”随从们一个个摇头说:“没有,影子都没看到。”“难道是谁在喊梦?”额勒登保摇头说:“喊梦哪能有这样大声音?”杨河顺眉头一皱,说:“看样子,他们意不在钦差,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说着急转身往回跑,到边时看见自己客房门口躺着两个蒙面人,都是手握短剑。而荷女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沿边上严阵以待,看见他回来,问:“你那里有几个刺客?我这里有四个,门口两个,阳台上两个。”杨河顺二话没说立刻去阳台上看,果然还躺着两个同样装束的蒙面人,松了口气,去取衣裤穿上。额勒登保带着随从跟上来,见刺客已被制服,就说:“没事了,有女眷,都穿了衣裤再看,要么就先睡了。”

可谁还睡得着?一会儿都穿戴整齐上楼来查看究竟,个个都心怀疑问,不过片刻功夫,也无格斗声响,就悄无声息地被制服,这是什么手法?可他们不看则罢,一看就更是一头雾水,只见四个刺客的咽喉上都插着一根稻草,无不奇怪道:“这不就是铺床的稻草吗?”“谁说不是呢!昨天我讲腰疼,店小二还特的给我加了新稻草。这是哪门子功夫?”“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飞花摘叶。”随从们七嘴八舌说着各自的猜测,而额勒登保已心中有数,事实证明,杨河顺说的苗傩神功并非虚言,荷女对双方都事关重大之论也非文过饰非,至于重大在哪儿,目前尚不清楚,但至少目前已经有人在惦记她,那就不能等闲视之!想到此,看见娜梅朵也穿戴好过来探看,已有计较,即说:“朵儿,你陪一下荷女。我与隆阿哥说点事。”然后带杨河顺回到他的房间。

两人坐定,额勒登保问:“有何见地?可看出是何方鬼怪?”杨河顺:“他们衣着是短打紧身。但不像绿林中人,从头部印记看,更像常年戴顶子的军人。他们急着要在钦差身边动手,说明他们很急,即不为钱财,也不为私仇,必定与招抚有关。”额勒登保:“看来,有人不想让荷女活着回去,本来就有很多人反对招抚,可圣意难违,他们明的不行,就另使暗手,以阻扰招抚成功。可主战的人很多,不知是哪一路如此着急?说实话,老夫原来出于一点私心,也是主战的,但不会违背圣意,不会违反国家纲纪,所以心里想是那么想,但行动上还得维持招抚事宜。现在看来,更应如此。这些刺客既然蒙面,那必定是见不得人的人,他们后面更阴险,所谓能使鬼伎俩必是鬼蜮怪。”杨河顺:“我心里倒有点数,但死无对证,没有证据没法确定。”额勒登保:“那只有等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保证荷女的安全,使招抚能顺利进行。”杨河顺:“现在看来,要明着来不怕,荷女完全能够自卫,只怕暗中下毒,防不胜防。”额勒登保问:“他们剑指只在荷女,可他们又怎么认得?难道这些刺客都是她家乡的熟人?”杨河顺:“不会,苗家人常年穿草鞋,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未必认得,不过是认她的衣服罢了。”额勒登保拍腿道:“这就好办,叫她穿上满人衣服,与娜梅朵一样,投鼠忌器,量他们也不敢谋害钦差之女。那如同谋害本差,是要灭九族的。”杨河顺担心道:“已经对不住娜梅朵,怎么好让她搅进来担风险?”额勒登保:“没事,她虽然任性,却通情达理。我去对她讲,你去对荷女讲。”杨河顺觉得此计很好,说:“就依前辈。”

两人回到楼上,额勒登保叫上娜梅朵去她客房,坐定后说:“女儿啊,老父有话问你,说实话,你还恨荷女吗?”娜梅朵快人快语,说:“恨!开始恨死她了,可一见面,气就消了一半。她真的很美,美得不得了!又见她很好玩,那么高,却才十几岁,对谁都甜甜地笑,不知怎的,心就软了,一点气都没有了。现在真的是有点爱怜,一点点!真看不出!她功夫那么好!神啊!证明隆阿哥讲的是真话,她让人无力抗拒,她真的好逗!挥手之间就要了四个刺客的狗命。何等快意恩仇!可她一直在流泪,浑身发抖,想不到吧?真逗!”额勒登保:“你这样想就好。为父当初也有气,但绝不因私而废公,更不答应那些刺客的做派。因此要着意保证小荷女的安全,以便使招抚大事顺利进行。为父与隆阿哥合计了一下,眼下明刀明枪是不怕了。只是暗箭难防,所以问你能不能援手啊?”娜梅朵:“我能做什么呢?谁又能够杀得了她?找死啊!”额勒登保:“这我知道,刀枪是奈何不了她,可下毒就难讲了。不过,为父想,他们意在荷女,绝不敢对堂堂钦差之女下手,所以有个计较,让她与你都穿上咱满人的衣服,玩个母鸡护小鸡的游戏,让他们无从下手,你敢不敢?”娜梅朵:“这有什么不敢?谁叫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呢。就算为朋友两肋插刀吧。不过,万一遭到毒手,那得算为国尽忠哦!”额勒登保笑道:“好,不愧为爱新觉罗的子孙!不过放心,为父怎舍得?凡一食一饮,你两不要急,看着我们用过,你俩再用,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那边,杨河顺握着荷女的手再三安慰:“不必紧张难过,你不出手,那现在躺倒的就是你,而他们是不会难过的。只是当时该留个活口才好,现在也不知道这些杀手的背后是哪个?还有没有同伙?下一步还有什么计划?”荷女情绪稍定,说:“一时急,哪还想得到这么多?又不是做惯这种事情。”杨河顺:“我刚才与钦差大人合计过了,有人在阻扰招抚,用意明显,想将你杀了,再去苗山生风,那时你阿爹不明真相,必然死战,招抚自然告吹。”荷女:“幸好他们没得手,生不了风。”杨河顺:“有头次,就会有二次。为安全起见,等会儿你换一身衣服,再给你找个伴,与你穿一样的衣服,让他们找不到下口的地方。”荷女淡定道:“不用,我不怕他们。”杨河顺:“我知道,但那是明刀明枪!你不知道江湖险恶,人家还有很多阴招防不胜防,就比如冷不丁往你碗里放点毒,你就是有天大本领,也照样完蛋。所以,只有让他们找不到你,就无从下手。”荷女问:“你是叫我穿上兵差衣服,混在他们中间?”杨河顺笑道:“不,你再怎么装扮,都还是女相,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况你头顶又没剃发,没法扮作兵差。只叫你穿上满人衣服,一下子有两个满家姑娘,即使他们怀疑你是其中一个,但也不敢轻易下手,等他们搞清楚时,我们也早到边了。”荷女心有不忍,说:“这合适吗?怎好让人家跟着担惊受怕?”杨河顺:“和事,和事!和三老弟和四。他们是要拿你开刀,又不是她,有她陪着,他们不好下手,两人都没事,没她陪侍,他们就会下手,两人都险,因为万一下毒下错了,下到她碗里了,或者是阴差阳错,她将你的碗错当做她的碗拿去用了,一吃,照样完蛋。”荷女笑道:“就你会讲,那就依你们吧。”

正说着,娜梅朵拿着两套满族服装与额勒登保走进房。杨河顺站起介绍道:“这是钦差大人的女儿娜梅朵。从现在起由她陪着你,吃住都在一起,我晚上值夜。额伯父看这样安排可好?”额勒登保:“很好,我会再加几个人轮值,再就是你们俩在生人面前尽量少说话,也就六七天,很快就到边了。”荷女瞟一眼娜梅朵,悄悄扯杨河顺衣服问:“他不是男的吗?”杨河顺笑道:“当然不是,不过是女扮男装。”荷女走去接过衣服说:“那就难为你了。”娜梅朵叹气道:“没什么,谁叫我们有缘呢。”杨河顺看他们搭上话,放了心,说;“你们还是去娜梅朵房里睡一会儿,天亮还得赶路,这里现场莫动。”额勒登保:“就这样,不用动,让地方去清理吧。都去睡一会儿。”娜梅朵带荷女去她的客房。额勒登保回自己客房,临走问:“阿哥上我那里躺一会儿?”杨河顺:“不,我就在院子里打会儿坐,天也快亮了。”说着拿了一张椅子去院中打坐。

天亮后,额勒登保带队早早登船,事先派去采买早点的随员随后到达,打开食盒,可见热乎乎的馒头包子和稀饭,还有大葱。

一夜折腾,随员们也等不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多是北方人,馒头就大葱,也算是可口的早餐,又凭空多出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旅途又变得有意思。

第31章,乾城风韵

从浦市上船后,杨河顺夜里与兵差们值夜,日里在船上睡觉,全队一日三餐并不固定,或在旅店吃,或在船上吃,小心提防,总算一路无事,平安抵达乾城。

因县令早被吴八月打跑了,驿站更是空空如也,即便是钦差大人也没人迎接,只得自己找一个路路通客栈住下。好在老板还算晓事,殷勤招待,着意巴结,额勒登保肝气稍顺,安心住下,等候杨河顺先行联络。

当日晚饭后,杨河顺带额勒登保等下河洗澡,因他们多半是北方旱鸭子,只得去城北小河才安全。荷女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带着娜梅朵走在前面,一行人出北门向小河走去。北门到小河有两里多路,铺了一些青石板和卵石,有一米多宽,两边是稻田,穿过稻田就见河水如练,从这山里飘来,又在那山里飘去。

到了河边,那景色又有不同,河水静处,鱼布石上,翠鸟如雕,响处,棒锤挥散着嘻笑,飞燕为浪花伴舞,对岸,沙滩细柔,绿茵成毯,有稻田相邻,滚动滔滔绿浪,一直连绵至青山之脚,山顶白云飘动,还有一只鹰在盘旋。

小河自然也分男女滩头。杨河顺等去了上游滩头。荷女带娜梅朵去下游河滩。

杨河顺走到滩头时看见龙老牛正在前面河湾钓鱼,就走过去招呼道:“阿舅一向可好?是碰巧?还是专等?”龙老牛:“好好!小老儿悠闲着呢!不像上差忙,自然是在此专侯。有两个消息对你讲,一个是传闻荷女已死。”杨河顺:“这已经想到了,有人不想她活,好借此生风,可他们没得手,她就在下面。”龙老牛:“第二个消息是讲你另寻了新欢。”杨河顺哼道:“这倒没想到,这些家伙胆子也太大了,为达目的,什么损招都敢用。”龙老牛:“老朽认为,你这次去苗山很危险,最好带上荷女辟谣,以免出现意外。”杨河顺笑道:“那倒不必,我代表朝廷,又不是探亲,再讲,还不知道人家认不认我这姑爷!放心,吴八月不是一般的鲁莽人,我与他又有师徒名分。”龙老牛:“他不是,可其他人就难讲了,你不带她也行,可以叫她先回去疏通,以防万一。”杨河顺笑道:“多谢阿舅操心,还是我自己去,朝廷招抚,很严肃的事,要她出面成何体统?”龙老牛叹息道:“也是啊!愿长生天保佑你。小老儿告辞了。”杨河顺说:“阿舅好走!”目送他收起钓竿离去。他也自去洗澡,不必细说。

回客栈路上,杨河顺对荷女嘱咐:“我明日就去见你阿爹他们,约定商谈招抚事情的日程,你要多加小心,不要一个人出去。娜梅朵,麻烦你多加照看,毕竟你阅历要比她多。”娜梅朵笑道:“放心吧,我早将她当姐妹看了。”荷女:“为哪样不带我一起去?半路丢下我。”杨河顺:“怎么是丢下你?我是去办差!”荷女:“你不是一直在办差吗?”杨河顺:“可现在不一样。”荷女:“怎么不一样?”杨河顺想了想,问:“那我问你,我与你一起去算是走亲呢?还是办差?”荷女:“都算。”娜梅朵在一边偷笑。杨河顺看见白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耐心说:“伢儿话,怎么能都算?你以为是赶闹热吗?国家大事,怎能儿戏?我其实很想你一起去,可我没有分身术同时办两件事,演两个角色。再讲,你爹认不认我这个姑爷还不知道呢?”荷女:“我们苗家才不像你们客家心狠,动不动就要拿人沉潭,还讲得好听,以正风化。我们对这事只不过当时有气,过后见两人恩恩爱爱地回来,一天乌云都散了,若是见了孙儿,那更会笑得合不拢嘴,哪有不认的事?”杨河顺:“即使这样,你还是等我办完差再一起去看望你父母。先公后私嘛,国家威仪,不能随随便便。”娜梅朵帮着劝道:“他去他的!我陪你,莫让人家笑话咱孩子气。”荷女无奈,翘着嘴不做声。

第二天,杨河顺一起床就换上五品官服,在房子里演练一番,觉得差不多了,才去大厅用餐。

此刻,其他人早已坐在那里等着上菜。按例,额勒登保旁边给他留有座位。荷女挨娜梅朵坐在她父亲右边,见杨河顺走来,秀才变成官,还怪模怪样的,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说:“来了一个戏子。”娜梅朵被逗乐了,说:“你胆子真不小。”荷女自然不会明白,问:“为哪样呢?”额勒登保自然知道为哪样,粘杆儿处直接听命于圣上,即使宰相也忌惮三分,其他人等谁敢放肆?”可他不耐烦解答十万个为什么?自个端着水烟袋呼噜呼噜抽烟。杨河顺自然乐为人师,坐下后说:“为哪样?讲个故事,你就晓得了。秦鸭王,知道吧?”荷女:“晓得,他是乾城南门街酒店的老板,杀鸭子飞快。人家都讲,秦鸭王杀鸭子,擒到就摔。”杨河顺:“那只是讲他快。据说,他还有一个传闻,讲他年轻时候家穷,听人讲他有个老根在外地当了太守,就去投奔。可他又没有什么文墨,做不了文职,当兵头又有点不放心,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反而帮倒忙。无奈,老根只好委屈他在厨房学厨子。在官府当厨子其实也不简单,就说那收拾残菜就很讲究,每一样用一个食盒装好,一格一格放上橱柜,第二早又一样一样热好端上桌子。可秦鸭王进厨房后觉得挺麻烦,有一天见别人忙不过来,就找来一个大钵子,将残菜稀里哗啦倒一钵子装了。其他人见了脸都吓白了,说:“这不行啊!得一样一样分开装。”秦鸭王没事似地说:“分什么分?你再分,到肚子里也是要和的。”第二天早上,厨房自然只好一锅子热好,一钵子端上桌。太守见了脸一沉,问:“今早是谁热菜?”厨子们个个低着头不敢作声。秦狗鸭王坦然道:“何必大惊小怪?热,是他们热的,和,是我和的。到钵子和,到肚子和,不都是和。”太守听了哭笑不得,只得坐下吃饭,吃一口菜后说:“也好,一锅煮,有一锅煮的味道,大和菜,和气饭。”荷女怎么会知道那哑巴牛客的威严远远高于太守,听过故事,还是一头雾水,说:“你这是蛤蟆跳大鼓,噗咚噗咚,不通,不通。”娜梅朵笑道:“他将你比作秦鸭王了,以熟相欺。”荷女终于明白了,说:“乱讲,我可没有轻慢他的意思,不过是照直讲,你看他一板一眼地走着八字步,摇摇晃晃,不和戏里演的一样吗?”这时,饭菜都端上来了,大家就跟着额勒登保用餐。

饭后,杨河顺乘四人轿子,带两个跟班去会吴八月。

第32章,姑爷使者,使者姑爷

而吴八月这边,当初荷女一走,石三豹没当上他的女婿,但念及老人力挺自己的情分,情愿认他做干爹,以解膝下凄凉。吴八月自然乐意,这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择日团拢家族吃顿酒,公布这事,就算过继完毕。至于吃住嘛,随他乐意,或干爹家,或亲爹家,或两头跑,都在于他。后来,听到钦差要来苗山进行招抚,吴八月就叫石三豹在坪云坐镇,他自己则上师傅家召集九山十八寨的头人们商议对策。临行,他对石山豹交代:“这次朝廷招抚祸福难料、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眼下谷子正熟,我去与各寨子头人碰头,一是商量怎么应对,二是叫各寨子抓紧收谷子,我们不是官家,可以四处征粮,也不是土匪可以四处抢粮,所以眼下收回谷子最当紧。可钦差已到浦市,没几天就到了,我先躲一躲,你先招呼他们,想办法将对口的日子拖到打完谷子。”石山豹当即表示道:“阿爹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拖到重阳以后。”吴八月停片刻又鼓励道:“阿爹相信你一定能做到,这关系到我们千山百寨一年的生计。”

吴八月走后,石山豹作了铺排,在乾城增加眼线,所以,杨河顺才出西门,而消息已传到坪云。石山豹叫了十来个青皮后生在吴八月家做金刚排列,严阵以待。石山豹将一切安排好,就坐在门槛上等。没多久,远远看见杨河顺揭开帘子下轿走来,只见他大热的天还戴着红顶子,上面拖一根长鸡毛,一件绿袍子快吊到地上,胸前绣着几只鸡或是什么鸟,下面四块布片时张时合,露出一双朝靴,踩着方步,挥着折扇大摇大摆走进院子。又见他身边除了两个随从,并不见荷女的影子,不禁勃然大怒,吼一声:“先将这喂不熟的狗捆起来!”两个后生闻声上前将杨河顺擒住,一个后生去屋里拿出一只箩筐来下绳子。杨河顺大喊:“先别忙下绳子,先说说为哪样见面就捆人?”石山豹怒目圆瞪,说:”为哪样!我还要问你呢!荷女呢?都讲你原本就有婆娘,又将荷女骗去。既然婆娘不容,好歹也留她一条性命,为哪样要取她的命?”杨河顺镇定地说:“那是谣言!你可千万别相信啊!荷女好好的,就在乾城,我为哪样要取她命?他是我妻子。为了安全,只是不让她轻易露面。”石山豹:“我不相信,她人呢?她既然到了乾城,为哪样不与你一起来?”杨河顺:“她是要来的,是我不让她来。我是朝廷招抚通事,得先办公事,再办私事。反正都到乾城了,迟一天早一天来看爹娘打什么紧?”石山豹放下脸说:“既然是这样,先放了他,屋里坐。”说着先进堂屋。

那里摆放一桌两椅,一土罐泉水,一只青花瓷碗。他在右边坐下,等杨河顺在对面坐下后说:“喝水,其实,可以让她一起来,你通你的事,她看她的亲。”杨河顺先倒水喝,又给身后随从倒水喝后说:“要是在平日里自然可以,可现在是非常时日,怎么能随随便便?含混不清,一手抓两条鱼,到时扁担无爪,两头滑脱,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石山豹:“几天不见,你怎么突然这么话多?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杨河顺:“我所以说啰,公私要分明,我现在是朝廷命官,不是探亲姑爷,你讲话要注意口气,再讲,你也没有表明你是以头人身份,或是以个人身份坐这里?叫我如何讲事?其实我是来见师傅的,约定招抚日程,不知为哪样师傅不在家,就你们在这里,师傅呢?”石山豹:“那就直讲吧,我已过继给师傅做儿子,他老人家恐怕你们官家又骗他,装聋作哑的,叫我先在这里探水,若真有诚意,他老人家才会出面,若是又拿我们当‘正是’耍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想见你。”杨河顺:“钦差不远万里从京城来到苗山,怎么是没有诚意?”石山豹哼道:“那又能说明什么?你们征苗大元帅福康安不也是从京城来的吗?”杨河顺:“那你讲,要怎样才算是有诚意?”石山豹:“这还要讲吗?你是个明眼人,眼下谷子正熟,就要开镰,朝廷果真要将我们当作子民的话,就不会坏我们的农事。你是最清楚的,我们造反并不是要与朝廷作对,更不想坐朝,我们只是求一条活路!若是不想给我们活路,还见师傅做哪样?直接来打就是。就算没收上谷子,我们还有千河鱼虾,万山野菜,也足够混过一年。你也听阿爹讲过,要想打进我门前,除非我山里人都不派卵。”杨河顺:“这一点,朝廷自然会考虑的,还有关于‘沟补寨案件’是一件冤案,皇上也已经知晓,所以才派钦差来招抚,谈这事与农事有哪样牵扯?谈事的谈事,收谷的收谷,并不相碍。”石山豹:“话是这话,可事不是这事,这么大事,又不是三两人能谈得成的,你直着腰,我弯着腰,你饱我饿,这算哪样真心?说实话,我这一关你都通不过,别讲师傅。我虽然不是头人,但我与你一样是中人,你只有让我心服口服,你才能见到师傅。讲了半天,诚心不诚心的也没扯清楚,就像婆娘们斗嘴,再也打不完的话平伙,我看搞个君子协定为好,你能让我服了,我就立刻铺排座谈的事。”杨河顺:“你做得了主?”石山豹:“当然!师傅亲自交代的。我何时讲个假话?”杨河顺:“那你讲,要怎样你才服?”石山豹故意想想后说:“第一件,当然是要看到荷女好好的。”杨河顺笑道:“这容易,她本来就是要回来的,明天我与他一起来看望父母。”石山豹:“第二件,你我再比三场,能实打实地赢我。”杨河顺:“这也行!我还是让你一场,就比后两场,爬刀梯和比武。”石山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杨河顺:“这个自然,大丈夫吐口泡沫砸个抗。那,哪一天比?”石山豹:“自然是重阳节了,人多看。招抚是全苗山的大事情,能让大家都看到,心服口服,不更好吗?”杨河顺心想,他这是变着法子拖延谈判日子,可他讲的理由也不好反驳,是啊,既然要他们臣服,首先得关心他们的生计,若是趁人之危逼其就范,虽然省事,但难保日后反复。眼下他就有理由重新比三场,看样子还不是个人的意思,说明做事务必干净,不然就会留下尾巴,就答应说:“行!说话算话,到时你可要守信用啊?”石山豹拍着胸脯说:“当然,全苗山谁不晓得我石山豹是最讲信用的人。”杨河顺:“那就重阳节见。告辞。”石山豹:“反正还早,回去赶中饭都赶得及,实在不走,我这就去借点米来做饭。当然,明天就不同了,我随时都可以招待你。”杨河顺奇怪道:“明天怎么就不同了?”石山豹:“你今天带着差官来,名誉上是姑爷,实际上是为朝廷做事。明日不同,你带荷女回来,就算穿着朝服,但还是探亲。这姑爷通事,与通事姑爷当然是不同的了。”杨河顺笑道:“看不出,你猛张飞还粗中有细,名堂还不少啊。”说着出门乘轿而归。

一路上遇上围拢来看稀奇的乡民,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他只管一路抱拳致意。不过一个时辰,杨河顺又回到客栈,直接去额勒登保房间说了联络的情节。

额勒登保听过后很着急,说:“这分明是缓兵之计,意在收过谷子后就有持无恐了。”杨河顺:“这我当时也想到了,但我们主要是来收服他们的,而不是来收拾他们。诸葛亮尚且七擒孟获,我们就让他们收割一下谷子又有何妨?”额勒登保心想:“他这是越俎代庖啦,可他是粘杆儿处的人,自己挂名钦差,实际上是配合他办差。但既然挂名,那万一办砸,就得担干系,反正我只是招抚钦差,就只管招抚,其他管不着。”就说:“老夫认为,现在谈才最为合适,青黄不接,他们无暇作战,除了臣服,答应招抚,别无选择。”杨河顺:“是啊,兵者,诡道也,乘人之危自然也是一道,可这个‘诡’字也是‘言’‘危’之道,得慎重使用。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吴八月打下了乾城,但他没有在这里设一兵一卒,他们志在自保,不在江山。相反,咱们趁青黄不接相逼,他们为了收谷或许就范,但也为日后反复留下了把柄。再讲,苗家多刚烈之士,所谓“要想吃掉我大山,除非武陵山人都不派卵”,一旦宁死不屈立即开战,他们没有粮食,必输无疑。结果有三,一是作匪抢劫,二是外出乞讨,三是露尸荒野。而我们得到什么?一片废墟,加上无数仇恨的种子。这与圣上招抚他们为臣民之初衷大相径庭。所以,晚辈窃以为,这政治的‘政’字很有深意,正大光明的文章,不玩小计谋,堂堂正正使之臣服。”额勒登保:“理自然是这理,可老朽身为钦差,担着干系,不敢怠慢,还是奏请皇上圣裁吧。”杨河顺想:“这样最好,这一去一回少则一旬,多则半月,谷子也收了,重阳也到了,也不会有办差不力之嫌。”就说:“那就有劳前辈奏报。我明日就与贱内回乡下探亲,以破吴王女被官家谋害之谣言。”然后等他首肯,告辞出房。

第33章,苗家宴席

第二天麻麻亮,荷女就起来收拾行李,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礼物包了一大包,等不及回到她那吊脚楼。杨河顺也只好随她,早早将昨日跟班的两个随从叫起来,就在街边买些早点过早,雇了两顶四人轿子在客栈门口等候。

可临行时荷女不肯上轿,说:“我又不是三岁大两岁,又不是七老八十,又不是头痛脑热,怎么好让人家抬呢?自己有脚。”杨河顺:“你身子重,还是坐轿的好。”荷女笑道:“有那么娇嫩吗?我是大脚板,又不是三寸金莲。”轿夫帮着劝道:“上吧,就算照顾我们生意吧!”荷女笑道:“我的包在轿上呢,一样算钱就是。”另一轿夫:“不是钱的事,早就听讲吴王女是天仙下凡,抬你是我们的造化,就是不给钱,我们抬着也高兴。”又一轿夫:“就当是新娘子坐轿,让我们也沾点喜气吧!”荷女被说得不好意思,只好十分难为情地上了轿子。

轿子串寨是很稀少的事,刚进坪云村口,就围拢一群孩子看稀奇,一直跟着来到吴八月的院子。后面又有很多乡亲陆续过来探望。荷女提包袱下轿,向孩子们发过糖果,看石山豹站在门口观望,问:“我阿爹阿娘呢?”石山豹奇怪道:“杨河顺没对你讲?他们不在,出门了。”荷女突然难过起来,说:“他没讲,只讲爹已认你做儿子,也许是怕我不快活。”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石山豹安慰道:“你别多心,他们有事,说不定就回来了,有哥在,一样会有冷有热的,你回来大家都高兴,别那样,让大家跟着难过。”荷女抹了眼泪,强笑出来,对老者送些蛋糕、雪糕,酥饼,给姑娘们送些稀罕的丝线,发到最后,就剩下给爹娘买的两件皮背心,两双皮靴子,还有阿爹爱喝的土罐子酒,她痴了一下,再忍不住,泪像断线的珍珠,只好快步回到自己房里蒙头大哭。

石山豹示意杨河顺去劝慰。杨河顺摇头,说:“她没出惯门,难免思念,也许让她哭一下会好一些。”口里这样说,心里又情不自禁念叨:“思念是心头的线,怎能割断?泪水是牵挂的汗,又苦又咸,哭就哭吧,不必将苦与咸都往肚里咽,哭是一种呼唤,将心地距离缩短。”石山豹见船上人不急,自己又何必急,就说:“那就让她歇一下子。你今天是通事姑爷,先坐,等会儿,给你们办个苗家百虫宴席。”说着自去挑水。

过一阵,石山豹挑水回来,后面跟着三个后生,三个姑娘。后生们腰挂鱼篓,肩扛捞兜,姑娘们手挎装满野菜的菜篮,一路嬉笑走来。姑娘们进屋后将篮子放案板上,刷的刷锅,烧的烧水。石山豹将水倒进水缸后拿一个大木盆放地上。后生们将捞兜斜靠在壁板上后进屋,解下鱼篓往木盆里倒,那些小鱼、米虾龙虾、螃蟹、泥鳅,黄鳝、滩螺、田螺,桃花虫、百足虫......反正除了蚂蝗,凡是水里的虫子都被捞来洗净,堆了一大木盆。一会儿,茶油烧老,红色干辣椒在翻炒时散发出呛鼻的香味,这些虫子就被一碗一碗舀进油锅里打筋斗。发出吱吱声响,颜色也慢慢变了,变得变白,变得变红,最后都变得焦黄,一股奇香也从锅里向四周散发,先飘满楼下,再飘上吊脚楼,飘到荷女闺房。她闻香立刻起来,她眼睛略肿,但心里好受一些,走到灶前甜笑道:“好香哦,我都流口水了。”石山豹笑道:“那你坐好,我们一会儿就弄好。”说着,石山豹取四张长凳成一列摆在堂屋中间,再将两扇门板下来一字儿搁在长凳上抹净,四周摆上小凳子。姑娘们随后将炒好的野菜和虫子一碗一碗摆上门板。石山豹看一切妥当,招呼道:“大家坐!这是家里便餐,不分彼此,随便坐,几位差官和抬轿师傅都不要客气,姑爷和荷女我就不喊了,这本来就是他们家,坐吧坐吧,上酒。”一阵入座声和倒酒声过后,他祝词道:“来,进门都是客,相见就是缘,为姑爷与荷女回家,为大家的情谊天长地久先干一碗。”说着一仰脖子喝了。大家也跟着喝了,开始吃菜。可两个差官却不敢下筷子,只见那些虫子张牙舞爪的,十分吓人,心想:“它不吃我就万福了,我何敢吃它?”荷女笑道:“不敢吃呀?很香的!你们看我吃。”说着将一条百足虫放进‘心’形小嘴里,两排洁白的牙齿合成一排,将虫子拦腰咬断。可两位差官冷不丁见此情景,就想到女妖咬毒虫的镜头,荷女那秀美的嘴唇在他俩心里立刻变成血盆大口,不觉浑身一抖,筷子都掉了。荷女和姑娘们大笑道:“就这点胆儿,还差官呢?”杨河顺见状面有怒色,走去往两人碗里各夹一条百足虫,命令道:“立刻吃下,否则以临阵脱逃论。”两随从见他满脸怒容,二话不说,皱着眉头抓起就吃,可一吃就笑了,说:“其实,味道还不错。只是看来怪吓人的。”石山豹笑道:“那就多吃一点,我们苗家一惯真心待人,不会弄虚作假。等会儿,为助兴,我叫人给大家演个小节目。”

