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入冬,乾嘉苗民起义接近尾声,荷女因为即将临盆不能参加决战,躲在一边生孩儿。她这边才坐完月子,那边义军被官军团团围困,已经山穷水尽,她不得不回去。
荷女背孩子回到家,见这里已经成为总营盘了,院子连同外面大田都搭了帐篷,躺着很多伤兵。正看着,石乜妹接报迎出门来,高兴地说:“哎呀,你终于回来了,我正没主心骨儿。”苗家就这样,不论你以前怎么样,只要你回来,就会一如既往待你,她说着接过荷女手里的行李,感到很重,问:“这是什么呀?这么重。”荷女:“盐巴。我阿娘呢?怎样啦?”石乜妹难过地说:“一直没醒呢,我都愁死了。你带这么多盐来,太好了,大家都一月没沾盐了,脚都软了。”说着将盐交一个女兵拿去分发,再陪同荷女去看石氏。荷女到床头看过母亲的伤势嚎啕大哭:“娘啊,都怪女儿来迟了,没能替你分忧。你听得到吗?我带孙儿来看你了。”哭声将黛狗吵醒了,也哇哩哇啦哭起来。荷女急忙将他解下来,一摸小屁股,已经湿了,扯出湿尿片往床头上一搭,再漏尿,又换好尿片喂奶。过一会儿,孩子吃饱后也不哭了,只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这陌生的世界。这时,也不知是奶香还是尿香将石氏熏醒了,她悠悠睁开眼睛看着外孙儿,咳了一声,艰难地说:“我儿,总算等到你了。”荷女急忙凑过头去喊道:“阿娘,你总算醒了。”石氏微弱地说:“娘不行了,只是忍着这口气想见你最后一面。他们没为难你吧?”荷女点头道:“没有。”石氏:“为娘只是担心官家奸诈,过河撤桥,拿人做猴子耍。”荷女带泪强笑道:“他并没负心,也念着要来看你,但各为其主,忠孝不能两全。”石氏松口气道:“这就好,总算不枉咱们全抛一片心。你带大家逃吧,再打也没什么益处,白白死人。”荷女摇头说:“不,往哪里逃呀?四处都是官家的地盘,去哪里再找一个武陵山呢?我这次来是劝大家听从朝廷招抚。至于留大清头发的事,我也有了新主意。”石氏剧烈咳了几声,嘴角渗出血来,说:“好吧,娘不行了,你有好主意就去做吧。让我看看我的乖宝。”说着吃力地伸出手来,刚刚握着那粉嫩的小手便用完了毕生精力,手一软,含笑而死。荷女擦干眼泪,将母亲盖盖好,说:“还麻烦乜妹姐明天叫人将我娘与其他战死的乡亲们埋在一起。等会儿吃过夜饭,召集现有头人拢来,我有话讲。”石乜妹叹道:“头人们大多都战死了,现在是一碗螺丝全是头。”荷女:“那喊一些有辈分的,或者是小头领都行。”石乜妹:“好吧。”
吃过晚饭后天已断黑,营帐内燃起几堆柴火,苗军头领陆续进来,不过就是些老弱病残,老的年近八十,小的不足十八,唯有石山豹年轻力壮,却还得有人扶着。石乜妹招呼大家围着火堆坐下,眼看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就说:“今天将大家喊拢来,是因为荷女回来了,今天的盐就是她带来的。等会儿她有话对大家讲。我这就叫她来。”说着出帐。在场人听后都很高兴,不只是因为吃到了盐,更主要的是又有了扛旗子的人。
片刻,荷女背着孩子进账,虽然才十七岁,可突然遭遇变故,一夜成熟,少年老成,又是吴王的黛帕,大家将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她走到早已摆好的凳子前,却不坐下,站着说:“来迟了,缠着伢儿,大家莫怪。”石山豹:“不怪,回来就好。不必客套,有什么绝招,只管讲就是。”荷女摇头道:“我没什么绝招,我们不能再打了,也打不下去了。”石山豹奇怪道:“不打?难道就等死不成?我们只等望你接过师傅的旗子,好好与官军打,为你爹和乡亲们报仇,就是打不赢,也喷他一脸血。没想到你如此怕死!你怕死你还转回去,我们搞。”众人跟着响应:“你嫁给官家就为官家讲话!念你毕竟是苗家儿女,我们不为难你,你走吧!我们死也要拉他一个垫背!”荷女红了脸,说:“大家先听我讲,我晓得,我是没有与大家一起流血,因为正生伢儿,没赶上,不是怕死,也不是变心,我自会与官军打一场来证明这一切,但你们不能再打了。”有人怀疑道:“这是讲哪样话?我们都不打了,你一个人还会打吗?”荷女笑道:“打!这是我亏欠的,我讲话何时假过?”大家稍微安静了下来,因为荷女平日里人缘就好,口碑也好,信用更好。石乜妹也劝道:“我相信她的话,大家听她讲完。”荷女:“我最近识了一些字,多少也看了一点书,又听伢儿他爹讲了很多事,书上讲,能打则打,不能打就得走,不能走就得降。我想了很久,我们为什么要打?是要打天下吗?不是。我们前些年也打到了泸溪,但又退回来了,这是为那样呢?”石山豹:“这还要讲!我们不想当皇帝,只是求一条生路。”荷女:“可活路在哪里呢?首先是打退官军,让他们不来再犯,但我们办不到,眼下情形更不可能,那剩下的就只有走,找一个没人管你的地方住。但是,有这样的地方吗?若有这样的地方,我愿与大家一起走。”她说到此停下来,等大家都讲不出地方,又说:“打又不能打,走又不能走,不归顺还能做哪样呢?莫讲我们打不起了,就是人家不打你,就将你围在山里,莫讲布匹、铁料这些大东西,就是不给你供盐,我们也搞不好。所以,当初我爹他们就有归顺之心的,凡事也都谈好了,就只是一个发式没谈拢。这样,我来时专门与官军再讲这件事,各让一步,愿意留大清发式的就留,实在不愿意留的,就不留,但只能在我们自己的地方露面,更不能去见官,不然的话,国法无情,他们就不管你什么吴龙廖石麻,擒到就要杀。为这,我特意将大家喊拢来,叫大家好好想想,老话讲忍得一时之气,省得百日之忧,用书上的话讲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有句话讲万里长城今还在,谁人还见秦始皇?自从盘古开天地,不知换了多少朝代,谁能讲得清大清就能长生不老,一旦换了皇帝,一代天子一朝臣,那时也许就不用再留这野鸡尾巴头发了。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一些老者点头道:“果真这样子,倒算官家有真心,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就这样子办吧。”荷女:“若是大家都没什么二话,那我们明儿就着人与官家讲定画押。”石山豹:“那你爹的仇就不报了?还有乡亲们的仇就这样算啦?不!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要投降,你们去,我就是死也要战死!”荷女:“我当然也很难过,但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既然开仗,总会死人的,两边都有伤亡,要报仇就会死更多的人,放掉仇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留得青山在,才谈得上不怕没柴烧,请听我的劝。”石山豹哼道:“我不会听你的,我也不怪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怕死,我也不怪你,你有了伢儿,有了牵挂,你走吧。”荷女流泪道:“你这样讲,我很伤心,你的一片情意,我也记在心里。但事关生死存亡,不能感情用事,我不会一个人走的。我想,这事也做两头走吧,愿归顺的做好回家的准备,不愿归顺的做好战死的准备,等与官家讲定画押后跟我一起作最后一战。”石乜妹:“不,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全场人跟着喊道:“对!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荷女苦笑道:“这是为哪样呢?我们开仗只是为了生,既然有了生路,为哪样不走?人各有命,为哪样要捆在一起呢?一起死那只是小情分,不是大义,请大家不要争了,就这样子。明天就着十几个人跟我过去与他们讲和画押,顺便约好决战日子,都各自搞去吧。”石山豹由人扶着率先离去,其他人先后到荷女面前摸摸孩子脸蛋,然后离去,大家都不再说一句话,一切都在一模之中。
第二天早,荷女正给伢儿喂奶,老师太白发如雪,坐在火塘边用枯柴一样的双手收拾尿布。石乜妹带着十几个女兵进屋,摸摸孩子的小手说:“你看他吃的多香!不用急,慢慢喂饱了再讲。”荷女:“就好了,也不能喂的太饱。老话讲,要想伢儿安,一分饥,两分寒嘛。”说着拔出奶头,扣好衣服,很熟练地将孩子捆绑在背兜里,说:“走吧。”老师太递上折好的尿布说:“去吧,阿婆在这里等你。”荷女收好尿布走出大门,见女兵们在院子里排成两排,每人腰上挂着一把短剑,她笑道:“还排队呀。”石乜妹认真地回答:“自然,老虎死了都还威风在呢!我们也不能垮了精神。你发令吧。”荷女:“为哪样?你喊一声就是了。”石乜妹:“那如何成!你是主帅。”荷女:“这不好,我还背着伢儿呢,还是你来,你本来就是主帅,又比我年长。”石乜妹:“不行不行,我又不识字,等会儿要看文画押,如何弄得好?背伢儿又怎么啦!还不是他们逼的。”女兵们七嘴八舌道:“你两人不要推来推去,荷女你是吴王之后,这主意又是你出的,你不搞,还叫哪个搞?不就一个伢儿吗,我们这么多人还照护不好吗?”荷女难为情地说:“好吧,那就我来。走吧。”说着走向院门,女兵们排成两纵队跟在后面。
沿路,乡亲们看了无不心酸,她还是个伢儿呀,却不得不担起重担,一个个都不敢与她说话,感到浑身都是伤心处,碰到哪儿都会落泪,影响她出行。荷女看出大家的心思,灿烂地笑着说:“大家莫心悲,都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谁知,就这一句,让人都跑光了,各自躲着嚎啕大哭。荷女却以为大家听了她劝,迈着刚毅的步伐向额勒登保的大帐走去。
而额勒登保和孩他爹杨河顺早在大帐里烧了几堆大火,摆好桌案专等,一听到荷女到,急忙迎出帐外,用慈祥的口气说:“快请进,快请进,别冷着我孙儿。”荷女则公事公办地回答:“见过额元帅。”说着一齐进帐分宾主坐下。额勒登保和杨河顺坐主位,荷女和石乜妹坐客位,其他女兵侍立两旁。额勒登保庄重地说:“天冷,你还带着孩子,真难为你了。咱们长话短说,关于招抚一事,本来与吴王他们就讲过了,就为一个头发的事又开战端。现在再谈招抚,其他事也不必讲了,就谈头发一事。昨天你讲的那办法好,就分两步走,不知你回去与大家商量得如何?若没有什么变化,就书写成文,双方签字画押,各自收兵。我们也好回去向圣上交差。”荷女:“留大清发式的事分两步走,大部分人已经接受,只有少数人不论是分两步或是一步,他们都不愿归降。所以,这也得分两头走,不能一刀切,愿意归降的就归降,愿意再战的就让他们作最后一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额勒登保:“降的降,战的又战,就没有一个统一号令?”荷女:“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军队,哪来的号令?只不过是在凭心办事。”额勒登保:“那就分两步走,先招抚,再决战。可是,还怎么战?你们还有能战的人吗?”荷女:“也许是我讲得不清楚,应该是分两下办,一步走。至于有没有能战的人,不劳大人费心,虾米虽然无血,但死后也是红色的。”额勒登保笑道:“不必咬文嚼字,反正就是那个意思。除了按原议加上你的两下办,一步走,还有什么?若没有就让书记抄写一式两份出来签字画押。”荷女:“没有了。只是提醒大人,查办‘沟补案件’造事人不只是要写,还望大人放在心上,督办落实给苗家一个公道。”额勒登保:“这请放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满汉一家亲,从康熙爷手上就提出来实施的,只是圣上日理万机,得一件件办,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会奏请圣上彻查。”荷女:“那就签字画押吧。”额勒登保:“不急,还得书记官抄写出来。”
