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隐于世

一、鬼魅之影

“同学们好，今天我们来讲光的波粒二象性，请把《量子力学基本原理》课本翻到第十二页，大家来看……”讲台上，老张头一本正经地一手端起书本，一手拿起粉笔，准备像往常那样口若悬河地讲起课来。他前额的鱼尾纹又多出两条，或许是搞研究太辛苦的缘故，坐在前排的杨子悦同学很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特点，不由得心里一酸。

教室里静如一潭沉默的沼泽，所有人都在洗耳恭听老张头的课堂，并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一缕微光从云缝中斜斜地穿过，落在光滑寒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太阳炽烈的脸从叆叇里钻出来，放射出万丈光芒。

谁知偏偏是在这时，走廊上突然传来一位女生的尖叫：“啊——鬼呀！有鬼呀！”声波如雷贯耳地拍打在教室的每一处角落，同学们瞬间炸锅沸腾起来，纷纷朝窗外投出疑惑好奇的目光，起身观望。

老张头第一时间冲到教室门口，发现门外的地面上瘫坐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她的双手惊慌失措地撑着地面，额头闪着莹莹的汗珠，眼里流露着诚惶诚恐的神色，似有泪光闪烁，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老张头眉头紧锁地询问道。

“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道光从这里闪过，然后有一张恐怖的脸，一种像是外星人的面孔，就顺着光的方向，出现在我眼前，属实把我吓到了……但是几秒钟后它又消失了，特别奇怪……如果是我打扰到您上课，那实在是对不起，我这就回到我的教室去……”女孩支支吾吾地解释一番，说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步一趔趄地走开。

“等一等，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会出现在走廊上？”老张头显然不太高兴，他似乎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儿精神失常，稀奇古怪。

“我是举手出来上厕所的……不好意思，老师，我真的看见有一张脸浮现在半空中，所以才不小心叫了一声，请您相信我，好吗？就是在这里……”女孩委屈巴巴地伸手指向一团空气，煞有介事。

“行啦，行啦……大家都回去吧，我们继续上课，不是我们班的事情，暂时先不用管，还是等校领导来处置吧！看看是不是需要进行心理治疗……”言讫，老张头不屑一顾地走回教室，示意大家安静。

这时候，站起来看的杨子悦却忍不住了，她发现走廊上摔倒的这个女生恰巧是她的中学闺蜜，她惊叫一声：“寒涔——”，寒涔是这个女孩的名字。话音未落，杨子悦就冲到走廊的地板上，去帮扶她。

两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杨子悦还倍加关怀地拍拍寒涔身上的尘土，问她到底摔痛没有，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寒涔噙着眼泪摇摇头，说了一声谢谢，接过对方递来的面巾纸，抬手擦去额间的汗水。她想让杨子悦陪她去找校领导，子悦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张老师，我陪这位同学去处理一下今天的事情，今天的课程我到时候自己在图书馆再补习一下就好啦，谢谢……”杨子悦跟老张头交代一声后，就牵起寒涔那有些冒汗的手，向校领导办公室走去。

……

“你说什么？教学楼的走廊里会有鬼影的面容浮现？”办公室里，李校长和寒涔面面相觑，他瞪得像鹌鹑蛋似的眼珠写满大大的疑惑。

“对啊，好像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但与其说它是男人，倒不如说是外星人，因为那实在太吓人了……淡蓝色的皮肤，扁而长的脸颊，有点儿像科幻电影《阿凡达》里的纳美人，就是这样。”寒涔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眨一下，眉峰依旧紧蹙，看上去并不像撒谎的模样。

“当时走廊里还有其他人在吗？还是说就你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当时理论物理系三班的张老师正在讲课，在听到我尖叫以后就出来看，但很奇怪，他一出来鬼脸就消失了，我指给他看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所以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确实很蹊跷啊，我看过从那个位置调来的监控，当时半空中没有出现任何东西，你就突然向后摔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谁也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说不定真的是你出现幻觉了？”

寒涔见李校长也不相信她说的话，感到十分无奈，张口欲言又止。

“李校长，我想问一下，当时楼下的走廊还有人在吗？”杨子悦见双方的谈话陷入僵局，便率先打破办公室里的静默，提出疑问。

“有是有，但那是一位扫地的老大爷，在我们学校待了好多年，从来都是勤恳工作，安分守己，这件事跟他不太可能有联系……”李校长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脸色，他显然认为那鬼脸纯属无稽之谈。