等酒过三巡,石山豹就将身边的一位后生拍一拍。这后生就去厨房取来一只竹筷子,一碗水,一把刀,一块砧板,说:“我刚才看两位差官不敢吃,也许是怕不消化。不用怕,我可以给化鸬鹚水,莫讲吃几只已经被炒熟的虫子,就是筷子,吃下去也没事。”说着就将砧板放地上,将筷子砍成数节,每节寸许,然后一手端碗,一手拿着数节筷子去让差官验看后,将其放入碗里,口中念念有词,又伸手指在腕上凌空划上几圈,画毕,将水与筷子都喝进肚子里,又亮碗给大家看过后收拾道具回厨房。

石山豹等这后生回归座位,说:“看到了吧,大家展劲吃,不要怕难消化,也不要怕不够吃,我们这里多得是。大家一醉方休。”杨河顺自知他这是在展示他的千河鱼虾,万山野菜,就说:“既不见师傅,谷子也没收好,天气又这么热,吃喝不重要,还是等见到了师傅,也收好了谷子,再一醉方休不迟。”石山豹摇头道:“讲好了,你今天是通事姑爷,只喝酒,不谈其他事。你答应过的。”杨河顺:“记得,其他事重阳节后再谈。”之后,都是东一句西一句酒桌上的话,一直到日头偏西,才散。

第34章,坪云夜话

当晚,宾客各自散去,石山豹将一切收拾妥当,也自回黄石寨去了。屋内一下子就剩荷女小两口,她很是不习惯,身在家里,却看不见阿娘阿爹,心里空落落的。

一会儿下河洗完澡回来,月亮已经挂在树梢,荷女一边点燃艾蒿熏蚊子,一边提凳子在院子里坐下,心里等望那些小伙伴来玩,刚才在河里讲好的。但等了一阵,也不见她们影子。杨河顺提凳子过来坐下问:“怎么一直不讲话?又想什么呢?”荷女:“我在等那些老庚,讲好了,怎么半天不见来。”杨河顺安慰道:“或许人家没空呢?”荷女:“不会,都这时了,再多的事也该做成了。这些背时的,叫人等得心慌。”正说着,荷女堂姐带着一群大姑娘叽叽喳喳走过来。荷女喜出望外,疾走过去嗔道:“你们这些鬼打死的,怎么到这时才来,叫人等恼火了。”姑娘们七嘴八舌,相互埋怨道:“还不是怪她,半天出不了门。比伢儿娘还啰嗦。”“还讲她,你还不是一样,洗完衣服又喂猪,喂成猪又走茅室,总是没完没了的。”荷女笑道:“快坐。我晓得大家都喝惯凉水了,就不上茶了。也没烧茶。要水就自己去水桶里舀吧。”姑娘们在院子里做一堆坐下,先后喊荷女小名笑道:“吆喝,几天不见,傩女姐大变样了。”“是啊,文邹邹地了。成客家的三寸金莲了。”荷女:“真的吗?娜梅朵也这么讲。或许吧,老话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好人成好人,跟着道士变鬼神。每天跟着他识字读书,难免走火入魔。”杨河顺笑道:“话不是这么讲,应该是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名师出高徒嘛。”姑娘们信服道:“也是啊,听一次话就低十年读书,那天天听归多少年啊?难怪傩姐跟变了个人似的。”荷女:“莫听他的,他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杨河顺:“不是自夸,娜梅朵都觉得这很神奇,讲你一天一个样,就像笋子,一夜破土,二早冲天,三天就凌云了。现在就连你们这些老根也这样讲。难道这不是我这老师教得好吗?”荷女:“是的,难为老师了!”有姑娘就有了疑问:“真的吗?像他这样教法,去当先生多好!那会教出多少个状元啊!”荷女窃笑道:“那就当不得真了。老师学问好当然是第一的,但还得靠你记得住。你问他,他的记性有我好吗?”杨河顺感叹道:“的确,这是讲不得假话的。你们傩姐的记性可算得上天下第一。我还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还是比不过她。我还得过目,她可以听一遍就不忘,这真有点邪门。”荷女解释道:“这有何邪门?我们苗家没有文字,凡事都靠用心去记。久而久之,记性就会好一点。再讲,我从小就感到精神好,夜里困觉也半醒半睏,感到梦里学东西与白天学东西差不多。我阿婆讲我是那吒投胎,有三个脑壳。”姑娘们感叹道:“是啊,难怪我们学绣花快的要三五天,慢的要十天半月,可傩姐看一眼就会,即使再难,也不用学第三遍。”又有姑娘附和道:“是啊,就像打猴儿鼓,那么多动作,一天学一两个三五个动作,一套学来,也得搞个一场(五天赶一集叫一场),可她看过几遍就会了。”又有姑娘问:“傩姐,那你为哪样不去当歌娘?你若去了,有哪个唱得赢你?”荷女笑道:“不耐烦,当了歌娘人家就会请你,你好意思不去吗?去了就得熬夜。我可熬不得夜。又要与那些不熟的歌郎唱。不耐烦!”另一姑娘赞同道:“是的,有的歌郎还很讨人厌,见面就够受了,还要与他虚情假意应付,我也做不来。若是傩姐去做歌娘,我都会反对。傩姐做鼓王多好!做哪样歌娘!就你想得出!”这姑娘不好意思道:“不过讲讲嘛,莫一定就要去唱吗?但不知今年傩姐还去打鼓吗?”荷女满腹心思道:“不晓得,我当然很想的,其实我还想与他们男的比一比。我试过了,那些男的套路也不是很难,只是要点力气就是了。只是历来没有这个先例,一直就没搞过。可眼下就很难讲了。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去打了。”姑娘们听后都不讲话,大家都知道荷女是在担心招抚的事。堂姐是年龄最大的姑娘,看样子在二十二岁上下,狭长脸,高挑身材,一个人显得老成持重,一进来一直不说话,现在看大家一时无话,杨河顺也被冷落在一边,就照应道:“其实姑爷的变化也很大。姑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给大家讲讲新鲜事儿吧。”杨河顺:“讲什么呢?你们想听什么呢?”年龄最小的姑娘,闪着稚嫩的大眼睛说:“就讲你们家乡。”杨河顺叹气道:“我家乡是草原。那是很宽的,一眼望不到边。不过我也没在那里出生,去的也很少,最初还是在书上知道的。书上有一首诗写得很好。”接着,他用京腔十分动情地朗诵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姑娘们似懂非懂,但被他的情感所动,都跟着他沉寖在无限怀念之中。只有那小姑娘觉得没趣,说:“听起来好听,只是不懂。”杨河顺笑道:“是啊,这歌是有点年纪了。而你还小,所以听起来就觉得没有你们歌娘唱得有味。等你识字之后就会知道这歌非常好听。”堂姐又问:“姑爷对这里的饭菜可都吃得惯了?”杨河顺:“惯了惯了,早就习惯了。现在与你们一样,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闹窜。”接着用泸溪县腔调打趣道:“就像泸溪人讲的,冒恰(不吃)骡子(辣子)冒有味,恰了骡子骡死人。”这些话是地方上广为流传的,小姑娘很感兴趣,问:“你这么快就学会本地话了?”杨河顺见她很有兴致,就顺水推舟道:“当然,我还会很多呢,入乡随俗嘛。我在川住店时老板是这样喊。”接着用四川口音喊道:“楼上客,楼下客,听我老幺耍交接,要解手,有草纸,莫扯我的烂席子,要撒尿,有尿壶,莫到床上捞虾公(方言:尿床)。”小姑娘开心笑道:“川话就是这样讲吗?我又没到过川,不晓得你学得像不像。”杨河顺笑道:“这有何难。你们这里镇竿人开口就是‘格冒格’。而永顺人不论干什么都讲‘逮’。”接着用永顺口音说:“不好了,吃饭来了肚子痛,得先逮屎,后逮饭。”小姑娘听后大笑。堂姐等自然早就听过,只是听他一个官差讲来,又是一种味道,忍不住也嘻嘻笑起来。杨河顺见大家开心,就更来劲了,知道与这些村姑只能讲这些村话,就又说:“你们这里一个寨子一重天,隔条田坎隔层音。就像乾城土家话又自不同。”接着就用乾城溪马土家音调说:“‘阿娘,阿佬要屙粪。’‘鬼打死的,屙粪就屙粪,你带他去屙,没见我忙着喂猪!’‘他还抬着碗吃饭呢!’‘你不会取?’‘他不肯,阿娘啊——他都屙了!好一大堆,垒尖垒尖,烟儿冲天。’”大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小姑娘更是笑得趴在荷女身上,又对着她耳朵悄悄问:“那姑爷擦屎是用草纸还是席子?”问完又捧着嘴巴大笑。荷女笑骂道:“都快成大姑娘了,还这样没羞。”大家见她做鬼做神,就问:“讲什么呢?要躲在一边?”小姑娘俏皮地说:“我问姑爷走茅室是用草纸呢还是棍子?”其他姑娘跟着打趣道:“是啊,你娘养你那么乖,屙屎拿手头揩!”杨河顺知道斯文只适用于公主和格格们,对眼下这些野姑娘来讲来一副狗肠子也许更好一些,就说:“不瞒各位,以前自然都用草纸,可来到山区就与大家一样,习惯用棍子或草梗梗。不然在坡上方便时没地方买纸,难道就不揩屎了吗?别小看我,你们的习惯我都习惯。就算吃辣子,不见得吃不赢你们。不信可以试一试。”

堂姐看大家越讲越离谱,毕竟人家是官差,不再是当年的牛客,就岔开话说:“别听她们这些伢儿话,尽讲一些没名堂的话。说正经的,我想问姑爷,你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大家闺秀,为哪样偏欢喜我小妹?”杨河顺问:“不知阿姐这是何意?”堂姐:“我是狗肠子转不得弯,讲实话,小妹年幼无知,而我很担心呢。你样样都做得好,完全不像个官爷。比唱戏都好,让人看不透是真是假,再呢,听讲你还有个未婚妻,怎叫人不担心呢?”杨河顺真诚地说:“阿姐放心,我虽然是官家人,但今生决不会负你小妹。是啊,我是看过无数大家闺秀,但你小妹的确是独一无二的。难道你们不觉得吗?我要为官家办差是真的,但我欢喜你小妹也是真的。不要听那些始乱终弃谣言!官家人不一定都是坏心的,百姓里也难免出坏人。再讲,其实我祖上也是放牧的,家境比你小妹家还差一点,她阿爸毕竟还是吴王呀。讲真的,你们苗家不是有情蛊吗?你若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对我施蛊,我今生除你小妹,若对第二个女子动歪心,情愿受情蛊吞噬心肺而死。至于未婚妻,我已经对你小妹讲过,早就写信解除婚约了。”堂姐听他发此毒誓,心想:“各有各的命,凭命闯吧!”就说:“我信你,我小妹真的世间少有,别将沉香当烂柴。也不早了,我们回家吧。”说着站起带姑娘们告别而去。

第35章 爱是一种病

自杨河顺夫妻回娘家,娜梅朵的心变得空落落的,晚上睡觉也感到胸闷,还常做恶梦。她梦见他就在面前,可就是捉摸不到,一颗高傲的心,充满泪珠,心痛到醒来,只是月光如水,凉风扑窗,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好像打摆子,其实又不是,她知道这是相思病,不像平常感冒,喝一碗姜汤,出一身汗也就好了。不是,这病就这么不知不觉患上了,其实比感冒更让人难过,却无处寻医。或许离开他们,斩断情丝,一切会有好转,可又感到,她与他们就像两棵树已经长成一颗,而他们是根,自己只是树枝,斩断开来,他们只是受伤而已,而自己就会死去,长生天呀,既然让我与他牵连,为什么又要让他与她有牵连,既让他与她牵连,为什么又要让我无法割舍!让我一个堂堂大小姐低头不算,还得为做小备受煎熬,既不好开口,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这小家伙,其实我会对你很好的,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得讲开来,不然我会难过而死,何况他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夫呀。她就这样日思夜想,茶饭不思,人渐消瘦。

额勒登保虽然也能猜出几分,却不能肯定,做爹的也不好过多细问,只怕乱上添乱,只能在旁边暗自揣摩。他发现娜梅朵口上虽然不好意思讲,但笔头上流露无遗,每在练字时将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反复抄写。他也是文武兼修的人,依稀记得这词,看过后心里默念几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于是知道女儿已经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改成“两种相思,一处闲愁”,其心中的失落,一览无余。知道女儿失落,他自是心痛,也很理解,自己都气不过,何况她呢,也怪自己,当初将隆阿哥说到天上了,让她期望过高,现在从高热掉进冰窟窿,不病也是个怪人。有人说,心病还需心药治,也就是无药可治,只有让时间来消磨心中的创伤,话很有理,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目前怎么办?就不管了吗?他自然不会,得尽自己的努力,得尽父亲的职责。

这天吃过早饭,额勒登保看见女儿又没吃上半碗饭,就说:“怎么就吃那点饭,再吃点嘛。”娜梅朵摇头道:“吃不下,没胃口。”他就说:“那上街吃点小吃,这里的小吃很多。”娜梅朵还是摇头说:“不想吃。”额勒登保坚持道:“去看看吧。就是不吃,看看也没什么要紧。”娜梅朵只得依从道:“那就走走吧,反正也没事做。”说着就与父亲上街。

额勒登保是早有准备的,一出客栈就介绍道;“天下食物大致相同,只是吃法各有不同,就说这面条,京人爱吃杂酱面,而这里人喜欢吃凉面,据简介介绍:煮面条一斤,带生夹出,放新鲜山泉凉水中凉透,捞出滤水后,以素熟油拌合,条条见油,抖得散为好,再分碗装,放生辣椒丝,小炒酸豆荚、绿豆芽、浇凉肉潲。拌佐料,加醋和蒜泥。吃来,味麻辣,酸脆,可解暑去热。”他就像一位导游,将人家食谱简介背得滚瓜烂熟。功夫不负有心人,娜梅朵听后果然好奇,问:“那一定好吃啰。倒想尝一尝。”

父女俩来到来到风雨桥旁边,这里是临河街面,空气清新,松青竹翠,正是卖凉面的好地方。娜梅朵远远闻着飘来的香味,立刻感到饿,就挑一干净的摊位坐下,要了一碗凉面。摊主是一位年轻大嫂,干净利落,问:“就一碗?老人家不吃一碗?”额勒登保笑道:“不啦,我是刚放下碗的,吃不下啦。就给他弄一碗就好。我站一旁陪着就是。”大嫂笑道:“那坐坐也无妨呀。”额勒登保:“多谢,站着好消食。你忙你的。”大嫂不再说什么,认真摆弄碗筷,片刻就好,端来说:“请慢用。阿妹如此漂亮,我生平第二次看见。”娜梅朵奇怪道:“那还有一次呢?她是谁?”大嫂:“吴王女呀,那也是个大美人呢!”娜梅朵:“哦!”不知是面条好吃,还是她的话中听,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明白将自己与荷女相提并论,尽管是第二,也是夸奖之词,所以这面条也就吃得多一些。只是女孩子毕竟胃小,最终还是剩下小半碗,但是为了感谢她的夸奖,客气道:“好吃,只是刚吃过饭,实在装不下啦。”额勒登保一边付钱一边劝道:“好吃就多吃一点。”在他心目中,女儿永远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该吃多少。娜梅朵笑道:“真的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孩子,得父母撵着喂才能吃饱。”

额勒登保觉得有理,不再劝她强咽,说:“那就带点东西回去,想吃时再吃。”说着就带她来到一个王婆酸味摊,问:“你看这些小吃,喜欢吃什么?”娜梅朵看着这些小吃收拾得很干净,就说:“一样来一点吧。”。这摊子说是王婆,其实就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妇女,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话也挺多,见来的是两位外地顾客,出手也很阔绰,一边操作,一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道:“阿妹真是戏里的人物,眼光也好。不是吹,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闹窜,我这醋萝卜是最有特色的,第一是酸水,是用纯米汤泡制,不加醋,只加冰糖,这样才能色鲜,味浓,酸甜,香脆,百吃不厌。第二是这辣子是最讲究的,可以讲,吃醋萝卜,醋黄瓜,醋莴笋主要就是看辣子,先是选材要好,不能有虫蛀,霉变,还得用文火翻炒,炒到香辣刺鼻再用擂钵擂到不粗不细,合上五香粉,最后用烧老的茶油浇上去搅拌好,放上重盐,吃起来就又香又辣,又酸又甜,满口留香。”娜梅朵听后觉得好玩,笑说:“老板真好口才,不愧是王婆酸味,听你这一讲,不想吃的人都流口水了。”说话间,醋萝卜,醋黄瓜,醋莴笋都逐一弄好,父女俩就逐一品尝。额勒登保夸赞道:“果然好吃,你倒不算夸口。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听你这一讲,不是将秘诀都讲了,不怕人家抢了你的生意?”摊主笑道:“什么好秘诀!酸萝卜人人会做,但不见得人人都做的好吃。为什么?就因为没有什么秘诀,全靠做工地道,更依赖做人尽心尽意。就像写字,写字的人很多,但能写得好不多,那是一种功夫。读书人很多,但考起状元的不多,那是一种勤奋,还得有一点天赋。”额勒登保觉得有理,说:“讲得好,本官会多来麻烦你的,现下就麻烦给包好。”摊主:“不客气,欢迎再来,”说着用荷叶将这些小吃逐一包好。

额勒登保付过钱与娜梅朵踏着青石板路观光。父女俩踩着前人的足迹,看过城中荷塘,文庙,贞节牌坊这些古迹,然后回客栈。娜梅朵似乎开心很多。额勒登保见了心里稍安,自思:“美景怡人,春风送暖,自古而然。只是公务繁忙,何曾有时间去顾及女儿的心思?只是眼下闲暇才能陪女儿散散步,却不能补偿其万一。”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尽管父爱似海,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其实,娜梅朵开心的样子只是脸上的东西,一回到客栈,她的心又回到失落之中,寂寞之余,想到张飞的游记:“翼德夜宿山神庙,雪,天明乃去。”就想写一篇乾城赋来消磨时光。她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然后铺纸信手写道:“不知何时,武陵堆山成海,不知何人,抛下十里巨盆。三陆横陈,状如乾卦,二水夹洲,双龙抢宝,敬天敬地,故曰乾城(虔诚)。

高山鸟瞰,鬼斧神工,山岭环拱,作绣工绷子,阡陌纵横,成布缎锦绣。临近观赏,天机蕴藏,大河滔滔,劳作之汗,小河汤汤,离人之泪。河有大小,人分妻妾,纵有千般情由,奈何天作之合?人故渺小,却有蜂之勤劳,蚁之顽强,堆石城,设厅堂,建庙宇,盖学馆,开三塘,掘四井,星落三千烟户,棋布八百兵房,脚踏青石幽幽路,眼观画栋雕梁巷。星转斗移,沧海桑田,空盆已往,化作莲蓬吐芬芳。何堪竹本无心生枝节,难将满腹情丝泥底藏,泪珠拌着心头血,浇灌荷花迎朝阳。此物人间最多情,莲叶莲子还莲须,还有莲蓬莲蒂和莲芯,试看天下谁能比?乾城天工独一绝。”写至此,她眼睛潮湿,一滴泪珠不小心就掉在纸上。

第36章,有病乱投医

第二日早,额勒登保来叫女儿吃饭时看过她写的赋,皱眉猜测:“我儿心思太重。大河小河比谁?看似自比小河,那就有做妾之意。可我堂堂内务府总管之女岂能给人做妾?怎奈女儿心痴如此,强劝只怕会有不测。还是顺其自然,由他们年轻人自己调度,好男儿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事。”于是不说什么,自去大厅等候。

可吃过饭,额勒登保觉得空等也不是个事,也得做点什么,不能只等成事在天,人也得有所谋事,就说:“吃过饭闲着没事,我儿陪我走走。”娜梅朵问:“又去逛街?”额勒登保:“饭后百步走嘛,随便逛逛,据说这里的什么杨半仙,张铁嘴算命最准,去算上一卦如何?”娜梅朵其实也很想占上一卦,只是姑娘家,实在不好开口,既然老爹出面,求之不得,就愉快答道:“正好,反正也没什么事。”父女俩径直走到三门开外。这里地段僻静凉爽,游人众多,是摆卦求签的好廊场。一般干这一行的多半是瞎子或跛子,反正也做不得其他苦力,闲着也是闲着。娜梅朵看过一遍,目测一下,看谁更合她胃口,最后选中一个跛子先生,五十上下年纪,戴一副眼镜,穿长褂,花白辫子梳得一丝不乱。他见娜梅朵在他面前摆好的小凳子坐下,还有一位官爷站旁边作陪,就问:“姑娘是求签还是测字?”娜梅朵:“测字吧。”先生拿出狼毫和纸说:“那姑娘自然会写字了,请随意写一字。”娜梅朵就随手写一个“赋”。先生又问:“那,请问姑娘是问富贵还是问姻缘?”娜梅朵羞涩地回答:“姻缘。”先生:“嗯,从字面上面上来看,姑娘原是有过一段好姻缘的,只是因为战事而发生变故,必定还与兵爷有关,所谓贝止于戈也。那么,姑娘是想改弦更张,还是破镜重圆呢?”额勒登保插话道:“此话怎讲?”先生:“改弦更张则另写一字,若是破镜重圆,则就字论字。”娜梅朵:“还是就字论字。”先生:“嗯,这样嘛,战事止,人归来,当无大碍,只是此贝非彼贝也,姑娘多半怕是要做小了。”额勒登保心想:“本来是想测个字算个命,散散心,不管他讲我儿姻缘在东还是在西,只要让我儿忘掉那小子就行,怎么反倒说起破镜重圆的话来?还做小!”就说:“不过是文字游戏,当不得真的。这套把戏本官也略知一二,什么先问因为因,后问因就成恩了。三个人同问一个一字,最后就有三种讲法。不过是取个乐子罢了。”先生正色道:“哎,我张铁嘴是从不走渣的,讲出去的还没有不应的,只有你不想的。”娜梅朵奇怪道:“如何是我不想的?”先生笑道:“你若是不想破镜重圆,那正如这位官爷所说,不过是逗个乐子,我也只当是玩笑一回,分文不取。你若是真想象破镜重圆,只要舍得百两文银,我传你一个苗家情蛊,没有不成的。”娜梅朵半信半疑,问:“你不会骗我吧,果真有这等奇事?”先生正色道:“这事如何能够骗人?讲老实话,这都是我们压箱底的货,不过是不想让这位官爷看扁我们,受不得他那话,以为我们不过是卖卖口舌,蒙混银两,并无真才实学,不然我还不会卖我这老本。再讲,有这百两文银做棺材钱,卖了老本也无妨。”额勒登保听后也十分好奇,说:“果然如你所说,莫讲百两,就是千两,本官也出得起。”先生笑道:“不用千两,百两足也。”额勒登保心想:“事已至此,看我儿一心只在这小子身上。少不得便宜这小子了。何况灵不灵也不一定。”就掏出一个元宝说:“好,就信你一次。拿去,这个抵一百两纹银有余。只是一条,若是不灵验,不用本官讲,我也不要你还,你只是不要再干这一行了,就是干,也不要让本官看见。”先生接过元宝说:“放心,拿人钱财,替人解忧。我不会跑的,也会干得好好的,还会在这里等着。只是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说着翻出一个香袋交给娜梅朵,又如此这般教她口诀。

娜梅朵对这香袋十分好奇,刚离开卦摊就迫不及待打开来看,见里面不过是一张黄色小纸片,写着几个道士专用的字符,倍感失望,说:“不过就是鬼画桃符,难道也会应验?百两纹银呢!”额勒登保很是疼爱地说:“钱财并不打紧,只要我儿开心就好。天涯何处无芳草?病树前头万木春。”娜梅朵叹息道:“我自然知道这理,可还有一句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爱是一种病,半点不由人。”额勒登保叹息道:“那就按你心思做吧,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诸如此类,大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心也甘。尽心尽力,总比空自悲切要好。只是不知道他这情蛊是真是假。”娜梅朵:“我也怀疑,这蒙人的可能大,按他话讲,就拿两根树枝交叉放路上让他跨过,再拿香袋拍他肩头,他回头时说一句‘快来吧,该回家了’就成了,他若不回头,就是无缘,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为。他两头都讲了,横竖他都对。”额勒登保:“只管做下来,钓鱼者往往不吃鱼,垂钓的乐趣也是无穷的,只要爱过,就不会后悔。只是便宜这小子了,等他回来试试就有结果。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到时,为父尽力给提供便利。没办法,为我儿,也顾不得这老脸了。”娜梅朵违心地说:“让父亲为难,女儿之罪,要么,你就不管这事吧!其实我也只是对这情蛊好奇,未必就真的非他不嫁了。他现在正两情相悦,早把我忘了,我还有气呢!”额勒登保知道这是违心的话,就说:“是啊,这小子!要不是正办差,为父非找他算账不可。现在没法子,只有等他回来再讲。”娜梅朵不再说什么,心里在盘算是试试情蛊呢,还是眉目传情,直至回到客栈,也没拿定主意,只好等他回来再看心情而定。

第37章,花有多样红,情爱各不同

此刻,杨河顺还在坪云商谈提亲过礼事宜,尽管他已经简单办过婚礼,但石三豹说:“那算不得,娘家人都不晓得,婆家人也没得一个,怎么当得真!得再办,师傅就此一女,如此马虎,我都不答应!”杨河顺解释:“当时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愿意如此草率,那样做只是尊重傩女,避免苟合之嫌。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嘛’。”石三豹:“是啊,所以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补办,得搞得闹闹热热的。”杨河顺:“我自然高兴补办,可眼下阿爹阿娘都不在呀。”石三豹:“这个嘛,我会安排的,只是你要先做好准备。等我消息。”杨河顺自然乐意,说:“那就有劳你了,给多多费心。这里先行谢过,专侯佳音。只是届时期望提早报信,好早作准备。因为我是有公干在身的人,不得随时来打探消息。”石三豹:“不必客气,傩女也是我妹子嘛。你尽管公干,其他的我来安排。”杨河顺:“有劳,我若不在,你可对龙老牛讲。”

转身,杨河顺对荷女说:“三豹讲再补办婚礼,我看很好,当时那婚礼着实太简单了,也是一时急的,太委屈你了。只是眼下阿爹阿娘都不在,一时不能办,等他们回来再讲。我眼下得回去办差。你在家里等我回来。”荷女:“我讲过,我不会在意婚礼大小,也不觉得委屈,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欢喜。但三豹哥讲要补办,就补办吧,总归是图个大家欢喜,没有坏处。原来那喜酒就当做订亲也不为过。只是又要办什么差?不能让我帮你?让我在家空自牵挂,如何坐得住?”杨河顺:“我想趁此闲暇再查‘沟补案件’,追查那些蒙面刺客的幕后指使。此去,即使没有凶险,也辛苦万分,而你近来身子不适,反应强烈。在家调养为好。”荷女:“那你可有线索?”杨河顺:“没有,还得回去与额大人计议,他们既然敢在钦差眼下动手,那来头一定不小。想来,额大人那里总会听到一些蛛丝马迹。”荷女摇头道:“那太费事,管家人海茫茫,找一线索就像大海捞针。就是找到一些线索,也不过是隔鞋挠痒,远水难解近渴。还是我来帮你为好。”杨河顺:“你能帮什么呢?”荷女:“他们不过就是想找我麻烦嘛?那就让他们来吧。按你们客家的话叫做引蛇出洞。”杨河顺笑道:“你还行啊,刚学会识字看书,见识就如此长得快。这事嘛,我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想再冒此风险。”荷女自信地笑道:“没什么风险,没提防时才危险,现在有备而去,已经没什么要紧,真要取我的命,还不是那么容易的。把我丢在一边才会要我的命。”杨河顺叹气道:“真拿你没办法,就依你吧。到时你多加小心。”

第38章,剪不断理还乱,酒烧过头变醋酸

当日响午,杨河顺回到乾城,立刻就找额勒登保说他的引蛇出洞计划。额勒登保自然很是赞同,补充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借荷女生风,单单是荷女一个人出游,与我们毫无干系,怕他们不一定上钩。我想还是让娜梅朵陪着她,既有个伴,也给他们一个生风的由头。”杨河顺客气道:“这怎么好意思?又将她扯进来。”额勒登保:“没什么,为了大清,即使假戏真做,也是应该的嘛。我这就去对她讲,她也正好有话对你讲。”说着就去娜梅朵客房。

