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月球圆寂时

荷花在日中开放，丢掉了自己的一切所有。在永生的冬雾里，它将不再含苞。                                                                                     ——泰戈尔《园丁集》

“白月小姐，我最后一次以大校的口吻警告你，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张武用一副严肃如暗青铜镜般的面孔对白月下达了最后警告。他穿着厚厚的亮白色制热恒温太空服，戴着钢化防暴玻璃太空头罩，隔着一层讲话吐出的薄薄雾气，那犀利如猎鹰的寒冷目光，正在黑暗里制造着如同不朽恒星的锋芒。

“谢谢您的提醒，张武大校。但我宁愿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也不愿相信他说的话是欺骗!”白月用如烙铁般坚毅的目光回应了张武的质疑，她热忱的心灵此刻竟顽固得像一块磐石。

在这场长达十秒的凝眸对视中，张武注意到她弯弯如月勾的柳叶眉，淌着汗水麦色光滑的前额，圆状弧线恰到好处的脸颊，乌黑犹如层林尽染的云鬓，笼着紫红色橡皮筋的单马尾，以及那颀长窈窕且翩若惊鸿的身型。沉默中，他不由得感喟起自己空虚迷惘的前半生。

“好吧，但愿你是正确的……假若等待中途遇到一些困难，可以发送无线电给我们火星基地，当我们收到信号的时候，会第一时间作出回应……”张武大校略微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说些什么，却又怕伤了眼前这位思虑纯真的姑娘的心，于是将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唉声叹气地扭身离开。

月球表面漫反射的荧荧白光里，白月冷静地缄默着，也学着张武大校的模样地叹了一口气，继而便伫立着凝望向深远的夜空，仿佛那无垠黑漆中的几颗珍珠能够指引她心灵的方向。

“做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法庭的迁移令出示了，警局的护卫人员出动了，太空医院的心理辅导师也请了，可就是劝不动她留在月球的心。算了，但愿她能过得开心吧……”张武最后一次用略带惋惜的神色扫视一眼那位正在愣怔的女孩，便狠心迈出步伐，不动声色地走向飞船临时搭建的入舱台阶，每一步都像灌着铅水一样沉重。

当从月球联络站飞往火星基地的最后一艘飞船喷出金黄色尾焰，闪起受控热核聚变发动机的橙红色光芒，在宇宙永恒之夜的深紫色萧索星空之下徐徐开动，逐渐驶向那钴蓝色奥尔特星云中的一片斑驳色彩，吸入那朦胧乳白色轻纱参差披拂的一片靛青墨色之时，白月也便开始独自沉浸于喜悦梦境中的等待。嘈杂的人世，缱绻的深情，似那一缕泱泱涣涣的银河光带，勾勒出她和赵宇相伴的甜蜜往昔。

微醺回忆中，那是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同为人类宇航局成员的白月和赵宇相约于巴黎的塞纳河畔，在一家左岸的西餐馆共进朴素的沙拉晚餐。那时的他们，都还很腼腆，两人先前只是在宇航局的天文观测中心会过几次面，谈天的话语自然还比较生涩，尽是些和近期工作状况相关的话题，谁都不敢率先岔开话题。

然而，他们初逢的青涩与朦胧，很快便被一束文艺的光芒所刺穿，继而净化成志同道合的信任与默契。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爱好信仰——科幻文学。

“平时工作之余，我会抽空读一读数十年前的经典科幻作品，就像置身于那个时代的哲人所创造的空灵想象世界，感受他们开阔的前瞻视野和崇高的人文情怀。”淡紫色的灯光里，赵宇挽起阳光帅气的英俊笑容，对白月传递出温煦冬阳般的燠暖。

“啊，这样啊，我最喜欢的文学体裁就是科幻呢！小时候读到刘慈欣前辈的《三体》，就被它精彩绝伦的情节所深深吸引了。汪淼，罗辑，大史……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全都跃然纸上，如同活在读者的心魂深处。”面对赵宇的温暖，白月毫无顾忌地闪起她灵动的眼眸，嘴角泛起一湾浅浅的笑靥涟漪。

“哈哈，我小时候也极其热忱于科幻！《三体》是我在初一时阅读的，一读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一直很为庄颜与罗辑、云天明与程心的爱情故事而感动，尤其是后者，云天明为了追求程心，竟然不惜代价地买下一颗恒星赠送给她，还甘愿为了她捐献出大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爱理应是永恒的，就像一盏永不会熄灭的星星。”说着，赵宇端起浓醇的棕褐色卡布奇诺慢慢吮吸一口。

“你说得真好，我也很向往程心和云天明那样真挚的爱情，不求轰轰烈烈，但求长长久久。如果我是程心，就算是为云天明死一百次、一千次，那也值得。”说着，白月将她方才注视着蔬菜沙拉的潺湲目色挪移到赵宇那潇洒的面庞，万千世事，尘梦如梭，仿佛皆已在此刻被浓郁的甘甜气息所熔化。

“那如果，我愿意把像云天明一样的真爱奉献给你呢？”赵宇缓缓放下典雅精致的咖啡杯，任自己如恒星般闪耀的目光与白月的怡人秋波交织汇聚，共绘出一幅巴黎咖啡馆之夜的欧式油画。