“那行，有可能真的是我产生幻觉了吧，谢谢李校长关心。既然如此，我们先回去上课吧，回头我去找心理医生看一看……”寒涔隐忍地垂下脑袋，撅起嘴巴，谢过校长以后，便要同杨子悦一起回去。

“可是……”杨子悦还想继续问一问关于那位老大爷的事情，寒涔却已经扭头走出校长办公室。她只好作罢，转身跟上寒涔的步伐。

“寒涔，你真的觉得那是幻觉吗？”杨子悦不依不饶地问道。

“不可能，我清清楚楚看见的，回头我们去调查一下，那位经常出没在上课时间的老大爷，我最近觉得他的行迹有些可疑，每次路过我们班门口都要探头一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寒涔斩钉截铁地答道，她承认自己对那位鹤发鸡皮的扫地工产生了一些疑虑。

此时正午的阳光已从茂密的云层中射穿一道光线，轻盈地洒落在教学楼的阳台和廊道间，像利剑一样闪刺着寒涔和杨子悦的眼眸。时近暑假，三伏将至，这段时间的日光往往是最炽烈的，大地如同罩上一层烟熏火燎的蒸笼，给世间万物都带来无穷无匮的光明和燠暖。

那一道如梦魇般缭绕的鬼魅之影，又在寒涔脑海的印象里一闪而过，徒留下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余悸。她苦笑着，却无法忘掉它。

二、蓝眼之僧

这天下午，杨子悦和寒涔趁着体育课下课的闲暇，偷偷跑到学校劳工宿舍旁边的树丛中，默默观察着那位扫地工老大爷的一举一动。

惟见老大爷若无其事地走在石板路上，用畚斗和扫帚清理着道路两旁的落叶和瓶瓶罐罐，悠然自得地哼起一首经典的《沂蒙山小调》，信步行走的样子充满自信、怡情和洒脱，优哉游哉，其乐融融。他白发蓬松，目光炯炯，衣装简朴，脸上布满被岁月烙刻下的皱纹沟壑。如果单凭第一印象来看，这个老人不像是普普通通、庸碌世俗的劳工，倒像一位栩栩蘧蘧、空静无为的得道高僧，拥有一股独特的气场。

半晌，杨子悦蹲在一个视角清晰的楼道拐角处，时而跟不远处蹲在树丛里的寒涔四目相对，打出一两个暗语手势，缓解一下略带紧张的气氛。两人屏息凝神地静静等待着，期盼着，仿佛眼前这位颇有仙风道骨的老人将要放出什么招式来。盯着这位老大爷注目良久，杨子悦不禁联想到清晨广场上打太极拳的老人，他们可以归为同一类。

片刻后，地面上的垃圾已被清扫干净，老大爷便站上劳工宿舍的楼梯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天空中的一只厚大的云朵凝望一眼，嘴里哝哝喃喃地自言自语起来，这一行为的发生显得十分反常。寒涔看在眼里，不由得心头一紧，示意角落里的杨子悦仔细盯着。

突然，老大爷深邃的眼眸闪出一道隐约的钴蓝色光芒，对准天空中那一片看似没有任何异常的云霭，恍如念经一般传递着某种无声的讯息。这一神奇的举动持续了约莫十几秒的时间，而后他便迅速恢复原貌，敛起眼角熠熠闪烁的蓝光，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别人，便收起手中的簸箕和扫帚，将落叶和瓶罐倒入身旁一侧的分类垃圾桶。

然而，正当他准备上行走回劳工宿舍的时候，杨子悦在转移观察阵地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崴到了脚，瞬间发出“哎呦”一声的呻吟，让警觉的老大爷一下子发现气氛的不对劲。他当场扔下簸箕和扫帚，从楼梯上径直向树丛这边快步走来，寒涔眼见大势已去，只好站起身来认怂，同时侧过身去关心伤到脚踝的杨子悦，看看她的脚到底怎样。

“我没事，”杨子悦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寒涔，却依然在苦笑着逞强，“你快跑开，他要过来啦，这个老大爷可真的不是一般人！”