荷女:“那就讲决战的事吧,日子就定在后天,我带领那些一心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苗家血性汉子来与你们决战。”额勒登保:“你不是答应归降吗?”荷女:“但我是吴王的女儿,哪怕只有一个人要战,我就不能独自逃跑。假若大人真心要我归降,那就派出最好的将领来打败我,不然,还没听讲有向手下败将下跪的事。”额勒登保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问:“这是为哪样啊?”此时,书记官将抄好的招抚条款交来,额勒登保看过后递一份过来说:“女侠过过目,若没有异议的话就签字画押吧。”荷女接过细看,前面六条与父亲她们谈过的一样,只是有关发式一条有变动。其曰:“顾念苗人尊宗敬祖之志,关乎发式一节特作通融,苗民在苗疆内地时发式可自便,但苗民在苗疆以外地面走动,一律要留大清发式,否则国法无情,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她看过后又念给女兵们听,见大家没什么异议,就依程序签字画押按手印,又递给石乜妹说:“你也照样来吧。”石乜妹脸红道:“你晓得我不识字。”荷女:“我晓得,你就按个手印就行了。”石乜妹依言照办。双方签字画押完毕,荷女收起一份折好交给石乜妹,说:“那就告辞。后天战场见。”说着站起,正想走,孩子又哭了,只得又坐下换尿布。杨河顺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很想抱抱儿子,又怕引起误解,让荷女为难,两只手伸伸缩缩,一直到她母子离去也未敢摸摸儿子。
额勒登保则正想着选将的事,目送她们离去后问:“她要我们派最好的将领去会她,唯败才降,话里有话,看来非你去不可了?”杨河顺:“晚辈也正有此意,若其他人去,恐有不测。”额勒登保:“好,你去准备吧。”杨河顺笑道:“没什么准备的,不过就是与贱内过招,又不是去会哪咤。”
过一天,一夜北风过后大雪纷飞,山山岭岭银装素裹。荷女带着八百一心要随吴八月去做鬼雄的苗家伤残士兵在旱田里站成一个方阵,每人手里握着一根梭镖。雪还在下,风在吹,他们每个人都冷得发抖,但都挺直了腰杆,手脚都冻僵了,而身上还在发烧,伤口也在发火,将包在外面的草药蒸出袅袅白烟。石山豹站在最前头,出来时他推开扶持他的人咬牙走到这里已耗尽了气力,正运气息恢复体力,准备出战。
荷女回身望着这些伤兵,又望望他们身后不参战的乡亲们,再看一眼对阵难以计数的官军,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会儿,没有我的号令,哪个也不准出战。”说完独自向前走去。她穿着出嫁的盛装,撑开一把红纸伞,就像一朵红花在白纸上移动。
杨河顺手提钢枪从对阵出来,问:“何苦呢!一定要打吗?”荷女笑道:“要打,你有你的差事。我难道就没有吗?”杨河顺:“你来出战,那黛狗怎么办?他才满月呢!”荷女脸上闪过一丝挂念,说:“我已经交给阿舅照看。你就安心动手吧。怎么不穿盔甲?你得尽力,这可不是两口子打架。我可不会忍手,要我投降就得打败我,让人心服口服,不然就算我欢喜你,也不会归降。”杨河顺笑道:“与你过招还用顶盔带甲吗?”荷女叹息道:“你太自负了,这都是个人的命!那就使出你的本领来吧。”杨河顺一提气,喝一声:“看枪!”一枪缓缓刺来。荷女头一偏轻轻让过,说:“你这是演戏呀?太慢了,快拿出真功夫来。”杨河顺:“那小心啦!”说着上三路,下三路,左插花,右插花,越使越快,使到五十回合,还是不能将她拿下,心想,看不出,她的功夫也不差呀,看来,怕她受伤是拿不下来的,只得让她吃点苦头了。心念一转,手上就出全力了,只见抢影如轮,卷起团团雪花。荷女舞着伞左遮右拦,躲躲闪闪,可毕竟只是竹器,起初还能借力格挡,四两拨千斤,可渐渐就不行了,只听得咔嚓一声,竹伞折为两截,眼见又一枪横扫过来,她急忙将伞把投出,趁他格挡之际,扯下四根伞骨齐发,封住他四大穴位,使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站住。她收住势头站定,最后无限深情地看他一眼,回转身走到苗家阵前,说:“我晓得大家今天来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跟我阿爹阿娘,还有那些战死的乡亲们去会齐,因为大家咽不下这口气,宁愿风风光光死,不愿灰头灰脸活。现在我总算为苗家挣回一点脸面,若大家还将我当做姐妹,就回去吧,我答应你们的事,我做了,你们也答应我吧!要死很容易,活着,有时更难,回去吧!客家人讲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不要把死看的太重,为生而死,死有所值,为死而死,狗屁不如,还会被人家笑话,讲你该死,还是回去练好本事,打赢人家再讲死,那时去见我阿爹,他才会认你们这些徒弟。我晓得,有人骂我怕死,一直躲在一边,女生外相,爱上客家人,忘了家乡水。是啊,事是这样的事,但心不是这样的心。我是怕死,书上讲蝼蚁尚且怕死,何况人呢?但我不是为自己,也许你们不相信,甚至怀疑我们刚才都是在演戏,为逃命玩虚的,但不是这样子,我用我的命担保,我爱我的男人,但心里也装着你们,回去吧!不要让我白死。”说着拔出杨河顺留下的短剑划断自己的颈动脉,鲜红的血液立刻在雪地上染出一团鲜艳的图案。
石山豹急忙奔过去扶着她问:“你为哪样要这样?都怪我这烂嘴巴乱讲。”荷女微笑道:“不怪你,都是各人的命!不这样,你肯相信我吗?只是你再不带大家回去,我死了都怪你。”说着气绝。石山豹本来就站不稳,这下跟着跪在地上。
同时,官军见杨河顺动弹不得,立刻跑出十九位将领抢救,为他解开穴道。他急忙抢过去,但已经迟了,荷女已经倒在血泊中,双目紧闭,带着天真的笑容。他一手抱起她,一手去捂伤口,却挡不住血汩汩流出来,心里直后悔没穿盔甲,当时心里只想到尽快制住她,竟然忘了她的千步飞草神功,他就这样捂着,看着她的脸色慢慢变成洁白。石山豹站艰难起来,哭着说:“带她走吧!只愿来生不再见。”说完带着八百伤兵离去。接着,石乜妹带着众乡亲陆续过来看最后一眼后离去。
额勒登保看苗家人散尽后走过来安慰道:“先回大帐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孩子,你该为她感到骄傲。”杨河顺抱着她站起来,迎着寒风一步步走向大营,那泪再也忍不住,就像泉水一样流在胸膛。
雪停了,漫山遍野一遍银白,还有一路路横七竖八的脚印。额勒登保看北风正紧,与杨河顺相商道:“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先回乾城吧?香烛纸钱等一应物件也便于采买。”杨河顺哽咽道:“但凭前辈主持。”额勒登保:“那就暂时回大帐,等会儿叫军士按将军之礼扛回乾城。”说完与众将士拥护着他夫妻回大帐停放。
一个时辰后,三军收拾停当,额勒登保命八名健壮军士用长枪扛着荷女遗体走前头,三军排成长龙随后,缓缓向乾城走去。沿途无论男女老幼,无不为之落泪。
当日下午,额勒登保亲自主持,将灵堂设在县衙大堂,大门二门,层层扎松枝,挂白花,贴挽联,三军将士陆续来吊念死者,安慰家属,还有那些见过荷女的平民百姓也不请自来,洒下热泪,留下哀悼。
晚饭后,龙老牛听到消息,带着奶妈和尚未取名字的黛狗来到灵堂,给死者烧过香烛,又说一些安慰的话,将荷女的一封遗书交给杨河顺。
杨河顺抱着儿子又痛哭一场,才展开信来细看,原来荷女初识字,一时还用不好狼毫,便用鹅毛杆杆代替,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可以写出要讲的话来。其信曰:“不要怪我心狠,半路丢下你和黛狗,没办法,你有你的差事,我有我的公干,我不去死,众不去活,谁叫你是官家的人呢!有些话活着讲不清,死了才有人听,能一死换三活,也有所值。只是吃亏了黛狗,他奶都没得吃几口,帮我好生照护他。不要将我送回苗山,也不要埋在官地,中庸也,这词可用得对?有关飞草神功,没法回答,我好像天生就会,从记事起,阿爹就与我飞草玩,后来大了,反而不准玩了,讲财不露白。赶尸是用了药,可我不是老司,没做过,只是见我阿爹总在端午这天捉来很大的蛤蟆,用筷子大的土地龙加上黄豆喂养,用青石板压扁,放在屋顶瓦下经三个白露才取来配药,想来,这就是那药了。其实,飞草神功也好,蛊术也好,又有哪样用呢?晓得人多了,就不神奇了,而会使用的人少了,又起不了大作用,还是走‘大道’的好。走啦,要相见,只有在梦里了!多保重!小荷女绝笔。”杨河顺看完信感到心里又一阵阵绞痛,再支持不住,当场晕死。
七日后,杨河顺经多方勘察,最后在乾城东南找到一个无人认主的原始小山岭,既然是无人认主,也就非苗非汉非满,人迹罕至,满山古树老藤,遍山荆棘荒草,无路可行。好在大军所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额勒登保一声令下,数千军士,不过一个早晨,就在灵柩要经过的路线开出一条路来,让荷女入土为安。后来演变为狗儿寨,那是后话。
额勒登保主持办完丧事后率军回京复命。杨河顺自留下来结庐守墓。众将士再三劝阻,可他心意已决,大家只好各道珍重。
唯有娜梅朵放不下心事,一直留在乾城观望,当此时对父亲说:“阿玛,我留下来陪伴他。”额勒登保摇头道:“这不妥,你只知道你的心思,却不去看他的心思,他现在一心都在悲痛中,什么也容不下。先回去吧,你要他接纳你,就回京去帮他了去一桩心事吧。”娜梅朵冰雪聪明,自然一点就透,就去与杨河顺道别。可见面后看他万分憔悴,痛不欲生,心痛不已,一句话说不出,洒泪而别。
额勒登保班师回京交差,这时乾隆已经退位,由嘉庆爷永琰坐殿,他念杨河顺尽忠守职,体恤其悲苦,除照例论功行赏外,还特准其为妻守墓三年,其俸禄饷银可在地方支取。如此,杨河顺安心为妻守墓,将儿子交给龙老牛照看,挂念时就上街去看看,顺便购买日常用度。
转眼就到除夕,大雪正紧,而杨河顺照例去坟头祭奠,正在燃香烧纸,突然一声风响,窜出两只老虎,尽管他早有准备,毕竟一枪难敌二虎,正当手忙脚乱,树林里又冲出一群野狗,他暗自叫苦,现汤喝不完,又加一瓢水!没想到这些狗们却直扑老虎,让他抽出手来一枪一个,将老虎结果了。老虎死了,狗们也走了,这时他才看清,原来狗王居然是荷女家的老黄,心里无限感慨,也不知牠是何时跟来的,既然来,也不来看望老朋友!只知道与王妃们厮混。说他重色轻友,或许有些冤枉,因为每晚听到野物在荷女坟头哀嚎,一定是牠了,而且在紧要关头,牠还是认人的。可是,为何情愿露宿荒野,也不肯寄居我的茅舍呢?别看是茅屋,却是特别构建的,全用柱子做壁板,柱子铺楼,猛虎撞不破,野猪咬不透,可牠就是不来,也只好由牠了,很多事,人都弄不清,何况一只狗呢!