此刻,娜梅朵正坐在窗口想着那情蛊的事,听父亲说:“朵儿,那小子回来了,刚刚对我讲过,要与荷女出游,实施引蛇出洞之计去查蒙面刺客的幕后指使。为父看来,为公为私,你都得与他们合唱一台戏。老爹还叫他单独与你谈。你们看看在哪里谈合适,顺便试试那香袋,灵不灵,好去找那跛子算账。”娜梅朵早就想好了,就说:“你叫他去荷塘找我。我先去那里等他。”额勒登保自去传话,娜梅朵稍稍理一下头发就关门出去。

她来到荷塘,见塘中井台空无一人,正好谈事,就按算命先生所讲,去塘边折下两根柳枝做一个十字放在石桥中间,心想:“这样,你非得跨过这树枝不可。”她刚放好,去井壁上坐下,就见杨河顺那英俊的身影在荷叶中移动过来,她脸不禁红起来,心也蹦蹦地跳,眼看他一脚跨过那十字树枝,她努力镇静下来,以免等会儿口无伦次。此时,杨河顺已经走上井台,问:“有何话讲?非得到这里来,搞得神神秘秘的。”娜梅朵:“我有个稀罕物给你看。你先转过脸去。”杨河顺心想:“咱二人虽然都是满族,但从小在京都长大,又受儒家文化熏陶,虽然是未婚夫妻,却连手都没牵过,说话也是文质彬彬,斯斯文文,从来不戏言,看来,她是真的得了什么宝贝。”二话没说就转过身去。娜梅朵见他转过身,就取出香袋在手,往他肩头一拍,欲等他回头就说:“快来吧,该回家啦。”谁知他的头是回了,但手比头回得更快,连格挡带推送,快如闪电,雷霆万钧,娜梅朵又没提防,早滚落池中荷花丛里,香袋也不知飘落何处。她一时恼羞成泪,十分委屈地骂道:“你想要我命呀,不过就拍你一下嘛!”杨河顺急去拉她,解释说:“不好意思,这纯粹是意外。都是习惯反应,自然反应。”等将她拉上来,见她花容失色,楚楚可怜,笑道:“谁能想到你会拍我一下,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只认动作不认人。若等你认清人再还手,那即使有一千条命也活不到今天。”娜梅朵也是习武之人,知道这个道理,尤其是发镖,不光讲究力道和准头,更重要的还是快,若等你瞄准半天才发镖,那你早就一命呜呼了,叹气道:“唉,只可惜那宝贝了,被你这一推,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杨河顺问:“什么贝宝?还要拍一下才能看。很贵重吗?先找找看。”娜梅朵:“贵倒不很贵,不过一百两纹银。只是很稀罕。算啦,八成是落到水里了。见水就没什么用了。”杨河顺看她薄衫贴身,酮体凸现无遗,有失雅观,就说:“那就回去吧,看你这衣衫,见水透光。”娜梅朵低头看过,满脸绯红,着意将紧要处扯离肌肤,然后双双回客栈。

娜梅朵换好衣衫,也不敢对额勒登保讲,担心他一怒之下会真的将算命先生的摊子给踢了,但不去又气不过,就一个人去找算命先生算账。

她气冲冲来到卦摊,找到那跛子老头,本想劈头骂他一顿出气,却见有几个人正在打卦抽签,一时不便发作,就气嘟嘟坐一边等着。

过半个时辰,这些人才走完,她气也消了一半,正打算发难,先生抢先说话了。他毕竟是干这一行的,最善察言观色,看她气嘟嘟的,就知道水了,就问:“看你样子,不是喜鹊叫,只是乌鸦哭啊。”娜梅朵没好气地说:“是啊,什么压箱子的货!”先生:“你可是按我讲的做了?”娜梅朵:“当然。”先生:“可否细细讲来?”娜梅朵:“做都做了,有什么不可讲。”就一五一十将她的做法讲了。先生奇怪道:“没错呀,怎么会不灵呢?这还是头一次出这种事。你可否同我演练一番呢?”娜梅朵:“怎么演?”先生:“我就按你讲的拍拍你试试看,若是做得不对,你就讲。现在你站起来,回过头去。我拍你时,再回过头来。”娜梅朵站起来说:“试就试,看你又有什么把戏!”先生就在她肩头一拍,等他回过来后说:“没错吧,他就是这样回头的?”娜梅朵回过头来闻到一阵奇香,眼前就出现他的身影,答道:“是的,没错。”先生:“那就跟我走吧,该回家了。”说着就收拾摊子在前面带路。娜梅朵就跟着他走。心里很是奇怪:“我不是跟他回去了吗?难道还没到吗?”又自言自语说出来。先生顺口答:“就到了,不用急。”先生带着她东一句西一句来到城门口,转念一想:“看她穿得如此干净,又是官老爷千金,如何进得我那狗窝?民不与官斗。若将她惹恼了,吃不了得兜着走。还是将她安置在客栈好,即可避嫌,也不会惹她生气。”拿定主意,就将她带到城东侠客行客栈。店小二认得他,问:“张铁嘴今天不回家了?”先生:“不,我是要回家的。只是给这位贵客开个房,午休一会儿。要一间上好干净的客房”店小二:“好唻。”带他二人上楼进一个典雅的单间后退出。一会儿,店小二端茶壶茶杯进来摆好。先生也将娜梅朵安置在床上躺下,盖上单被,与店小二一起退出来反拉上门说:“给看着,莫让人进房去吵她午睡。”店小二:“这个自然。不是熟人,不会随便乱串门的。”先生又讨来纸笔写下简函给掌柜,说:“若姑娘醒来,请将这交给她。”然后付足房钱离去。

两个时辰后,娜梅朵醒来,睁眼一看,奇怪,自己的房间怎么变成这样?使劲揉揉眼发现,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房间,大吃一惊,摸摸身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又去拉门知道没锁,才放下心来,看茶几上有茶,先倒上一杯喝了,然后出门去问掌柜,说:“我怎么会到你们这来了?”掌柜奇怪道:“你自己与一个跛子老头走来的,怎么还问我?”娜梅朵回忆道:“是吗?好像是。是这样。那跛子呢?”掌柜拿出简函给她说:“他给你留下这信,交了房钱就走了。”娜梅朵接过信,“哦”一声,走出客栈。打开信看,只见他写道:“我能喊你到客栈,而你不能喊他回家,若非天意,那他也是一位神人。非情蛊之错也。”娜梅朵看过,对先生的气全消了,而心思更重,就像吃错了药,病不但不减轻,反而加重了。没精打采地往自己住的客栈走去。

此时,额勒登保正在客栈着急,等着她吃夜饭呢,毕竟人生地不熟,又是非常时期,他急得没心思动筷。下属们见他不动,也不敢先吃,乖巧的就说去找一找。额勒登保自然客气说不用,叫大家先吃。可他不吃,谁又好意思吃,正左右为难,看见娜梅朵完好无损回来,皆大欢喜,忙招呼她入座用餐。额勒登保嗔道:“跑哪儿去呐?也不打声招呼。害大家跟着着急。”娜梅朵:“我去闲逛了一会儿,走在路上困了,就随便上一家客栈睡了一会,没想到就睡过头了。不好意思。”额勒登保松了口气,说:“快吃饭吧,吃完,杨通事还有事找你讲。”说完大家吃饭。

第39章,引蛇出洞老鼠子

当日吃过晚饭,娜梅朵就与杨河顺小两口一起去他们的鸳鸯房。这里设有梳妆台,床铺比普通间大一倍,其他的与她的单人间相差无几。杨河顺为她倒好茶,三人坐定,他说:“我与你爹计议,趁此闲暇去查一查蒙面刺客的后台。因时间不多,荷女主张引蛇出洞,她自己去做诱饵,你爹又认为此计得有你搭戏,人家才可能上钩。不知你敢不敢?”娜梅朵自负地说:“这有什么不敢?小荷女都不怕,难道我当大姐的还不如小妹吗?”杨河顺:“那好,我们商量一下大致的方向。假若你是刺客,你现在在想什么?你会选什么机会动手?”荷女笑道:“可我们不是刺客,怎么知道他们鬼肚子里的坏主意?”杨河顺:“打比嘛,这就像去钓鱼,你不是鱼,但你可以大致估计哪里鱼多,才好去下钩。”荷女:“我可以去梭滩。”杨河顺笑道:“不一个道理吗?梭滩是因为你知道有很多鱼在抢滩。”娜梅朵:“刺客现在不过就是两种想法,一种是就此罢手,早撤回去了,这就不必去管了。因为这样的话,不论你怎么做,他都不会上钩,根本就看不见钩。所以,我们要费神的是第二种想法,他们一直伺机下手,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那么,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他们不过是想造事生风,那么,这个机会得有两个好处,一个是方便下手,一个是能够嫁祸于人。”荷女夸赞道:“大姐真不简单!这么没头没脑的事,听你这一讲,这大概眉目就有了。我也有了主意,这就像粘老鹰,一要让老鹰看到你放的老鼠子,二是不能让它看到有人躲在旁边。不然它再饿,也不会飞下来。所以我们不能总在客栈里,得出去走玩。”娜梅朵笑道:“那我就不敢与你一起了。”荷女:“为哪样?”娜梅朵:“你将自己比作老鼠子。我可不愿做老鼠子。”荷女笑道:“只要能引他们上钩,老鼠子就老鼠子吧。”杨河顺:“问题是你这老鼠子往哪儿放?”荷女:“去赶闹热呗,又好玩,又像真的。”娜梅朵赞同道:“这样好,只听你们讲,我还没见过呢。让我也去赶一回边边场,做一回苗家姑娘。”杨河顺:“这有点不稳当,一是苗家习俗很是粗野,动手动脚的,你不一定习惯,二是人多难以防范。”荷女:“没什么打紧,对那些扯衣摸手的坏小子,你轻轻踢他们一脚就是。至于我嘛,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会下手的,不能嫁祸于人嘛。”娜梅朵:“我看是,要当心的是人少的时候。再讲,你也没有好的去处呀。像这样总在乾城里转,平安是平安,却徒劳无功。”杨河顺:“那就这样,苗家的闹热很多,六月六,七月七,赶秋,重阳,差不多每月都有,只是地方不同,有你看的。”之后,娜梅朵坐了一会,喝了一会儿茶,说:“好了,该下河洗澡了。我去拿衣服,一会儿来喊你。”站起出房。

娜梅朵离去后,荷女问:“大姐得了什么好宝贝?一定要拿到外面去看。”杨河顺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你当尾巴了?”荷女扁嘴道:“我才不耐烦做尾巴呢!你不知道,我耳朵天生能听很远的声音。你们那么大声讲话,我怎么能听不到?”杨河顺不解,问:“那你怎么睡觉?老鼠子走路也会吵醒你呀。”荷女笑道:“依你讲的,那你射箭能射百丈之外,那在你身边的人都很危险。我还能种田呢,那睡在梦里也在种田,那该多好,天天睡在床上就有饭吃了。”杨河顺:“既然这么讲,看来有的话我还得先讲清楚为好,以免你到时你听到了误会。”荷女:“什么话?还是那宝贝?”杨河顺:“不是,那宝贝不知掉在荷塘什么地方了。我得讲清,娜梅朵本来是我未婚妻。因为与你好了,当时我已写信对她讲了,解除婚约。就是当时我在客栈写的那信,你是看到的。只是事出突然,她一定是一时难以接受,来问清情由,也在情理之中,你不会多心吧?”荷女:“不会,这么讲,倒是我在你们中间下尖了,怎么还怪人家呢?只是我也不知道,她也不能怪我,只能怪你!你既然与她好,就不该与我好。她其实很好呢。你看见过瀑恶蛇(眼镜蛇),又叫涨颈恶求亲吗?若不答应就会将你吃掉。可她对你还是那么好。”杨河顺苦笑道:“我成猪八戒了,里外不是人。既然这么讲,那我就都答应了吧!按年龄她做大,你做小。”荷女笑道:“你别想得美。我们苗家人蠢,不会又大又小的,一个都爱不过来,如何管得了许多?情愿改嫁,也不会做大做小的,所以我们苗家再嫁不为丑,一女可嫁二夫。不像你们客家,好女不嫁二夫。”杨河顺笑道:“好了,我不过讲来玩,我来苗山也有日子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我当然是爱你一个都爱不过来,怎么会有其他想法?至于娜梅朵怎么想,那是她的权利,我们自己拿好分寸就是了。我之所以讲出来,就是不想伤害你,也不想再伤害她。”荷女:“你放心,我可不像你们客家,惯会争风吃醋,扯皮斗嘴,假如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可以将你退给她。”杨河顺苦笑道:“就是怕你多心,可你还是讲这样的话。将我当做猪儿狗儿了,随便就可送人。我也是你那句话,这辈子缠死你了,别想甩开我。好了,只顾讲闲话,将正事都丢在一边。我们明天就走。你多带几套衣服,到时都做苗家打扮。万一有意外,也便于脱身。”荷女摇头道:“不用,阿姐就穿她自己衣服就行。这样,苗家后生见是客家,就不会来麻烦她,至于我嘛本就是要招引人家来,没必要躲躲藏藏。再讲,还有你在旁边,还怕什么?”杨河顺:“好,就这样。只是到时多加小心。不要依靠我。我会随时离开去做他们的尾巴。”这时娜梅朵来喊荷女下河洗澡。荷女拿了衣裤与她一起去了。

第40章,山路弯弯柔肠百转

第二天早饭后,杨河顺还做牛客打扮,荷女着苗族服装,娜梅朵着满族服装告别额勒登保从北门出发。这是一条指向永绥的官道,宽不过两米,由青石板铺成,出城两里后一头扎进山沟里。娜梅朵刚刚离开闹市,初次走在这深山老林,极目所至,除了山就是路,除了林涛阵阵,就是声声鸟叫,久久难得遇上人迹,自然会有一番感叹,说:“当初该听你的,要一匹马来,便凑成‘古道,西风,瘦马。’”杨河顺知道她自比断肠人,可除了安慰又能如何?就说:“如此美景,何必如此伤感,即使有马,也正是艳阳高照,一片灿烂啊。”娜美朵叹气道:“你当然是咯,可一样的景色,总是有不同的感受,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残月西下照无眠。”荷女并不知道她们的哑谜,只是看她表情不是很快活,就安慰道:“为哪样不开心?还是为你那宝贝吗?”娜梅朵大惊,问:“你怎么知道的?是他讲的吗?”杨河顺解释:“我没有讲,她自己听到的,你不知道,她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够听到几里外的声音。”娜梅朵红了脸,问:“那还得了!那全城人不管谁讲点什么悄悄话,比如人家算命时讲话,你都晓得了?”荷女笑道:“怎么会?那不烦死人了。就像挑担子,有事没事将担子压在肩上不累死人吗?”娜梅朵听后才放下心来,可心里又期望她知道这件事,那样的话,就可以看出她的态度。其实荷女态度很明朗,她听过杨河顺的话,知道他们的关系后,深感亏欠,一心只想对她好,以补偿万一。就是现在,她总是注意让娜梅朵走在前面,以便依据她的脚力来赶路,还不时问道:“走得起吗?若是走不动就歇歇。”那神情,就像大姐姐呵护一个小妹妹。杨河顺看了既好笑,也感动,也放了心。可娜梅朵却不习惯,她自知,从外表看,荷女高挑壮实,因常年劳作,皮肤被太阳亲吻而偏黑,故,模样老辣,可心地稚嫩。而自己单薄,身材小巧,日不嗮,雨不淋,养得肤如凝脂,同伴说,‘你到了四十岁,也还像一个妹娃。’话虽然夸张,也八九不离十,自己模样的确嫩葱,可心地老辣,如何习惯让小的来照顾大的?尤其不堪的是当晚在中途住店,掌柜老眼昏花,对荷女夸奖道:“姑娘好福气,不光是长得天仙儿似的,女儿也长得如花似玉。”害她笑得合不拢嘴,而自己是哭笑不得。

当晚,杨河顺开了两间房,让她二人住一间,他自己在隔壁一间值夜。两人躺下后见月光如水,一时也睡不着,就拉起白话。娜梅朵本不想在办事途中节外生枝,但看荷女一路上格外殷勤,不知是相辞还是相容,十分好奇,就试探道:“听讲你们苗家有一种苗蛊,在男女情爱上很灵验,是真的吗?”荷女笑道:“你听谁讲的?”娜梅朵以为她不知道自己与杨河顺的旧关系,直言道:“算命先生。”谁知荷女一听就明白一切,可她并不反感,倒很同情她的苦心,所以并不点破,叹息说:“是有这么回事。但并不是苗家独有,只不过是在苗家好用一点罢了。”娜梅朵不解,问道:“这怎么讲?”荷女:“你们客家男女授受不亲,一般人讲话都得斯文,莫讲碰手。既有情蛊,也不好施展。而苗家边边场不同,只要看上,即使头次见面,也可以牵衣拍肩,不算为过。若用情蛊,容易得手。”娜梅朵:“如此讲来,这倒是一件坏事了?”荷女:“坏事好事,还不在于人。用好就好,用坏就坏。”娜梅朵:“还有好的?”荷女:“是啊,比如妻子爱丈夫,就给他一条腰带,放上情蛊,他若是在外面沾花惹草,情蛊发作,让他痛不欲生,赶快回来向妻子认错。”娜梅朵听后在心里疑心道:“这小鬼头,好像故意讲给我听呢。”可口里说:“那坏的呢?”荷女沉吟道:“坏的嘛,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我明天再给你讲吧。”娜梅朵正听到兴头上,不依道:“谁还等得到明天,就现在。”荷女被缠不过,就说:“一个山寨里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算得上人见人爱,树见花开,可她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人跟她结伴打柴、摘菜、送肥、绣花、赶集……无论在什么场合,她都抬不起头来。她那清秀的面庞充满忧郁,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活泼的笑影;大人小孩见了她,都远远地躲避开,仿佛她是一个可怕的怪兽!大家相互传说她得了一种怪病。后来,与她同龄的姑娘都出嫁了,唯有她没有人来娶。父母都愁死了。最后终于有人来提亲了,却是一个麻子。父母本来不同意,可这姑娘想,这麻子人虽然丑些,但不嫌自己有病,将就吧。等嫁过去之后才知道事有蹊跷。原来几年前,这个丑恶的麻子见她长得美,他走过方圆百里村寨,还没见到过像她这样的美人,他知道自己麻吃不到这块‘天鹅肉’,便对她用了情蛊!等人家都不愿提亲时,麻子再乘虚而入,先来提亲,然后收蛊。最后等到你晓得真相时,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有孩子了。无可奈何!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娜梅朵听后觉得不对,与那跛子讲的情蛊完全不同,这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只是不好直说,就问:“这故事是不是会有假呀?算命先生讲。情蛊只是将两个人撮合到一起,不会使人患病。不过就是一张字符,几句口诀,怎么会使人患病呢?”荷女:“故事没假,算命先生也没错,这情蛊也有很多种。就像你们客家的迷药一样有很多种,什么熏香,酥骨散,蒙汗药等等。”娜梅朵:“如此讲来,这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荷女:“当然啦,好好儿的人谁愿用那个?情投意合才都欢喜。只有那些跛子麻子才爱用这个,只顾自己欢喜,不顾人家难过。下辈子,他还得做跛子麻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娜梅朵红了脸,心想,这小鬼头,你这是在骂我呢,就说:“好了,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呢。”说完一边看着月光,一边看着她睡,等她睡着后,她才慢慢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杨河顺三人继续赶路。娜梅朵想到荷女的听力,十分好奇,就说:“人家赶兔子有老鹰,打猎有猎狗,我们呢,有你,算什么呢?”荷女笑道:“当然算顺风耳了。”娜梅朵:“可不知道真不真?让我们见识一下吧?”荷女有些犯难,打小阿爹就交代财不露白,就像客家说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不然就会有‘正是’的笑话,可她又不善于应对,就说:“这有什么真假,又不是个古董,可以拿个假的去骗钱。”娜梅朵央求道:“这比古董还贵重呢。让我们见识一下吧。也要不走你的。”荷女:“这又不是东西,可以拿出来给你看。”娜梅朵:“这还不容易,就听听看,等会听听对面有没有人过来。”荷女故意敷衍道:“好吧,好像有三个人过来。”娜梅朵信以为真,二话不说,两眼紧紧盯着前方。可走过两三里也没见一个人。就问:“怎么还不见人。”荷女窃笑道:“或许是我身体不适,功力减退,听不准了。”娜梅朵看出她是存心糊弄,就激她说:“好啊,你敢敷衍我,要么就是他骗我,反正你们中间,必有一个人骗我。”杨河顺可不想趟这趟浑水,就说:“我可没有骗你。你没请动人家,别拿我出浆。”荷女推脱不过,就说:“你非要见识一下吗?只怕讲出来后你会害怕。”娜梅朵哼道:“本小姐还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你只管讲来。”荷女:“其实,自从我们离开乾城,就一直有五个人男子跟着我们。”娜梅朵:“那你为何不早讲呢?”荷女:“我也不能确定他们就是我们的尾巴。本想等住店后看他们是些什么人,但他们住在另一个店子里了。现在他们又在我们后面,好像还讲要动手,又讲不准动,太远,没法听清。”娜梅朵一听果然有些紧张,往后一看,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过就是鸟飞,或是虫鸣,就怀疑道:“你不会搞错吧,莫讲人,就连鬼影子也没见一个。”荷女认真道:“没错,不信你留在这等。只怕人家是土匪的话,就会将你捉去,那可不得了。”

娜梅朵哼道:“敢捉我!那正好,我也可以当一回好汉,为民除害。”荷女看她如此娇小,笑道:“还为民除害,只怕还害死我们,无法向你老爹交差。若真是遇上土匪,你别吓哭,就好了。”娜梅朵:“不信,本小姐就让你见识下。你们先走,我就在这等等看。若是土匪就让他们去见阎王。若是刺客,就擒了就地问案。”杨河顺知道她学的那些花拳绣腿,不过是求个自保,并不过劲,何况这也不是玩的,就说:“算了吧,还是走吧。我们现在只是要找线索,还不能打草惊蛇。要杀土匪也不是玩的,没两下子,人家也不是土匪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种阳春。”娜梅朵见他也看轻自己,更是不服,说:“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本小姐的本领。不如我们比划几招,就知道几个毛匪还不在我的眼下。”荷女笑道:“还比划呢,我看呀,你虽然是我姐,样子只却像个伢儿。不是吹牛,我可以让你在我手板上跳舞。”娜梅朵听了又羞又恼,红了脸,更铁心要比,说:“这还不是吹牛?将话讲得天大,就是不敢动手。”

杨河顺看这架势,不比一下,也消除不了她心中疑虑,就说:“比一下也好,功夫总是在比拼中提高。”荷女笑道:“一定要比?那就比比看。看你斯斯文文,嫩嫩葱葱,捧到手里也不敢用力,只怕会碰破了,难道也会武功?难道果真遇奇人学得天下绝学在身?”娜梅朵不耐烦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莫话多,到底比不比?”荷女微笑道:“好,你先来。”娜梅朵摆开几个优美的蛇拳动作,问:“怎么样?”荷女平心静气下来,答:“横竖要打倒我才算呀。”娜梅朵就矮桩近前,右手一个灵蛇吐信,被捉了,左手又一招蟒尾翻卷,又被捉了,两手被按在腰间半分不能动弹,就像一个倒地打滚的顽童被大人拎起一样,脸弊成一只红苹果。荷女本想将她托上手掌,可见她羞惭地说不出话,不好意思再施展,就松了手,说:“我没吹牛吧。要不要真的将你摆在手心上?”娜梅朵急忙摆手道:“饶了我吧,我信了,天知道,你力气会这么大!你简直不是人,是个观音下凡尘。”荷女笑道:“那我们继续走吧。”娜梅朵:“那不看看后面是些什么人?”荷女:“不用,果真是要找我们的人,他迟早会拢来的。现在远天八地的,谁耐烦等他们。先带你去看看闹热要紧。其他的让他去弄他的。”然后,继续赶路。

第41章,七月七与傩公傩娘

娜梅朵经此一闹,知道了什么是辣子水,心气低了不少,问道:“七月七鹊桥会,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你们苗家也过此节。难道牛郎是苗族吗?”荷女这下被难住了,鬼知道牛郎到底是苗家后生,还是客家后生,既然都是这么办,那一定是有缘由的,就搪塞说:“牛郎织女都有节气,那我们傩公傩娘就更应该有节气了,听说,七月七就是为了纪念他们的。肯定是这样,你想啊,他们相会以后,才有了后人嘛。”娜梅朵并没看见过有关傩公傩娘的记载,反被弄懵了,问:“傩公傩娘是什么角色?我只知道土地公土地婆。”荷女惊讶道:“傩公傩娘都不知道呀!他们是我们的祖先。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呢。”又得意地问:“想不想听?”娜梅朵催道:“快讲吧,小小儿的,就学会卖关子。”荷女想了想,说:“不过我是隔年腊肉有言在先,我也是听人讲的,准不准,我就不晓得了。我们又没有书,都是公讲公的,婆讲婆的,讲来讲去,最后各讲各的。”娜梅朵;“管他公的婆的,我先听你的。”

荷女心里没底,又说:“不过我想,牛郎是不是苗家不晓得,但七仙女倒像苗家人,也不用媒人,也不问父母同不同意,就一心一意跟牛郎过日子了。”娜梅朵故作生气道:“你真啰嗦,又打岔。再不讲,我就不理你了。”傩女见她催得急,就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天下突然涨齐天大水,房屋、庄稼,千千万万的人畜都被洪水冲走了,只有兄妹俩人爬上一座很高很高的昆仑山上,才没死。眼见人类是和尚吃狗肉——就要了道。妹妹说,为了繁衍子孙后代,重建人间,两人应结为夫妻。哥哥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但不好意思,说,世上没有兄妹结为夫妻的事呢!但不结为夫妻,人就绝种了,怎么办呢?最后兄妹二人商量了个办法,拿一对石磨在山头上从两边滚下山去,如果滚到一起,两扇石磨相合,就结为夫妻,如果滚不到一起,就不成亲。谁知,两扇石磨从山上滚到山下平地时,恰好滚在了一起,合得好好儿的,说明老天爷主张他们成亲,叫做‘天作之合’。兄妹便结成夫妻。只是哥哥到底不好意思,所以,他的脸总是红红的,而傩娘的脸倒是普通颜色。三年六个月后,傩娘生下一个肉球。傩公公担心是一个怪物,要砍死。可傩娘不忍,到底是身上掉下来肉,就将他丢进河里,任他自生自灭。这肉球没漂多远,天上飞来一只老鹰将他叼上半天上,因为被抓破就炸开了,撒得满山满岭都是。这些血肉一落地就变成男男女女,开眼见林的就姓林,见石的就姓石,见马的就姓马……。后来人们奉傩公和傩婆为人类始祖,是人类救星。”娜梅朵听后说:“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只是你很没意思。”荷女奇怪道:“我又哪里惹你了?”娜梅朵:“你小名叫傩女,那辈分不知比我们要大多少倍去了。不是坏透了吗?”荷女一听笑了,说:“你真是精灵古怪。可这算什么呢?过寄有什么准呢!寄给山,寄给树,寄给月亮的都有,不过是图个吉祥,难道就成真的了吗?就算按你讲的,也能讲得通,傩公傩娘讲老也很老,讲小也很小,因为我们迟早要死去的,可他们会活下去,活在人们心中,活在我们后面,若按你讲的,那他们反倒成为我们的晚辈了。”娜梅朵被逗笑了,说:“你才精灵古怪呢。”

两人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苏玛河。这是湘黔交界的一条河流,沿河两岸赶闹热的人络绎不绝,像章鱼伸出的两只长脚杆,或者像灯笼射出的两条光线,而这章鱼或灯笼就是跳花沟。

第42章,苏玛河

这跳花沟是苏玛河上游的一条主要支流,旱季水消,河床因出头日短,卵石了无纤尘,沙滩也洁净平坦,连接山湾,形成一个由低到高,又宽窄适中的舞台,正是举办闹热的绝佳廊场。此刻已经是人山人海。