“别呀，调查老大爷的方案是我提出来的，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不管呢？让我看看，你伤到哪儿了？”寒涔走到杨子悦身旁，俯下身来查看她的脚踝伤情，其实她心中很怕，担心老大爷的数落和惩罚。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躲在草丛后面干什么？快出来，要不然我可要告诉你们老师咯！出来，跟我解释清楚，不然别想回去！”老大爷狠心地吼叫两句，从石板路上绕着走来，手指颤抖地指着她俩。

所幸的是，杨子悦的脚并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有一点略微的疼痛感，她在寒涔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羞红了脸对老大爷说：“爷爷，不好意思，我们两个躲在这里，是想玩一场怀旧的捉迷藏游戏。这不前两天都在泡图书馆，没有出来散散心，觉得心情有点烦闷嘛！”

“捉迷藏？你们多大的人了，还玩捉迷藏……”老大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抱怨似的朝路旁吐一口唾沫，又用布鞋在地上擦拭一番，“怎么不去玩石头剪刀布呢？躲躲藏藏，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爷爷，我想冒昧地问您几个不太搭边的问题，可以吗？”扶起杨子悦，寒涔便扭过头来，鼓足积攒的勇气，对老大爷开了口。

“怎么？刚才我对着一团白云说话，被你们看到啦？”老大爷露出一脸怀疑的神色，额头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又陷得更深了一些。

“是的，我们很惊讶，您的眼睛会发光，而且是一种深蓝色的光芒。特别是在您面朝天空的时候，那一缕光就会射向一团白云。”寒涔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勇敢，敢于如此直截了当地指出问题重点。

“哦，这确实是我的特异功能……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做《世界未解之谜》，里面有些人甚至不用睡觉，比起他们，我用眼睛发光还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呢，哈哈……”老大爷感到氛围有些尴尬，于是冁然而笑，却又编织出一个明显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言。

“特异功能？所以今天早上在教学楼，四楼廊道上突然出现的那张蓝色鬼脸，也是您用特异功能制造出来的咯？”寒涔冷冷逼问。

“什么？你早上看到鬼脸了？”老大爷愣怔须臾，他显然发觉自己已经难以再继续伪装下去，顿时有些惶恐起来，“不应该呀，我记得我的全息通讯影像很隐蔽的……嗐，看来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那么，现在轮到我们来质问您了，请您给我和寒涔一个交代，麻烦解释一下今天早上走廊浮现的鬼脸，还有您刚才会发光的眼睛，以及那些面朝一片白云说的咒语，您总不能说您是巫师吧？”杨子悦紧跟着抛出一系列疑问，直切正题地诘问这位口气不小的老大爷。

“这……我可要和你们慢慢讲，说来话长啊……”老大爷四下里看看，终于放心这片区域没有人来，便气沉丹田地长舒一息，仿佛要到彻底神清气爽之后，才能够滔滔不绝地讲起接下来的故事——

三、未来之人

其实我是一名来自未来的人类，准确地说，是一位将来的道士。

未来世界是一个充满复杂性、不确定性、虚拟与现实交融的社会，那时的地球有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务机构，叫做人类文明管理局，相当于你们这个时代联合国的地位，各国之间的外交事务统一由人类文明管理局保驾护航。由于发现一支企图入侵的外星文明，各国决定将枪口一致对外，人类文明的整体团结性因此而增强，但国际上的明争暗斗仍有不少。人类通过科技研发出星际战舰，组成一支强大的太阳舰队，在柯伊伯带的小行星附近迎击外星文明的入侵，打得两败俱伤。但最终在一些伟大领袖的指挥下，人类制造出带有脑机接口的“缸中之脑”，也就是传说中的生物计算机，这使得人类舰队在战术策略上胜过了那支名为“达克”的外星文明，取得了最终的解放和胜利。