冬去春来,万物更新,可迟迟没有彻查“沟补案件”的消息,他连发三封信函给额勒登保询问此事,却泥牛入海。这是荷女的遗愿,不做成,他有何面目去见她?他每日为这事倍受煎熬。
直到五月份的一天,阳光明媚,山花满坡,他正在茅屋前练剑,娜梅朵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花丛之中,他惊诧之余,立刻让座倒茶,问:“可有‘沟补案件’的消息?”娜梅朵嗔道:“人家大老远来,也不问一声累不累。就关心你那案件。”杨河顺道歉道:“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我现在日里梦里都挂着这事,这事没了,吃饭也不香啊。你一个人来的?不怕吗?”娜梅朵心想:“还是阿玛看得准,知道他心事。”便笑道:“我只怕遇不上你。其他的有何可怕?我知道你急等‘沟补案件’,早已打听好了。”杨河顺:“如何?”娜梅朵喝一口茶,说:“现在是嘉庆爷刚刚坐殿,他还没功夫来管这事。还是我老爹托你们头儿图佐领查的。”然后一五一十讲了案情。
据查,本案苦主郑大毛系一个牛贩子,镇竿人。某月某日半夜赶牛路过黑松林时被黔地边境斑豹山土匪抢劫。第二日去镇竿厅报案,由王嘉宾道台受理,因夜里看不清人,只报了地点,时间,被抢去耕牛若干。
这王道台一向在苗山放高利贷,贩卖私盐,圈占土地,与苗民素有积怨,便先入为主。本来,总兵尹德禧知道案情后说:“案发现场地处湘黔边界,斑豹山有土匪盘踞。现在竟然敢抢到我这边来了。老子务必剿灭他。”可王道台说:“案发现场是苗子地盘,苗子一惯野蛮刁悍,不服王法,经常闹事。依我看,很有可能是苗子干的,尹大人暂时不必派大兵征剿。不如先派当地官员查明匪情,然后剿匪。”尹德禧便勒令当地把总刘成玉限期勘察破案。
谁知,这刘成玉,一呢,是不敢去追查土匪,担心案子没破,反被土匪给杀了,二呢,是他儿子曾经进入沟补寨收税时不懂风俗,将已婚民女当做未婚姑娘拉扯,事发后被寨长石满宜和村民们捆绑殴打,便一直怀恨在心。而沟补寨离案发现场只一里路,正好栽赃嫁祸,借机报复,又能够交差,便与师爷密谋弄假成真,连夜去沟补寨捕人。
石满宜等村民嫉恶如仇,如何能接受,双方就发生冲突。刘把总没想到苗民胆敢反抗,当时带的人少了,吃了大亏,连夜赶回去向尹总兵呈文求援。
呈文由汪师爷书写。呈文如下:“本汛接令后紧急勘察,探明,此案系沟补寨苗匪所为。卑职率部前去缉拿人犯,不料该寨苗匪不服王法,据寨抵抗官兵,土匪人多,我部人少,屡攻不破,反受其伤,轻伤三十七人,重伤五人。不得已,只得先撤回本营。紧急求尹大人与王道台加派人手,缉拿案犯归案。”后面是刘成玉落款和某年某月某日。
尹德禧的职责就是维护地方治安,防范有人反叛,看过呈文后大怒,骂道:“好大胆!竟然敢殴打官兵!简直是反了。”加之王道台又在旁边吹波助澜,他一时粗心,不问青红皂白,就派重兵将沟补寨给围了。然后,叫王道台喊话。
而王道台喊话时又故意斗把,说:“沟补寨老表听着,你们在黑松林拦路抢劫牛客,本来就是犯罪,又公然抗击官军,辱骂圣上和朝廷命官,实属反叛,当灭九族。现在尹大人派五千兵马前来捉拿凶犯,其余不究。只要大家将主犯交出来,我们就撤兵。不然,上万大军攻寨,后果自负。”这一喊无疑是火上浇油,苗民怒吼道:“你们不去找土匪麻烦,却来欺负百姓,你们与土匪没什么两样,来吧!”然后抢先发射箭了。
此刻,弓在弦不得不发,尹德禧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当场杀死四十名苗民,轻伤不计其数,活捉誓死抵抗的青壮一百五十余人。之后,又将错就错,并不走正常断案范式,先严刑逼供不成,后以反叛罪将这些抓来的青壮活活烧死灭口。这就是他们一手制造的“沟补案件”。
后来反对招抚,甚至派刺客进行干扰也与他们有关,因为一旦招抚成,苗民必然要追查“沟补案件”真相,一定要讨个说法,那他们就难脱其咎。当然反对招抚的还有一种原因就是担心招抚若成,苗民吃上国家平价例盐后就断了他们私盐财路,所以他们要百般阻扰,其背景也很深。情况大致如此。
杨河顺听后问:“那圣上有何说法。”娜梅朵:“圣意难测。但经多方打听,据某某透露说,嘉庆爷私下里谈起过这事。六个字:不急,不便,不智。其一,他刚登基,有更当紧的事要办,其二,这事牵扯到老爷子,没有万分理由,不便揭他老人家的短。其三,该案主办官员有错,但多半阵亡,而苗民造反事出有因,但毕竟已成事实。两错相比,反叛罪更大。何况该案牵扯面广,为反民去得罪朝臣不智。”
杨河顺听后忿忿不平说:“如此贪赃枉法,社稷何以安?此案不给个说法,民心何以平?”娜梅朵笑道:“你只知道办差,不知天子之心。皇家不怕人家惦记他的钱财,只怕人家惦记他的龙椅,何况,官员贪污成风与皇家体制也有关系。你不是不知道。当年,乾隆爷为老母祝寿特意建了万寿宫,耗银八千万两,各地官员为尽孝心都捐献银两十万或几十万两不等,其中除少数有产业的官员是私掏腰包,其余大多数官员自己无所出,只得收刮民脂民膏,挖地三尺。‘沟补案件’只是其中一例,牵扯人员从下到上直到和珅,况且,相关人员为平息反叛大多都已战死苗疆,却没有得到褒奖,这不奖不罚,其实也是一种说法。还有,当年在苏玛河你跟踪那五人居然会跟丢,因为里面有熟悉你的人。
我想,其实皇家也有皇家的难处,稳住江山社稷远比整肃吏治更重要,尤其是新皇帝初坐庭,情势不明,有时贪官更受重用,就像洋人的保龄球,打几个孔才好把握,所谓欲擒故纵,天道昭昭,恶人自有恶报。”杨河顺听后无言,知道要立刻彻查“沟补案件”给死者一个说法已不可能,尽管身为粘杆儿处特差也无能为力,愧对荷女。还不如脱去官服与‘她’相伴到老,共同耐心等待。这样的话,对苗家也算一个交代,俺不是不办,而是暂时不能,要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佛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想至此,他提笔写了辞呈。至于和珅等贪官污吏最终还是被嘉庆爷处死,那已是后话。
娜梅朵本来就是他的未婚妻,对他情深意切,自是不走了。而他也非迂腐无情之汉,况且黛狗也需要人教书,就另建一茅屋供她居住,将儿子接来与自己一起守墓。因儿子久久没取名字,人们就随意叫他杨黛狗,积久成习,就成其大名了,又念荷女那狗之忠主,便将这无名地命名为狗儿寨。感慨这一切后果自然主要源头是沟补冤案,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发式之争也值得反思,这是风俗差异,心意不通所致,这一点还赶不上莲蓬和石榴,虽然有些格格,但相安无事一家亲。于是将茅屋的大门撤掉,再写对联注明:上联是“出路无碍进退易”下联是“隔阂消除两心通”,横批是“诚”。娜梅朵问:“来自何典?”他答:“乾隆爷在杭州西湖的湖心岛题写过‘虫二’两字,山东泰山上也有这样一块古老的‘虫二’摩崖石刻,就是‘风月无边’之意。”娜梅朵一听即明,因为“风”乃“虫”字外加框,“月”也是“二”外面加框。“虫二”加框为“风月”,去框为“无边”,字谜游戏耳。由此,狗儿寨至今沿用此话,寨门只有石头阶梯,两边是没有石狮的条石底座,其他全无,偏又号称城(诚)门。
回头说,娜梅朵不甘落后,也在自己居住茅屋题联:上联“莲子心中苦”下联“石榴(思留)腹内甜”,横批“庵”。原来,她见来日已久,可他对小荷女的思念不但不减,反而日久弥深,她为荷女,也为自己自豪,有幸结识世间奇男子,可向火要近,赏月宜远,决定去所里云谷庵出家,所谓云在蓝天水在瓶,顺其自然,对双方都减轻压力。杨河顺理解,就背儿子送他去庵上。
二人走完山路进南门出北门,过仙子营,塘坝冲,翻过山进寨阳,去冲角营看过嫂子和侄儿杨秀贵后,到云谷庵办理相关皈依事项。临别,娜梅朵说:“我们荷女儿子怎么能叫狗儿,我看你侄儿叫杨秀贵,我们狗儿就叫杨秀诗,长大不打仗,当先生教人,有话好好讲,像莲子石榴籽一样一家亲”。杨河顺流泪道:“还是你心细,听你的,云游的时候别忘来我茅屋小坐,继续教我儿,你知道我哪有时间读书!”娜梅朵娇嗔道:“小荷女的孩子,我的学生,这还要你讲!”