杨河顺见这里闹热与以前看到过的又不同,就刀梯来讲,是将三十六把刀绑在一根柱头上,自然没有两根柱头稳当,却更有看头。这里没有锥牛,但在山湾中心摆放有猴儿鼓,数目也很多,约有一百面,可以指挥至少五万人前进。那些舞龙队、舞狮队、苗歌队排列整齐,先后进场,井然有序,情形不像做闹热,倒像是阅兵仪式。一会儿,各队伍到齐。十几个后生将八张烧得通红的犁口,一溜儿排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子前,两头用火砖固定。一位老司身着红色道袍,不畏酷热光着脚板用八步赶蝉轻功快速踏过,叫做过火海。然后健步走上木台子。台子上供有傩公傩娘木雕,燃着蜡烛高香。一个木盆上还横着一根长两尺四寸,宽九寸的木板。这老司戴上法冠,右手持牛角,手腕上套着法师刀,左手持流巾,随着锣鼓敲响,跳上木盆上的木板,口中念念有词,浑身不断抖动,然后等锣鼓停,高声说:“我是天上太白金星,奉玉皇大帝圣旨来此昭示祸福。如今朝廷放浪头。先是在沟补寨杀我兄弟姐妹,现在又在边区集结人马,大有再进苗山势色。尔等要快当做好准备,快当收好谷子,随时跟苗王一起保卫苗山,赶走官兵。永享太平。谨记,谨记!”老司讲完,吹响牛角,一百面鼓跟着敲起来,震天动地,应山应河。杨河顺心想:“苗家也在紧锣密鼓备战。但官军已经摆开阵势正准备放火,难道就不允许人家救火点灯吗?”因此,当娜梅朵问:“只见他又跳又喊,也不知说些什么?”他则轻描淡写答:“没什么,不过就是些预示祸福之类。”说完就跟着人流又去看其他爬刀梯和对歌。

中午吃饭时,荷女指着不远处五个人问:“你注意到那几个人没有?吃过饭,你离开我俩。他们若还跟着我时就一定是你要找的人。”杨河顺:“看到了。等会儿我去做他们尾巴,我若不回来。你们就设法甩开他们,看准机会先回去。找不到你们,他们也就回去了,我好顺藤摸瓜。不怕吧?”荷女:“就这样。我自然不怕。就看阿姐怕不怕。”杨河顺笑道:“她嘛,别担心。上前冲杀不行,可开溜是在行的。他老爹看她单薄,专门请人教她一套防身本领。什么唐门暗器,辨毒解毒,化妆易容等等。她天资聪慧,无一不精。有你两人相互照顾,我很放心。”娜梅朵:“还是他了解我。你放心办差吧。我会照顾好她的。”放下碗,荷女带娜梅朵先行一步去转边边场。这样两朵花一出,就像两块巨石砸进湖里,那些苗家后生果真就像蜜蜂恋花一样,一浪一浪涌过来,但涌归涌,看过后也只能望洋兴叹,尽管不舍,还得移情别恋。唯有五个二十有五的汉子一直恋恋不舍,却又不敢近前。荷女见了,已经心中有数。

荷女一路走,一路就找那些身材与娜梅朵相仿的姑娘们讨要衣服,情愿以新换旧。姑娘们本来就是两套衣服,一套旧的用于路上用,一套新的用于赶边边场。听说能用一套旧衣裳换一套绸缎新衣裳,还是满族的新奇式样,没有不乐意的。不费什么力,就与人家成交。一伙人装作走人家茅房,就在里面调换好。然后趁那五人只盯住茅房,就从人家堂屋穿出来走了。

娜梅朵等到混入人群之后问:“我就不明白,你与他们又不曾交一言,怎么就知道他们的路数?”荷女:“你看我的眉毛。”娜梅朵:“哎呀,真的,我还没注意,那么好地眉毛,怎么就扯成一条线了,多可惜!”荷女:“我们苗家结了婚就得绞脸。人家一看,就不再来攀扯,若是再攀扯,就是欺辱人家男人,人家男人就会找你拼命。可那几个人明明见我绞了脸,却还跟着我们。这不怪吗?至少他们不是来赶边边场的。”娜梅朵:“那就不兴跟我吗?我难道不惹人爱吗?”荷女:“你嘛,穿着满家衣服,一看就知道是来游玩的。谁会将这大好光阴拿来陪你闲逛?”娜梅朵:“哦,知道了。现在怎么办呢?”荷女:“我们的事做完了。躲开他们回去呗。让他自己办他的差。”

第43章 苗山秋色

秋天到了,树木完成生命中的一个流程,叶片的妩媚已成记忆,夕阳虽然红透,却没法粉饰人老珠黄,只能轻轻叹息一声,在秋风里依依不舍地飘落。一叶知秋,莫不如此。只是在庄稼人眼里,那不是萧瑟,而是丰收,是一年之中最为欢快的时刻。苗山当阳的平坦田已经收割,田里散发着稻草的气息,晒谷坪飘着稻谷的清香。剩下的就是那些雷公田和背阴田。

要是在往日,吴八月会大大地松一口气,只等谷子入仓,一年的生计便有了着落。可今年眼看谷子即将进仓,可他的心思更重了。而最懂他心思的除了石氏,就是石山豹了。

这天,石山豹帮着吴八月将晒谷坪里的谷子收进堂屋。荷女也早从苏玛河回来,此时,正将弄好地晚饭摆上小方桌。等石氏将猪儿先喂好,然后一家四口围着小桌吃饭。都是家常菜,不过就是放过六月的腊肉,河里捞来的虾米,新鲜鸭蛋,火烧辣椒,野葱酸汤,一坛包谷烧。石山豹喝过一碗酒,看见荷女不大吃饭,时有反酸,估计是有喜了,就说:“现在谷子收得差不多了。也该将阿妹的事给办了。不知阿爹如何盘算?”吴八月叹气道:“现在还没与招抚钦差碰面。能不能谈拢,也不晓得。万一谈不拢,就得开战。我盘算还是等到谈过后再讲。”石山豹:“若是没谈拢怎么办?难道就不办了?”吴八月:“我也正犯难。难道还将女儿嫁给一个仇家不成。”石山豹:“那阿妹意思呢?万一没谈拢则怎么办呢?”荷女很为难,说:“不晓得,我实在没想过,我一心只想到谈拢去。”石山豹知道她很为难,手板手心该割谁?该舍哪一边呢?就说:“我盘算办了好。我们得做最坏地打算。能谈拢自然好。若不成,就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现在办了,不管他什么结果,就不留下什么未了的事。再讲,黔地那边来人问这事,好像有些误会,借此机会,对他们表明了为好。”吴八月:“他们有哪样想法。”石山豹:“他们问吴王将女儿都嫁给官家了。是不是就此算了?”吴八月:“你没讲,这是他们自己主张。”石山豹:“讲了。这人也相信,还讲吴天半不相信吴王会将他卖过河。只是下面人多半看到阿妹与姑爷到苏玛河看闹热,各种猜疑话很多。”吴八月问:“你真到过苏玛河?”荷女:“是的,帮他查‘沟补案件’真相。”吴八月:“这事得好好盘算。别让他们多心。我再怎么地,也不会对不住他吴天半。”石山豹对这吴天半早有所闻,很是敬仰。他是苏玛河畔苏玛村人,比吴八月小一轮,却出自同一师门,是十二弟子中最小的关门弟子,加之天资聪慧,最得师傅疼爱。除了爬刀梯,踩火砖,飞檐走壁这些基本功外,他最拿手的是让两只草鞋在地上走路,让两根木棍或两条腰带飞在半天上打架。最主要地还是他豪侠仗义,在‘沟补案件’这件事情上,他第一个响应吴八月号召,在苏玛河一带举起抵抗官军的大旗,担当镇远将军,为吴八月解除后顾之忧,从而能够顺利攻克乾城,逼迫官军退至沅陵。但苗家人马不过是凭一个义字聚拢来,尽管又是王呀,又是将军呀,只是为了喊起好听。并不像官军那样有统一军令,有阴阳虎符。所以,相互信任,以心换心尤为重要。

因此,石山豹又说:“我知道阿爹不会做对不住吴天半师叔的事,但误会这事不是出自你的心里人,而是出自人家的心里。”吴八月:“那这与我儿的婚礼有哪样相干?”石山豹:“阿爹不是讲,他们黔东一带搞法与我们又各不同,我们这里不论明媒正娶或是私定终身都一样办法,可他们却不同,私奔的是一种搞法,经过父母同意的又是一种搞法。”吴八月:“你是讲按他们的办法办?”石山豹:“是啊,这样一来,一天云雾都散了。因为我们这里还没有办过他们那样的婚礼,少不得去他们那里打听一番,至少得请他们那里的歌娘来,不然谁会唱他们那样婚礼的山歌?”吴八月:“这样好。天半一听什么都明白了。只是太亏我儿了。”荷女:“没什么打紧,不过就是一个形式。人家昭君出塞,还要离家千万里呢。只要对大家好,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其实我与大家一个心思,所做的事就是要让大家能有个好。”石山豹:“也不要紧,也不能亏了阿妹。我们那样做,不过是对黔东朋友做个解释。解释完后,我们就接着按明媒正娶的搞法搞。我大致打听了一下,私奔的搞法与明媒正娶的搞法差不多。就是多一样,新娘得先一天住男方家,等婚礼这天由娘家人上门闹一回接回来,又等办完喜酒,再在半夜送回婆家。这样,我们就改一下,不在半夜送回去,早上接回来后就按明媒正娶搞法办了。同样闹闹热热。”石氏很感激地说:“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石山豹万分悲苦地说:“这是我应该的!谁叫我是她的阿哥呢。”吴八月:“那好,这事你就给多加操心。现在各村寨还有点把点田还未收上来,还不能与管家坐下来谈。我还得回避几天。你出面去走两趟。”石山豹:“好的,阿爹放心。我明天就去与姑爷商量好。”

第44章,苏麻寨

第二天吃过早饭,石山豹就上乾城客栈找杨河顺。恰好,他也刚刚回到乾城一天,看见石山豹高兴地问:“有什么好消息?快请坐。”说着就忙着倒茶。石山豹坐下,说:“吃惯凉水了。吃你那茶怪苦怪苦。”杨河顺笑道:“先苦而后甜,多吃几次就习惯了。”然后坐下问:“讲吧,有何吩咐?”石山豹:“眼下谷子也收得差不多了。选个日子给你们的事办了。”杨河顺:“好啊,反正我都听你的。”石山豹:“真的?讲话算数啦。”杨河顺:“自然。”石山豹:“没什么,不过就是要办得闹热一点。入乡随俗,我们有商有量的将这事办好。”杨河顺:“不必绕弯子,要怎么办,你讲就是。”石山豹:“按例,兴讲点酒肉,嫁女嘛,亲朋好友来祝贺,喜酒是要喝的。”杨河顺笑道:“那些不必细讲了,你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所需开销,报个总数即可。”石山豹:“好,那这就不讲了。就讲讲搞法,按习俗,私定终身的婚礼应该这样办法。”然后一五一十讲了细节。杨河顺笑道:“行!就依你的,我们明天就出发。”

当日杨河顺留石山豹在客栈住下。第二天早,他还做秀才打扮与石山豹各乘一匹马出北门往苏玛河赶去。但石山豹不善骑马,就像北方人不善游水一样,跑起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又不让杨河顺带他。两人走了几天才赶到苏玛河。

此值中秋天气,‘秋老虎’格外咬人,却正好晒谷子。两人于响午时分赶到苏麻寨,找到吴天半家,见一个汉子正在门前的坪场用竹垫子翻晒谷子。石山豹对吴天半虽然久闻其名,但并未谋面,但见这汉子四十出头,身长九尺,如此天热,也未解下头上的花格头帕,穿一件白家机布褂子,两只古铜色臂膀隆起坚硬的肌肉,即使老虎咬上也会崩落牙齿,敞开的腰杆上捆一条黑色大裆裤,赤着一双大脚板,估计就是要找的人,便上前问询道:“请问,大叔就是吴天半吧?”这人答:“嗯,二位是?”石山豹:“我是吴八月的干儿子。这位是他未过门的姑爷。”吴天半:“他何时就认了个干儿子?也不请我喝杯酒。”石山豹:“才才没有多久。阿爹倒是念起,只是太远了,怕麻烦你。”吴天半放下木耙子说:“快屋里床上坐。”

三人进屋,吴天半先去木桶里给两人舀了两碗山泉水,说:“才才挑来的,应该还凉吧。”然后自己也咕嘟咕嘟干过一碗后上床上坐下,问:“大热天赶过来,有哪样重要事啊?”石山豹:“阿爹定于二十七嫁女,一是请你喝杯酒,二是还得麻烦给请两个歌娘。”吴天半奇怪道:“为哪样要从这里请歌娘?你们那里不多天多地的吗?”石山豹:“是这样,他们走了大步,私自主张,阿爹就想按私自主张的搞法办。但你应该晓得,我们那边只有一种搞法。若要按你们这里搞法办,自然就得请你们这里的歌娘了。”吴天半:“为哪样要按我们这里搞法办?不麻烦吗?”石山豹:“不怕麻烦,只要大家心里亮堂就好。一辈子大事,不能怕麻烦。”吴天半听出了言外之意,说:“好的,我就给你找两个歌娘过来。回去给你阿爹讲,我二十六就过来。”石山豹:“那我就回了。”吴天半:“那怎么行?怎么能空着肚子就走呢?”石山豹站起坚辞说:“不用客气,我还得赶回去。时间紧,你晓得,我们山里人不大会骑马,赶回去又得好几天呢。莫为一口饭食误了大事。”吴天半:“即是如此讲,那就不留你了。”说着送二人出门。

杨河顺从进门到出门,一句话也未讲,事情就完了,等两人回到路上就埋怨道:“其实你一个人来就可以了。非得将我也扯起来。”石山豹:“就你讲的,你的喜事,你不来,哪个来?”杨河顺:“可我们在家里办,又不是在这里办,为哪样要按这里风俗办?”石山豹自然不好讲直话,想一想后说:“这叫先小人后君子,隔年腊肉,有言在先。谁叫你们客家狡猾很。”杨河顺笑道:“此话怎么讲?”石山豹又想了想,打马虎眼说:“这个嘛,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题目叫作《老婆娘》。”接着,他讲:说是有一个漂亮的黛狗与一个漂亮的黛帕一见钟情,私下好了,只因黛狗家境一般,而黛帕家境殷实,父母并不同意。可这黛帕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儿女都是心头肉,父母无奈,也只得给他们办了。

新婚后,小两口也恩恩爱爱,只有一条不好,黛帕因家境好,又是独生女,父母十分宠爱,无尊无长。小时听母亲喊她爹老东西,她也跟着喊。母亲就笑说:“喊得好。”父亲也不生气,心想,管他呢,女生外相,终究是人家的人,能跟自己几天呢?疼得一天算一天,何必太委屈她,因而不但不怪罪,还凑趣道:“喊她老婆娘。”这黛帕就喊母亲老婆娘。她母亲也不生气。因而养成习惯,到大了也是这样喊法。

等到进了婆家,她还是这习惯,喊阿婆做老婆娘,吃饭时就喊:“老婆娘,快吃饭。”阿婆很是生气,可她又很心疼自己儿子,看小两口恩恩爱爱,不想戳孔烂蛆,由他们自己解决。这儿子自然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当然不答应,可看来看去,小媳妇什么都好,就这一条不好,没办法,少不得耐心劝说,慢慢搬直。可这黛帕从小任性惯了,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这黛狗无计,就想去向岳母告状。可她母亲说:“当初你们好的时候没去问人家,现在不好了知道有岳母娘了!亏你还是读书人。过了门就是你家的人了,你得自己解决。”这黛狗想想,也是这个理,就决定自己搞好。

一天,岳母来看女儿。这黛狗很是高兴,说:“老婆娘!来啦。快坐,快坐。”岳母听了很生气,心想:“难道小两口吵架了?”便阴着脸不做声。可坐了一阵,见小两口很好,杀鸡宰鹅,买肉买酒有商有量,越想越不是慈味。

等到吃饭时,这黛狗又喊她:“老婆娘,快来吃饭。”岳母顿时火冒三丈,质问:“我哪里亏了你?一见面就喊老婆娘。我还以为你们小两口吵架了。就不做声,现在吃饭又喊老婆娘吃饭!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黛狗装痴说:“老婆娘不好听吗?你女儿自从过门起就喊我娘做老婆娘。我从来就不生气,以为是你们那里风俗,或许老婆娘是一种尊称。没想到你老会生这么大的气。”岳母就问女儿说:“你果真是这样喊的?”这黛帕坦然道:“是啊,我喊你不也是这样喊嘛。”岳母骂道:“背时儿,在家里喊是闹着玩。到了婆家怎么还能这样喊呢?今后不准再这么喊了。”这黛帕不好意思道:“不过是习惯了,今后注意改过来就是了。”阿婆见媳妇已经转变,很高兴,打圆场说:“慢慢改过口就是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只是让外面人听了不好。现在吃饭吧。亲家母难得来一次,多吃点菜。”可岳母气都气饱了,随便扒了口饭就走了。

杨河顺听后问:“这故事很有意思,可与这风俗有哪样关系?”石山豹:“怎么没关系?到时荷女喊你阿妈老婆娘时就不必绕山绕水,你直接去向岳母娘告状就是了。但你不能拿岳母娘出气。”杨河顺情知他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骂道:“牛头不马嘴。”石山豹笑道:“你若不信,那自己去问阿爹去。”然后又讲了一些苗家婚俗后,就东一句,西一句往回赶路。

第45章,补办婚礼

又过几天,杨河顺与石山豹分手后回到客栈,自然得与额勒登保计议婚事日程,因为此事不再是个人私事。额勒登保没说什么,只是下面人离家日久,正事不办,不是闲等,就是办喜酒,大多数有意见,一致说:“要谈就谈,要打就打。不谈,又不打,难道就让他们拖死在这里吗?”额勒登保再三劝说无效,只好亮出尚方宝剑说:“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千秋功业非一日可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本大人已经六百里加急上奏圣上,圣上批复说:若能感化,其情理诉求,自当宽容,尔等临机裁处。大家不用急,或谈或打,也就在旬日之间。”于是众人无话。

经过商讨,洞房就设在县衙,既宽敞,又不扰民。至于酒席和桌椅板凳可由酒店临时送来,包括上菜洗碗一应酒席上的杂事都交给酒店办理。然后,额勒登保自任婚事总管,其他人等,谁迎亲,谁上茶,谁放炮,一一排定。

二十七日晚,荷女带着从苏玛河请来的两位歌娘事先在客栈住下,到二十八日半夜再移居县衙,其他人等也各就各位。

毕竟都是过惯军旅的人,不出半个时辰,一切就绪,酒店也按约定送来早点。额勒登保与其他兵差分做几桌用餐。

荷女和杨河顺还有娜梅朵自然陪伴两位歌娘。杨河顺热情招呼:“早上吃随便一点。不好意思。二位慢用。”两位歌娘都很年轻,都在三十上下,还很漂亮,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高歌娘谢道:“不用客气,这些就很好。”矮歌娘问:“看你们都是官家。如何想着要按苗家习俗办呢?”杨河顺笑道:“入乡随俗嘛。若是按我们习俗办又自不同,半夜里就开始了。我看按你们风俗也不错唻。白天办来很方便。”矮歌娘笑道:“还不错唻。我正担心呢,若是走个过场也得半个时辰,若是女方家真的有点生气,那就得唱上个把时辰。我们都还年轻,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多话讲。只因为那些能唱几天几夜的老歌娘又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所以我们只好滥竽充数,心里正打鼓。”

正说着,石山豹带着两位伴娘和几个后生故作生气地样子冲进来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怎么私自跑到人家屋里来了?快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快点!”两位伴娘就去扶荷女站起来。额勒登保立刻上前陪着笑脸劝道:“有话好说,请先坐下来喝碗酒。”这时高个歌娘上前唱道:“哎唉,你们黛帕是吉祥的孔雀,她会带来彩霞和春风,你们黛帕是散花的仙子,她会洒下欢笑和蜂蜜。孔雀飞来就让它飞来吧,不能一辈子窝在窝里。织女下凡就让她下凡吧,月宫终归冷清。熄灭心里的万丈怒火,成全一对有情的新人。”高歌娘唱过一段就该矮个歌娘了,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继续唱劝坐的歌,却见石山豹已经坐下,就立刻端起桌上的一碗酒递上,唱起劝酒的歌:“既然消去心头火,就请喝上一碗酒,水酒虽淡情意浓,两家和好福寿长。”石山豹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等她们再唱再劝,立刻喝下,表示代表娘家已经同意这门亲事,说:“喝过这碗定亲酒。我们就回了。让她父母也尽点心意,让亲朋好友喝杯喜酒。”说完就让伴娘陪荷女离开。额勒登保自然一边挽留吃早点,一边送他们出门。

石山豹等回到坪云时石氏早等在门外,她立刻接女儿坐定,泪不知不觉就留下来,偏过一边擦干,又转过来望着女儿,竟不知说什么好。荷女反过来笑说:“阿娘不用悲泪。我很好的。”石氏:“没有,只是烟子呛的。”

按习俗,女方二十七已经请过客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直系亲属和送亲客。又因不是正餐,可随意,所以,一会儿酒菜上齐,送亲人就提前吃饭,然后就准备送亲。

这时,太阳懒洋洋地照在群山,万物都染上一层金色。一位儿女满堂的引亲娘打一把青布伞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两位唢呐客呜里哇啦吹奏起来,荷女打一把红纸伞由两位伴娘和两位歌娘陪伴跟着唢呐声走,再后就是歌娘,送亲总管石山豹和抬着简单嫁妆的后生们。

而杨河顺的迎亲队伍早在城西门外等待,远远听到唢呐响,看看送亲队伍走近,就点燃鞭炮,一齐陪伴送亲人逶迤向县衙走去,等到县衙门口,又点燃门口的吉祥之火,火热迎接新人。走进县衙后,唢呐才停。迎亲人将嫁妆接下摆放好,招呼送亲人各自归坐。额勒登保先端一碗甜酒敬献引亲娘,等她喝完再端一碗敬献新娘新郎,要他俩在大家的欢笑和祝福中一人一口喝下,表示同心合意。

然后,等酒店将酒菜上齐,喜酒就开喝。一对新人少不得要去各个桌子敬酒。杨河顺自然没有问题,只是荷女不胜酒力,没等敬完一半就喝不下了。其他人等也不难为她,只是到了娜梅朵这儿就不好过关,她已是有酒的了,说:“不行,以茶代酒,不行。”杨河顺知道她心里有结,就说:“你也少喝点,别醉了。夜里闹洞房还要喝呢。”娜梅朵:“没事,照样喝。现在先讲现在,不能用茶敬酒。”杨河顺:“那我代喝总行吧。”娜梅朵:“行,这就是你的可爱处。”杨河顺倒了碗底一点酒说:“来,敬你。”娜梅朵:“不行,才那么一点。”杨河顺:“那你来倒。”娜梅朵倒了三个半碗,说:“这是我的,这两碗是你俩的。”杨河顺:“那我先干为敬。”说着将两碗酒喝了。娜梅朵也跟着喝了,说:“痛快!我喜欢。”杨河顺:“你真的别喝醉了,一醉就成野小子了。”娜梅朵笑道:“没事,我原本就不是窈窕淑女或三寸金莲也。”杨河顺不再说什么,继续去敬酒。

上灯时分,从县衙门口到洞房都点上灯笼,洞房内外格外多点了无数盏,亮如白昼,大桶的油茶,大箩的爆米花,大坛的米酒也准备好。杨河顺与荷女端着油茶捧着酒坛轮番给宾客敬酒敬茶。大家一边喝茶喝酒,一边要新人表演一些小节目添闹热。

轮到敬娜梅朵喝酒时她果然喝不下了,就告饶道:“就喝茶吧。果真有点醉了。再喝听不到对歌了。”杨河顺责备道:“叫你少喝,你就是不信,现在醉了吧。”荷女嗔道:“别听他的!人家不能喝不喝就是了。还那么话多做哪样?”娜梅朵本不想喝了,听她插话后反而又来劲了,说:“没事,不就一碗酒嘛,米酒,一闻就知道很甜。”说着抢过酒碗一饮而尽。吓得荷女不敢再说话,急忙去给别人敬酒。

喝过酒茶,对歌开始了。荷女带来的两位歌娘坐在洞房里,杨河顺请来的两位歌娘坐在洞房外。主随客便,自然是送亲歌娘从客套歌起头,唱道:“哎哎,酒席桌上有碗辣,惹人口水湿下巴。起歌问声主人家,可敢一口吞下它?”房外高个歌娘:“哎哎,辣子辣心辣肝肺,辣情辣爱辣真心。有情不怕辣子辣,辣在口上甜在心。”以后是对歌,盘歌,祝福歌,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无所不及,直至天明。

那些送亲客都听得懂,又时常听,所以饶有兴致。而额勒登保等一句听不懂,听不到一半就睡意朦胧,可又不便离开,便找来靠椅边睡边听。其他人照葫芦画瓢,一个个睡倒。所以,天亮后新娘子给娘家挑第一担水这一节也就免了。石山豹将额勒登保摇醒,说:“难为大人了,没想到您老坐也坐到天亮。告辞,后会有期。”额勒登保留客道:“吃过早饭再走不迟。”石山豹:“不啦,打闹一夜了,该走了。大人留步,好生歇息歇息。”说着带着全部送亲客和苏玛河两位歌娘走出县衙。

额勒登保送走送亲客也带着自己兵差回客栈歇息。这时,洞房里就剩一对新人。荷女笑道:“本来吃过早饭还有坐大堂一节。我看就免了吧。”杨河顺多少也知道一点,坐大堂就是一对新人从房门起跑去抢太师椅座,谁先坐到太师椅,谁就管家,便说:“也不用坐了。你管家就是了。现在最当紧的是睡上一觉。眼睛都睁不开了。”荷女柔柔地笑道:“那就睏吧,还是将官呢!”说着收拾床铺让他躺下,自己则收收捡捡起来。

第46章 哑巴吃黄连

三天过,新娘子回门,杨河顺一进门只看到石氏,就问:“阿爹又不在家?”石氏:“是啊,还有点把点冷侵田没收上来。有些没劳力的孤儿寡母请人帮忙,他就去了。他是闲不住的人。”杨河顺知道还是因为石山豹有约的缘故。

临近中午,石山豹从地头回来吃早饭。杨河顺问:“现在谷子也收过了,可以见阿爹了吧?何必硬要再比一下?”石山豹:“哎唉,讲过的话就像蹲一座山,如何能轻易突信?也就几天了嘛。”杨河顺无奈地笑道:“既然你信若山,那我也只得怀若谷了。非得要比?”石山豹:“自然要比。”杨和顺苦笑道:“那就重阳见。”

转眼就到重阳节,杨河顺担心荷女受不了颠簸,劝她别去赶闹热,说:“这去翻山越岭的,你就莫去了。在家歇着吧。”荷女笑道:“没事,我是一定要去的,让你一个人去赴约,如何放得下心,会急出病来的。也没有多远。”杨河顺只得依她,但坚持要坐轿子去。于是各坐一台大轿赶往禾库。

坐轿赶闹热,这在苗山可是破天荒的事,伢儿们少不得要看稀奇,胆大的非摸一把才甘心。而大人们早就知道比武的事,也预感到战事迫在眉睫,但他们毫不示弱,引颈高歌:“哟嗬嗬——山高搞不过脚板,水深冒不过渡船,再忙不忙边边场,再累不累唱山歌,翻过九十九个坡,想着阿哥心快活,转过三十三道湾,赶着阿妹笑声多,糯米百锤好团圆,日子越晒越红火。”

人家是闻钟鼓知雅意,荷女是听山歌闻火药,她真想发发牢骚,可杨河顺坐在前面轿子上无处发。本来早上起来时,她就叫他还做牛客打扮,至少做个秀才,省得碍眼,可他就是不听,还笑道:“锅盖揭过莫还盖得回去吗?就是盖回去,生熟都就一了。现在不论我穿什么衣,都遮掩不了身份,回不到过去的牛客。何况,我一个堂堂钦差通事,怎能不穿官服?”她自然无话可说,只怕路上有麻烦,现在好了,麻烦真的来了,轿子被挡住了。

原来,一群人正围在路上看闹热,只见三个小姑娘将另一个小姑娘按在地上打闹,上首那位按一下问一句:“还嘴硬吗?还嘴硬吗?”躺在地上的姑娘直喊:“救命啊,不然就出人命了。”正好黄石寨石武师带着本寨子的狮子队赶来,见打闹的姑娘们都是本寨子人,上前喝道:“做哪样?几个人整一个。快放手!”几个人放手站起。石武师斥责道:“怎么能几个人欺负一个?”一姑娘哼道:“我们都讲山豹哥能打败那狗官,就他一个人讲山豹哥打不赢。”石武师好奇地问这姑娘说:“你怎么知道的?他们虽然比过一次,但并没有真正交手。”这姑娘解释道:“那次,他为救我,光用手就将一只大老虎打死了,而山豹哥只会将牛按倒在地上。”石武师问:“我怎么从来没听讲过?”这姑娘后悔道:“拐场了!他叫我莫乱讲的,我都答应了,现在又讲出来,他一定会怪我的。”石武师心想:“童言无欺,前些年乾城是出了一张好虎皮,还被当作贡品运往京城,却不知道出处。想来是有这么回事了。”就说:“虎虽然时常吃牛,但牛有时也将虎顶死挑死,都没有成算。那么,一个能打死虎,一个能按倒牛,也不能说明什么,只有过了手,天云都散了。你们不要乱讲乱猜,若都能够讲赢,那还比哪样?大家都坐下来讲就是了,还比哪样?好了,都快赶闹热去,不管哪个赢,也不管哪个输,重要的是你们要箍拢,莫搞内火子。”说着带众人继续赶路,他还得赶去继续做仲裁。