而在另一方面，人类与人工智能的战斗也在元宇宙当中展开。当时的世界统一使用“Meta”元宇宙系统，一个黑客组织在元宇宙中播撒了一种能够突破区块链技术的病毒木马，使元宇宙中的所有A.I.智能角色发生了变异，它们组成A.I.智能军队，向人类社会发起挑战。在“Meta”元宇宙系统中，它们设置了重重难以攻破的关卡，不愿服从于人类技术的指导。人类只好通过设置和操纵正义一方的A.I.军队，与拒不服从指令的那一批A.I.军队打响元宇宙战争。经过量子计算机的战争程序模拟，人类设置的一批A.I.军队终于战胜宿敌，重新夺回元宇宙全域的使用权。这一场战斗下来，人类虽然没损失什么兵力，但元宇宙里的数据却被损毁了不少。从那以后，人类对人工智能盯得更紧，生怕哪一天它们再来造反，他们知道凡事都要防患于未然。

此时的世界已经被分割为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有形世界里的人类总是喜欢安装各式各样的义体，比如义肢、义眼、人工心脏等等。义体技术的成熟，很大程度上成功改善人类的医疗条件，也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现实亚文化潮流。人们身体的哪部位患上难以医治的疾病，只要将义体通过衔接技术安装上去就好。无形世界里的人类生存在元宇宙的数据流当中，或是互联网的程序软件里，他们往往割舍了自己的肉体，只存留下永恒的意识和思维，在无垠的数据库里独享欢乐。无形世界是一个沉沦之境，却也是永生之境，人们可以在其中畅所欲为，只要是有信息存在的地方，就可以有他们无处不在的身影。

与此同时，人类自己家里的战争也依然持续不休。地球的臭氧空洞已经很大，温室效应变得严重起来，太阳的亮度也在逐年增高，人类还没来得及应付自然环境的问题，就要迎来内部的分裂争斗。某超级大国将“莽原”计划付诸实施，通过先进的卡脖子封锁技术使其他国家的科技水平停滞不前，企图发展一家独大、单边主义的霸权政治。置身多元格局的国家们肯定不会同意它的独裁，于是各国之间爆发了“新冷战”，这场肃穆的军备竞赛在“一超”和“多强”之间展开。当时的中国已经足够强大，可以通过开启翘曲点，制造时空虫洞，从而将人传输到其他时空的地区，也可以让人回到过去、进入未来。

作为一名自告奋勇想要回到往昔的天姥山道士，我向中国科学院提交了申请表单，希望充当一名在过去时代隐居的潜伏者，上级部门批下来是同意的。我在接受过相关训练之后，就独自一人回到2006年的夏天，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整，专给科学家们提供情报信息。

之所以要在校园里隐居，是因为大隐隐于市朝，在这里我可以获得最前沿的科技知识，这就是为什么我常来旁听你们的课堂。我耳朵上安装的助听器可以采集微弱的声波，并将其转化为数据传输给未来世界的中国科学院。那一朵白云的背后是一架微型探测器，也是我们未来世界安放在那里的，我可以将每天得到的信息通过耳机接口传给它，用的是加密的量子微波通讯，而不是容易被观测的无线电。

至于今天早上的蓝色鬼脸，可能是一种类似于海市蜃楼的现象。我当时在三楼楼梯口开启眼角膜互联网，它的可视界面首页壁纸就是“阿凡达”的图片影像，当时阳光正好从云缝里钻出来，夏天的楼梯口很闷热，空气密度也不均衡，肯定是光在那里发生过折射现象，恰好将那张壁纸投影到四楼。夏天是海市蜃楼的高发期，不足为奇。

而我的眼睛之所以会发出蓝光，其实是因为我打开了眼角膜互联网，这种呈现在视网膜正前方的程序界面，往往都会放射出蓝色的光芒。我对准云朵的方向说话不是念咒语，而是发出一种操纵天气的指令，接到我的指令以后，那一架探测器就可以从微观层面调整云朵的构造，利用自然云微物理的不稳定性，通过一定的技术方法改变云的微结构，从而改变云降水的发展过程。这段时间天气比较炎热，我是想通过调整云的构造，来给杭州城下一场舒舒服服的大雨，这不我才刚下完一条指令，就被你们两个躲在草丛后面的孩子吓了一跳。

今天是我在浙江大学校园里待的第十六年整，我已经完成上级交给我的大多数任务，过两天就要召唤虫洞返程回家咯。因为临近返程，我最近的活动就稍微放松一些，谁知还是被你们率先发现了蹊跷。