虽然,娜梅朵欲将心中不了情花在教育杨秀诗身上,可他时常被荷女生前姐妹接回坪云,就是讨了亲有了儿子杨载柱也是住外公家多住狗儿寨少,直到杨河顺思念荷女病故,他才安心住狗儿寨。所以,娜梅朵只好将这心思用在杨载柱和他堂弟杨载福身上。
为什么要将载福牵扯进来,其一是爱屋及乌,要对得住自己的心,其二纯粹是为了孩子,说的粗,两个猪儿才抢食,说的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个伢儿一样顽皮,但一个出身军人世家,一个是山民世家,相互中和一下才好。
对症下药,因材施教,高明先生常会对学生进行家访,得知,道光二年(1822),载福在乾城冲角营出生。产前母梦山蛟缠身。故,他从小喜水,三岁能游泳,四岁能漂滩,五岁能划船,能在龙孔潭摸石子玩。此潭在寨前峒河,深几丈,有漩涡,时常将洗澡人吸入潭底出不来,说是潭內有一条恶龙,吞食人肉。可载福不怕,自三岁起就常和阿哥们去潭边洗澡。一日天黑没回家。阿娘去找,一看河里没人,大声喊载福小名,没回应,哭腔喊:“载福儿,我的儿呀,你莫是落入潭里被龙吃了”。他从潭底跃出:“阿娘,我在这里”。阿娘破涕为笑。一年又一年,他恋在河里,学鲤鱼抢滩,鸬鹚捉鱼,专门到涨洪水时冲浪过河。娜梅朵在草原长大,知道良驹多烈性,在平常人眼里的熊孩子,在她心里则是将相之材,满腔柔情在自己栖止的庵堂开课,务必倾注平生所学。
载福家离此只有几里路,算是近水楼台,而杨载柱就得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杨载柱十岁起割马草去所里卖,从狗儿寨到所里有三条山路,右边一条走大田龙到小庄,再上吉庄青龙寺后,有一山脊路左下所里砂子坳,右下所里红旗门,过河就是兵营马场。中间一条穿城出北门,过三王庙到所里。左边一条,出南门走仙子营,塘坝冲,过曙光,狮子庵,进入所里,总之不论走哪条都在二十里上下,何况他得先卖马草,回头再上课。
课程难以尽述,只能列举二三事,大体是言传身教,及时点拨。比如住处,即沿用杨河顺创意,又有革新,即是绵绵不了情,又是就地取材。但见,庵不装门却有对联:上联“莲子心中苦”下联“石榴腹内甜”,横批“庵(安)”。她的卧室也不装门,题联:老欲养子不在,婴待乳母长眠,横批,榴破子不安。
还有,点石成金自编寓言故事,她讲,灵山脚下一对守门石狮常听如来讲经论道,修炼成人,双双下凡游玩后生情。回天后,公母二狮私自交合产下小狮,血光冲天,玷污圣地。如来命护法神将火速缉拿回去监押教诲。二狮惧怕,携子往东海逃奔,护法尾随追捕,行至武陵山,狮儿饿,母狮落下云头喂奶,公狮回首看,被护法神赶上当头一刀削掉右耳,打散灵光,公狮降落,躯体化为一山挡在母子前面,伏卧峒河东岸。载柱载福听后自然不懂,问:“寓意为哪样?”梅娜朵叹道:“你的公婆,他的叔公婆,等你们长大就会明白,我也是你们师太,任其称呼师傅,是江湖习惯,不重要,关键是学好本领,为国效力”。
某日,杨载柱得知坪云一位老表的父亲病重无钱医治,他找出所有卖草的钱也不够,师太云游未归,就自作主张将她房中布匹拿去典当。娜梅朵回来见少了东西,也不知是载福还是载柱所为,就对二人讲故事,说:“一苗民母病,借贷无门,去庵上见老僧在禅房打坐,就拿供桌上布到夯沙卖,下到峒河过渡,可渡船往哪头都离两丈远拉不动,不能靠岸,直至对天认错后渡船始动。老僧事后对他说,你一时所迫,不怪你,不惊动你,可你贪心太大,故在你上船后往对岸拉时,我施法术把脚一伸让船走,离岸一丈多,我把脚一缩,船就走不动了,你往返扯船,我不停伸脚缩脚,你总上不了岸。”载柱立刻认错,娜梅朵笑:“你没错,我不在家,你没法问,只是教你做事要来去明白,就像关二爷,就是曹操也欢喜他。”
说至此,又顺便讲二人外号与字的含义,载福字官保,是吃官家饭长大,反过来是保官,但这官不能是独头蒜,要像石榴那样千家万籽一样亲。载柱外号野猫子,与‘野苗子’同音,是讲你在苗山长大,野性大,要学会与管家互通,你阿爹大名是我取的,你的大名是你公取的,期望你不仅成为苗家护法,也要成为国家的柱石。
至于那个石狮产子故事,是民间传说你们公婆的事,他们是按苗家习俗成亲,官志不便去记,所以只有载福家有管家记载,要学会查考,不要忘了自己的根。管这摊子事的在朝廷叫史官,在地方叫文案。
载福载柱都十分好奇,去找县衙文案,果然看到感兴趣的信息。杨秀贵长大在所里衙门当兵勇,因顶撞上司被除名,流落江湖。27岁回寨阳成亲,妻向氏是瑶回人,即现在回光村。后得好友父张公推荐补入泸溪行伍,从此青云直上,累职至守备,都司,游击。
道光20年(1840)全家从长沙回乾州白鹤园居住,咸丰四年(1854)在东门外建府邸。咸丰8年(1858)奏籍善化即长沙,大儿载福随往,二儿载寿与母留住乾城。
二人也到懂事年龄,看过相互一笑,载柱口快:“师傅要我们不忘根,也就是要各尽本分,这下麻烦了,迟早要内火子了”。载福:“此话怎讲?”载柱:“一个官,一个民,迟早要打一架。”载福:“难怪师傅要教我气功,不然,你种我满公婆,天生神力,到时,要干净提起打我,要泥巴,就按到地上打我,惨!”载柱:“唉,总找不到个不打的法子。”载福:“唉,法子有,就是师傅讲的莲蓬子石榴籽。”载柱:“唉,我晓得,可我婆和我公不是一直没搞成,还都搭上了命。”载福:“所以我们要接着搞。”载柱:“怎么搞?”载福:“我怎么晓得,你不会自己想?还是当哥的。”载柱:“我怎么不想?想不到啊!”