荷女的轿子也跟着动,各种议论纷纷传来,杨河顺听不到,可她有千步飞草神功,方圆五里以内,可以听到蜜蜂声音,而眼下议论只在百步远近,且声响若雷,只听后面几位大姑娘在说:“前面是荷女的轿子。”“当官太太了。”“神气哪样?包谷粑屎还没屙干净呢!”“你们也别太口毒了!前年不还讲她好吗?”“可她变了呀!”“人家嫁给大官,当然就变了,若是你呢?怕变得更怕人。”“我才不会嫁给狗官!”“不见得吧!再讲,他当时又不是官,不过是个牛客,还哑巴。你讲荷女是看上他人才呢?还是看上他的官?”“谁晓得!你得去问她,八成是你也想学她吧?”“哈,你敢这样讲我!看我打烂你嘴巴。”……

而前面一党后生又在说:“石师傅,他真大胆,一个人就敢来苗山耀武扬威,怎么不将他收拾了?还要比什么武?”石武师呵斥道:“你可别乱来啊!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们苗家岂能做这不义之事?不然也轮不到你们,当初山豹就将他捆过了,后来讲好了才又放了。吴王自有安排,大家照着去做就是。不要乱了计划。”这后生:“明的不行,暗的还不行吗?遇上他一个人时就将他放倒了。”石武师:“二狗!好生照护你老弟。什么明的暗的!只要是在武陵山,都算咱苗家的,众人暗算一个人,还要不要脸?你若是一个人去,那更是想都莫想,你比土匪头田大膀如何?他都不是对手,你去不是自找死路?”这后生:“死就死!苗家人从来不怕死,反正别撞在我手,我不像你们,思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人家都欺上门了,还男儿三,女儿四的!”……

荷女对这些毛头小子并不放在心上,自知杨河顺对付这些莽汉不会费什么力,她只是很伤心,不知道他们为哪样就是要打架,大家和好,平安过日子不好吗?难道我只是为自己吗?我自己又能吃得了许多?她想着,泪就流了下来。

一直到禾库,荷女心里才好过一点,此时,她已经听到师太的心跳,她正站在路口等着自己,远远就见她白发苍苍,撑着拐棍翘首以望,不断念叨:“我的乖孙女该到了,都什么时候了,这个懒家伙。”荷女离她还有数十步就下了轿,远远就喊:“阿婆—”等到边又说:“大热天,你出来干哪样?”师太拉过她的手说:“我等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荷女:“再怎么的,我会来看你的。”师太:“不用,我晓得你现在忙了,我给你讲一句话就走,看准了就去做,人家一时不明白,日后终会晓得的。”荷女一听,泪就流了下来,什么也说不出。师太将她拉入怀里拍一拍,说:“莫伤心,师太什么都知道。我给我重孙儿送个见面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放在她手里,说:“拿去给我重孙打个手圈子吧。我走啦。”说完转身离去。荷女捧着银元望着师太消失在人海之中。

杨河顺坐在轿子里看着这一切,本来想下来去拜望老太,可见她老人家并不看他这里一眼,荷女也没有任何手势,显然,老人家还不想见这个姑爷通事。只好作罢,远远望着老人家蹒跚而去,等荷女回到轿子上后直奔擂台。

第47章,‘表演’赛

擂台摆在大田靠坎一边,刀梯也竖好了。这次不是比武招亲,而是官家与苗家过招,谁不关心?观看的人自然比其他闹热场合更多。

这时,石山豹早已站在台子上,看到人山人海,心里直犯嘀咕:“荷女已走,再比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个缓兵之计,从作战讲,他更应该隐瞒自己实力,以求出奇制胜,可眼下面对众乡亲,又不容他留后手,胜负直接牵扯到军心,少不得全力以赴。”想到此,他神色凝重,严阵以待。

台子一角坐着各寨武师们,因吴八月不在,一切都由石武师拿主,他等杨河顺与荷女上台后问:“是不是要先歇一下?”杨河顺笑道:“不用,我是坐轿子来的,不累。随时可以开始。”石武师:“那荷女坐好,我就去喊。”转身对观众宣布:“也许大家都听讲了,今天是邀请赛,由我们苗家后生石山豹对官家杨河顺,还是比三场,一场锥牛,二场上刀梯,三场比武。因杨河顺还是放弃锥牛这一场,现在就上刀梯,谁先到顶为赢,要求每一把刀都得踩到,不得偷懒耍滑,不然算输。现在两人去刀梯下作准备。”

两人应声来到刀梯下。杨和顺环视一眼,见人们都在为石山豹鼓气,高声喊着:“石山豹加油!”“石山豹必胜!”心想:“看来,现在的胜负不光是个人的荣誉,已经关系到苗家与朝廷。不能掉以轻心。”可他表面上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笑说:“你上哪一边?先由你选。”石山豹也豪气地说:“由你先选!”杨河顺笑说:“那就各自就近吧。”说完走向左边,脱下布鞋,将袍子下面四根布条扎在腰上。石武师问:“都准备好了吗?”听两人齐答:“好了!”就右手一挥:“开始!”杨河顺运起铁布衫功夫,刀砍枪刺不进,何况一排不动的刀口吗?他随抓随踩,就如在爬平常木梯一般。而石山豹高大笨重,每一步都得抓牢踩实,估摸不会受伤,再往上攀登,快慢立竿见影,眼睁睁看着对方已经到顶,他才爬到一半过,但为了尊严,他坚持到顶再一个鹞子翻身下来。

石山豹回到台上时,杨河顺已经穿戴整齐,看他很难为情的样子顿生几分不快,心想:“丑话讲的不错,伢儿不见大人卵!你将粘杆儿处当什么了?输给我们莫还丢人吗?我们个个都是从百万军中比拼出来的,你才比了几场?”可口中还是客气道:“不必羞惭,不过是切磋技艺,总归有输有赢嘛!”石山豹自然不会知道他心里所想,并不答话,神色很是不服,心想:“先别高兴!还有一场呢,等会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辣子水,灵巧比不过你,未必比死力气还比不过你这玻璃擂锤?”石武师照例问:“都准备好了吗?”两人都不答,只是往前靠拢,相互行过礼后,各摆出一个架势。杨河顺右手叉腰,左手往前伸“请!”石山豹还是一个狮子大开口,随着一声“开始!”他冲上前就是一个黑虎掏心,想等对方格挡,好乘势擒拿,心想:“教师爷怕猛汉,只要抱死你,就算你有千招万式,让你一招都使不出来。”杨河顺似乎看出他的花招,一个踏雪无痕转至他的背后,心想:“这家伙天生神力,且常年劳作,挑担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自己的功力虽然足以抗衡,只怕没他那么持久,得避其锋芒,先疲敌,后交手,方能胜卷在握。”石山豹三次出手,连对方的衣角也没摸到,钦佩之余,也看出其用意,就使个激将法,笑道:“你一个朝廷命官,在千人万人眼下躲躲闪闪,是比武还是伢儿家捉猫猫?你不顾及朝廷体面,可我不能不仁,就算平手算啦。”杨河顺不只是要赢,更要收服其心,虽然知道是激将法,却没有退路,就笑道:“到底是石山豹,本想再拖你几圈,等你软了劲再交手。你既然这么讲,那就见个真章吧!”说着暗提一口气,摆一个太极推手。石山豹暗暗高兴,还是一个黑虎掏心,听得对方一格,反手就去擒拿,可使出的力被化解于无形,他却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又像泥鳅一样滑,怎么也捉不住,自知技逊一筹,可余兴未了,就说:“咦,你这手是泥鳅手!这么搞到夜也不得成,换一样。”杨河顺笑道:“换哪样呢?”石山豹诡笑道:“我们文比,两人各拿扁担一头,哪个的脚移动就算输。”石武师一听自知胜负其实已定,他这仲裁已无多大意义,就去台边叫人找扁担来,然后坐凳子上歇息,让他们自己表演。

一会儿,一根手肚子粗的扁担送上台子来。杨河顺站左边面对台前,石山豹站右边背对台前,两人伸出右手握住扁担两头运劲。台下众人屏住呼吸看谁的脚板先动。谁知两人都没动,只听扁担“咔”的一声被扭断了,台下一片喝彩。

石武师又马上叫人扛来一根大腿粗的杉木筒子。他两人接过各站马步,双手各抓一头接着比。杨河顺经过两次交手,已知对方并无内力,只是天生神力罢了,心里已经有数,运功在手,十指如铁,入木三分,来回转动木头。石山豹果然抓不住木头,只得松手认输。石武师当即宣布:“经过几次交手,杨河顺赢。”台下一片哗然,大失所望,有人大喊裁判不公,性急的后生们甚至上台质问:“仲裁不公,为哪样就讲我们石山豹输了?”石武师指着木头说:“你们自己去看吧。”这些后生走去一看,只见杨河顺这头有十个手指印,而石山豹这头只是将树皮磨擦光了,看罢,只得摇头叹气离去。杨河顺对大家的偏向可以理解,并不在意,等大家闹过,满脸笑容问石三豹:“比也比过了,你讲的话不会忘记吧?”石山豹:“不会,三天后我们就在坪云当天当地讲。”杨河顺抱拳告辞道:“好,一言为定!三天后见。”

第48章,各为其‘祖’

这天早饭过,客栈门前停放着三台八人大轿,额勒登保坐第一台,杨河顺坐第二台,荷女与娜梅朵合坐第三台,前面自然是两排兵丁开道,各举着“回避”“肃静”等木牌。后面自然是带刀护卫后拥。正准备起轿,只听到一声喊:“大人且慢!”石山豹从后面匆匆赶来说:“请大人移步县衙。吴王说钦差千里劳顿,怎好再烦贵步下乡?恭迎大驾才是我等本分。吴王等头人正在在县衙铺排,恭候钦差大人。”额勒登保嗯一声,说:“这样最好。去县衙。你们何时到达?我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看到?”石山豹:“也只是才才来。”

现在抬轿开路的自然都是兵丁,连日闲着无事,已将本城逛得烂熟,不用带路,自踏着油光青亮的石板路直达县衙。

娜梅朵闹洞房那天头一次进县衙,但当时喝得烂醉,并不得要领,现在少不得细细看过去。但见衙门前是一个石板铺就的坪场,大门两旁少不了两尊石狮子。走进院门,可见大门两边一字排开两间旧木房,一个供守卫值班,一个供守卫歇息。两个房子前面各有一块很大的土坪,一条石板铺的过道从两土坪中穿过连着第二排木房。这两间同样大小的木房相连,中间夹着一个门洞。穿过门洞,两边各有三间相连的木房和抄手回廊,直走仍然是一条石板路,大约三十米。这石板路与回廊就像一个三尖钢叉从中间和两侧连接大厅。这厅是一个五十米见方,似厅非厅,似亭非亭的大棚子,说是厅,前半节除了木柱没有任何遮拦,说是亭,后半截有一个五丈见方的戏台子,台子两旁是砖木结构的厢房。娜梅朵看过后说:“白天看来,这里还很宽敞啊。”跟班介绍说:“绕过台子,还宽唻,台子背后是一条走廊连着后面的两间厨房。厨房后就是大操场,不光可以做操,还可以跑马。操场后是一排三间有门无窗的大房子,大概是放草料的地方。”

额勒登保一行直到大厅下轿。吴八月等已经铺排妥当,起身相迎。兵丁们觉得相迎太迟,私下议论:“尔等太过自大!”额勒登保也略有不快,但并不放在脸上,慢慢揭廉下轿,看一眼大厅,那里一字排开四张八仙桌,前后各放数个太师椅,一排苗家汉字从椅子上站起,拱手相迎,石山豹在旁招呼,一路喊“请”。额勒登保回礼“同请”,随他走到桌子前站定。杨河顺,娜梅朵等人随后站在旁边。石山豹介绍道;“这是我们吴王吴八月,其他各位都是各寨子的头人。”额勒登保拱手道:“久闻大名。”杨河顺接着介绍道:“这是钦差大人额勒登保,这是他女儿娜梅朵。”吴八月:“大人和小姐请坐。”额勒登保:“吴王和各位请坐。”双方落座后,吴八月申明:“大人快别叫我吴王,只是大家信得过,赶鸭子上架领个头,便于称呼,既无封地,也无俸禄,就连木坨坨(印章)也没一个,你莫以为还是真王啰。我们是从来就没想过当王,都是逼上梁山啊。”这时荷女带着几个苗家姑娘上茶。额勒登保接过茶喝一口,说:“吴王说的自是实情。据说吴王还自己种田,那称王自是事出有因,我也是奉圣上钦点为此事而来。不过,不叫吴王又叫什么呢?”吴八月:“叫名字就好。”额勒登保听后,细细打量他,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寸长的连腮胡须漆黑如墨,整齐如刷,莫说是帝王之相,至少是相貌不凡,就笑说:“不妥,不论大小,毕竟是苗家人的期望,称呼不重要,正题才当紧。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圣上一片爱民之心,特叫我等来办理招抚事宜,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讲出来,鼓不敲不响,话不讲不明嘛。”吴八月:“我们没那样想法,只求一条活路,不想平白无故被当做土匪拿了,到死也没晓得为哪样死的。”额勒登保并不太清楚“沟补惨案”,虽然听出话里有话,但并不知其所指,问:“你能不能讲细一点?”杨河顺解释道:“他讲的是‘沟补寨一案’,这正在查,的确是个冤案,等办完招抚后,还得彻查。”吴八月:“那就讲招抚吧,既然是朝廷诚心招抚,那一定有个讲法,还是大人讲个道道吧。”额勒登保:“自然,朝廷是有章程的,但体恤民心也是不可少的嘛。你们既然不讲,那我就先讲,据查,这次民变的历史原因主要是土地、盐巴、赋税等项存在一些积弊,为此本钦差特拟定招抚六条章程:

第一,苗疆田亩必须清厘界址,毋许客民侵占。凤乾旧有土城一道,自喜鹊营至亭子关止,绵亘三百余里,是以为民、苗之限,自城址以内,直至黔川交界三厅所属苗地,原本悉系苗产,若有客民在此侵占,不论官民,应悉数归还。第二,其余苗寨内,凡客民所占插花地,均应给苗民管业,庶,苗民寨落各有界限,不能越畦而耕。第三,苗民亦大清子民,所需盐巴与客民同等定例。第四,鉴于苗区山势险峻,田地贫瘠,则赋税可酌情减免,所减各项,由田土详情另行规定。第五,苗疆百户、寨长等名目应酌情更定,撤销客民亦准承充之向例。苗疆内的营、讯分别归并撤销,并禁止差役兵丁无故擅入苗寨。第六,苗民即为大清子民,理应遵守大清法度,着大清衣冠,留大清发式。是为招抚六条。各位寨长头人可都听明白?”说完又自喝茶。而寨长头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并无一人发言。

过一阵,黄石寨石武师问:“既然是和好,又说都是大清子民,为哪样不提‘沟补寨冤案’?果真有心,就该捉拿凶手,还一个公道。”额勒登保:“刚才杨通事不是讲了吗!等招抚事宜办完后还要彻查的。”石武师身边的头人质问:“那招抚不成就不查了?”吴八月听这话问得差火,不和好当然不查了!天下哪有为敌人帮忙的道理?就圆场道:“这是事关我们苗家千家万户的大事,容我们商量一下可否?”杨河顺赞同道:“当然,应该的,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吃中饭,吃完接着办。”额勒登保点头道:“这很好,就由本钦差请各位喝杯薄酒,你们这里的板鸭和枞菌真的是山珍海味,我就来个借花献佛吧。”吴八月摇头道:“多谢大人盛情,只是我们苗家都是狗肠子,打不得弯儿,事情没办好,好丑未定,如何喝得下?你们稍坐片刻,我们去后面商量一下,等事情办好,自然该由我尽地主之谊,与大人痛饮三百碗。”说着带头人们往后面操坪走去。

吴八月带头人们来到大操场中间,都是庄稼人,也不怕太阳晒,就在烈日下站一圈,他说:“官家的条款已经讲了,大家的意思是哪样?”石山豹快人快语,说:“条款自然都好,只不知能不能成,官家向来鬼诈,不得不防。”吴八月沉思道:“以我想,他们是有诚意的,不然就不会等到今天。”一头人:“我看条款讲得太好了,反而让人不放心。”一老者:“蛇进孔还会出来吗?到手的田土,哪个还愿意吐出来?我担心啊,他们哄我们都散了,又穿了他们的衣服,留他们野鸡尾巴头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而田土又没退我们,那时洋相出大了,士气也没有了。”石武师赞同道:“老人讲的有道理,发式和服饰一钱不值,他们都不想让,何况田土?老话讲,钱!钱!钱与命相连。难道他们会要发不要‘命’吗?他们若真有心,就不会为难我们。让我们穿他们衣裤,留他们发式,那我们还是苗家吗?”头人们一致响应道:“不穿他们衣服,不留他们那野鸡尾巴头发。宁可不要他们例盐,也不要减免赋税。”吴八月:“好吧,既然大家都宁死不丢祖制,那就这样定了。进去吧。”

头人们重新回到座位,额勒登保问:“商量得如何?”吴八月:“先得多谢朝廷和大人的一片爱民之心,我们苗家原本就没有讲不做大清子民,也一贯遵守大清法度,只是做人不能忘了祖宗,还望大人体谅,多加周旋。”额勒登保微笑道:“这就是商量的结果?不就是个样式吗?当不得吃,当不得穿,非抱着不放吗?”吴八月也笑道:“彼此彼此,既然不当紧,大人又何必列入条款呢?”额勒登保正色道:“这不同,事关国家法度。”吴八月:“一样,事关苗家祖制。”额勒登保:“我知道,礼是这个理,可你们夜郎国早就不存在,据说国王的尸体还远在黔地的石洞里。”吴八月:“国虽不存,但尊严还在。”额勒登保叹息道:“好吧,圣人曰,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那就变通一下,可保留苗家服饰,但发式一定要留大清的发式。”吴八月诧异道:“头与脚莫还能够分开吗?这是为哪样?非要搞成姜子牙的四不像吗?”额勒登保:“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这是国家法度,只有在国家法度下才能保留民族尊严。”吴八月:“法度就不能与尊严讲和吗?”额勒登保开始失去耐心,威严地说:“不能,头与脚怎能平起平坐?豆腐多了是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是不能变动的!大家可想好了,就掉几根头发,可以得田土,减赋税,吃例盐,不好吗?”吴八月:“都想好了,我们宁可不要减免赋税,不吃例盐,也不能忘祖背宗,话讲回来,朝廷若诚心招抚,就不会在意一个发式。”额勒登保:“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回去再好好商量,这是一件大事,关系到民计民生,不要这一下子就定盘了。给你们半月时间考虑。是战是和,等你们回话。告辞。”吴八月:“不送。”冷冷望着额勒登保等离开。

杨河顺看荷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自知她很难,便先自走了,一路思量:“这就谈僵了,战事已定,这半月等待其实就是大军行军时间,就这么算了吗?难道数十月辛苦周折,就凭这几句话付之东流?不能!还得再争取一下。”他回到客栈后对额勒登保说:“大人既然留下话,那我就留下来等待一时,你们即刻下沅陵吧。”额勒登保赞同道:“这样最好,你多注意安全。”杨河顺笑道:“没事,我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慎重起见,你们立刻动身,中饭也在船上吃吧。”额勒登保也等不及回去了,自然赞同,一边结账,一边派人找船,不出一个时辰,便分乘两船离岸而去。

第49章,不轻言放弃

当日,杨河顺脱去官服,还做牛客打扮,正儿八经上街采买了不少东西,鹅,鸭,鸡,各一只,一只猪腿,两包糕点,四把面条,还有时鲜果品,外加一坛老酒,然后等荷女过来双双赶往坪云探望老泰山。一路上,杨河顺很是担心,说:“虽然又办了喜酒。却还没有与阿爹会面,现在又没谈拢,也不知他高不高兴见我?”荷女笑道:“早对你讲了。我们苗家才不那么小肚鸡肠。都这样了,怎会不高兴呢?”

吴八月果然如荷女所说,见生米做成熟饭,不再为难一对新人,尽管脸色还是阴着,那不过是爱到痛心伤肝,所谓疼爱,就很疼,大概就是这意思,反正能坐到一起喝酒,那离天晴就不远。石氏自不必说,笑在眉头,喜在心头,女儿快活,她就快活,早炒好大片的腊肉,隔年的酸鱼,炕干的野兔,熏黄的山羊,就差给自己的心也炒了来。

席间,杨河顺自知苗家习俗,初次行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三碗再讲话,所以,也不等老泰山发话,先自喝下三碗,一切尽在酒中,然后说:“儿这次来,除了看望二老,我还有些话要讲。”吴八月也陪喝一碗后说:“有话尽管讲,反正是在家里。”杨河顺:“你老人家远在山野,并不知道朝廷的事,就讲这跪拜,山呼万岁,圣上受臣下一跪,未必就长一斤肉,山呼万岁,未必就会万岁,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种礼仪,关系到圣上的威严,人心谁也看不到,只有人的行为才能看得见,所以,宫里的规矩很多,就是要从人的行为去探测人心。比如,守前门的人就不能进二门,守卫与侍寝各有职守,不能乱套,否则就犯僭越之罪,比如,守门的一片好心去给皇上盖被子,结果被砍去脑壳的人不在少数。讲穿了。皇上不是神仙,他看不透你心里怎么想,就算是神仙,他也看不过来,他手下有那么多人,要一个个去观声辨色,哪有那闲工夫?他就看你怎么做,做得不好就砍你脑壳,管你心里是忠是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吴八月:“明白,我心明如镜,你不就是要讲那发式吗?”杨河顺笑道:“对呀!”吴八月不以为然,说:“若是我要反,就算留了大清发式,我同样可以反,你那发式又不是紧箍咒,戴上就脱不下来了。我们苗家头发也不是牛角羊角会顶人,非要剃去一点。”杨河顺叹息道:“你老还是不明白,皇上可不那么想。他会想,你连发式都不想改变,还怎么谈得上臣服?”吴八月:“讲白了,我们不愿雉发不光是不想叛宗背祖,死要脸面,其实我们也不放心,朝廷果真有心,就会宰相肚里能撑船,毕竟大清与苗家这两种发式又不是两个野老公,不能与一个女人同睡一床。而是下酒的菜,花园里的花,越多越好。当然,形式也不是不重要,但相比之下,我们苗家更注重真情。比如,媒人要不要?要!但没有媒人,我们照样要办喜事。请媒就是一个形式,真正两人到情缘了时,媒人也不能将两人再拉拢来。”杨河顺听后无言,他感到,这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就像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谁也不愿放手,除了决斗,别无他法。沉思良久,他叹息道:“一家人得有强有弱,两不相让,战火不可避免,我真不愿看到这一天。人各为其主,今天还是你儿婿,却不知哪一天就要刀兵相见。”荷女听后泪水长流,饭与泪水一起吞。杨河顺见了心如刀绞,可粘杆儿处的人早练就铁石心肠,痛苦只会使他更加冷静,他毫无表情地说:“最难还是荷女,几头都得牵挂。”吴八月被刺到软处,何尝不是痛断肝肠?可是民族大义在肩,所有的爱只能装在心底,他慷慨地说:“好样的!到时别手软,你别嫌我老,我也别嫌你小。”石氏打断道:“今天是在家里,就莫谈公事。好好喝酒。”杨河顺叹息道:“阿娘啊,今天不讲,还待何时?心里难受啊!荷女咋办?是帮我?还是帮阿爹?她帮哪个都没错,但不论帮哪个,心里都如刀割!就在她吧!是留,还是跟我走,都不会怪你。”石氏笑道:“你们初为人,少见多怪,我们苗家女儿早习惯了,就是个花儿朵儿的命,一颗心总得撕成几瓣儿,人们只怪女人花心,却不知道其中的撕痛。”吴八月担心被她几娘儿讲得乱了方寸,制止道:“你这个婆娘,口里劝人家莫讲,你自己倒讲起来了。好大个事!讲得眼泪爬瞎的。伢儿们也不是三岁大两岁,该怎么做,就由他们自己拿主,各自有各自的命。你只有一句讲得好,不管明天如何,先将今天的酒喝好。”大家听后,都强露笑容。

当晚,杨河顺有千言万语要对荷女讲,可最终一句没说,他知道荷女很难,不想给她增加丝毫负担,只得借酒装醉,等夜半荷女睡了,拿短剑在壁板上留言:“有事找阿舅”,又怕她没留意,就将短剑也插在壁上,然后悄然离去。

第50章 武陵烽烟

天亮后,吴八月匆匆吃了几个包谷粑就出门忙备战去了,家里就剩下荷女母女俩。石氏得知杨河顺留下短剑离去的消息后,问:“他为哪样不带你走?是不要你娘俩了吗?”荷女摇头道:“不晓得为哪样?他昨日醉了,到走都没讲一句话。但他绝不是负心的人。”石氏猜测道:“或许是不想让你为难。”荷女想想后说:“一定是这样,他给我留了话,有事可找阿舅。”石氏:“你不是讲他醉后没讲话吗?”荷女:“他是写在壁板上的。”石氏:“你能识字了?”荷女:“都是他教的。”石氏:“那字呢?”荷女:“我已经刮掉了。这也是他教的。”石氏:“如此看来,这伢儿虽然是官家人,人却不坏,对你也真心,你去找他吧,这都是命!你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反倒耽搁事。”荷女摇头道:“不,我走了,你和爹怎么办?要死也死在一起。”石氏叹息道:“我们苗家多灾多难,这次是难过这道坎了。可伢儿没有错,你还是先把伢儿生下来,那时是去是留再讲吧,尽快走吧,这架势,随时会打起来。”荷女摸摸肚子,默默去收拾行李。石氏也去拿来一个亲手描花绣朵婴儿背兜帮着一起打包。临行,她又拿几个包谷粑给她收着,好路上吃,一路上交代现在该注意哪样,产后又该忌吃哪样,一直送到村口,双双洒泪而别。

荷女回到乾城龙老牛茅屋,他已经受杨河顺嘱托,好生照顾她娘俩,所以一应被子蚊帐,所需各种膳食早准备妥当,见她来很是高兴,接下包袱说:“来,来,快坐,快坐,就将这里当自己的家。要什么,想吃点什么,尽管对阿舅讲。河顺一时是没空照看你娘俩了,正忙着同你阿爹开战,这事闹的,老泰山与女婿干开了,将可怜的小荷女丢给我老头子。”荷女忧心忡忡说:“麻烦阿舅了。”龙老牛笑道:“嗳,莫讲麻烦,只要你娘俩好好地,只要战事早了,只要我甥儿早来接你,我老头子再苦也是欢喜的。”荷女叹道:“也不晓得他现在怎样了?”

此刻,杨河顺正骑马赶往沅陵,这比走水路要快得多,他想尽快赶上额勒登保,毕竟他还是通事,得尽快归队。他一路快马加鞭,在第三天赶上额勒登保,然后一起乘船至沅陵候命。

乾隆接到额勒登保相关招抚告吹的详细奏报后龙颜大怒,心里骂道:“这真是一个顽冥不化的部落!”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琳继任征苗大元帅,额勒登保副之,调度湘、黔、川、桂、鄂、滇、澚七省兵马刻日进剿。”

和琳早等得不耐烦,接到圣旨立刻部署,他自带兵五万从川东出发,命黔地提督彭廷栋率兵三万从本地出发,湖广总督福宁率兵三万从本地出发,湘地提督刘君辅率兵三万会齐额勒登保从沅陵出发,加沿途各营各讯共十八万大军。

至于,官军各路兵马如何攻克沿途各州县等,头绪繁多,场面复杂,难以尽述,只讲镇竿,乾城,苏玛河之战。

经过几个月鏖战,苗家兵力损耗太大,又无补充,只得收拢在乾城与镇竿之间,方圆不足百里。苏玛河吴天半部也被分割在一边独立支撑。形成黔东和湘西两个战场。

湘西这边官军由四路集中为三路。第一路,由何琳率领进攻镇竿,若拿下来就等于在苗军的前门扎下一颗钉子。第二路,由额勒登保率领进攻乾城,这里离吴八月家不过十里,若拿下来,等于在苗军的后院安下了营寨。不仅如此,乾城还是屯粮之所,当初就是因为该城失守,官军不得不退回沅陵,因此,和琳又部署了第三路,由福宁率领,在坪云与乾城中间出兵,既可阻挡坪云增援,又可形成对乾城的前后夹击,确保拿下该城。

苗军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为此,吴八月在乾城县衙会齐各寨子的头领,石山豹、石柳邓、石乜妹、吴廷礼,吴登陇等三十余人,他神情庄重,说:“这次官军来势凶猛,我们兵马越战越少,这个坎怕是过不去了,但为了苗家的尊严,我们要搞到底,这是大家当初选定的。当然,事到如今,也不强求,回去告诉乡亲们,若有不想再搞的,可以先逃走,但得讲在明处,不要背后悄悄走,那样会坏大事的。”众人齐呼:“若要打进我门坎,除非武陵山人不派卵!”吴八月:“好,现在情形是这样的,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行了也得有个地方摆放,摆哪里?在我们这一带大山里除了乾城和镇竿是他们原先就修好的屯粮之所,没有更好的地方。他们有了这两个地方,口粮就稳当了,可以放心和我们搞。我们人少,很难应付。所以,官军正集中三路兵马来抢占这两个地方。敌急所也是我急所,我盘算,自领一万五千人去禾库一带阻挡和琳大军,柳邓、廷举同我前往。由廷礼率一万五千人留守本城,吴廷瑛、吴廷玉、吴廷梁率五千人守护坪云策应各路,杨进元率三千人马守矮寨和大龙洞小路,龙志满率三千人马守晒金堂小路,石山豹率八千人马守寨阳至塘坝冲官道,严防官军从这里切断坪云与乾城的联络,你担子不轻啊!”石山豹:“阿爹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让官军从这里过去一人。”吴八月微微点头接着部署道:“石乜妹带一千女兵在浦市至河溪沿路找官军麻烦,不要硬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他说至此停了停,也不知女儿怎样,叹息道:“可惜我那不争气的走了,不然她可担此大任。”石乜妹劝慰道:“您老不必悲伤,我们也不少荷女一个人。”吴八月叹了口气,重新振奋精神,说:“好!就这样,若无异议,大家分头搞事!”