在那个咖啡厅的夜晚，白月吻了赵宇，赵宇吻了白月，吻在塞纳河的左岸，左岸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光海悠悠，暗夜愔愔，记忆像一册永不会褪色的老旧相片集，随性从中抽出一张画面，便承载了蜜柚般香甜的橙黄色气味。尤其令白月感到难以忘怀的，是赵宇真正对自己许下终生承诺的那一天——

公元2095年11月，地球生态环境恶化严重，臭氧空洞，温室效应，土地荒漠化，粮食短缺，病毒泛滥，核冬天……一系列环境问题迫使人类选择大规模迁居，从钴蓝色的地球乔迁至赤红色的火星。数千万艘“太阳号”星舰承载着数十亿人类，从地球赤道中央太空电梯的星港点火启程，开启一场太空迁徙的漠漠星际舰队之旅。

在向宇宙深处航行的旅途中，人类舰队曾遭遇“太空垃圾”和陨石的侵袭，吃一堑长一智，于是迫不得已地组建起一支用反物质武器清扫太空的武装部队，而赵宇恰好是这支新型“清道夫”舰队的一员。对他而言，日常的工作就是用电磁发射导轨投放反物质炸弹，并在星际物质靠近反物质炸弹的时候发射引信，从而将反物质炸弹的核心火药引爆来清除星际物质，同时他自己会操纵飞船在退行中躲得远远的，大多数情况下能够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然而这种单调的工作还是具有危险性，毕竟反物质炸弹的运动路径可能会被星际尘埃阻断，导致它在过近的距离内产生冲击波，难免会危及“清道夫”本身。

公元2096年6月，白月被分配至人类宇航局赴月实验研究队，负责开采月壤中的一些珍稀元素，并在月面进行可控热核聚变试验；赵宇则被调到亚洲柯伊伯带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太空勘探队，所担任的职务仍然是太空先遣队的“清道夫”，他将正式以太空军少校的高级军衔，指挥勘探队前往柯伊伯带的小行星勘测新资源，开辟人类在宇宙永恒之夜里航行的新疆域。

从地球赤道中央星港出发，赵宇率领“清道夫”太空勘探部队护送着白月的赴月试验研究队，跨越三十八万公里的地月距离，将试验研究队的物理学家团伙平安护送到月球联络站，并在飞船软着陆之后，和一群太空军勇士们参观核聚变试验堆的建设工程。

等到惯性约束型反应堆建设完毕，已经是2096年的新春佳节，在清晨燃放“普罗米修斯”牌太空烟花的时候，赵宇便一把将白月的纤纤素手牵住，同她一起跳到月面上阳光最明媚的地方，然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就在月球等我吧，一年，一年的时间之内我肯定回来。如果勘测任务成功，我兴许还可以为你带一坯小行星上的稀有土壤回来，作为我们这对平凡人类情侣的爱情见证物……”

说着，赵宇清了清嗓子，微笑着面向阳光最闪耀的角度，倾心地吟出了海子的那一首情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

“哈哈，赵宇，想不到你还蛮有情调，居然会背海子的诗歌。”

“月儿，你能为我讲述一下可控核聚变的惯性约束法吗？”

“惯性约束法呀，其实并不难……首先，将氘和氚的混合气体装入的小球内，然后从外侧向球面射入激光束，球面因吸收能量而向外蒸发，受它的反作用力，球面内层向内挤压。小球内气体受挤压而导致温度急剧升高，达到所需要的点火温度，气体便会发生爆炸，并产生大量热能。如果每秒钟发生三四次这样的爆炸并且持续不断，它释放出的能量就相当于百万千瓦级的发电站。”

“像量子在真空涨落，像黑夜被黎明唤醒，像宇宙大统一理论的统一场，像四维闵可夫斯基时空遵循的严格因果律，我爱你，且永远不会更易。爱着你的时候，我的心中每秒钟都发生着氘和氚的爆炸，它释放出的能量已经超出我身体的负荷，使它成为了一艘被你心身所驾驭的飞行器。为了你，我会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为人类文明的事业奉献一切，就当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罢!”

理想之星在旖旎的夜空中闪烁，就像信念之火于两人的深情双眸中燃烧，由青春容颜一路燃烧到梦境，再由繁华梦境一路燃烧到永恒。白月微笑着，方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没有吃药，便一蹦一跳地走到联络站小白屋的储备舱中，取来一粒抗抑郁的阿立哌唑片，把嘴凑近恒温太空服供水装置吸管，咕噜一口将这苦涩的药片口服入腹。

艰难地从永恒幻境回归现实环境中，白月不由得打了一个惬意的大哈欠，眨巴眨巴亮闪闪的星瞳，便又将那眼中潺湲的春水撒向灰茫茫的太空。此时距离赵宇承诺的归期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此前她都怀着诚恳的热望在核反应堆工作站奉献青春，直到可控核聚变技术如期攻研成功后，她才开始全心全意地投入一个人的思念、两个人的世界，在有限的宇宙空间之中投入无限的思想情感。