光阴似箭,杨载柱十八岁时,石三保孙子找他说,太平军有个英王陈玉成专一结交天下豪杰,年龄与我们差不多大,也是割草卖出身,应该讲得来,想去参加太平军与官家再搞,搞赢了可以有田地分。他听后眼睛一亮,就赶快去邀载福,说:“果真像讲的那样,人人都能分得田土,就不必割草砍柴卖讨吃。”载福想想后,答:“我们家世代当差吃粮,不能去。”杨载柱:“去吧,不然哪天我兄弟俩就成对头了。”载福:“所以我讲,你也莫去,莫讲你的公我的满公一直当差,你婆也一直为大家团拢来像石榴籽那样奔走,不惜送命”。杨载柱:“我晓得,就是气不过,欺我苗家巢中无人,师太都讲万事从宽,万事从宽,人家都叫她宽师傅。可朝廷就是不宽,我苗家额门头多留几根头发挡着哪个了?非要一刀切。”两人争执不下去问师太。娜梅朵叹息:“这都是命,所以,你俩我是一样的教,过去争论过的事不用争论了,顺其自然,走自己的路。”杨载柱:“我先去,像我婆那样,要好也要打痛快了再好。”杨载福:“你先去探水,若果真像说的那么好,我会过来,只怕不会那么简单,我又何必找个叛宗背祖的罪名来背?”载柱:“要的,我们一起来做祖先没做了的事情”。这样,一个投太平军,一个入官军。
先说载福,18岁入乾州协台衙门开始军旅生涯,为了不断香火,20岁收亲,妻罗氏,大庄人。他有儿子后,22岁这年安心去长沙投靠父亲补为协左营外委。时值五月天气,载福去衡州办事,遇上连日瓢泼大雨,湘江陡涨。当时水师总指挥曾国藩正在衡州临江楼察看被洪水淹没的稻田棉地。载福听说后有心一睹风采,跟踪来到江边,听到有人喊救命,寻声看去,一女子像树叶一样在浪尖与谷底上下挣扎,急扑入江中冲波踏浪追赶女子,先抓住一只手带出水面,再拖住她背,一阵儿拢岸,将女子放树荫下。女子醒来含泪跪地三拜而去。两岸围观者三五百人无不惊叹:莫不是天上下来神仙救人了,不然哪来这般好水性。围拢来打听他是何许人也,是人是神?曾国藩遥望此情景大喜:“水军将才,天赐我也”。便叫人请上楼来,问明各种问题设宴款待。
从此,载福成为曾国藩得力干将之一,27岁参与进剿湖南新宁天地会起义军,俘获义军首领李元发,义军溃败,朝廷赏戴蓝翎,派驻湘阴。
咸丰元年(1851)太平军英王陈玉成随石达开进入湖南,顺湘江而下直取金陵建都。沿江城池均被攻克,而载福所守湘阴因为有杨载柱暗里周旋未被攻破,因此倍受曾国藩赏识。第二年曾国藩在衡阳组建水师推荐载福领右营。可他感到文墨不济,急调邓漾源进士做幕僚,从此边打边学,文武两奋进。
咸丰四年(1854)载福奉命率水师参与攻打湘潭太平军后升守备,六月湘军收复岳州后升都司,赏彪勇巴图鲁名号。湘军再占武汉三镇后,领总兵衔。此时有人弹劾他与匪首有交往,载福借口连日苦战,劳极呕血,被批回家养病。他先回乾州见故交,经过几天人际交往后,安心隐居冲角营尊父遗愿营修祖坟,意在归隐田园。
谁知,某日在堂屋打骨牌,京里官差来传圣旨。原来九江清军水师失利,太平军英王再度攻占武汉三镇。令他速抵武昌军营督师东下,重清江面。他知军情如火,不计荣辱,立刻动身。
咸丰5年(1855)他偕同各军攻拔汉口,次年克汉阳,三镇烽火平。于是布政使胡翼林上奏:“载福每战必先,病不言劳,功不言赏,志识高出平常,为水师将才最。”杨载福得知后羞愧,其实这些功劳有杨载柱一半,因为他感觉太平军不像外面讲的那么好,心有疑虑,领军临阵时不想死战,让自己捡了便宜。
再说,以石达开为首将领眼见洪秀全等违背耕者有其田的‘均田’初衷,在金陵建都搞国中国,做皇帝梦,深感忧虑,这可不是蜜蜂分箱,而是山河破碎,历史倒退,如此一来,莫讲‘均田’,就怕连残存之田也不保。便与主张北上的众将合谋欲刺杀天王。而杨载柱探得石达开等心不齐,得手后向南向北尚未明确,便与英王陈玉成作壁上观。如此,太平军四分五裂。英王陈玉成带本部三万余众追随李秀成继续为初衷战斗。石达开率十万余众向南逃窜,杨载柱跟随,不是帮他另立山头,只是顺道回家乡,更重要的是等待时机劝大家散伙,没必要做这些没名堂的厮杀。
可杨载柱只是普通将领,又没多少墨水,如何劝得动?得知石达开欲经乾州厅入川,便事先向师太报信,期望她能劝住石达开。
过数日,石达开攻陷镇溪驻军数天,欲攻乾州,却在砂子坳一战败退,便商定分兵两路成犄角之势入川,小部由乾州大坡后走塘坝冲梯子蹬上寨阳,大部从镇溪走狮子庵,冲角营上寨阳,在寨阳会师后翻过矮寨坡走永绥茶洞入川。
如此,杨载柱特意带本部兵将数十人去‘烧毁’狮子庵,走至山脚突然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上山路迷,历两时辰未散,便率部撤回告知石达开。石深感奇异,率部至庵,但见大军过境民皆走,独此庵钟鼓声远,袅袅香烟,佛号不断,便勒马上山至庵。师太早立于山门相候,稽首相邀曰:“老僧与翼王有一面之缘,故相候耳,翼王请进。”石问:“何知我即翼王?”师太答:“吉人天相,翼王四海扬名,老僧岂可失礼。”石问:“为何周边明朗,独你这里大雾?”师太答:“贫僧近日偶感风寒打喷嚏,弄得乌烟瘴气,多有敌罪。”石达开听后心惊:“这是得道高僧,心里要存敬畏。”
随后进禅房落座,小僧上茶,先谈论诗词歌赋,后讨论政局变迁,多有想通之处。许久,师太叹曰:“将军高才,胆识过人,学富四海,岂可不闻世事如棋,旁观者请,当局者迷,未有不散之宴席。我夜观天象,清朝气数未尽天意难违,应留待后世来者。何不效古人皈依佛门,沉溺尘世杀戮,冤冤相报何时了?”石叹曰:“圣僧高论当事,看天国争权夺利,相互残杀,你奸我诈,天王沉溺酒色,不理正事,忠奸不分,将校分心,哪是成大事之态。我本欲归隐山林,求一清静,但念十万儿郎相随日久,共患难于水火,洒热血于流失,我若弃之,他们将成为散沙,必做刀下之鬼,我贪一己之利,弃众求安,我不忍,也不愿也,只好尽力而为,听天由命。”师太见他口说的好,其实没有放弃占山为王之念,闭目数珠念佛。石达开问:“今日得遇高僧,相见恨晚也。此去前景如何?”师太随口吟一偈语:“大将多豪气,渡楚占天势,河宽人力尽,半生功名绝”。石不解再问,师太曰:“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知。”石作别带众将下山西去。
石达开率部至大渡河,水深湍急,架桥泅渡皆难,人马不能渡,被官军追上围剿,苦战多日身负重伤,临死大呼:“悔不听狮子庵老僧之言,至有今日之祸,带累众家儿郎。”众将问之,石曰:“与狮子庵老僧会见,告辞时,她念四句偈语,当时不解,今危急始悟,取头尾二字则是‘大渡河畔,气势尽绝’也”。之后,部将李福态率余部拼命突围原路退回。
李率残部逶迤转回乾州茶叶坪(今矮板)对面时,乾州周长二提督原本镇守松桃一带,得到情报,率勇二千余,含枚疾驰百三十里赶到茶叶坪之隘,当头拦住,短兵鏖战,大败敌,追击里许。至此,石达开十万余众灰飞烟灭。
这样,英王陈玉成跟随李秀成,是为太平军转战南北,努力救援到最后的部队。为减少双方伤亡,载福叫载柱约会他商谈招降事宜。陈玉成只带三亲兵前往,虽然穷途末路,依然雄姿英发,提出:“要降可以,只有一个条件。”载福:“何条件?”陈玉成:“惩办割让土地的李鸿章。”载福叹曰:“我深有同感,但做不了主,得上奏。”陈玉成微笑:“我专等。”
载福星夜去见曾国藩奏报。曾国藩知道很多人都有此说法,但作为湘军统帅,得以军心和朝局为重。便说:“谁愿意国土分裂,可有几人知道这是老佛爷懿旨。此论已经不合事宜,我自己背后多有微词,岂能为他说话?再讲,我弟曾国荃死于他手,此仇岂可不报?回去说,要乞命就无条件投降。”
这样,七年二月曾国藩丁忧,疏请将外江内湖水师交载福统领,彭玉麟副之。同年九月,载福挥军攻湖口,小孤山,彭泽,顺水东下直抵安徽。得到清廷夸奖:“载福转战千里,用兵谋略,实有过人处。”授福建陆路提督,‘赐’专折奏事。
至此,太平军首领林启荣坚守九江六年,咸丰八年(1859)载福水陆夹击,激战三日攻陷。清廷赏穿黄马褂。
次年,载福于池州再次约会陈玉成,转告了曾国藩的话。陈玉成大笑:“我自知稻草如何救命?只是心有不甘,企望找到活下去的荧光,既如此,我只有等来世重头来”。如此,最后只招降了韦俊。翻过年,十月解南陵之围,十一年(1861)八月克安庆。他目睹英王陈玉成战斗到最后一人而死,其惨烈悲壮,与载柱祖母一样感天地,泣鬼神。
因此,当清廷赏云骑尉职时,他没有丝毫高兴。而是异常悲哀,躲在家里一天不出门。同治元年(1862)清廷招载福入朝觐见,慈禧以载福的载与当今皇上字犯忌讳,赐名岳斌,他更羞愧难过,去见陈玉成的心都有。
具体说,太后突然召见他问话:“朕问你名字从何而来?”杨载福痴了一阵,想当今皇上乃属载字辈,我的字辈恰与皇上相同,而且又叫载福,若答得不好祸福难测,于是巧妙回答:“太后,按家谱我属载字辈,家父为儿取名载福。其实应该君载福,臣不载福,臣载君之福也。”太后龙颜大悦,说:“好,现朕赐你一名叫岳斌,望你文武全才,盖过山岳。”载福跪谢圣恩。可心里想:“表面好听,‘岳’乃山上无脚之兵,‘斌’乃文武相连,其意明显,要自己驻守山上,与当地文武联合治理武陵山上兵,做好朝廷的看家狗。”隐隐感到背上寒风阵阵。
同治三年(1864)四月清廷令杨载福督办江西皖南军务,五月授陕甘总督,六月赏一等轻骑都尉,加太子少保衔。
某日,杨载福见一老者挑担艰难,热心为他挑一程。老者感激不尽说:“大好人啊,不像当年陕甘总督年羹尧居功自傲,最后落得吊死在城门洞上。”老者无意道出慈禧用心,让载福更加感到心灰意冷,恰遇军中无意间向回民买了几十头猪杀吃,回民起义,杨回忆这情形与当年“沟补寨惨案”引发乾嘉苗民起义如出一辙,心想,皇帝换了,可朝廷没变,换汤不换药等于没换,可如何换,自己无能为力,立刻弃官回家,宁愿受‘革职’处分。