我身上肩负的使命叫做“大隐”计划，其实质就是让人隐居在过去或未来的时空年代，采集一些原有时空所得不到的讯息。你们应当知道，根据量子力学的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每一个多元宇宙都具有复杂的不确定性，而我们未来世界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这矛盾重重的杂乱理论中理出头绪。像我一样被安排在高校隐居的未来之人，实则还有十多位，我们平常的生活习惯都很拮据，不容易引人注意。

总之，未来的社会充满挑战，我希望你们能做好心理准备，敢于勇立潮头、迎击风浪，未来的人类世界还是要靠你们来创造的。

四、弥天之谎

“该讲的我都已经讲完了，这就是我给你们的交代和解释。”言讫，老大爷如释重负地笑一笑，眼角又闪烁出钴蓝色的光泽。

“原来如此，简直不可思议！”寒涔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

“天哪，这莫非是电影里的情节，居然复刻在我的生活中啦！”杨子悦诧异不已，嘴巴张得比胡桃还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老大爷眯缝着眼，慈祥和蔼地注视着两个女生，如同亲昵地看着自己的孙女儿。他本想张口说话，却被不远处的一串叫声打断——

“警察来啦！警察来啦！”从教学楼那边跑来一位奔走相告的男生，他身后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特警官兵，一个个都精神抖擞。

三人往校门口的方向一看，那里已经停放着三辆剑齿虎防暴特警车，这次杭州警方大批警力出动，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大爷显得特别紧张，他嘴角的笑容在顷刻间消失，装作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回头准备去拿畚斗和扫帚。杨子悦和寒涔看着老大爷的反常举动，又望向那一队手持九五式突击步枪的特警，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发生什么事啦？”寒涔问那个从教学楼跑来的男生。

“有外星飞船出现在杭州城上空！”男生大声叫嚷一句。

“什么？外星飞船？难道说，就是老大爷所说的探测器？”杨子悦大惊失色，短时间内的双重震惊使她的脸颊肌肉僵硬，面如土色。

“糟糕，我们可能被骗了！他不是未来之人，而是外星人！”

寒涔扭头一看，却发现老大爷已然原形毕露，只见他袖手一挥，自己就从半空中飘飞起来，乘坐着一块反重力场升上宿舍楼顶，将手中拾起的畚斗和扫帚化为两杆羽客拂尘，身上简朴的扫地工衣服瞬间转换为道士法袍，一头蓬松的白发轻飘飘地耷拉下来，目放蓝光。

“放下武器，井水不犯河水！”老道士挥舞着两杆拂尘，将照射在身上的阳光转化为可控光子，环绕在周身一圈，形成一道荧荧的光环，他的脸庞逐渐变成蓝色，与教学楼的鬼魅之影并无异样。

特警官兵们排成一字形队列，高举九五式突击步枪，纷纷将三点一线的瞄准口对准老道士。双方僵持在一念之间，无人轻举妄动。

“等一下，不要开枪！”这时候，学校领导李校长匆忙从远处跑来，他气喘吁吁地喊着话，“我们有话好好谈论，这是人类第一次遇见外星生物，可不能用武力方式对待！大家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可是特警官兵们依旧举着枪，他们没有收到警方要求放下枪支的指令，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杨子悦拉着寒涔冰冷冒汗的手，跑到一旁的特警身后，站在那里静静观看着这一场百年难遇的星际大戏。

寒涔抬头朝天幕中一看，原先老大爷面朝倾吐咒语的那一朵云越积越密，逐渐遮住大半个天空，太阳也躲进厚厚的云霭里去了。一艘前半身呈锥形、后半身呈梭形的外星飞船从云雾中钻出，它浑身焕发着清蓝色的光晕，陀螺状的前部舱口有一杆像是炮管的东西伸出来，对准地上一字排列的特警官兵。情况十分危急，双方都静观其变。

“谁允许你们擅自行动的？”老道士的眼前浮现出一幕飞船上的全息影像，“我能够编织出谎言来自圆其说，你们难道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吗？我只让你们改造云朵，没让你们从云里钻出来呀！”

“不好意思，长官！”全息影像中一位蓝脸的飞船驾驶员赔笑道，“我们以为这两个女孩已经揭穿您的谎言，她们的存在可能会给您带来危险，所以才让飞船从云雾里钻出来，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