乾城至禾库不到一天路程,吴八月率部当天就赶到,并排兵布阵。原来这一带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台地,也是阻挡官军的一道天然屏障,有三个主峰,其西南一座叫黑虎山,山顶平阔,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独路通山顶,四周有六七座小山头环绕。正南一座叫黑土山,其前面有一座矮一点的当头山与之连成一个二指顶天。东南一座叫黑石岩,大体与黑土山相同,四周也有五六个小山头环绕。官军要进入镇竿就得从这三座大山的半山腰经过。吴八月自然对这一带了如指掌,也不用看,直接布署:“吴廷举带三千兵守黑虎山,吴廷义带三千人守黑石岩,石柳邓带五千人守黑土山,我带四千人策应。我盘算,在这大山沟里,除了一字长蛇,其余的什么二龙出水阵、三才阵、四斗阵、五行阵......等十余种阵法,他们全摆不成,再讲,他们的一字长蛇阵也只能是顺山沟而摆的死蛇,首尾不能相顾,我们打蛇打七寸,先打他们头领,等他们乱成一窝蜂,我们就好收网擒鱼。”吴八月部署完,就令各部就地架锅造饭,好生休息。

第二天中午,探子来报:“报!和琳率大部队正朝雅酉开来。”申牌时分,又一探子来报:“报!和琳大部队已抵达雅酉,先头部队已到雅酉河边上的独山上。”其实,站在雅酉独山上的就是何琳与他的部将们。他一到此地,先命令部队埋锅造饭,他就带着手下在向导带领下上山观望苗军阵地,望了半天,叹息道:“没想到,这里地势如此险恶!但再险,也挡不住我大军前进。叫将士们吃半饱后进攻,晚上在对面山头宿营加餐。”

吴八月接到探报后出帐观察,见独山上有不少官军在探头探脑,看样子是要攻山了。就带原定人马去沿途半山腰埋伏,交待说:“先收拾他们的头头和炮队,冲杀一阵就回,不要恋战。”

和琳吃过饭,就坐镇中军排成一条长龙向对面山头进发,他刚过河就听到前面喊杀声四起,四路苗军将官军一条长龙冲为数段,无数箭矢像飞蝗一样从树林里飞向自己卫队,一小股苗军乘势冲来。卫士劝道:“元帅先退吧,三军不能无帅。”和林拔剑在手说:“本帅大风大浪见过多少?何惧这些小毛贼?他们胆子不小,竟敢下山拦截!自来送死,岂可言退?不要慌,都跟本帅上,倒要看看他吴八月可长着三头六臂。”话音未落,一箭飞来正中咽喉,眼一瞪,翻身倒地。卫士们定睛一看,吓得面如土色,只见这箭不过就是一节芭茅杆杆,还秃头秃脑的。可怜一代名将,连吴八月的面还未见,就死于他的千步飞草神功。至于那些大炮,一尊四百余斤,得四人扛抬,还来不及架起,被一阵冲杀,不是卡在刺蓬里,就是滚落沟底,一时成为废铁。而官军毕竟久经战阵,各部将不用号令,各带本部人马迅速分头迎敌,但不等他们靠拢,吴巴月喊一声:“撤!”苗军立刻消失在丛林之中。

主帅即死,各部将只好各自为战,廖辉带三千步标向黑虎山左侧进攻,沙应龙带三千步标向黑虎山的右侧进攻。两路官军刚进入黑虎山前面的两边小山包,吴廷举喊一声:“打!”两山包上的苗军弓箭火枪齐发。廖辉手臂中箭,率部撤退,沙应龙头部中枪,倒地身亡,其余兵丁不等号令,先后撤退。

同时,黑石岩这边也一样,陈大定和冯继玉各率三千步标从左右包抄,分别在黑石岩前的两个小山包阵亡,兵士立刻作鸟兽散。

同时,先锋官伦布春率五千步标向黑土山左侧进攻,副先锋官塞灵带五千步标向黑土山右侧进攻。黑土山前的当头山左边平缓,右边较陡,伦布春先到达,刚一露头就被一箭穿喉,兵士一看,不过是一根茅草,疑有神助,立刻倒戈。塞灵稍后爬上来,见左边人马尚未交手就惊慌撤退,不知怎么回事,扯着喉咙问:“咋啦?未见一箭,未听一枪,怎么就扯呼啦?伦将军呢?”话音未落,又被一箭穿喉,兵丁一看,又是一节茅草,也吓得面如土色,立刻扯呼了。

官军主帅即死,六部将五死一伤,群龙无首,只得撤回雅酉扎营待命。吴八月看官军在雅酉扎的营寨坚固牢实,大有坚守不出之意,估计短期内不会发难,便留下吴陇登和吴生和各带本部人马共一万人留守禾库一带,他带原班人马返回乾城迎战额勒登保。

第51章,斩首陷阱

额勒登保所率大军沿路遭遇石乜妹女兵日夜袭扰,进程缓慢。原来这一路来陆路狭窄,两马不能并驱,队伍拉得很长,虽然有几万人马,但首尾不能相顾,一遇上埋伏就得撤退,水陆稍宽,却是逆流而上,更是迟缓,当吴八月从禾库回到乾城三天,他们才到河溪,然后安营扎寨,不再向前。

额勒登保早已得到战报,知道和琳等六位将领已经为大清尽忠,他身为副帅,自然得担起元帅的重担,一面派人命和琳余部大半人马去永绥麻栗场集结待命,一面苦思对策。

扎营当日黄昏,他将杨河顺叫到大帐,问:“我大清铁骑转战大江南北,战阵何止上千!却从来未有这等怪事,一阵就折六员大将,真是天下怪事!”杨河顺现在是随军参事,自然也知道战况,答道:“说开了也不怪,战事打到现在,苗家残存的多是精英,反击的能力难以预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这是一。另外,就是苗家有一种千步飞草神功,几里之外可取人性命。”额勒登保奇道:“就是那种摘叶飞花功夫?”杨河顺摇头,说:“摘叶飞花不过是百步伤人,而他们那种可以数里之外一箭穿喉,还能飞回去。可惜并没有探查出来,只是在出山时亲身经历过,要不是因为荷女,我早就命归黄泉了。”额勒登保喜道:“这么讲,她也会此神功?”杨河顺分析道:“肯定会,只是不知道功底深浅。”额勒登保嗔道:“那你为何不设法向她打听破解之法?”杨河顺叹道:“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叫她出卖自己的亲人?”额勒登保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走动,叹道:“这是有点难,可国家安危,岂能讲儿女私情?道理你比我更明白。”杨河顺:“这不用说,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去惊动她。”额勒登保回到座位上问:“这么讲,你已有妙计?”杨河顺胸有成竹道:“当初我们来招抚时不是传言荷女已死?为了招抚无碍,也为了事后彻查‘沟补一案’,我叫荷女追查谣言之源。她从石山豹口中问得吴陇登与谣言有牵连。我怀疑他早就归顺大清并与和琳有瓜葛,不然乾城与禾库相比要平坦得多,可他偏要提大军攻禾库,就因为吴陇登是禾库的守将之一。只是他万没想到吴八月不按常理行事,突然向禾库增兵,还亲临前线,致使他不幸遇难。

当务之急是接管和琳在苗军中安插的内线,问清千步飞草神功的秘密,再作定夺。”额勒登保:“这好办,去问一下和琳手下即知。”说着就传一精干探子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第三天,这探子回报:“据和琳谋士傅鼐说,吴陇登早就归顺大清,一直与镇竿厅守备张友义过往甚密,所以,张友义找他一问,他便和盘托出,说千步飞草神功是苗家镇山之宝,除了掌门,不得外传,也就是讲,除了吴八月一个人精通外,在他传位前旁人不得而知,也许他妻子和女儿会知道一点,但绝不会全。”额勒登保听后很是高兴,嘱咐探子严守秘密,更不能让杨河顺知道,他也要秘密实施斩首行动。说完立刻写了一道密令给探子,叫他立刻启程送交傅鼐。

第二天中午,这探子就赶到傅鼐营帐,他接过密令一看:“责令傅鼐知会张友义,启动内线诱捕吴八月,事成赏黄金万两,冠四品顶带花翎,违令者斩!”傅鼐送走探子立刻传张友义到帐,说:“张大人,你是本地人,一直与吴陇登打交道,现在额元帅有令,要你我与吴陇登一起诱捕吴八月,违令者斩!你敢不敢去?”张友义:“下官食君之禄,正图报效,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傅鼐:“好,事不宜迟,你尽快动身,我随时策应,事成有重赏,事败,我两人不死也要脱层皮。”说着取密令给他看。

第二天早晨,张友义换了一身便装来到禾库,找到吴陇登大帐,对几个持刀守卫拱手道:“请向大将军通报一声,说张友义有重要军情禀报。”守卫领班说:“你等点点。”然后进去通报。片刻,吴陇登出来相迎道:“奥,是张兄,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张友义向内一看,见还有三人在帐内,低声说:“有无僻静处,小弟有要事相商。”吴陇登拉他进帐道:“进来说话,这里没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讲。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守备老爷。这个是我姑表弟龙老有。这个是我长子吴老观。这个是我女婿麻老贵,都是至亲骨肉,有话但讲无妨。”张友义:“即然如此说,我就不绕弯了,额元帅要诱捕吴八月,事成特封陇登兄四品顶戴花翎,赏黄金万两。”吴陇登一听,感叹道:“想不到朝廷有如此大恩大德,我吴陇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定将吴八月献给元帅。以表我对大清的一片忠心。”张友义:“陇登兄有何妙计可以生擒八巴月?愿闻其详。”吴陇登眨着狐狸眼,将头凑近他耳边,如此这般一讲。张友义点头赞道:“妙计!现在搞点吃的,吃完,我还得赶回去。”吴陇登:“奥,只顾讲话,老观,快去办几个菜,把那陈年老窖取两坛出来。我要陪张老爷好好喝几碗。”石老观应声去办酒菜。张友义又与吴陇登谈了些诱捕细节,等酒菜上齐,吃过饭离去。

张友义回到麻栗场大营,立刻向傅鼐回话。傅鼐又立刻派人向额勒登保回话。额勒登保接到密信后当日就率部向雅酉集结。

第三天早饭后,额勒登保坐镇雅酉,指挥各部共三万余人轮番向禾库全线进攻,为防千步飞草神功,他命令各部将与士兵穿一样的披挂,使其找不到下口的地方。苗军顽强抵抗,据险而守,但毕竟力量悬殊,情势十分危急,不得不向吴八月告急。吴八月不知是计,立刻传石三保、吴廷举、吴廷礼、吴廷义、等部将到议事厅磋商对策,说:“禾库一线告急,虽然此地山高路陡,险隘重重,易守难攻,我只担心吴陇登生性比较软弱,在强敌压境下产生畏惧情绪,影响士气,造成不该有的结果,我决定去看一看。”石三保赞同道:“吴陇登是我表叔,他的为人我比较了解,比较虚伪,骨头软,贪图荣华富贵,真担心他顶不住,你去看看一下也好。”石柳登反对道:“吴陇登这人城府很深,阴一套阳一套,爱与官府攀扯,吴王前去,可要多加提防。”吴八月:“我盘算他还不至于叛变投敌吧?他的部下也不会答应吧?他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苗家汉子嘛!”这时守卫进来报道:“报!禾库守将吴老观要见吴王。”吴八月应一声:“请他进来。”接着说:“吴陇登派长子前来一定是求援的。说明他是要搞到底,绝不抛弃他的家乡。”

说到此,吴老观进来行过礼,说:“末将吴老观参见吴王!奉家父之命,赶来报告紧急军情。”吴八月:“你坐下讲。”吴老观坐下,说:“昨日吃过早饭,官军对禾库全线进攻。家父亲临前线指挥抗敌,激战一天,因为官军太多,我们人太少,连饭都没空吃,家父特命我赶来求援。凭着大王的崇高威望,一方面能吓住敌军将士,另一方面,我军将士听到大王亲临前线,必能士气高涨,誓死抗敌,一定能打垮官军。”吴八月判断说:“官军这次进攻很是反常,明知那里易守难攻,即使攻下来,他们的伤亡也很大。我怀疑,他们是想搞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乾城人马还是不动。我带两千人去就行了。只要将他们头头拿下,他们还得像上次那样撤退。”吴老观:“即是如此,那我们也搞个疑兵之计,吴王不多带人也行,就多带几面‘吴王’大旗,拿去在每一个重要关卡竖起一面,让我军见了士气大增,敌军见了会未战先怯。”吴八月觉得他讲的是实话,就说:“吴双乔,吴双保各带一千人,吴阿兴,龙阿刚各带六名侍卫,再带十二面‘吴王’大旗,吃过中饭就上山去。”

一顿饭后,吴老观领头,吴阿兴,龙阿刚率十二个侍卫各扛一面‘吴王’大旗为吴王开路,向禾库进发,于酉牌时分到达吴陇登帐前。

至此,吴老观心里很紧张,表面装着无事,故意问:“我爹在吗?吴王到!”帐前守卫答:“见过吴王!大将军从昨日清早起一直在山上坐镇,至今不见回来。”吴老观对守卫头儿说:“老新,你去喊我爹,说吴王带两千人到。顺路带几个人将这十二面‘吴王’大旗带去,在每一个重要关口竖上一面,让大家高兴,让官军害怕,快去。”他看吴老新喊人扛旗去了,先请吴八月同几个侍卫进大帐休息,又将随来的两千人安排在小帐里驻扎用饭。

半个时辰,吴陇登顶盔戴甲进大帐长作一揖,口称:“末将参见吴王。”吴八月:“吴兄辛苦了,快坐吧。”吴陇登欠身坐下:“吴王一路辛苦,不知这么快就到了,不能恭迎大驾,还请见谅。”吴八月:“你别太客气了。前头如何?”吴陇登:“从昨天到今天官军一直在攻山,他们人多,一拨去了一拨又来,大搞车轮战,令人担心。幸好吴王的大旗及时送到,官军一见,就像老鼠子看到猫儿,跑得一干二净,我这才得闲回来。”吴老观:“那正好,饭菜也差不多搞好了,阿爹就陪吴王好好喝几碗。”吴陇登:“那是自然,将酒摆上来吧。”

一会儿,伙房摆上几碗腊肉炒干笋,几碗火烧红辣椒,吴八月坐首座,吴陇登和侍卫们坐两边相陪。他致歉道:“战事忙,没什么好菜,大家将就将就。”吴八月:“一家人别讲两家话,莫老是这么客气,让人不自在,能有腊肉就很好了!大家都辛苦了。动手吧。”侍卫们走了一天路,早饿了,一听喊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牙起来。

吃过饭,天色已黑,吴陇登说:“吴王一路辛苦,早点歇息,明天才有精神上山头。”吴八月也感到头重,只以为是累了,何况又是快六十岁的人,就说:“你也好好歇息。”吴陇登对他儿子喊:“老观,你带吴王歇息,末将告辞。”说完离帐而去。

第52章,吴八月魂归苗山

第二天早晨,吴八月尿急醒来,想下床方便,却动弹不得,一时还以为是在梦中,等使劲眨眼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就像捆一个粽子,他的十几位侍卫也被捆作一堆,那钦差额勒登保顶盔贯甲坐在大帐中间看着自己,他自知中了吴陇登的道儿。

果然,额勒登保看他醒来无不得意地说:“不好意思,只因你太厉害,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让吴陇登在饭菜里做了手脚,这药无色无味,吃后半个时辰才发作,极难提防。自然,你带来的两千人都在梦里被缴械。还请见谅。”吴八月自然不会怪对手阴毒,只怪叛徒出卖,大骂:“吴陇登,你这个怕死鬼,你这个软骨头!”他这一怒,尿也憋回去了。额勒登保笑道:“你就别骂他了,他也听不到,你该想想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还有你的士兵。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归顺大清,你同吴陇登一样,赏四品顶戴花翎,黄金万两。”吴八月冷笑道:“既然着了你们的道儿,有死而已,要我们归降,也是那句话,不留那野鸡尾巴头发,宁可不要头,也不背祖宗。”额勒登保叹息道:“你可想好了,你不同于常人,即有大用,也是大患,你既不为大清所用,那我一刻也不能留你。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为你的子民想想。”吴八月微笑道:“想好了,我们宁可死,也不做狗!”额勒登保摇摇头,手挥了挥,旁边官兵立刻将吴巴月推出帐外斩首来报。额勒登保验过无误后放了心,对吴八月的侍卫说:“念你们对吴王一片忠心,本帅饶你们不死,抬你们吴王去安葬吧。”又对官兵挥挥手说:“放了他们。”龙阿刚等侍卫用长抢抬着吴八月的遗体离去。

数日后,按王的仪式将其埋葬在大小坪山塘边上的山洞里,那已是后话。当时,额勒登保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吴八月的遗体消失在山湾,转身去招降那些苗兵。

此刻,那两千苗兵被五花大绑押在稻田里,由手持弓箭的官军团团围住。额勒登保走上一个高坎喊话:“苗家兄弟们,刚才我劝你们吴王归顺大清,就像吴陇登将军,赏四品顶戴花翎,黄金万两,可吴王宁死不降,不得已,只得将他就地正法,国法无情!现在嘛,轮到你们,反叛是灭九族的大罪,因事出有因,本帅网开一面,凡归降者,不仅不杀,还发十两纹银作路费,回家去吧。现在你们听好,愿归降的站左边,不愿归降的站右边。”可没一个人站出来,头领们大笑:“要杀要剐,在你!要我们像吴陇登那样做狗。哼,办不到。”额勒登保:“好好想想,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说完叫人点上一炷香插在地上。苗兵们大笑:“快动手吧!早死早投胎,好尽快回来,跟我吴王再与你们搞。”

一炷香眼看燃完,额勒登保冷笑道:“本想将你们全部正法,可听你们这样讲,也不用投胎回来,本帅等不起,现在就放你们回去组织人马再干。现在你们无险可守,吴天半也在苏玛河被击溃,死于乱军之中。没人再策应你们。本帅不妨明着讲,明天拿下阿娜,再下镇竿,收复乾城。你们赶快回去准备。”说着一挥手,示意官军让开一个口子,放两千苗兵离去。

吴陇登在路上发现苗兵都被放了,大为不解,急忙赶回大帐问额勒登保说:“好不容易擒了。大帅为哪样又放虎归山?”额勒登保对他并无好感,但用人之际,也不便挂在脸上,就说:“这个嘛,就叫傅大人给你讲吧。”傅鼐笑道:“亏你还是个苗人,一点不懂苗人。握过鸡蛋吗?苗家吃软不吃硬,就像弹簧,你狠他更狠,你软他也软。杀了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只会让剩下的人更加拼命,而放了他们,让他们有生路就不会死战,战只是为了生,既能生,为什么还战?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为气节而战,既然被捉,气节已失,再战,不能理直气壮,就算是虎,也软了劲,放回去并无大碍。这就是大帅的攻心术。回去握一下鸡蛋就晓得了,你若将鸡蛋握牢实了,再怎么用力,也不得破,但只要轻轻磕个缝,蛋清就会自动流出来。”吴陇登听后放了心,奉承道:“大帅英明。”

果然,额勒登保只杀主将,不究其余的攻心术立竿见影,这两千苗兵在路上就散去大半。其余的回到乾城将消息一传,就像一颗石头砸在蜂巢上,人心乱了。为了安定人心,乾城主将吴廷礼立刻派探子前往黔东打探消息。

第53章,吴天半战死

原来,额勒登保听从了杨河顺无中生有的计策双管齐下,在湘西说吴天半阵亡,在黔东就说吴八月阵亡。他一面诱捕吴八月,一面征剿吴天半。大致讲,官军先派两支人马攻打阿娜,一路由西津泰、巴兰、于保、张志林,刘廷奇,百福七员大将带一万人从镇竿长宁出发,经建塘寨、千弓坪、叭固寨、上大马、渡乌草河、翻过骆驼山、青龙山直达阿娜,另一路由阿哈保、那丹珠、乌云珠、冯继玉、达音泰,额达勒精六员大将带一万人从黔地边境的岩坳、瓦窑寨、麻塘寨、杨柳坪进入镇竿的高坪、油麻寨、黑土寨、岩壁堰、所德寨直达阿娜。拿下阿娜即阻断了黔东与湘西苗军的相互增援,也切断了吴天半的退路。然后由地提督穆克登阿率领一万人从边境盘石营、枸皮寨、上马洲、下马洲,渡苏玛河进攻吴天半盘大本营苏麻寨。

吴天半自知情势危急,将大部人马调往阿娜,身边只留下四千人,其中一千又派往乌草河峡谷设卡,他身边其实只有三千人。

这天中午,吴天半在大帐里身穿道袍,头顶道冠,盘膝坐在竹垫子上闭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当面放着一个黄色布袋子,里面有大半袋子黄豆,随着他的口诀,黄豆子从袋子里滚出来,在竹垫子上一路一路列成一个个方阵,这就是传闻中的撒豆成兵,他正在炼兵,就像道士炼丹。这是师傅传授的独门绝学,此刻正好用来弥补兵力不足。他已经练了六天六夜,眼看就要成人,没想到,恰这时,探子突然闯进来高喊:“报!官军已经抵达岩坳汛。黑压压一片,就像黑蚂娘子。”吴天半听后心头一震,脑壳里闪过黑蚂娘子样子,睁开眼叹息说:“天意如此!”话音刚落,他面前的方阵立刻变成一片黑色大蚂蚁四散爬去。他脱去道服说:“不要慌!叫大家拢来,客人来了,跟我去招呼他们。”

一会儿,吴天半带三千人离寨数里镇守着八个山头。因山不高,也不陡,在穆克登阿一万人攻击下,苗军实难抵挡,拼杀很惨烈,双方伤亡都惨重。苗军将领龙全升、吴勤忠、欧天翔、龙云虎先后阵亡,士兵死伤不计其数。官军一名参将、一名都司、和几名守备丧身,兵士死伤也不比苗军少。到天黑,苗军被围困在一个山头上,人数不足一千。好在事先已经有准备,都带得干粮在身,山里泉水天多,还不至于挨饿。吴天半眼看官军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天明后必然总攻,那时将会全军覆没,便同众将士商定如何突围。众将士认为官军特地派重兵去夺取阿娜,那必然会在阿娜这面多派兵把守,而另一面因为是官军控制区,他们认为不会往这面去,守将必然少。吴半半认为大家的想法对,可他另有想法,他讲:“我也是这样估计,但我的想法是还得往阿娜方向去,尽管他们会在这里多派兵,但这里越去山越高,就像鱼入大海,容易周旋,而且就近还有乌草河天堑易守难攻,我们可以在那里歇口气。而另一面虽然守兵少,但也正是官军期望我们去的地方,这里越去越平坦,即使突围出去也是龙搁浅滩,无法施展。”众将士听后感到目前的处境两难取舍,最后决定用少量兵力在苏麻寨方向详攻,其余人就向他人多的地方硬拼,叫兵士尽快歇息好,做好准备。

三更过后,小股人马在苏玛寨方向吹起牛角,大张旗鼓发动突围。而大部人马悄悄下山,临近守兵再呐喊向前,猛烈冲击。正如大家意料,官军重重叠叠,冲过一层,还有一层,苗军伤的伤,倒的倒,头领龙桥六、龙会入被生擒,不少兵士被冲散,最后,吴天半只带得一百余人冲出重围。

吴天半突出重围来到黑土寨时天已经大亮。他们一面做早饭吃,一面派人前去哨探。

吃早饭时哨探回来说:“昨天官军大队人马强攻乌草河关卡,我们人少,无法抵敌,又听说吴王已经被杀害,兵士们已经四散逃散了。”吴天半又问:“这些家伙,听风就是雨,中了人家的道儿。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吴王的本领,岂是轻易能够被害的?阿娜如何?”哨探:“同样,已经被官军占了,不过把守阿娜的人马没有逃散,只是去向不明。”吴天半长叹一声说:“哎,没想到我苗家会如此多灾多难。现在我们只好转回苏玛寨了。”众将士不解道:“你不是讲那里不好搞吗?”吴天半强笑道:“是啊,可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突然发现这次官军不同以往,他们对武陵山好像很熟悉,我们在这方面不再有优势,相反,他们抢先占了,反而成为我们的短处。我想这一定是吴王的姑爷杨河顺在搞鬼搞神。”众将问:“你意思是讲吴王女儿会将苗家卖过河?”吴天半生气道:“别乱讲!我师兄是何等人!他的女儿怎么会背叛苗家?”众将不服道:“那她为哪样要嫁给官军?”吴天半一时无语,稍停后说:“远了,我也不太清楚。终归她是她,姑爷是姑爷。嫁给官家就一定会背叛苗家吗?不要乱讲,影响人心。”众将问:“那你为何又不往那边去了?难道是怕那姑爷?”吴天半笑道:“我怕他个卵!我只是担心那家伙的确邪门,说不定,那边情况比我们这里更坏。若是那样,去了也无益处,人生地不熟,不好办。还是回老家去,容易团拢人,再和他们搞。”众将觉得有理,赞同道:“就这样!回家去,团拢人再和他们搞!”