同治六年(1867)四月,载福已经走到半路上,朝廷做顺水人情,下文准其准卸任回籍。因此,载福乘所雇木船进峒河时思绪万千,题诗一首:青年提剑走西东,百战余生万念空。今日归来何所有,半船明月半船风。一吐报国无门之恨。
载福辞官后,军中议论纷纷,众官兵多有不平之色。为稳定军心,光绪元年(1875)清廷下文:“水师一切事宜最为熟悉,着前赴长江巡察水师,准其会衔奏事阅兵之余可回籍省亲。”载福明知这只是个参谋之职,依然尽心去做,十年巡察毕,绘画呈报长江江防全图。
载福完成一个军人应尽的义务后,光绪四年,以父病为由再次奏请开去巡阅差事未获准。但遵父命捐山西河南陕西等省救灾银两五千两,受朝廷嘉奖,也受到猜忌。自古,皇帝用人不怕你要金钱美女,只怕你要他的龙椅,以此推论,对不要金钱美女,只要人心的人要格外小心,就听信馋言查杨载福。
一查,湘军将领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翼林等皆妻妾成群,独杨岳斌五十六岁仅有一妻。慈禧大惊,定要召见。岳斌夫人罗氏不知觐见礼数,心急如焚,既在乾州请礼生教月余才敢觐见。皇太后见是个大脚村妇,而礼仪不差,高兴设宴招待,离别赏赐甚厚。
具体说,某日,太后嘉奖载福战功后随口又问起他的家眷情况来。杨回道:“臣有一妻,现居乾州镇溪。”太后心想:“满朝文武多是三妻四妾,尚不能安分,而他只有一发妻且远在家乡,想他妻不是一位绝代家人,就是花容月貌女子,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若不如此,那就是正如密报所讲‘有名堂’。我何不召来一见?”就传谕‘召见’。杨一听着急,不想将婆娘也卷进来,当即回道:“臣妻乃一乡下妇女,粗俗不堪,不懂礼节,面见圣颜恐有不适。”太后一听,更觉自己所猜无疑,他不过是推诿之词,召见之心更切,便道:“这有何难,你把他接来在外宫多习几日礼节罢了。”
杨不敢抗旨,只得把妻子向氏从家乡接来觐见。谁知这向氏乃是一位土家族妇女,从没出过门,如今要见太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到觐见时候一直把头勾得低低的,看不着脸,下跪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太后心里更犯疑惑,心想这女子一定是故作姿态,也许是杨岳斌故弄玄虚,为让她一见惊人。传谕,赦罪抬头平身。待抬头站起,太后大吃一惊。乃是一劳动妇女,一双大脚足有尺长,满脸麻子,止不住冷笑出声,心想:“杨岳斌呀杨岳斌,官居要职,不思情色,难道是要名?文官图名为前程,你武官图名难道要做及时雨宋江?”尽管她没讲出来,可载福自知不妙,恳请开去巡阅差事,获准。
光绪五年三月,载福交脱差事星夜回乾州,一刻不想在京停留。同年八月初六杨父病故,厚葬于坪山坡,载福以古礼结庐守墓三年。
期间,某日大雪路遇一少年负薪沿街叫卖。触景生情而问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为何大雪卖柴。少年答:“我姓杨名正伦,我父杨载柱跟杨官保去陕甘十多年无音信,我母眼睛都哭瞎了靠我卖柴湖口。”载福心知,当日载柱去投奔太平军没对家里说实话,是打自己旗号去的,谁知均田事业没弄成,反而使家里更困苦了,立刻买下柴,送银一两,少年跪谢恩典,回家告知母亲才得知他是杨官保叔叔。少年不相信,说:“不可能,他回来那爹也该回来了。”母:“是啊,自然是爹回不来了,他才这样神神道道的。”果然,过几天这位‘老大人’上门赠银三百两,事后才告知他阿爹去了太平军。
载福闲居没多久,战端又起,光绪九年(1883)法军入侵台湾,左宗棠受命收复台湾,需要杨载福做先锋,却得知杨看透官场‘告老还乡’了,别人去也请得动,只怕延误战机,自己与他有共同理想,可算知音,亲往为佳。随即青衣小帽身背褡裢做一打卦先生日夜兼程来到乾州。
左宗棠在教场坪客店住下打听,说:“贫道初来贵地,一来打卦糊口,二来拜偈当地名人,不知贵地最大官是几品的?”老板不理。左再次打躬。老板说:“大官倒是有一个杨官保,你也有资格见么?”左:“莫非就是杨岳斌大人?我本想前去拜访,却不知那大人住哪里,请指点。”老板:“杨官保住东门,离小店里巴路,但他深居简出不见任何官员,何况你素未平生,就是到了门前也不准你进去。”左宗棠:“贫道云游四海,来贵地一遭不容易,只想偷看一眼,并不打搅。”老板:“你若硬是要去走大门是不行的,最好走后门,有一圈矮土墙,里面是他家私塾,街邻学童都在那里读书,每天半日,他照例去看先生教书,若遇伢儿缺少笔墨,以便及时给小钱补上。”
左宗棠便依言来到杨府后门,正好是中午,杨载福手抱一把竹制水烟袋弯腰在后园指导孩童练字。左宗棠兴奋高喊:“厚庵。”杨官保回头看左宗棠蓬头垢面,不觉打了一个寒战,急问:“季皋呀,莫非你被革职贬官了?”左急切道:“圣旨到,你还不打开中门,摆设香案!”杨急换朝服开中门跪下行接圣旨仪式后宾主坐定。载福长叹:“季皋,你我戎马一生本想归隐田园干点事,但现在国家有难,我也推不过去了。”左:“那闲话不说了,我知道朝廷用你也防你,为稳妥起见,你快招12营子弟兵,我在福建等你。
送走左宗棠,杨载福两个儿子听出弦外音,双双跪下:“父亲过台湾打洋人,我们可以跟去了。”杨:“我为国尽忠性命相换,你们去得么?还有很多事等你们后辈办。”儿子:“你不是讲过乾州歌谣说,‘要想打进我江山,除非武陵山人都完蛋’,国家不安,如何安心做事?”杨载福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儿郎晓得这样加减,老爹还有什么顾虑的!走,先跟爹招子弟兵去。你们去乾凤永绥发榜招人,我去找野猫子。”儿问:“为什么要专门去?”杨载福答:“爹不见权贵,并不等于要放下职责,自从听到洋人犯台湾,我忍不住琢磨,基隆鸡笼,野猫扑鸡笼。当年姚启圣征战郑经统一台湾时用五十枚两面都是阳面的铜钱打卦鼓舞士气渡海。爹借来用之,夜猫子是狗儿寨故人,就像乾州讲的野猫头,从小喜欢赶他爹的脚,长大接班做跟船挑夫,长年在急流险滩走动,对出门大吉有用处。”
杨载福来到狗儿寨夜猫子家,只见铁将军把门,估计是追查太平军遗逆的风头并没有全过去,堂哥一时也不敢在家里长住,向村民打听得知他可能去狗拿岩丈母娘家去了。
杨载福依言去狗爬岩打听,都说没有夜猫子,只有一个‘亚猫子’。他听后高兴,知道泸溪话‘亚毛即野猫,顺藤摸瓜,先在一个茅屋前找到人,也不说破,只说:“请问大哥尊姓大名。”野猫子逢场作戏答:“乡里人有么子好名字,我姓杨,贱名野猫,先生莫是有油要挑?”载福:“哦,我们还是家门唻,我看大哥虎眼豹子头好一幅官相,特来帮你算命,你交了官运,我也好讨点赏钱。”这时,屋里走出手拿鞋底大脚少妇,说:“你莫开歪人,我这背时亚卵日的生来命穷,门槛大一字认不到半节,除了挑油冇有个取用,还有命当官!”载福窃笑道:“家门嫂你不晓得,我这大哥印堂宽宏,黑夜生光,一脸福相,虎背熊腰气度非凡,日后必定当大官。大嫂,你快将大哥八字报来我好掐算,今天不收喜钱也要算个贵人命。”那妇本是出来打发他走的,听此一说,反正不花钱,就报了。载福就天干地支,掐指数次后说:“贺喜了,我不光不收钱,还要送你二十两,一是麻烦你去买酒菜,二是我要认这个亲,还望嫂子笑纳。”嫂子本不好意思收,可野猫子已经多日没有油挑了,正揭不开锅,只好老了脸皮说:“拿萎(谢谢),拿萎。”接过银两上街。
嫂子出门,野猫子问:“装神弄鬼的,为哪样?”载福说明来意。野猫子:“那还等卵!均田均田,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把田都抢走了,我们还去分个卵!走,赶上你嫂子交代下”。说着先赶上去说:“我们去做趟大生意,也不知去好久,你好生看屋”。嫂子习以为常说:“去你的,死到外头都不管”。
那边,载福两个儿子分头去各县衙发榜,大家听说乾城杨载福招人去打洋鬼子,吴王的外孙夜猫子也跟着去,都来劲了。自从他嫁公和阿娘为苗山献身,那疼还在心头,正找不到地方出气,拳头正痒痒!这下好,一时间千里苗山一呼百应,几天内招募兵勇十二营,亲兵300名,浩浩荡荡向辰州进发参加过海操练。
途中要路过沅陵外青浪滩,此处两岸怪石林立,头上乌鸦蔽日,水流陡如瀑布,暗礁多如痱子,翻船喂鱼养乌鸦,习以为常,以至于有民谣说:青浪男儿不种田,只望江中打烂船。傍晚,载福带新招三营人马来到青浪滩,船工说:“白天下滩汗毛都是竖的,如有差错,小人但罪不起。”载福:“那如何是好?”野猫子:“何不请示神鸦啊。”载福问船工:“有此一说?”船工:“大人有所不知。这些神鸦是玉皇大帝派来守滩的,船能不能开都听他们的。就是每到滩头备些米饭抛向天空,他们来吃就是领情了,可快快赶路。若是不吃就是不要慌,吃过饭再走。大人急于过滩,让我问问神鸦吧!”说着,虔诚抓一把米饭奋力抛去,那些老鸦飞来飞去吃,没一粒掉在船板和滩头。载福:“多谢你老美言,开船”。说着与野猫子一起掌舵,一袋烟工夫,青浪滩已抛在后面。
等到江面平静后,载福悄悄问野猫子:“有何古怪?”野猫子:“青浪滩漩涡多,游鱼也会被搞晕脑壳撞死,水太凶死鱼就多,老鸦吃饱了就不吃你饭了,若没吃到多少鱼就会抢食饭团,也说明水流不太凶,船工日久以此判断行止,加之有此一节后心定手稳,有凶也化解了,不过就是经验和心理之功。”载福:“这就是当年师太讲的‘云在天空水在瓶’,凡事要顺其自然,顺势而为。”