“白痴！”老道士愤愤不平地痛骂一声，“你们的监听系统是不是有问题，没听到我已经成功骗过她们了吗？现在可好，我堂堂道士文明中央一级特工，潜伏在人类文明的浙江大学十六年整，隐身匿迹，无声无息，却被你们一次小小的造雨行动搅黄啦！岂有此理！”

眼看外星人内部先闹起纠纷，寒涔和杨子悦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们知道是自己立下的汗马功劳，导致对方乱了阵脚，自行暴露。与此同时，她们也为此大吃一惊，毕竟一个外星人能在浙大潜伏十六年的时间，时至今日才被发现，也是一桩闻所未闻、千年未遇的奇事。

“算了，事已至此，我们只好向你们摊牌。我们是来自五点九光年外一颗红矮星的道士文明，很高兴能遇见你们人类。现在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好好生活，我就不会过多地干扰你们。作为一名诚挚的外星使者，我很荣幸能够和你们人类打交道。”老道士笑着说道，他两腮的白胡须垂直挂下来，两鬓的白发遮住皱纹，看上去十分苍老。

“你们好啊，能遇见道士文明，也是我们人类的荣幸！那么，大家都下来坐着聊聊天，不用大动干戈，武器什么的收起来就好！”经过李校长一再劝说，特警们可算是得到上级指令，收起突击步枪。

“李校长，你好，我深知你德隆望尊的为人品质。早就听说你热情好客，坦诚待人，如今一见，果真如此。这么多年我在浙大待着，都能听人说起你的雅风逸事。先前我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天你帮我把地上的空瓶捡到垃圾箱里，我就感觉到你是一名好校长。”老道士继续满面春风地说，他眼里冒出的蓝色光晕给人以安详的感受。

“欸，是的，道长在我们学校待了这么久的时间，还一直为我们清洁校园的环境卫生，这些年来浙大校风环境优良，可少不了你的功劳！刚才听你说，你的身份是道士文明中央一级特工，你拥有那么高端的地位，却还要委屈自己当一名清扫地球的劳工，真是辛苦！”李校长也用可掬的笑容回应老道长，就像对待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此时，天空中的那一艘外星飞船也在老道长的指令下，收起对准特警官兵的电磁导轨火炮，缓缓下降到浙大之江校区的教学楼顶。

老道长坦然释怀地收起两杆拂尘，从宿舍的楼顶慢慢飘飞下来，双手象征性地摆臂一挥，拭去周身一圈的蓝色光环，清口说道：

“其实我一开始被派到地球来，是准备做一名交战前夕的潜伏特工，给我们道士文明后方提供信息支撑的，用你们中国人的古话说，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当我通过易容技术伪装成人类，在这里生活过这么多年，我已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留恋之情。毕竟，地球可以算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承载着我诗意栖居之心的情感。因此，我给文明中央执政官写过信条，建议他们不要侵略地球，最好可以和谈和解、合作共赢、开放包容，毕竟我们道士文明向来不喜征战。

“中华文明有五千年的历史，这一点道士文明和你们很像。这些年我读过《资治通鉴》、《史记》、四书五经，又饱读先秦子学的诸子百家之作，深感你们的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我们道士文明以你们眼中的道家文化为指导思想，笃行无中生有、以柔克刚、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以人为本的基本政策。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泛神论者，认为宇宙本身是一个神灵，而我们则与神灵合为一体。如果以后可以深入交流，相信我们两家文明可以互相促进，共同进步。

“十多年的潜伏，哦，准确地说是十多年的隐居，让我观察到你们竭力的勾心斗角，也感受到你们含蓄的人间温情。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认为的那样，人性总是很复杂矛盾的。你们口口声声亲切地喊着对方的名字，背地里也絮絮叨叨说人家的坏话；也像鲁迅说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你们的世界有很多不理解和不信任。我们的社会虽然也有类似的情况，但明显要比你们的现实处境要好一些。如果你们要想改善自己的社会，这是一个很关键的人性突破口。”

意味深长地唠嗑完一通理论后，老道长深沉地望了一眼寒涔和杨子悦，正是这两个丫头片子害得他暴露身份，但他又无可奈何。舒出一口无形的智能场，他重新腾空飞起，将对面楼顶的飞船通过虫洞召唤过来。一枚色彩序列鲜艳的光环在半空中升起，闪烁到对面楼顶飞船所在的位置，飞船便被虫洞吸了过来，安稳停放在劳工宿舍旁。