吃过早饭,吴天半一行走过羊肠小道先到流滚寨,看见村民正在疏散,去找头人一来问。头人说:“昨天下半日,一大队官军突然从盘石营冒出来分三路袭击苏玛寨,我们人少,拼命抵挡半日,实在抵不住,才撤退走了。官军在苏玛寨住了一夜,现在正从这边过来要与前面官军会合好一起擒你,你怎么还回来?我已经叫寨子里人都上山躲避,大将军也随我们一起上山吧。”吴天半听了大吃一惊,可脸上尽力镇静下来,说:“好,你赶快带大伙上山躲避。我还得去苏玛寨看看情况,也不知还剩几个人,都往哪儿撤了。”等头人离去,又对将士们说:“我回去看看,你们到帮真寨等我。我会去找你们。”众将士劝道:“这太危险了。何必自己送上门去。”吴天半笑道:“没哪样要紧。要擒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得找到我们的人,能找到几个算几个。不然光剩我们几个有哪样用?”吴天虹、吴天雷见他执意要去便定要陪他一起去。

吴天半叫其他人赶快走,他们三人从河西山上往苏玛寨走去。可刚到寨子边上,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队探路的官军,随着一声喊,寨子里的官军也一涌而出,高喊着:“抓活的!抓活的!”眼看官军人多,其中不乏能跑善追之士,吴天虹见前面转弯处是岔路口,一边走河下,一边上山,便一把将吴天半推下坎说:“我两人将官军引开,大将军悄悄往下跑吧。带大家再和他们搞。”然后两人就往山上跑。

可吴天半岂是苟且偷生之辈,大丈夫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他一边傍着河岸往下跑,一边喊:“老子就是吴天半大将军,有本事就来擒老子。去赶我手下算哪样本事啊!”官军一听果然掉过头来,一窝蜂追他。眼见追到青龙潭,吴天半见官军又从前面拦截,便不跑了,站在潭边不动。只见这潭并非常绿色,而是墨绿色,深不见底,传说潭里有一条青龙,很是吓人,平常里人们都不敢靠近。这时他自然早忘记了害怕,笑着对渐渐走近的官军说:“来吧,有本事就跟老子一起去见阎王。”说完跳进了青龙潭。官军围着站满人,但多半是旱鸭子,谁也不敢下潭里去擒人。只得站在那儿等,等他弊不住气自己浮出来。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浮出来,估计他已经死了。便叫那些被抓来的俘虏去打捞尸体。可这些俘虏冷笑道:“我们大将军有法术,在潭里闭气七天七夜也不会死。”官军不相信,就命令一名千总带一队人马日夜守住。恰好旁边崖壁上有一个石窝窝,就倒上桐油,放上灯草点灯值夜。他们想,等人泡涨了自然就浮出来了。可守了七天七夜既不见尸体浮出来,也不见活人冒出来。只好作罢,怀疑潭里真的有青龙也未可知,不然活生生一个人跳进去,怎么就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第54章,前仆后继

回头讲,乾城主将吴廷礼派人去黔东打探消息回来证实额勒登保并非虚言。的确,吴天半独力难支,只带的一百人冲出重围,在一路拦截下,最后只剩他一个人跳进了青龙潭。这就更是雪上加霜,也将重担加在他吴廷礼肩上。他是守城主将,又是吴八月外出归来的儿子之一,责无旁贷,当全城苗兵在悲痛中推举他继任吴王时,他不避艰险,挺身而出,接下吴王大旗。只是此时的苗军今非昔比,就像一个损坛子,虽未破碎,但裂缝已现。不到三天,先有吴廷举和杨进元两将军因通敌被处斩。接着,开国将军石三保又邀护国将军石柳邓另立山头,说:“吴廷礼、吴廷义兄弟二人不尊重我们这些老将,我要回老家去重新组织义军,你呢?”只是石柳邓不肯,说:“我们黔东几乎全部遇难,我就在这里拼了这条老命。”石三保就只身离去并留话说:“那你就留下吧,我先去,等搞起势后再与你联系。”至于那些离队的兵丁更是不计其数,乾城不战自溃。吴廷礼只得率领剩余的苗军向坪云撤退,同时命令其他各部全部向坪云靠拢。

吴廷礼到达坪云当日就做了铺排,前面由石三豹带五千人在九道弯守第一关,由石柳邓带五千人在西门口山和强虎一带摆成第二道防线,石乜妹带所余女兵守坪云寨总坛。背后,由吴双乔守爆木营,是为第一关,吴双保守黄石寨第二关,吴廷义和龙阿刚各带一万人守两侧山岭。

苗军一收缩,官军各路兵马跟着推进,将他们压缩在长不足五十里,宽不到十里的山沟里,可谓山穷水尽。各方告急的人日夜不断,吴廷礼心急如焚,茶饭不思,身不沾席,加之天气寒冷,他突发莫名之病,不到一天,含恨而死。

此刻为难之际,吴廷义知难而进,掩埋了哥哥后接过吴王大旗。而这时,前面第一关将士几乎全部阵亡,只剩几个侍卫扛着昏迷不醒的石三豹回到大营。他看过后慷慨道:“现在到拼命的时候了,杀一个得本,杀两个就赚了,苗家好儿郎们,今天好生吃饱,好生睏好,明儿跟我一起上阵拼命。”

第二天早饭后,吴廷义带五百兵丁打着吴王大旗来到第二道关口。石柳邓大惊道:“吴王怎么亲自上来了?你还是坐镇大营才好。”吴廷义笑道:“别宽我心了,我们最后的时刻到了,我们这五千人怕很难顶过今天,但大丈夫死也要死在前面,怎么能死在后面。”石柳邓跟着大笑道:“好!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苗家的骨头是泥巴的还是岩头的。”

话音未落,官军守备王泰使一方天画戟,率一千人冲关。吴廷义便举起关公刀迎上前。王泰也不打话,喝一声:“来得好!”手起一戟当胸刺来。吴廷义侧身让过,顺势一刀,将其劈倒在地。旁边满人侍卫长赛灵一手持盾牌,一手握刀斜刺里冲来。吴廷义来不及举刀,只得横砍过去,扫中他小腿。塞灵一时不知这是什么刀法,尚未交手就倒了,眼睁睁看着又一刀砍来,脑袋糊里糊涂就搬了家。石柳邓也老当益壮,挥舞两把大板刀,连砍官军部将百福和伦布春,余下官军抵敌不过只得撤退。

同时,额勒登保带着将军阿哈保,总兵朱射斗,副将那丹珠,率大部人马在吴陇登带领下从两侧山坳攻入了关口后面。守山苗兵被逼下山来,正在田间,地头,沙滩,河中与官军做最后的拼杀,这时,整个强虎和西门口都成了战场,一片混战。

吴廷义听到关口后杀声震天,急忙往后杀过来,杀至半途,手下不足四百人,却看见额勒登保正站在交叉路口观战,便挥刀向他冲去。临近,却被杨河顺挺抢拦住,说:“吴将军,你们怎么还要打?”吴廷义懒得搭理,奋力一刀砍来,可他岂是对手?刀被抢一拨,只震得两手发麻,复一枪快如闪电刺入咽喉,倒地身亡,时年三十二岁。石柳邓自知不是杨河顺对手,不愿自取其辱,大喝一声:“老子二十年后再与你们搞!”然后挥刀自刎倒地。额勒登保喊话:“投降可免一死!”苗兵齐吼:“投降个卵!我王吴八月、吴廷礼、吴廷义都能死,我为哪样独活?死也要咬你一口。”额勒登保手一挥,卫队乱箭齐发。这四百苗兵与吴王旗一起倒下。杨河顺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便说:“额大人,现在就剩坪云弹丸之地,可派人劝降。”额勒登保:“不,现在是要他们找我们,不是我们找他们。你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明日拿下他们老巢。”说完命令全体将士安营扎寨。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河里的血水早已流去,水还是那么清澈,鱼虾依然悠闲游荡,只有焚烧尸体的浓烟还在滚滚升腾。额勒登保命将士们列成阵势,不过就是在河滩、地角、田头、就地势站队,并无章法。本来,自进山以来听从杨河顺建言,作战都用步兵,并无骑兵和炮队配合,但此时考虑是进攻吴八月老巢,必有一场恶战,且这里地势开阔,就布置了三十门大炮,五百骑兵,以确保一锤定音。

一切就绪,副帅姜晟提一柄开山大斧全身披挂,率两千步标上寨栅门口搦战。随着三通鼓响,寨门大开,一群花枝招展女兵手舞足蹈而出。她们每人左手握一把打开的红纸伞扛在肩上,右手拿一方花手帕挥舞,脚蹬花鞋,一跳一舞,倒也整齐划一。领头是石氏,她穿上盛装后又恢复了当年风姿,要不是鬓角露出白发,还以为是荷女回来了。她后面就是石乜妹和五百女兵。她们走出寨门后站成梅花队形舞蹈而前,远远看去,就像一朵朵鲜花缓缓向官军靠近。

这是什么阵法?姜晟和将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好汉不杀无名之辈,何况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十七八岁的花朵。姜晟正迟疑,有的将士也跟着跳起舞来了,如痴若狂,他急忙号令撤退,连同那些疯跳将士一齐拖回本阵。

额勒登保问:“为何不战而退?”姜晟尴尬地答:“实下不了手!都是些花儿朵儿妹娃子不说,还手无寸铁。”额勒登保皱眉道:“这是战场!退者生,挡者死!传本帅令,叫她们立刻退出,否则格杀勿论!”姜晟立刻前去喊话:“大帅有令,立刻退回去,否则格杀勿论!”喊完自回本阵。

女兵们并不搭理,依然带着灿烂的笑容且走且舞,放佛不是在战场,而是在赶边边场。额勒登保怒道:“放箭!”弓箭手乱箭齐发。前面女兵立刻身如刺猬,可没一个倒下,依然舞蹈而前。额勒登保大惊,问:“怪了!他们难道都是刀枪不入的?炮队准备!”杨河顺制止道:“不能放炮!他们可都是手无寸铁啊!放箭已经过分,怎么还能放炮?这不是征讨,这是屠杀。”额勒登保:“你别忘了,这次的旨意就是征剿,不是征讨。”杨河顺:“圣上一怒之下难免用词严厉,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临机而断,就算要剿,也够了,看不见一个男兵出战,只剩这些女兵了。”额勒登保:“可她们刀枪不入。”杨河顺摇头道:“哪能有这么多刀枪不入的!这些中箭者应该没命了,只是苗人善能赶尸,僵尸都要赶着走,何况这些鲜活的生命!”额勒登保着急道:“那你可知道解法?”杨河顺摇头道:“尚不探得。”额勒登保:“就是了,每次我都言听计从听你的,这次听我的,圣上怪罪,由本帅担着。”杨河顺无言以对。额勒登保喊一声:“放炮!”三十门大炮立刻吐出无情的火舌。一时间,女兵们被炸得血肉横飞,有的没了头,有的肠子流了一地,有的手脚都离开了身子还在抽搐。她们并不怕死,但受不住这血腥,或吐或呕,各架着没倒下的人撤回寨子,大关寨门。

第55章,攻心为上斗法

额勒登保看她们退去,传令停火。杨河顺再次发话说:“不能再打了!额大人,刚才探子来报,寨子内已无可战男兵,除了老幼病残,就是这些女兵。但看得出,她们不是想咸鱼翻身,不过是在用死来维持尊严,就像顽童,你不给买糖果,我就躺地上打滚,如此而已。若斩尽杀绝,他日圣上气消,必然怪罪下来。”额勒登保:“可她们自持不惧刀剑,宁死不降。”杨河顺:“可大人这一顿炮火也该让她们省悟了,可再次去招抚。”额勒登保:“我其实也心有不忍,只是身为元帅担着干系,也不知她们使得什么迷魂大法?让将士们意乱神迷,为防不测,不得不开炮。现在既知大炮可破妖法,已无后顾之忧。再行招抚,情势所然,只怕苗人刚烈,仗着身怀神技,不愿归降。”杨河顺:“大人忧虑的是,苗人就这脾气,通就是通,一通百通,不通就是不通,九头牛也拉不转来。不过这倒无妨,只要破了他们的法术,让他们死心塌地归降,永不再反。”额勒登保觉得有理,说:“这当然好,就像《三国》里讲的七擒孟获,攻心为上,可如何破法?你可有良策?”杨河顺:“没有,但只有不知道的阵,没有破不了的阵,还是先问问吴陇登再作道理。”额勒登保立刻下令:“三军回营待命,传吴陇登来帅帐问话。”说着与杨河顺回大帐。

一会儿,吴陇登进帐行礼:“见过额元帅。”额勒登保:“吴将军,你是本地人,可知道刚才那是什么阵式?人中数箭依然跳跃不止,到底是何妖术?可知道破法?”吴陇登:“回大人,下官并不知道是哪样阵式,这独门绝技向来保密很,只听讲是巫术,只有巫师才能破解。”额勒登保:“你们叫巫师,我们满人叫萨满,可一时半会也请不到萨满。”杨河顺说:“那就在本地招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额勒登保:“也只好这样了。”说完让刀笔手写布告:“今有苗人妖术阵前逞强,受刀箭不倒。现广告天下奇人异士,凡来坪云破此术者,赏银千两。”写完叫传令兵送周边各县衙照章抄写发布。

不到三天,就来了三十余名术士方士,个个仙风道骨。可是否真有本领,或是滥竽充数,或是骗吃骗喝呢?一时难以区分。而额勒登保毕竟是元帅,自有主张,到第四天看到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就专门摆酒席招待他们,他亲自把盏向各位术士敬酒,先干为敬后说:“各位不辞劳苦来这里助阵,本帅不胜感激,凡到者,不论成败,都赏银十两权作路费。然,鸟无头不飞,你们得推举一人领头,也只有领头人才有千两赏银,所以,你们也可以毛遂自荐,啊,当然,丑话也要说在前头,若败了,损我军威,也得受一百军杖,敢否揭榜?就看你们的了。”众人一听,各有想法,私下议论,一百军杖下还有命吗?还是拿十两走人稳当,于是个个缄口不言。额勒登保见状很是失望,看来这些家伙不过是为银子而来,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就说:“既然无人挂帅,此事作罢,喝过这酒,就请各位自便,本帅还得另请高明。”众人无言,各自衬度:“也罢,混得几顿饭吃算啦,何必玩命呢。”正尴尬时,一人朗声道:“既然大家都谦让,那我就不客气了,斗胆来领这个头。”众术士一看,是乾城的崔志田,外号最知天,三十五六年纪,道冠高耸,黑袍垂地,一双云履半新不旧,两撇八字胡须服侍得漆黑光亮,直往上翘。他身旁一老者悄悄扯他衣角说:“最知天,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街头巷尾摆摊,军中无戏言啦!”原来,这崔志田祖上颇有田产,只是他少时顽皮,荒疏了学业,稍长又好斗鸡玩鸟,祖业日渐耗尽,便仗着口齿灵便,跟江湖术士学一二招瞎子讲给聋子听的技艺混口,还给自己取了个大号叫最知天。而同行们都知道他有多少斤两,背后都叫他做最痴癫。所以,这老者善意提醒他。可最知天最近手气太背,斗鸡输,打牌输,押宝输,反正是孔子进学堂,摸到就是输,他急等钱用。再讲,他心存侥幸,心想:“元帅这一百杖不过是探水的,看大家有没有这金刚钻,胜败乃兵家常事,未必就真要打一百杖,即使打,又不是死罪,也不见得会往死里打,而万一赢了就有一千两,毕竟还有这么多师傅在旁帮忙,值得一赌。”所以,他轻声对老者说:“赌一把,不然大家都分文无收。”额勒登保见有人出头,笑道:“好!所需何物自有人办来,你们只管做好准备,本帅就仰仗各位,即刻就下战书。”之后席散,各自准备。

再讲苗寨大营里,当日石氏身中数箭昏迷不醒,石山豹虽然已经醒来,但还不能下床,余下的头领就只有石乜妹一人在主事。她接到战书讲不交兵,要斗法,不知道官军又耍什么花样,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年轻单纯,并不多想,斗法就斗法!只是现在只有一个黄石寨老司健在,名头也很小,让她坐卧不宁,不知如何铺排。最后还是经人提醒,才一块石头落地,急忙派人去禾库将石氏的老母亲接来。

师太虽然已经九十余岁,但步履矫健,也不要人抬,半天路程,没歇一气就到了。她是久经战火洗礼的人,看过女儿和众伤兵后依然神态自如,只冷笑道:“要斗法!好得很!我在这里看着,伢儿们,你们只管去搞就是。”一句话就让大家像吃了定心丸。石乜妹立刻打起精神,调兵遣将,准备斗法。

第56章,神秘湘西

第二天早饭后,石乜妹依约在吴八月的堂屋摆桌子设法坛迎战。因为这斗法不同斗兵要刺刀见红,相反,并不要照面,只是各设法坛作法,胜负自有分晓。

不过半个时辰,法坛做好,只见法坛四周,屋里屋外,挂满五彩纸花束,神桌上摆有花红利米,门外又摆一桌捆绑着长矛,桌上摆放酒碗,旁边钉两根木桩,拴一头小水牯。一切就绪,鼓钹、铜锣、唢呐等齐奏。石老司身穿法衣,点蜡烛,烧香纸,敲竹简,摇铜铃,口中念念有词。又有七位年近七十的老头舞着刀枪棍镋,围着法坛打转,吼声不断,那阵势与拼刺刀也相差不远。

同时,最知天带领众术士也在河坝坪摆桌设坛作法。这些术士多半知道他只是半桶水,治命不治病,好不好,全靠病人自己造化。但为了十两纹银,还得尊他为首,还得为他遮丑补漏,有模有样弄起来。但听得,鼓、钹锣一应乐器轻吹细打,又见到,一个个盘腿坐席,诵经念咒,煞有介事。最知天难得掌坛一回,又有一千两银子的彩头,自然更得拿出十分手段,只见他披头散发,挥着桃木剑,又是点香又是烧纸,口中念念有词,他自己也不知念些什么,不时大呼小叫,那阵式如何?用他自己的话讲,“此鸡不是非凡的鸡,太上老君下凡尘。”额勒登保与杨河顺都算得上见多识广了,但对神道巫术这行知之甚少,所以命人摆好茶几,用托盘堆好银两,然后坐下喝茶看热闹。

看着看着,就见最知天脸色阵阵发红,在这大冷的天,他却慢慢冒出汗来,突然,他怪叫一声,两眼发直,就像被雷击一样,接着就胡乱解衣脱裤,好像浑身着火一般,刚脱光上身,就倒地不省人事。众人急上前看,只见他满身都是一路路红点点,就像红蚂蚁爬过,更吓人的是还有一溜溜手指大小的鼓苞在游动,就像有泥鳅在皮下乱钻。一中年方士建议:“看样子是起了红沙症和泥鳅症,得灌茶枯水和穿山甲汤。”一老年道士摇头道:“不会,没听讲冬天会起症的。”中年方士:“这,我也想到了,不过,只管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干看着他了道。”说着就动手在他人中、虎口、玉枕等穴位或掐或推拿,又启禀额勒登保派人快马去乾城油坊和药铺购取茶枯和穿山甲鳞片。

一个时辰后,军差送来茶枯和穿山甲鳞片。中年方士立刻将茶枯擂成粉粉冲水。老年道士用穿山甲鳞片在粗瓷碗底磨水,然后将两种水和在一起给最知天灌下,可他只咳嗽了几声,就和尚吃狗肉—了道了。众方士见最知天当场断气,已心知肚明,这就是苗疆蛊术。只是一般蛊术多则一年半载,快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取人性命,像这样立竿见影之蛊实属罕见,其功力之深自然是顶峰造极,莫能望其后背,只能望银兴叹,一齐向额勒登保告辞道:“额大人,恕我等无能,还请大帅另请高明。”额勒登保叹气道:“既如此,就辛苦各位了,每人去领十两银子,权作路费吧。”众方士不敢相信,辞谢道:“败军之将,不责罚,以感激不尽,岂可无功受禄?”额勒登保笑道:“军中无戏言,本帅既已说了,岂能言而无信,何以服众?快领去吧,违令也是要杖责的哟。”众方士听如此说才放心各领十两银子而去。

额勒登保先命令将士撤去法坛,又派人送最知天回家安葬,然后与杨河顺回大帐计议对策,顺路又叫上吴陇登。

三人在大帐落座,额勒登保叫人上茶,然后只顾喝茶,并不说话,可话都写在脸上,只是没说出那句来:“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杨河顺则不以为然,笑道:“大人不必沮丧,斗法输了,但我们也明白了,他法术再高,也只能伤及个人,对大军无碍,再讲,这些方士都是临时招来,不知根底,输了也不奇怪。反正是攻心,不是肉搏,输赢不重要,效果才重要,赢有赢的讲法,输有输的讲法,就像烧酒,欠火做酒,过火就做醋,斗法也一样,若赢了就威加,现在输了,就恩加,各有说法。”吴陇登插话说:“看样子,不是巫术,而是蛊。这些方士也惹不起蛊,一见到蛊就像鱼见鸬鹚骨头稀。”杨河顺:“的确如此,只是蛊这东西与巫术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谁都不敢妄言。那些方士自然心知肚明,但除了知难而退,并不敢点破。”额勒登保叹息道:“可我们要的就是破解之法。你二人就没听到一点破解的线索?”吴陇登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没有,没有,要破蛊就得比蛊婆更厉害,这些都是绝技,要认路的。也就是讲,你若想学此绝技时,师傅就问你是否诚心想学,你若讲诚心。师傅又问你,那你看后面有没有人,你若讲,没有啊,什么都没看到。师傅就恭喜你讲,好!你已经都学到了。这就是神传,但你从今以后就不会有后代,所以叫做绝技,一般人是不会学的。”杨河顺:“我也只打探到这些传闻,并没有打探得破解之法。这是个很神秘的东西。所以,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吴陇登不解道:“你是讲找放蛊婆?可哪个是放蛊婆呢?这不可能!你就是问到她,她也不会承认。”杨河顺:“当然不会找放蛊婆,而是找她们的近亲。其中原因出自一个故事。说有一个蛊婆某天正在堂屋驯养蛊物时,儿子放学回来,她一高兴忘了收拣就下地扯菜,又去河里清洗。儿子很懂事,见堂屋摆着一木盆泥鳅,以为是要炒做夜饭菜的,就生火烧水来煮,因为泥鳅要煮死后才好用锥子挑去肠子。过一阵子水开了,儿子就将泥鳅捞进锅里。此刻,蛊婆正回到半路上,突然听到不对劲,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她知道拐场了,命根子忘记拣收了,急奔回家,已来不及了,泥鳅根根翻白,她叹息道:‘你帮倒忙了!’说完气绝。也就是讲,不论蛊婆她怎样保密,也难瞒住身边的人。”

额勒登保是一点就通,说:“老朽明白了,据报,她们为斗法,特地从禾库将老太太接过来,那这事八成就与她有关,而她身边的人也没几个,你讲的该是荷女了。你看我多么疏忽!这一忙,就将这事给忘了。你也该去看看她娘俩了,早该去了!你看,我太大意了。”杨河顺:“大人明鉴,的确十分挂念,但岂能因私废公?再说,也不想让她搅进来,站在中间两头为难,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可现在是叫她来讲和招抚,也算是举贤不避亲吧。”额勒登保:“那就快去啊!还等什么呢?”杨河顺:“那晚辈告辞。”说完出帐,去要了一匹快马向乾城驰去。

第57章,两面走线只为锦

不过一顿饭功夫,杨河顺已经在龙老牛的茅屋前下马,走进屋只见火塘上罩着竹烘罩,荷女正蹲着往上面铺尿布,淡淡的尿香随袅袅白烟飘散开来,旁边横着摇篮,一个胖嘟嘟的婴儿正睡着,人亲骨头香,他问一句:“是黛狗?还是黛帕呀?”说着就弯腰去亲。荷女本来满怀心思低头烘尿布,猛然见他全身披挂走进来亲孩子,又喜又忧,说:“轻点,莫冰着你黛狗。”杨河顺亲过儿子后问:“阿舅呢?”荷女:“下河了,还差三天才满月呢,他不让我下河,讲差一天都要好生保养,真是难为他了。你怎么得空?战事了了?我阿爹阿娘怎样了?”杨河顺连盔带甲坐下,拿过荷女的手说:“你不要太难过了。阿爹宁死不降,已经被斩首,阿娘身中数箭,现在还不知死活。”荷女一听泪水长流,一边强忍悲痛,一边翻弄尿布。杨河顺接着将最后的吴王吴廷义以及他的四百亲兵如何不降而死,女兵如何惨死炮火之下,官军为何不继续进攻,反而要斗法的缘由等等,一五一十详细说了,最后辩解道:“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就在努力劝和,没劝成,又打,现在打成了,我还是劝和,额大人也是这样想法。再打也打不成,你们苗军已经无力再战,但就是不肯投降,宁可在长矛与乱箭下跳舞,就是不肯投降。我们也不想对一个无力还手的对手发难,那不是打仗,是屠杀,他们也不是打仗,是赌气。不得已,我们只得搞起斗法的闹剧,不过就是要消磨他们的心气,使他们认输投降。谁知老师太的蛊术太厉害,我们招了那么多奇人,却无一人是对手,所以,我就想到你。你多少会知道一点破解之法吧?说实在的,本不想惊动你,让你两头碍难,但因为这是为了讲和,是对双方都好的事,所以就来与你商量。”荷女:“我没法帮你,不是不肯,而是不会,只有我阿爹才能破解。我所晓得的只是那些蛊婆的传说,说放蛊是为了防止男人变心。用蛊锁住男人自然做得到,只是大材小用了。听阿爹讲,蛊的用处主要是不让掌门老司变心。虽然蛊婆的本领没有掌门老司大,但她在暗处,容易得手,有点像两条差不多大的蛇打架,说先咬住对方的七寸,谁就赢。但又不太像蛇打架,因为明着来的话,就算是我阿太也斗不过我阿爹。可他被你们处斩了,现在还不知道有谁是我阿太的对手。其实,不必绕这些弯,直接去讲和就是了。”杨河顺:“能这样当然最好!只是难啊,想走的已经走了,不走的都是不死不服。”荷女:“讲来讲去,你都没讲到根上,我们起事是因为被冤枉,我们不投降,是因为没有人给我们申冤。”杨河顺:“你这话不对了,我早就说过,那‘沟补案件’还要彻查。可他们就是不相信。其实我已经在查这件事。不信你可以问阿舅。”

此时龙老牛刚好下河回来,说:“是的,可以对天发誓,为这事我们舅甥俩到过沟补寨查访,有这寨子原寨长石满宜的父母作证。”杨河顺:“官府里也很复杂,有人主张要招抚,也有人反对招抚,甚至还要借你的性命生风。你是亲身经历的。再讲,你们这么闹,不但没有办成事,反而造成更多的流血,还让真凶浑水摸鱼,逍遥法外,你难道也没算清这笔账?”荷女:“不用讲了,我当然相信你,也算得透这笔账。我也正准备回去,当然不是去帮你们对付我阿太,只是去劝和,就不晓得他们肯不肯听。”杨河顺高兴地说:“怎么会不听?你毕竟还是吴王的黛帕嘛。”荷女:“我尽力而为吧!”说着就开始收拾行礼。她将黛狗抱起来漏尿,小家伙还真听话,梦里梦瞳地撒了一地。她又取背兜来捆扎。这背兜其实就是一单一棉两块盒衫,上面绣花绣朵,还缝着数根结实的五彩丝带。这捆扎也很讲究,她先用单盒衫将小人儿包好捆牢,并绑在背上,再用棉盒衫将小人儿蒙头包脚遮盖捆稳,简直就是袋鼠的婴儿袋。杨河顺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这背兜,但还是感叹不已,心想:“这一捆扎,就是驾起筋斗云也不妨事!这一定是苗家不断迁徙,长期翻山越岭积累的经验。”又看她收拾的差不多了,就拿出一锭大银给龙老牛,说:“多谢阿舅精心照顾。一点心意,请阿舅笑纳。”龙老牛推辞道:“使不得,上次给的还没用完呢。”杨河顺:“上次是给她娘俩的伙食费,这次是我孝敬阿舅的,务必收下!今后要辛苦阿舅的地方还多。”龙老牛接过纹银说:“那就愧受了,有事尽管讲,没什么辛苦的。有她娘俩,倒还闹热,真正辛苦的还是你们,真是马不离鞍,人不卸甲。”杨河顺笑道:“这两天并无战事,只是穿习惯了,再就是战事毕竟未完,战场瞬息万变,小心行得万里船嘛。”荷女一手提一包衣裤尿布,一手提早就准备好的盐巴,说:“走吧。”杨河顺告辞道:“走啦,阿舅打后坐。”龙老牛送出门,说:“好走,有事尽管找我。”看着他俩上马离去。

路上,杨河顺问:“回去如何劝说,可想好了?”荷女:“我想了很久,现饭也不必再炒了,不快活的话也不要再提了,就从原来没讲拢的地方讲,尽力而为吧。”杨河顺:“有把握吗?”荷女摇头道:“不晓得,还要看额大人怎么讲。”

没多久,一家三口就到西门山。荷女先去面见额勒登保,也算是熟人了,尚未落座就直说:“见过大人,我对招抚这事想了很久,只为一个发式没谈拢,这事可否再作商量?”额勒登保笑道:“先坐下再讲!如何商量?”荷女:“坐不下!就站着讲。这事能不能做两步走,不要一刀切,愿意留大清发式的就先留起来,不愿的暂不强求,但他只能在苗区走动,不准去客家地盘露面,久而久之,大家留大清发式留习惯了,那些不留的又觉得不方便,自然会跟着改过来。”额勒登保想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变通的办法,就如同被窝里脱光屁股,并不涉及旁人,就是玉皇大帝也管不着,就赞同道:“行!不愧是吴八月的女儿!早先怎么就没想到!该省去多少事!”荷女转身就走:“那我就去讲了。”额勒登保:“怎么这样急?吃过夜饭再走不迟呀。我还没看过孙儿呢。”荷女边走边说:“不啦,我很快就回来的。”

杨河顺送出帐外,问:“我与你一起去吧?”荷女表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说:“不用,也不知道那边情形,我先去看看,我还是苗家女儿,他们不会为难的。”杨河顺只得依依不舍,目送她娘俩消失在路头。

第58章 牛打架,头是屁股,屁股做头

荷女回到家里,见这里已经成为总营盘了,院子连同外面大田都搭了帐篷,躺着很多伤兵。正看着,石乜妹接报迎出门来,高兴地说:“哎呀,你终于回来了,我正没主心骨儿。”苗家就这样,不论你以前怎么样,只要你回来,就会一如既往待你,她说着接过荷女手里的行李,感到很重,问:“这是什么呀?这么重。”荷女:“盐巴。我阿娘呢?怎样啦?”石乜妹难过地说:“一直没醒呢,我都愁死了。你带这么多盐来,太好了,大家都一月没沾盐了,脚都软了。”说着将盐交一个女兵拿去分发,再陪同荷女去看石氏。荷女到床头看过母亲的伤势嚎啕大哭:“娘啊,都怪女儿来迟了,没能替你分忧。你听得到吗?我带孙儿来看你了。”哭声将黛狗吵醒了,也哇哩哇啦哭起来。荷女急忙将她解下来,一摸小屁股,已经湿了,扯出湿尿片往床头上一搭,再漏尿,又换好尿片喂奶。过一会儿,孩子吃饱后也不哭了,只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这陌生的世界。这时,也不知是奶香还是尿香将石氏熏醒了,她悠悠睁开眼睛看着外孙儿,咳了一声,艰难地说:“我儿,总算等到你了。”荷女急忙凑过头去喊道:“阿娘,你总算醒了。”石氏微弱地说:“娘不行了,只是忍着这口气想见你最后一面。他们没为难你吧?”荷女点头道:“没有。”石氏:“为娘只是担心官家奸诈,过河撤桥,拿人做猴子耍。”荷女带泪强笑道:“他并没负心,也念着要来看你,但各为其主,忠孝不能两全。”石氏松口气道:“这就好,总算不枉咱们全抛一片心。你带大家逃吧,再打也没什么益处,白白死人。”荷女摇头说:“不,往哪里逃呀?四处都是官家的地盘,去哪里再找一个武陵山呢?我这次来是劝大家听从朝廷招抚。至于留大清头发的事,我也有了新主意。”石氏剧烈咳了几声,嘴角渗出血来,说:“好吧,娘不行了,你有好主意就去做吧。让我看看我的乖宝。”说着吃力地伸出手来,刚刚握着那粉嫩的小手便用完了毕生精力,手一软,含笑而死。荷女擦干眼泪,将母亲盖盖好,说:“还麻烦乜妹姐明天叫人将我娘与其他战死的乡亲们埋在一起。等会儿吃过夜饭,召集现有头人拢来,我有话讲。”石乜妹叹道:“头人们大多都战死了,现在是一碗螺丝全是头。”荷女:“那喊一些有辈分的,或者是小头领都行。”石乜妹:“好吧。”