载福带新兵经过短期操练于九月24日由辰州出发,十月三日抵长沙。此时正逢慈禧五十大寿,为笼络将心,特赐载福母亲“教忠衍庆”金匾一块。
载福原准备带三十营过台,慈禧如何放心?只获准带十营,于十月22日从长沙启程,十一月18日抵泉州。
当日,席大成,总兵王德胜,右提督王仁和,副将石朝珍,各领三营人马前来会合,共计二十二营,由营务处主事杨秀实发足军饷,休息一日开始日夜操练。其场面波澜壮阔难以尽述,单讲武陵‘三厅’健儿在海滩苦练驾船操炮等海战本领片段。
至夜,全营兄弟都睏了,只有海浪拍岸声,杨大人房里还在秉烛谋划。老厨子去做了燕窝汤送去。过一会去看,没动,含泪说:“大人,你是嫌烫味不好,我再去做点家乡小吃”。杨载福大喜:“好,一人无二计,你看这些兵,离乡数月,水土不服,更吃不惯海边口味,眼看就要渡海,你明天多备几道家乡饭菜,事情办好,必有重赏。”
第二天,老厨子为官兵做家乡饭,大家胃口大开。载福亲自为大家添菜,眼看添光,大家还未尽兴,便在正堂高喊:“再为兄弟们加道菜”。老厨子急中生智,高声答应:“来了”。一帮厨子端菜上来。原来是把锅内剩下肉汤撒上姜米、胡椒、再加两根未切的芬葱。载福问:“所上何菜?”老厨子答:“青龙过江。”载福又问:“此菜何出?”老厨子答:“回大人,此菜乃下人所做,预示此番渡海胜似蛟龙,旗开得胜,一举扫灭来犯之敌。”野猫子高喊:“要想打进我江山,除非武陵山人都完蛋,杀!”群情激昂喊:“杀!杀,杀。”
十二月14日,载福去福州,连日同钦差大学士左宗棠,将军穆图善,总督杨昌睿,署抚张兆栋等磋商军需和援台方案。然后又去马尾会晤船政大臣张配伦办理领取船舶和军炮。十九日回泉州,与福建水师提督彭楚汉,商讨援台一切事宜。
载福观察,法军以海轮堵我渡台海道,彼船大,我船小,提出只宜智取,一边急电朝廷,缓两月渡台,麻痹敌人,一边联络当地兵勇,暗里联络台民共谋驱寇之策,数日集民团万余人,连日操练,大造声势。他则带几名亲兵深入海防,微服私访,得知法军困怠松懈。
于是,光绪十一年(1885)正月28日,载福雇佣渔船带着儿子杨正宜领队趁月黑从秀涂口出发,驶进到午夜,狂风大作,波浪汹涌。载福仰天长叹:“天绝我也,儿啊,我为国尽忠,汝尽孝,也落得两全其美。”舵手感叹:“大人放心,吾死也当保全你等。”然后避风躲浪,奋力向前。
天亮前,海雾散尽,野猫子站在船头,临近岸,手举砍刀指前方含笑喊:“要想打进我江山,除非武陵男儿打落卵。”带头跳下小艇,大家紧紧跟随,拼死在台湾碑南登陆。人马离岸不远,突然海岸线升起‘杨’字帅旗,大小山岳一片呐喊:“飞兵到了,飞兵到了。”
大家听到喊声更加振奋,野猫子最先冲上岸,旗帜下人见来势凶猛,一口宝庆腔调大声喊:“来人不要误会,我们是杨大人的兵马,埋伏在岛上做内应的。”野猫子问:“几时派你们来的?”守旗人说:“一个月前,你老兄还到处捉我们这些开小差的‘逃兵’呢,刚才听到战鼓,特赶来插旗接应,在雾中见你们船旗幡尽是老虎,吓死人了。”野猫子:“那就赶快杀敌,现在冇是讲古廊场。”
野猫子带武陵儿郎与宝庆战士合在一起冲进基隆城,此刻杨载福与彭楚汉带大部队及时赶到接应,然后发落战俘。
二月三日,载福在台北淡水镇与巡抚刘铭传相会商讨台南布防,特意把野猫子留在身边,与大小官员来到基隆官署。野猫子感到古怪,问:“老根呀,你带我来拼命,这砍刀还冇见血,为哪样就把我留下?”载福高声回答:“因为有你这福将,取这基隆才不费吹灰之力,鸡笼即开,你野猫可以尽管受用了。”野猫子好像如梦方醒,学文人口气:“妙计妙计,若是你再做一杆画有野猫大旗插在城头,我量那些什么牛鬼子,羊鬼子,哪个也冇敢打我‘鸡笼’主意了。”载福苦笑不言。
过一阵送走官员,载福难过地说:“朝廷害怕我俩在一起,我两人得留下一个守岛。”杨载柱朗笑:“晓得了,自然是当哥的留下,谁让我叫野猫子不说,要紧的是,在朝廷眼里,你大不了是拦路虎绊脚石,而我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还是那句话,均田均田,先得有田和保住田呀,我不守就不是吴王的好儿孙,更没有脸去见我公婆!”载福看着他鬓发飘霜,忍住泪强笑:“那,哥,你就留下来,我回乾城也一定会好好搞。石榴不破籽方安,国家有难见肝胆。”
同年五月罢兵,八月班师回朝。是年,载福已六十四岁,奏请回籍养亲,安度晚年获准。杨载福刚踏上故土,只见十里官道彩旗翻卷,锣鼓喧天,城内大小官员迎接至官厅。他翻身下马,拱手说:“乡亲们还把我当做乾州子孙,请大家快快散去,我‘拿萎’(谢谢)了”。乾州名人谢大人上前邀请过门品茶喝酒。
三碗过后,白须老者辛二爷说:“总督大人劳苦功高,荣归故里,望大家即席吟唱助兴”。来者不是科举及第官员就是文人骚客,一时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载福本不想斗臭,可看着院内石榴就像拳头和蛋蛋,又想起师太说石榴的话,倍生伤感,看啊,石榴肚内千万子子就像赤子之心紧紧抱成团,与母亲紧紧连在一起,可一旦石榴开口,籽儿掉出就再回不到母亲怀抱,石榴又像蜂桶,蜜蜂儿飞去飞回,而千万湖湘儿女因为狼烟吹熏,不得不征战海外,驻守台湾,就像断线的风筝,不知何时再回母亲怀抱?忍不住念道:“雷锤(指乾嘉苗满之战),雷锤(指攻打太平军),又雷锤(指过台之战),雷锤压断万千枝,不是薰风吹(催)开口,焉知肚里有珠玑”。载福念完只听在座的一片恭维声:“妙,好诗。”载福听后不做声,心里想起‘鞋匠与学士传闻’。某年乾城某府来了个大学士,打了几个手势,全城文武不敢应对,最后是一送鞋上门鞋匠解围。当时,学士指上指下,鞋匠也笑笑指上指鞋。学士拍拍肚子,鞋匠也摸摸肚子。学士指两下屁股,鞋匠也指一下屁股向门甩手。学士就抱拳作揖羞惭离去。主人跟去问原因。学士叹曰:“我说天上下雨地下湿(诗)。他答天晴好行万里路。我说饱读诗书,他答满腹经纶。我请他坐,他叫我走,不屑再谈。”主人一听转身责备鞋匠:“你是怎么回事?”鞋匠:“他讲下雨路滑。我讲落雨也补鞋。他问肚子皮子有没有。我讲我都是用肚子皮子补鞋才软和。他讲不会用屁股皮子吧。我讲不会,屁股皮子都甩射了。”在场人听后大笑不止。载福感觉此刻自己就是那鞋匠,不想扫大家的兴,借故黯然离去。
自古功臣震主,朝廷本来就对他不放心,这诗传到京城,有人质疑,一连三雷锤,都收兵了,还要雷锤谁?当年吴八月只不过一村夫耳,他外玄孙野猫子也留守台湾不足惧怕,而如今杨载福可是三军统帅,比洪秀全更可怕。那怎么办?又有谋士进言,当初梁山起事全得‘生辰纲’做军需,如今他若要起事,同样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钱,谁为你卖命?只要不给他过多现银就行。那他的奖赏怎么办,不发了?不,发,照样发,山人自有妙计。那些细作也不是吃干饭的。
原来,九江侯爷鲍超开头给杨载福当马夫,得杨提拔一直升到侯爷。当杨载福回家转至九江时,鲍超亲直带人接到候府,留他到九江安度晚年。杨不肯,鲍超改口留他住十年。最后杨答应住一年。鲍超陪着杨漫游九江,天天谈心。一次,鲍超问:“恩师不肯长期住九江,硬要回乡,想必家里定有恒产要守?”杨说:我哪里有什么恒产,不过是落叶归根”。鲍超:“难道你祖上是南方人?”载福:“怎么讲呢,你我原来都不是什么南方人,不是都闯到南方来了么。”鲍超:“为子孙着想嘛,既没有恒产还不如留在京城。”杨载福说:“那也没必要。皇恩浩大,老佛爷对我子孙作了考虑,封世袭一等轻车都尉。这就足够了。还有封赏没下来,一个几口之家,够了,有万千了!”鲍超:“这事我知道,早该给你的,只怕路远不安全,估计等你安顿好就会送来。”载福一听既知其中必有缘故,便告辞走了。
载福回乾州没几天,就有人来联系租田土耕种事宜,他很奇怪,自己几时何曾有过田土?小时割草砍柴卖,长大从军吃饷银虽然有几个钱,但除去日常用度,其余还得为战死的部下安顿家眷,何曾有过巴掌大田土?一打听,原来是朝廷责令鲍超作怪,暗里派人到辰溪,泸溪,乾城一带替他买了些山坡田地,并奏请皇帝批了圣旨:“杨氏山坡田地典当与买卖一律无效。”
载福了解内情后,又想到朝廷传闻,据好友说,不给他现银是一种爱护,就像当年梁山宋江等,若没有‘生辰纲’就绝然起不了事。想到这些,他三日睏不着,真想将这些烦心财物退回干净,自己和千万儿郎流血拼命并不是为这些黄白之物,不然何不去做买卖安全自在?即使割草砍柴卖也可湖口,母亲就是这样把我养大。可回头想,这些钱都是大家用命换来的,在自己手里还可以做点实事,退回去更不值得。因此,一年后,鲍超派总管到载福那位于乾州东门街的家拿出主子托付的契字说:“侯爷没有什么报答大人,命小人把这包契字交给大人。”载福毫不客气接了。
但悲不见九洲同,某日,载福赶集遇两个顽童喊他叔公,问是谁家伢儿,回说是杨载柱孙子,住在坪云嫁婆屋。问为何不上学。回说文庙书院赶到边没坐处,杨家后院不好去,不同姓。载福一拍脑门说:“你看叔公多木,不要紧,叔公再搞个学堂让你们来好吗?”回说好。他逗道:“那,到时一定要来哦”。说完就不赶集了,立刻打倒回去盘算这事,他一个一个城门走过,看建在哪儿好,最后看上西门。这里面对坪云,当年载柱外太公吴八月也是从这里攻进乾城,将学堂建这里让伢儿们记住,内火子搞不得。名字叫杨家祠堂,主要为杨姓人,包刮与杨家沾亲的子弟上学用。以免别的学堂坐不下就学不成,又得像自己和载柱从小割草砍柴卖,如何对得住载柱等人!