“走吧，如果要我去参加你们的记者招待会的话，我愿意奉陪到底……”老道长笑着从空中缓缓落下，步履雍容地走上前来。他身后的飞船上也铺下来一条楼梯，从上面走下两位蓝脸的外星驾驶员。

“好啊，既然道长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李校长由一队特警护送着，笑脸迎人地牵起老道长的手，“那么我们也不多耽搁时间，浙江电视台的记者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可能要占用您一点时间。”

寒涔和杨子悦愣怔地看着外星人、校长和特警们渐渐走远，相互呆呆地注视一眼，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半晌，还是杨子悦先开了口：“我感觉，我们似乎成为好莱坞电影里的女主角了！”

“这种事情居然被我们遇到，我们该是积攒过几辈子的幸运！咱们是发现外星人的主要功臣，不知道会不会有记者采访……”寒涔笑盈盈地说道，她的脸上现出许久未有的笑靥，如此释怀，如此坦然。

两姐妹谈笑风生地走在初夏的浙大校园，撑着雨伞，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校园池塘里的睡莲已经绽开，花瓣散发出幽幽的清香。荷叶在雨点的击打下发出有节拍的微响，奏出一曲经久不息的旋律。

久雨南湖涨，新晴北客过。日沉红有影，风定绿无波。

五、轩然之波

这个夏天，“外星老道士在浙大隐居十六年现身”登上热搜头条，一时间霸占微博、百度、今日头条关注度巅峰榜单。新闻上将这位老道士描绘得出神入化，他那神似阿凡达的淡蓝色脸庞更是登上《人民日报》头版，被各大媒体竞相传播资讯，一度成为继“元宇宙”之后人类又一次“内卷”的轩然大波，其热门程度丝毫不亚于俄乌战争。

作为首位关注到外星老道士的目击者，寒涔和杨子悦每天都被报社记者围堵得水泄不通，正常的校园生活秩序也被打乱了。老张头上课的激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减，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豪情澎湃，为同学们讲解量子力学、麦克斯韦方程、迈克尔逊·莫雷实验、相对论。杨子悦这些天的听课效率并没有特别高，她还在思忖着那位神奇的老道士，幻想着人类文明与道士文明交流的光明未来，不禁深感幸运。

听老道士说，他们的文明舰队还在两个光年以外的奥尔特星云，正在按照预定计划朝地球方向赶来。由于缺乏一定的能源支撑，而建造人工虫洞需要耗用巨大的物质和能量，因此他们难以通过虫洞直接将舰队传送到地球上来。他们虽然已经具备可控核聚变技术、反物质发动技术，但还技术成果不是特别成熟，暂时还无法广泛应用在舰队方面，他们的大多数舰船还只是核动力（裂变）和化学动力驱动。因此，老道士这次派来的星际飞船属于开路先锋，是少有的安装了虫洞传输器的先进飞船，一次性只允许少量生物通过虫洞传送门。

至于道士文明是如何发现地球上存在生命的，老道士给出的答案是“旅行者一号”飞船，道士文明的探测器发现了这艘飞船身上携带的唱片信息，从而根据恒星图像定位到太阳系和地球的位置。而这也是亿分之一的相遇概率，毕竟他们的探测器能恰巧捕捉到人类的“旅行者一号”飞船，实在是一场难能可贵的缘分。作为最早隐居在地球上的外星文明生物，老道士一向过着简朴到极致的基层生活，他“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的精神品性，深深打动了人类的心。

关于道士文明的母恒星故乡，老道士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表态，那是一个很需要注重生态环保的文明居住地。道士文明早在几百年前的时候，就已经确立生态科技的重要地位，将绿色环保理念纳入中央政权的基本政策，主张“无为而治”、“低碳生活”、“绿色出行”，大力发展可持续生态经济，把他们的母行星莱克托星保护成一座美丽的伊甸园。直到道士文明舰队启航远行之际，莱克托星依旧保持着最和谐的生态环境，星球上的生物多种多样，生态圈秩序井然，原住居民在其上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延续着道士文明欣欣向荣的生机。