时间一昼一夜飞逝，月面上的日照晨昏线一朝一暮挪移，白月在工作站储藏的干粮同样一点一点减少，转瞬之间便已是人类纪年的除夕夜，距离赵宇约定的最晚时间还剩最后几个小时。

在这个意义非凡的除夕，白月依然满怀热忱的期许与盼望，草草吃罢了一包牛肉汤充当年夜饭，便怀揣着殷切纯真的幽情静坐于一块月岩上，将一只太空腕表端放于身前的月壤间，开启了它的照明模式，使它对准远空熠熠燃烧的穹顶，放射出一炬艳冶如火的虔诚之光。

制热太空服将白月的身体捂得暖烘烘的，纵使零下一百多度的低温寒夜将她与世界的日光隔膜开来，她那含情脉脉的心田间也照耀着一片灵魂的阳光。她知道，那是赵宇曾经为她烙下的一块心灵印记。那一份幽幽涣涣的印记，暖暖的，甜甜的，久久的，像一束永生的光明，照亮了她在人生寒夜中流浪着反光的黑色眼睛。

腕表显示屏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似无声无息的火焰灵动跳跃着，每分每秒都紧紧拨动着白月温柔颤动的心弦。此时此刻，她倏忽想起了一首很久以前的经典歌曲《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于是她带着一种轻松愉悦的心情闲适地哼唱起来：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里敞着一扇门，我迷朦的眼睛里长存，初见你蓝色清晨。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

距离中国传统节日新春佳节的到来，只剩下最后一分钟时间。

“这个可爱的傻蛋，他怎么还不来啊……哦，他一定是想在春节当天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想要在人类文明新春的虔诚祝福中带我去远方流浪呢！这个聪明的小傻蛋啊……”白月瞪大了泛起春潭涟漪的宁静双眼，深深陷入宇宙无垠时空那迷人而煎熬的怀抱中，竭尽全力地搜寻那一丝隐隐的、尚未出现的星光。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星海瀚瀚梦波澜，银河迢迢月港湾。只惜夜阑隔一岸，何当银烛入眼帘？

“等一等，那是什么？”刹那间，白月惊喜地跳起来，笔直地举起双臂，伸出被制热太空手套裹住的纤纤玉指，骄傲地指着一盏夜空萤火的方向，屁颠屁颠地朝远方蹦去。

一跳，一跳……白月欣喜若狂地在六分之一于地球的万有引力下翩翩飞舞，好似在广袤星河的灿烂舞台背景之下跳起了梦之芭蕾，洁净无瑕，本真赤诚，怡情悦性，美若惊鸿。那一盏愈演愈亮的荧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慢，很满，亦很长……

近了，更近了，白月在欢悦之余竟显得有些羞涩，一朵红云悄然浮上她甜而柔美的面颊，于其上描绘出一幅清宁隽永的芙蓉出水斗艳图。青春，希望，信仰，梦想，人生，爱情，都在一瞬间被宇宙光辉灿烂的星海点燃，生与死，尽皆是那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咚！零点零分零秒，人类纪元的中国春节降临，无形的钟声在白月的心里敲响，耳畔似又回响起幼年时听见的农村爆竹“噼啪”声，那样夷愉，那样热烈，那样奔放。

“赵宇——”白月声嘶力竭地忘情呐喊，那清脆悦耳的嗓音在她的太空头盔里久久回荡，虽然震得她头晕目眩，却也炽热了玻璃罩里触之欲燃的氧气。

其实，她方才已经在半醉半醒的缥缈遗梦里看到，那火，那光，那飞星，实则是一颗正朝自己高速飞来的星际陨石。

“为了你，我牺牲一万次也值得!”白月倾尽颀长躯干的全部力量，吐出青春生涯最后一口沉郁的白色气雾。

万籁俱寂的夜幕里，一枚硕大的陨石狠狠地撞击在月面，绽出了一朵新年里最瑰丽雄奇、豪迈热情的盛大焰火。撞击扬起的月壤尘埃在月球微弱的万有引力之下翩翩舞动，白月的骨灰与这些白茫茫的尘埃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飘向紫红色奥尔特星云彼岸的银河星海。

白月的人生定格在人类纪年公元2096年春节零时零分二十四秒。

一个月后，人类宇航局派出的工作人员在一次探月采集任务中发现了那一只全新的陨石坑。根据白月生前发送给火星基地的量子信号，他们可以初步推断，当初失联的白月便是葬身于此。

公元2097年的阳春三月，张武大校亲自主持了白月的葬礼，他命令自己的部下，在那座富有浓郁人文情怀的陨石坑中央，树立了一块高度为五点二零米的爱情纪念碑，石碑的建造运用了当时军事科技中最高精度的切割技术。碑身顶部的圆台间镶嵌着一枚小小的黑色录音匣，匣子内部充盈着从地球运来的新鲜空气，发声器循环振动着播放一句难能可贵的真心话，那便是两个月之前白月已经得知的，赵宇在“清道夫”任务中牺牲时留下的遗言：

“白月，待到月球圆寂时，我将会飞回来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