谁知,开馆多日,坪云那些杨家远亲一个没见来。原来,苗家人虽然不大熟悉儒家的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经过太多悲欢离合,都麻木了,做起来更淡定。正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什么‘富贵贫穷’,认不到,穷富都要唱山歌,俊丑一样讨老婆。用乾州话讲就是穷得硬棒,饿得新鲜。讲雅点即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载福等多日不见他等望的孩子来,问他们同寨人也多半不肯照直说,就走去坪云找那些时常走动的远亲问:“为哪样不肯来?”他们回答:“要问你为哪样,明知我们吴王从西门打进你们城,你却把学堂搞在旁边,为哪样?量我虾公无血!”载福叹气:“什么你们我们,你们还认不认载柱?”他们答:“怎么不认?我们荷女的儿孙!”载福笑:“那好,你几人带头喊几家来看下就晓得为哪样了,我过一期再来邀你们。”
载福回乾州尽快找工匠将祠堂门口的吊井改成双眼井。他当年的某部下来看望他时看见,问:“是不是挂牵载柱他们远在日月潭,就搞个日月井,寄托心思?”载福叹气:“自然挂牵,但不能说日月井,省得又授人把柄,将我与‘反清复明’扯到一起。”这部下愤慨:“再那样讲,反就反!”载福大笑:“那好,我们以前做的都白搞了,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眼不够用,多个眼可多站个人打水,如此而已,当然,硬要讲是与日月潭相关也行,但不是‘复明’,而是复台,不管日月潭或是港澳台,虽然孤悬海外,但都是祖宗田土,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一切就绪,载福就去坪云将那些杨家侄儿男女,老表的老表喊到双眼井前问:“我专一为杨家亲友搞个伢儿识字处,免得别的学堂坐不下而学不成,可大家都不搭惹我。那我问,你们还认不认野猫子?”众人答:“认,我们苗家马鞭子发的笋。”载福:“那我就讲开了,我做的这些事不只是我一个人,也有他的心思,他远在台湾,托我代办,就像这两个眼,一个是他一个是我。当然也可以讲一个是满一个是汉,一个是苗家一个是客家,反正是一家,杨载柱喝日月潭水,我杨载福喝武陵山水,心意相通,一个遥望武陵山,一个遥望日月潭。你们从这两个眼搞口水来吃,看会吃出两个口味来吗?”众人笑:“亮堂了,拿萎你!明儿就叫伢儿来上学。”载福高兴道:“哎,这就银(对)了。”
如此,乾州团近与杨家有牵连的子弟上学不用担心了,可远点的还是赶不到,这样,载福先加修乾州文庙书院。还是不大够,又在他出生地冲角营修建一所义馆学堂,聘请生员当馆长,不管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可来此就读,解决一点算一点,也不违背古训‘山高高不过太阳,富贵不忘乡党’这话。
杨载福办完学后看尚有余资,回想当年同载柱割草卖情景,当时家贫,七岁读私塾,十岁辍学帮助母亲割马草卖到所里游击兵营马场,即现在农校。冬天过河,母子冷得发抖,载福说,日后发财为你修个渡船过河卖草。此话讲了三十年,虽然母亲割不动草了,但说出的话该兑现了。偏这时母亲身子不适需要照料,他就捐资请人修建所里下渡船,然后顺便修建杨坪场棚,马坡岭茶厅,冲角营界碑凉亭,湾溪石桥,购置乾,所义地,添置乾州,凤凰,永顺,保靖在省乡试考棚等,一直将手头现银用得差不多为止。本来他还想办点什么事将钱用光安心。
不料,光绪十三年母亲去世,他坐镇冲角营重修祖坟十六座,现存十二座。从此在乾州、冲角营、坪山坡三处轮流居住。
在乾州嘛方便看戏,又可看伢儿们读书。某日,载福躺在杨家祠堂通风处歇凉,看着朝廷所赐十个‘福’字想心事,想到载柱不知现在如何?心里欠欠的,一时也不知欠哪里,这时耳边传来学童读书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洲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一语提醒梦中人,原来是这福不对,万岁万福那是皇帝一家独尊,我们草民没那么多想法,但愿五湖四海都载福,九洲同福。于是,就请工匠在祠堂內适当处专门另做九个福字。
在冲角营嘛,方便上云谷庵看师太遗迹,回忆她的种种慈爱。她没有儿女,却又写国不稳家难园,母不宁子不安对联:‘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母宁子安。老人家待自己和载柱比亲孙子还亲,在庵上为二人表演扭搓柴草而燃神功。教诲的话至今余音绕梁:“你出自将门,我教你气功要用心练习,将来会有用场,可解无火种之急,报效国家。”当载福跪拜。师太又说:“顺其自然,万事从宽,大家叫我宽师傅,我将自己所学倾囊传授给你们,就看哪个悟性高”。
在坪山坡嘛,方便看祖坟。载福常带儿童在坟地嬉戏,激发小儿唱歌,每首奖小钱一个。因为,往上报国无门,往下,乡亲们也不知自己和载柱的心,反倒是孩子们好说话,可诉说心声一二。
一:“大公朝中做大官,如今来和小儿玩。借用麻篮来罩宝,天天赢你买糖钱”。意思是讲,我与载柱舍命,是要做均田大事的,无奈只落得儿戏一般下场。唉,我们丢工了日,将做针线用的麻篮都弄来搞,难道只是为了几个买糖钱吗?二:“搭你银钱买支船,借件衣服给我穿。扯个萝卜做顶子,假装官保过台湾”。意思是讲,我们搭你手弄船过海,是要先守住田土才好均田,以便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可你借我衣服穿,将官保弄成宫保,保官变成保宫,官是一片,宫只一处,非我本心,真情还是在民间,扯个萝卜做顶子倒顶事得多,可我们老了,靠后辈继续过海守住港澳台。
一个壮志未酬老人就在百般思念和期待中老去,某日,他在乾州看戏后心里不得劲,一路寻思,宋江一片苦心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最后还是不为朝廷所容。曹操一直是白脸,可他对庄稼人做得好,他的马受惊踩踏麦苗,能割胡子道歉,而且他的短歌行诉说了山河破碎的忧心: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操当时心思是,隆冬该南飞过冬,可山河破碎战火频频,候鸟找不到落脚之地,这是老大难,弄得周公吐哺,吃不下饭,一心只为天下归心,山河统一。由此,孔明两次放过曹操,一次在华容道特叫关羽把守。一次是不听魏延建议从斜谷小道出奇兵直达长安,因为刘备口说匡扶汉室,可他过于看重兄弟情谊,有就小义忘大仁危险,果然刘备后来举全国之力为关羽报仇,被陆逊火烧连营。载福越想越闹心,照例去云谷庵参禅。
当夜,天高云淡,清风送爽,他坐山顶看明月在天边移动,不禁又想起日月潭边的载柱,由载柱又想到九泉下的陈玉成,有相见恨晚之感,若是早见他,多有几个真心以天下苍生为念的有志青年团拢来,那又如何?可这只有等来生了,而这里山多,他来也看不到,不如去善化等,那里平坦,当初自己与载柱他们也是在那里团拢出发,他们一旦回来也会从那里过路,老人想到此感到精神倍增,有回光返照之感,就赶快留字说明,以防哪天一口气没上来误大事。
一日,樵夫从此山过见万千蚂蚁行色匆匆搬运土粒向山顶急奔,往返不断,心想,如说是蚂蚁搬家,又无口含蚁蛋者,甚异,尾随上山查看,至山顶空坪,见蚂蚁口含土粒堆一大坟,坟中一老人,已坐化多日。立刻报知村民,众乡亲看是载福大善人,立刻自发从家中取来腊肉喂食蚂蚁以保证老人不被啃食,然后着人去乾州报信。
杨载福儿孙们将灵堂设在东门街府邸,乾城文武官员都来祭拜,完毕按他遗愿用木船运往善化(现在叫望城)。
回头说,娜梅朵出家无家一直在狮子庵终老,坐化后也不忘载柱载福这两个门生,只是阴阳兩隔,鬼见人没事,人见鬼坏事,且载柱又远在台湾,所以只在冥冥中关注罢了,现唯一在自己身边的的高足不但变鬼,还要离乡,她的英灵少不得要送行。
荷女和杨河顺自不必说,既然娜梅朵做老师的都去送行,那做滿公和滿公婆的岂能落后?三‘人’像生前那样结伴而行,一直送到泸溪即将离开湘西地界才告别。
载福自然又回送一程,说不尽的离别话,再三说明,此去只是代各位老人守望载柱归来的消息,因为自己有资格进入省城墓地。等到载柱他们回归时自己还是要回乾州来的,那时再来看望几位老人家。荷女默默无声,可巫傩法术就像紧箍咒一样,无论人神鬼,只要口念或心念就有效。
这样,荷女无意间又吓众人一跳。当日半夜过,孝子与亲朋好友以及送行官员和船工都上岸后,木船无一人驾驶自己逆流回转五里之遥。因为目击者众,不仅民间流传,国家正史‘清史’篇里都有记载。
乾州志则记得简单扼要,光绪十六年(1890)六月载福在狮子庵歇伏,于27日病故,春秋六十九,儿子按父亲遗愿不入坪山坡祖坟,运往善化选一登高望远月形坡地安葬,取日夜守望之意。
至于,后来善化先改名望城乡,继而发展至现在的望城县,是否是按老人等望陈玉成之遗愿而改,不能妄断,就让其成为一个谜吧。
结束语:载柱和载福,炭条和墨条,炭条火里来火里走,见白情方休,什么白?陈玉成,此人真心为苍生。墨条生来黑,磨空心难休,什么空?心里空,但悲不见九洲同,蜜蜂飞去又飞回,我哥为何不见归,把我埋在平坦地,等望我哥早日回,化作小小石榴仔,千兄万弟做一堆,不分离,不分离,不分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