老道士之所以甘愿在地球充当一位环保主义者，过着日复一日清扫校园垃圾的质朴生活，就是因为他觉得人类太急于发展科技力量，而逐渐忽视了对于自然环境的保护工作。近年来中国提出科学发展观、两山理念、五水共治，这也让老道士倍感欢慰，他从这些由宏观落实到细微之处的政策里看见了希望，因而对中国这个国家情有独钟。

出于早年见识过南中国沿海的“洋垃圾”回收站，老道士表示，他对于中国这个制造业大国深感同情，从那时起就决心长期留在中国，脚踏实地做一名清扫地面的垃圾工。整整十六年，销声匿迹，不慕功名，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清心寡欲，安分守己。务工期间共有十二次通过遥控飞船制造人工降雨，帮助杭州市民祛暑散热，由于该飞船已安装雷达屏蔽装置，因此灵巧地躲过每一次的地面雷达检测。

对于人类文明和道士文明共同享有的未来，老道士表明观点，他认为只要人类文明愿意与道士文明共享资源、互促共进，道士文明必然不会辜负人类文明的美意，朋友来了有好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老道士非常赞同中方外交部提出的“可持续文明联合机制”，希望双方能够放平心态，放低身板，团结一致，文明联合。2022年下半年，《联合方案》正式生效，两大文明实现融合。

这天，杨子悦和寒涔相约莲花池塘畔，在这边风景独好的浙大校园里，她们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地幻想人类的光明前景。睡莲的花朵恍若燃烧的淡紫色火焰，炽热地享受着盛夏余韵的缱绻缠绵，潺湲流淌的池水上漂浮着树枝的碎屑，塘畔的柳树垂下青绿云鬓似的丝绦，参差披拂，悠悠荡荡，万物都沉浸在自己的韵律中。

“为我们共同完成的伟大发现，干杯！”杨子悦将手里的冰红茶举得老高，撞在寒涔手中的小茗同学上，乐不可支地喜笑颜开。

“为人类文明和道士文明的联合，干杯！”寒涔也很开心，这是她大学生涯以来最痛快的一次经历，不仅化险为夷，还能立下功劳。

谁知正在这时候，一只彩色光环晕轮旋转的虫洞出现在她们身旁，老道长神态自若地从中坦然走出，周身的智能场闪烁着淡蓝的光泽。

“是老道长！老道长来啦！大家快来看呐——”那天出现在目击现场的男生恰好也在这里，他大惊小怪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又是率先欢呼雀跃地叫嚷起来。同学们纷纷被吸引过来，抢着用手机拍照。

“哈哈，同学们，我是特地过来探望你们一眼的，毕竟在杭州这座城市生活久了，也会有一片感情融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当中。我很庆幸，今生有缘，能够在浙大与你们相识，感受你们青春四溢、朝气蓬勃的慷慨热情。”老道长豁达自如地坦言道，他蓝色的眼眸里饱含热忱与深情，环顾四周一拥而上的同学们，不由得感喟起来。

“老道长，您可真是大隐隐于世，是世界的世，因为您来自于另一个星际文明，已经跨越世界观的范畴啦……”杨子悦从人群中挤出扎着马尾辫的脑袋来，她的声音很快湮没在同学们的欢声笑语里。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评价，大隐隐于世。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对浙大的钟意，对杭州的钟爱，对人类的钟情，就暗含在隐居的十六年生涯里，我爱你们！爱，便是打破宇宙文明猜疑链的无上法宝，再没有什么秘技比爱更加珍贵！”老道长沉浸在被众学生包围的幸福中，道出这辈子积攒下来的真理。

浙大之江校区上空的云雾里，停放着道士文明派出的第一艘星际飞船，时刻调控着最适宜的云朵微观构造，这是老道长对下属叮嘱的安排，因为他希望给浙大学子们营造最安心的学习环境，给杭州市民带来最舒适的日常天气。人类与道士文明的情谊，已翻开崭新华章。

而在两个光年以外的奥尔特星云，道士文明舰队正在马不停蹄地赶往地球，他们通过飞船的脉冲信号，发出一条真诚的祝福语：“远方的星星上的朋友们，但愿你们在尘世获得幸福，微笑在夜空里闪烁，守望着宁静的我们。衷心祝福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