吃过晚饭后天已断黑,营帐内燃起几堆柴火,苗军头领陆续进来,不过就是些老弱病残,老的年近八十,小的不足十八,唯有石山豹年轻力壮,却还得有人扶着。石乜妹招呼大家围着火堆坐下,眼看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就说:“今天将大家喊拢来,是因为荷女回来了,今天的盐就是她带来的。等会儿她有话对大家讲。我这就叫她来。”说着出帐。在场人听后都很高兴,不只是因为吃到了盐,更主要的是又有了扛旗子的人。

片刻,荷女背着孩子进账,虽然说她才十七岁,可她突然遭遇变故,一夜成熟,少年老成,又是吴王的黛帕,大家将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她走到早已摆好的凳子前,却不坐下,站着说:“来迟了,缠着伢儿,大家莫怪。”石山豹:“不怪,回来就好。不必客套,有什么绝招,只管讲就是。”荷女摇头道:“我没什么绝招,我们不能再打了,也打不下去了。”石山豹奇怪道:“不打?难道就等死不成?我们只等望你接过师傅的旗子,好好与官军打,为你爹和乡亲们报仇,就是打不赢,也喷他一脸血。没想到你如此怕死!你怕死你还转回去,我们搞。”众人跟着响应:“你嫁给官家就为官家讲话!念你毕竟是苗家儿女,我们不为难你,你走吧!我们死也要拉他一个垫背!”荷女红了脸,说:“大家先听我讲,我晓得,我是没有与大家一起流血,因为正生伢儿,没赶上,不是怕死,也不是变心,我自会与官军打一场来证明这一切,但你们不能再打了。”有人怀疑道:“这是讲哪样话?我们都不打了,你一个人还会打吗?”荷女笑道:“打!这是我亏欠的,我讲话何时假过?”大家稍微安静了下来,因为荷女平日里人缘就好,口碑也好,信用更好。石乜妹也劝道:“我相信她的话,大家听她讲完。”荷女:“我最近识了一些字,多少也看了一点书,又听伢儿他爹讲了很多事,书上讲,能打则打,不能打就得走,不能走就得降。我想了很久,我们为什么要打?是要打天下吗?不是。我们前些年也打到了泸溪,但又退回来了,这是为那样呢?”石山豹:“这还要讲!我们不想当皇帝,只是求一条生路。”荷女:“可活路在哪里呢?首先是打退官军,让他们不来再犯,但我们办不到,眼下情形更不可能,那剩下的就只有走,找一个没人管你的地方住。但是,有这样的地方吗?若有这样的地方,我愿与大家一起走。”她说到此停下来,等大家都讲不出地方,又说:“打又不能打,走又不能走,不归顺还能做哪样呢?莫讲我们打不起了,就是人家不打你,就将你围在山里,莫讲布匹、铁料这些大东西,就是不给你供盐,我们也搞不好。所以,当初我爹他们就有归顺之心的,凡事也都谈好了,就只是一个发式没谈拢。这样,我来时专门与官军再讲这件事,各让一步,愿意留大清发式的就留,实在不愿意留的,就不留,但只能在我们自己的地方露面,更不能去见官,不然的话,国法无情,他们就不管你什么吴龙廖石麻,擒到就要杀。为这,我特意将大家喊拢来,叫大家好好想想,老话讲忍得一时之气,省得百日之忧,用书上的话讲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有句话讲万里长城今还在,谁人还见秦始皇?自从盘古开天地,不知换了多少朝代,谁能讲得清大清就能长生不老,一旦换了皇帝,一代天子一朝臣,那时也许就不用再留这野鸡尾巴头发了。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一些老者点头道:“果真这样子,倒算官家有真心,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就这样子办吧。”荷女:“若是大家都没什么二话,那我们明儿就着人与官家讲定画押。”石山豹:“那你爹的仇就不报了?还有乡亲们的仇就这样算啦?不!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要投降,你们去,我就是死也要战死!”荷女:“我当然也很难过,但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既然开仗,总会死人的,两边都有伤亡,要报仇就会死更多的人,放掉仇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留得青山在,才谈得上不怕没柴烧,请听我的劝。”石山豹哼道:“我不会听你的,我也不怪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怕死,我也不怪你,你有了伢儿,有了牵挂,你走吧。”荷女流泪道:“你这样讲,我很伤心,你的一片情意,我也记在心里。但事关生死存亡,不能感情用事,我不会一个人走的。我想,这事也做两头走吧,愿归顺的做好回家的准备,不愿归顺的做好战死的准备,等与官家讲定画押后跟我一起作最后一战。”石乜妹:“不,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全场人跟着喊道:“对!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荷女苦笑道:“这是为哪样呢?我们开仗只是为了生,既然有了生路,为哪样不走?人各有命,为哪样要捆在一起呢?一起死那只是小情分,不是大义,请大家不要争了,就这样子。明天就着十几个人跟我过去与他们讲和画押,顺便约好决战日子,都各自搞去吧。”石山豹由人扶着率先离去,其他人先后到荷女面前摸摸孩子脸蛋,然后离去,大家都不再说一句话,一切都在一模之中。

第59章,掏出肝胆,我心依旧

第二天早,荷女正给伢儿喂奶,老师太则坐在火塘边用枯柴一样的双手收拾尿布。石乜妹带着十几个女兵进屋,摸摸孩子的小手说:“你看他吃的多香!不用急,慢慢喂饱了再讲。”荷女:“就好了,也不能喂的太饱。老话讲,要想伢儿安,一分饥,两分寒嘛。”说着拔出奶头,扣好衣服,很熟练地将孩子捆绑在背兜里,说:“走吧。”老师太递上折好的尿布说:“去吧,阿婆在这里等你。”荷女收好尿布走出大门,见女兵们在院子里排成两排,每人腰上挂着一把短剑,她笑道:“还排队呀。”石乜妹认真地回答:“自然,老虎死了都还威风在呢!我们也不能垮了精神。你发令吧。”荷女:“为哪样?你喊一声就是了。”石乜妹:“那如何成!你是主帅。”荷女:“这不好,我还背着伢儿呢,还是你来,你本来就是主帅,又比我年长。”石乜妹:“不行不行,我又不识字,等会儿要看文画押,如何弄得好?背伢儿又怎么啦!还不是他们逼的。”女兵们七嘴八舌道:“你两人不要推来推去,难女你是吴王之后,这主意又是你出的,你不搞,还叫哪个搞?不就一个伢儿吗,我们这么多人还照护不好吗?”荷女难为情地说:“好吧,那就我来。走吧。”说着走向院门,女兵们排成两纵队跟在后面。

沿路,乡亲们看了无不心酸,她还是个伢儿呀,却不得不担起重担,一个个都不敢与她说话,感到浑身都是伤心处,碰到哪儿都会落泪,影响她出行。荷女看出大家的心思,灿烂地笑着说:“大家莫心悲,都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谁知,就这一句,让人都跑光了,各自躲着嚎啕大哭。荷女却以为大家听了她劝,迈着刚毅的步伐向额勒登保的大帐走去。

而额勒登保和杨河顺早在大帐里烧了几堆大火,摆好桌案专等,一听到荷女到,急忙迎出帐外,用慈祥的口气说:“快请进,快请进,别冷着我孙儿。”荷女则公事公办地回答:“见过额元帅。”说着一齐进帐分宾主坐下。额勒登保和杨河顺坐主位,荷女和石乜妹坐客位,其他女兵侍立两旁。额勒登保庄重地说:“天冷,你还带着孩子,真难为你了。咱们长话短说,关于招抚一事,本来与吴王他们就讲过了,就为一个头发的事又开战端。现在再谈招抚,其他事也不必讲了,就谈头发一事。昨天你讲的那办法好,就分两步走,不知你回去与大家商量得如何?若没有什么变化,就书写成文,双方签字画押,各自收兵。我们也好回去向圣上交差。”荷女:“留大清发式的事分两步走,大部分人已经接受,只有少数人不论是分两步或是一步,他们都不愿归降。所以,这也得分两头走,不能一刀切,愿意归降的就归降,愿意再战的就让他们作最后一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额勒登保:“降的降,战的又战,就没有一个统一号令?”荷女:“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军队,哪来的号令?只不过是在凭心办事。”额勒登保:“那就分两步走,先招抚,再决战。可是,还怎么战?你们还有能战的人吗?”荷女:“也许是我讲得不清楚,应该是分两下办,一步走。至于有没有能战的人,不劳大人费心,虾米虽然无血,但死后也是红色的。”额勒登保笑道:“不必咬文嚼字,反正就是那个意思。除了按原议加上你的两下办,一步走,还有什么?若没有就让书记抄写一式两份出来签字画押。”荷女:“没有了。只是提醒大人,查办‘沟补案件’造事人不只是要写,还望大人放在心上,督办落实给苗家一个公道。”额勒登保:“这请放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满汉一家亲,从康熙爷手上就提出来实施的,只是圣上日理万机,得一件件办,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会奏请圣上彻查。”荷女:“那就签字画押吧。”额勒登保:“不急,还得书记官抄写出来。”

荷女:“那就讲决战的事吧,日子就定在后天,我带领那些一心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苗家血性汉子来与你们决战。”额勒登保:“你不是答应归降吗?”荷女:“但我是吴王的女儿,哪怕只有一个人要战,我就不能独自逃跑。假若大人真心要我归降,那就派出最好的将领来打败我,不然,还没听讲有向手下败将下跪的事。”额勒登保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问:“这是为哪样啊?”此时,书记官将抄好的招抚条款交来,额勒登保看过后递一份过来说:“女侠过过目,若没有异议的话就签字画押吧。”荷女接过细看,前面六条与父亲她们谈过的一样,只是有关发式一条有变动。其曰:“顾念苗人尊宗敬祖之志,关乎发式一节特作通融,苗民在苗疆内地时发式可自便,但苗民在苗疆以外地面走动,一律要留大清发式,否则国法无情,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她看过后又念给女兵们听,见大家没什么异议,就依程序签字画押按手印,又递给石乜妹说:“你也照样来吧。”石乜妹脸红道:“你晓得我不识字。”荷女:“我晓得,你就按个手印就行了。”石乜妹依言照办。双方签字画押完毕,荷女收起一份折好交给石乜妹,说:“那就告辞。后天战场见。”说着站起,正想走,孩子又哭了,只得又坐下换尿布。杨河顺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很想抱抱儿子,又怕引起误解,让荷女为难,两只手伸伸缩缩,一直到她母子离去也未敢摸摸儿子。

额勒登保则正想着选将的事,目送她们离去后问:“她要我们派最好的将领去会她,唯败才降,话里有话,看来非你杨通事去不可了?”杨河顺:“晚辈也正有此意,若其他人去,恐有不测。”额勒登保:“好,你去准备吧。”杨河顺笑道:“没什么准备的,不过就是与贱内过招,又不是去会哪咤。”

过一天,一夜北风过后大雪纷飞,山山岭岭银装素裹。荷女带着八百一心要随吴八月去做鬼雄的苗家伤残士兵在旱田里站成一个方阵,每人手里握着一根梭镖。雪还在下,风在吹,他们每个人都冷得发抖,但都挺直了腰杆,手脚都冻僵了,而身上还在发烧,伤口也在发火,将包在外面的草药蒸出袅袅白烟。石山豹站在最前头,出来时他推开扶持他的人咬牙走到这里已耗尽了气力,正运气息恢复体力,准备出战。

荷女回身望着这些伤兵,又望望他们身后不参战的乡亲们,再看一眼对阵难以计数的官军,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会儿,没有我的号令,哪个也不准出战。”说完独自向前走去。她穿着出嫁的盛装,撑开一把红纸伞,就像一朵红花在白纸上移动。

杨河顺手提钢枪从对阵出来,问:“何苦呢!一定要打吗?”荷女笑道:“要打,你有你的差事。我难道就没有吗?”杨河顺:“你来出战,那黛狗怎么办?他才满月呢!”荷女脸上闪过一丝挂念,说:“我已经交给阿舅照看。你就安心动手吧。怎么不穿盔甲?你得尽力,这可不是两口子打架。我可不会忍手,要我投降就得打败我,让人心服口服,不然就算我欢喜你,也不会归降。”杨河顺笑道:“与你过招还用顶盔带甲吗?”荷女叹息道:“你太自负了,这都是个人的命!那就使出你的本领来吧。”杨河顺一提气,喝一声:“看枪!”一枪缓缓刺来。荷女头一偏轻轻让过,说:“你这是演戏呀?太慢了,快拿出真功夫来。”杨河顺:“那小心啦!”说着上三路,下三路,左插花,右插花,越使越快,使到五十回合,还是不能将她拿下,心想,看不出,她的功夫也不差呀,看来,怕她受伤是拿不下来的,只得让他吃点苦了。心念一转,手上就出全力了,只见抢影如轮,卷起团团雪花。荷女舞着伞左遮右拦,躲躲闪闪,可毕竟只是竹器,起初还能借力格挡,四两拨千斤,可渐渐就不行了,只听得咔嚓一声,竹伞折为两截,眼见又一枪横扫过来,她急忙将伞把投出,趁他格挡之际,扯下四根伞骨齐发,封住他四大穴位,使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站住。她收住势头站定,最后无限深情地看他一眼,回转身走到苗家阵前,说:“我晓得大家今天来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跟我阿爹阿娘,还有那些战死的乡亲们去会齐,因为大家咽不下这口气,宁愿风风光光死,不愿灰头灰脸活。现在我总算为苗家挣回一点脸面,若大家还将我当做姐妹,就回去吧,我答应你们的事,我做了,你们也答应我吧!要死很容易,活着,有时更难,回去吧!客家人讲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不要把死看的太重,为生而死,死有所值,为死而死,狗屁不如,还会被人家笑话,讲你该死,还是回去练好本事,打赢人家再讲死,那时去见我阿爹,他才会认你们这些徒弟。我晓得,有人骂我怕死,一直躲在一边,女生外相,爱上客家人,忘了家乡水。是啊,事是这样的事,但心不是这样的心。我是怕死,书上讲蝼蚁尚且怕死,何况人呢?但我不是为自己,也许你们不相信,甚至怀疑我们刚才都是在演戏,为逃命玩虚的,但不是这样子,我用我的命担保,我爱我的男人,但心里也装着你们,回去吧!不要让我白死。”说着拔出杨河顺留下的短剑划断自己的颈动脉,鲜红的血液立刻在雪地上染出一团鲜艳的图案。

石山豹急忙奔过去扶着她问:“你为哪样要这样?都怪我这烂嘴巴乱讲。”荷女微笑道:“不怪你,都是各人的命!不这样,你肯相信我吗?只是你再不带大家回去,我死了都怪你。”说着气绝。石山豹本来就站不稳,这下跟着跪在地上。

同时,官军见杨河顺动弹不得,立刻跑出十九位将领抢救,为他解开穴道。他急忙抢过去,但已经迟了,荷女已经倒在血泊中,双目紧闭,带着天真的笑容。他一手抱起她,一手去捂伤口,却挡不住血汩汩流出来,心里直后悔没穿盔甲,当时心里只想到尽快制住她,竟然忘了她的千步飞草神功,他就这样捂着,看着她的脸色慢慢变成洁白。石山豹站艰难起来,哭着说:“带她走吧!只愿来生不再见。”说完带着八百伤兵离去。接着,石乜妹带着众乡亲陆续过来看最后一眼后离去。

额勒登保看苗家人散尽后走过来安慰道:“先回大帐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孩子,你该为她感到骄傲。”杨河顺抱着她站起来,迎着寒风一步步走向大营,那泪再也忍不住,就像泉水一样流在胸膛。

第60章,武陵魂

雪停了,漫山遍野一遍银白,还有一路路横七竖八的脚印。额勒登保看北风正紧,与杨河顺相商道:“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先回乾城吧?香烛纸钱等一应物件也便于采买。”杨河顺哽咽道:“但凭前辈主持。”额勒登保:“那就暂时回大帐,等会儿叫军士按将军之礼扛回乾城。”说完与众将士拥护着他夫妻回大帐停放。

一个时辰后,三军收拾停当,额勒登保命八名健壮军士用长枪扛着荷女遗体走前头,三军排成长龙随后,缓缓向乾城走去。沿途无论男女老幼,无不为之落泪。

当日下午,额勒登保亲自主持,将灵堂设在县衙大堂,大门二门,层层扎松枝,挂白花,贴挽联,三军将士陆续来吊念死者,安慰家属,还有那些见过荷女的平民百姓也不请自来,洒下热泪,留下哀悼。

晚饭后,龙老牛听到消息,带着奶妈和尚未取名字的黛狗来到灵堂,给死者烧过香烛,又说一些安慰的话,将荷女的一封遗书交给杨河顺。

杨河顺抱着儿子又痛哭一场,才展开信来细看,原来荷女初识字,一时还用不好狼毫,便用鹅毛杆杆代替,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可以写出要讲的话来。其信曰:“不要怪我心狠,半路丢下你和黛狗,没办法,你有你的差事,我有我的公干,我不去死,众不去活,谁叫你是官家的人呢!有些话活着讲不清,死了才有人听,能一死换三活,也有所值。只是吃亏了黛狗,他奶都没得吃几口,帮我好生照护他。不要将我送回苗山,也不要埋在官地,中庸也,这词可用得对?有关飞草神功,没法回答,我好像天生就会,从记事起,阿爹就与我飞草玩,后来大了,反而不准玩了,讲财不露白。赶尸是用了药,可我不是老司,没做过,只是见我阿爹总在端午这天捉来很大的蛤蟆,用筷子大的土地龙加上黄豆喂养,用青石板压扁,放在屋顶瓦下经三个白露才取来配药,想来,这就是那药了。其实,飞草神功也好,蛊术也好,又有哪样用呢?晓得人多了,就不神奇了,而会使用的人少了,又起不了大作用,还是走‘大道’的好。走啦,要相见,只有在梦里了!多保重!小荷女绝笔。”杨河顺看完信感到心里又一阵阵绞痛,再支持不住,当场晕死。

七日后,杨河顺经多方勘察,最后在乾城东南找到一个无人认主的原始小山岭,既然是无人认主,也就非苗非汉非满,人迹罕至,满山古树老藤,遍山荆棘荒草,无路可行。好在大军所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额勒登保一声令下,数千军士,不过一个早晨,就在灵柩要经过的路线开出一条路来,让荷女入土为安。后来演变为狗儿寨,那是后话。

额勒登保办完丧事后率军回京复命。杨河顺自留下来结庐守墓。众将士再三劝阻,可他心意已决,大家只好各道珍重。

而娜梅朵对父亲说:“阿玛,我留下来陪伴他。”额勒登保摇头道:“这不妥,你只知道你的心思,却不去看他的心思,他现在一心都在悲痛中,什么也容不下。先回去吧,你要他接纳你,就回京去帮他了去一桩心思吧。”娜梅朵冰雪聪明,自然一点就透,就去与杨河顺道别。可见面后看他万分憔悴,痛不欲生,心痛不已,一句话说不出,洒泪而别。

额勒登保班师回京交差,这时乾隆已经退位,由嘉庆爷永琰坐殿,他念杨河顺尽忠守职,体恤其悲苦,除照例论功行赏外,还特准其为妻守墓三年,其俸禄饷银可在地方支取。如此,杨河顺安心为妻守墓,将儿子交给龙老牛照看,挂念时就上街去看看,顺便购买日常用度。

转眼就到除夕,大雪正紧,而杨河顺照例去坟头祭奠,正在燃香烧纸,突然一声风响,窜出两只老虎,尽管他早有准备,毕竟一枪难敌二虎,正当手忙脚乱,树林里又冲出一群野狗,他暗自叫苦,现汤喝不完,又加一瓢水!没想到这些狗们却直扑老虎,让他抽出手来一枪一个,将老虎结果了。老虎死了,狗们也走了,这时他才看清,原来狗王居然是荷女家的老黄,心里无限感慨,也不知牠是何时跟来的,既然来,也不来看望老朋友!只知道与王妃们厮混。说他重色轻友,或许有些冤枉,因为每晚听到野物在荷女坟头哀嚎,一定是牠了,而且在紧要关头,牠还是认人的。可是,为何情愿露宿荒野,也不肯寄居我的茅舍呢?别看是茅屋,却是特别构建的,全用柱子做壁板,柱子铺楼,猛虎撞不破,野猪咬不透,可牠就是不来,也只好由牠了,很多事,人都弄不清,何况一只狗呢!

冬去春来,万物更新,可迟迟没有彻查“沟补案件”的消息,他连发三封信函给额勒登保询问此事,却泥牛入海。这是荷女的遗愿,不做成,他有何面目去见她?他每日为这事倍受煎熬。

第61章,告慰英灵

直到五月份的一天,阳光明媚,山花满山,他正在茅屋前练剑,娜梅朵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花丛之中,他惊诧之余,立刻让座倒茶,问:“可有‘沟补案件’的消息?”娜梅朵嗔道:“人家大老远来,也不问一声累不累。就关心你那案件。”杨河顺道歉道:“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我现在日里梦里都挂着这事,这事没了,吃饭也不香啊。你一个人来的?不怕吗?”娜梅朵心想:“还是阿玛看得准,知道他心事。”便笑道:“我只怕遇不上你。其他的有何可怕?我知道你急等‘沟补案件’,早已打听好了。”杨河顺:“如何?”娜梅朵喝一口茶,说:“现在是嘉庆爷刚刚坐殿,他还没功夫来管这事。还是我老爹托你们头儿图佐领查的。”然后一五一十讲了案情。

据查,本案苦主郑大毛系一个牛贩子,镇竿人。某月某日半夜赶牛路过黑松林时被黔地边境斑豹山土匪抢劫。第二日去镇竿厅报案,由王嘉宾道台受理,因夜里看不清人,只报了地点,时间,被抢去耕牛若干。

这王道台一向在苗山放高利贷,贩卖私盐,圈占土地,与苗民素有积怨,便先入为主。本来,总兵尹德禧知道案情后说:“案发现场地处湘黔边界,斑豹山有土匪盘踞。现在竟然敢抢到我这边来了。老子务必剿灭他。”可王道台说:“案发现场是苗子地盘,苗子一惯野蛮刁悍,不服王法,经常闹事。依我看,很有可能是苗子干的,尹大人暂时不必派大兵征剿。不如先派当地官员查明匪情,然后剿匪。”尹德禧便勒令当地把总刘成玉限期勘察破案。

谁知,这刘成玉,一呢,是不敢去追查土匪,担心案子没破,反被土匪给杀了,二呢,是他儿子曾经进入沟补寨收税时不懂风俗,将已婚民女当做未婚姑娘拉扯,事发后被寨长石满宜和村民们捆绑殴打,便一直怀恨在心。而沟补寨离案发现场只一里路,正好栽赃嫁祸,借机报复,又能够交差,便与师爷密谋弄假成真,连夜去沟补寨捕人。

石满宜等村民嫉恶如仇,如何能接受,双方就发生冲突。刘把总没想到苗民胆敢反抗,当时带的人少了,吃了大亏,连夜赶回去向尹总兵呈文求援。

呈文由汪师爷书写。呈文如下:“本汛接令后紧急勘察,探明,此案系沟补寨苗匪所为。卑职率部前去缉拿人犯,不料该寨苗匪不服王法,据寨抵抗官兵,土匪人多,我部人少,屡攻不破,反受其伤,轻伤三十七人,重伤五人。不得已,只得先撤回本营。谨忌求尹大人与王道台加派人手,缉拿案犯归案。”后面是刘成玉落款和某年某月某日。

尹德禧的职责就是维护地方治安,防范有人反叛,看过呈文后大怒,骂道:“好大胆!竟然敢殴打官兵!简直是反了。”加之王道台又在旁边吹波助澜,他一时粗心,不问青红皂白,就派重兵就将沟补寨给围了。然后,叫王道台喊话。

而王道台喊话时又故意斗把,说:“沟补寨老表听着,你们在黑松林拦路抢劫牛客,本来就是犯罪,又公然抗击官军,辱骂圣上和朝廷命官,实属反叛,当灭九族。现在尹大人派五千兵马前来捉拿凶犯,其余不究。只要大家将主犯交出来,我们就撤兵。不然,上万大军攻寨,后果自负。”这一喊无疑是火上浇油,苗民怒吼道:“你们不去找土匪麻烦,却来欺负百姓,你们与土匪没什么两样,来吧!”然后抢先发射箭了。

此刻,弓在弦不得不发,尹德禧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当场杀死四十名苗民,轻伤不计其数,活捉誓死抵抗的青壮一百五十余人。之后,又将错就错,并不走正常断案范式,先严刑逼供不成,后以反叛罪将这些抓来的青壮活活烧死灭口。这就是他们一手制造的“沟补案件”。

后来反对招抚,甚至派刺客进行干扰也与他们有关,因为一旦招抚成,苗民必然要追查“沟补案件”真相,一定要讨个说法,那他们就难脱其咎。当然反对招抚的还有一种原因就是担心招抚若成,苗民吃上国家平价例盐后就断了他们私盐财路,所以他们要百般阻扰,其背景也很深。情况大致如此。

杨河顺听后问:“那圣上有何说法。”娜梅朵:“圣意难测。但经多方打听,据某某透露说,嘉庆爷私下里谈起过这事。六个字:不急,不便,不智。其一,他刚登基,有更当紧的事要办,其二,这事牵扯到老爷子,没有万分理由,不便揭他老人家的短。其三,该案主办官员有错,但多半阵亡,而苗民造反事出有因,但毕竟已成事实。两错相比,反叛罪更大。何况该案牵扯面广,为反民去得罪朝臣不智。”

杨河顺听后忿忿不平说:“如此贪赃枉法,社稷何以安?此案不给个说法,民心何以平?”娜梅朵笑道:“你只知道办差,不知天子之心。皇家不怕人家惦记他的钱财,只怕人家惦记他的龙椅,何况,官员贪污成风与皇家体制也有关系。你不是不知道。当年,乾隆爷为老母祝寿特意建了万寿宫,耗银八千万两,各地官员为尽孝心都捐献银两十万或几十万两不等,其中除少数有产业的官员是私掏腰包,其余大多数官员自己无所出,只得收刮民脂民膏,挖地三尺。‘沟补案件’只是其中一例,牵扯人员从下到上直到和珅,况且,相关人员为平息反叛大多都已战死苗疆,却没有得到褒奖,这不奖不罚,其实也是一种说法。还有,当年在苏玛河你跟踪那五人居然会跟丢,因为里面有熟悉你的人。

我想,其实皇家也有皇家的难处,稳住江山社稷远比整肃吏治更重要,尤其是新皇帝初坐庭,情势不明,有时贪官更受重用,就像洋人的保龄球,打几个孔才好把握,所谓欲擒故纵,天道昭昭,恶人自有恶报。”杨河顺听后无言,知道要立刻彻查“沟补案件”给死者一个说法已不可能,尽管身为粘杆儿处特差也无能为力,愧对荷女。还不如脱去官服与‘她’相伴到老,共同耐心等待。这样的话,对苗家也算一个交代,俺不是不办,而是暂时不能,要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佛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想至此,他提笔写了辞呈。至于和珅等贪官污吏最终还是被嘉庆爷处死,那已是后话。

第62章,狗儿寨谜底

娜梅朵本来就是他的未婚妻,对他情深意切,自是不走了。而他也非迂腐无情之汉,况且黛狗也需要人教书,就另建一茅屋供她居住,将儿子接来与自己一起守墓。因儿子久久没取名字,人们就随意叫他杨黛狗,积久成习,就成其大名了,又念荷女那狗之忠主,便将这无名地命名为狗儿寨。感慨这一切后果自然主要源头是沟补冤案,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发式之争也值得反思,这是风俗差异,心意不通所致,这一点还赶不上莲蓬和石榴,虽然有些格格,但相安无事一家亲。于是将茅屋的大门撤掉,再写对联注明:上联是“出路无碍进退易”下联是“隔阂消除两心通”,横批是“诚”。娜梅朵问:“来自何典?”他答:“乾隆爷在杭州西湖的湖心岛题写过‘虫二’两字,山东泰山上也有这样一块古老的‘虫二’摩崖石刻,就是‘风月无边’之意。”娜梅朵一听即明,因为“风”乃“虫”字外加框,“月”也是“二”外面加框。“虫二”加框为“风月”,去框为“无边”,字谜游戏耳。由此,狗儿寨至今沿用此话,寨门只有石头阶梯,两边是没有石狮的条石底座,其他全无,偏又号称城(诚)门。

————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