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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培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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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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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鹊华秋色

一生的鹊华秋色正文7547字

苗培兴

汽车开进一条不宽的街面,右前方出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建筑,许多人在拥挤着进进出出。我问,师傅,那是哪儿?师傅说,赵孟頫故居。猛听到赵孟頫的名字,我有些惊讶,忙问,是那个书画家吗?是。师傅淡淡地回我。我加重语气再问,元朝的?师傅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明显有些异样,说,是,就是他。我急忙回过头去想再看上一眼,可汽车已经拐过了一道弯,那处古宅已消失在街面的尽头。

我很懊悔。懊悔我没有早一天知道这儿,懊悔我没能到那古宅里走一走,看一看。

……

这是今年七月,我从安吉参加完一个作家笔会回来,路过湖州,在去高铁站的路上与司机师傅对话的一个片段。这个片段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即使是在回到济南五个月后的今天也不能,每每想起都让我懊悔不已。

此时,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在这种懊悔的情绪里,我久久地伫立在大明湖畔超然楼上的这幅《鹊华秋色图》(复制品,真迹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前。心底氤氲着的是一种秋色的空明之象,我的思绪如这大明湖的潮水涌动。或许,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境遇,先生内心向往的就是这幅画中的山泽林地吧!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会在那无意间,画下这如此空明高远而又闲适散淡的一笔呢?

公元1295年,在齐州(今济南)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的赵孟頫,终于辞官归养,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家乡——吴兴(今湖州)。这是他在外宦游近八载后的第一次回乡,此时的他已过不惑之年,好在家乡的那些老友们都还在,于是择一个吉日,约了些好友小酌。席间,赵孟頫侃侃而谈。谈外地的风闻趣事,谈外地的风土人情,谈外地的湖光山色。当谈到齐州时,更是喜不自胜,大加赞赏。而友人周密,一位年长而又著名的文学家,却黯然神伤,表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情形。原来,周密祖籍齐州,北宋靖康之变时,其曾祖随高宗南渡,现居吴兴已历四世。周密亦生于斯,长于斯,从未踏上过祖居之地。然而,身是齐州人士不忘,怀想祖籍心思不泯,闻家乡之胜不禁感慨良多,遂生此状。当赵孟頫了解到这些之后,为慰好友思乡之情,欣然命笔,一边解说着一边着色运笔画下了这幅《鹊华秋色图》。

远处,无际的地平线上两山遥遥相对。一山敦厚圆顶;一山双峰尖耸。两山之上,含烟披翠;两山之间,水泽千里。近处,汀渚层叠,渔舟出没,茅屋掩映,古木散落。舍旁,三五山羊悠闲食草;湖畔,二三渔翁安然劳作。整幅画面呈现着一派悠远苍茫、恬淡安闲,而又疏散隐逸、古朴清幽的韵味。

这是一幅写实的山水秋色图。图中所画的是当时位于齐州东北郊区的鹊山、华不注山一带的自然风光。敦厚圆顶者是鹊山,双峰尖耸者是华不注山,那一派浩渺的水面是古老的济水流溢浸漫的鹊山湖。

其实不然。当你读一读中国的美术史,了解一下中国文人山水画的内涵就会知道:中国的文人山水画自其鼻祖、诗佛王维(唐)创立伊始就有了它有别于西方油画的特殊含义。它不再是对自然山水的单纯描绘与写实,而是与诗、与文一样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反映,是抒发个人情感的载体。这幅《鹊华秋色图》就是赵孟頫思想情感的反映。它是赵孟頫心中的另一个世界。他向往着它,一生都是。

公元1253年,赵孟頫出生了,就生在湖州的这所古宅里。他生在的是一个帝胄之家,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的嫡派子孙。他出生的时候,靖康之变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宋家君臣也早已把家国仇恨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临安(杭州)这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温柔之地建起了南宋朝廷。他的父亲就在这一朝廷里做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

童年的赵孟頫五岁便入私塾开蒙。史书上说:“幼聪敏,读书过目辄成诵,为文操笔立就(《元史列传•赵孟頫》)。”十二岁那年,其父病逝,家道开始衰落,而其母丘氏,因是偏房,在家族中地位偏低,常受歧视,故母子二人的日常生活也渐渐地开始变得拮据起来。其母常常教诲曰:“汝幼孤,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觊成人,吾世则亦已矣(《元史列传•赵孟頫》)。”在这样的境况与教诲下,少年赵孟頫更加勤奋,对家中所藏经史子集反复研读,终于学业大进。史书上记载:“年十四,用父荫补官,试中吏部铨法,官拜真州司户参军(《元史列传•赵孟頫》)。”

本来,这样的出身和学问,等待着赵孟頫的该是一片光明前程吧,然而,命运弄人。1276年,南宋河山在蒙元大军的铁蹄下破碎,年幼的宋恭帝降元,一夜之间,这位昔日的皇亲国戚,年仅23岁的青年才俊,一下子沦为了亡国奴。这让这位正踌躇满志的赵孟頫痛苦万分。为了不因皇室宗亲的身份而被杀头,赵孟頫带着母亲逃到了乡下隐居起来。

浙江的德清东衡山是块山青水秀的好地方,赵孟頫在这里蛰伏了大约十年。应该说,这十年对于赵孟頫来说是个极其煎熬的十年。十年里,他有过对失去家国的悲痛,有过对南宋朝廷腐败无能的愤懑,有过对蒙古大兵烧杀劫掠的愤怒,有过收回祖宗江山的热切期盼,也有过食不果腹的艰难时日,更有过对母亲和自己生命安危的惶惶焦恐。然而,当一切都化作了云烟,留下的也只能是那颗悲愤而又无奈的心。于是,更加潜心地研究学问,成为了他这个时期,唯一可以用来排遣心中郁闷,以求心绪安宁所能做的事情。据史书记载,十年间,赵孟頫向当地名儒敖继、钱选等人学习,浸淫诗书画印无一日间断,终列“吴兴八俊”之首而闻名遐迩。“……四方万里,重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郭得片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元史列传•赵孟頫》)。”

同时,随着声名的远播,赵孟頫的命运也开始出现了转机。第一次转机是时任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司事的夹谷之奇先生,因仰慕其才学而举荐他担任翰林国史院编修官。第二次转机是在1282年,元世祖为了笼络汉族士人,稳定国势,巩固统治,令行台侍御史程钜夫“搜访遗逸于江南”选中了赵孟頫。这两次都被赵孟頫婉拒了。他对程钜夫说:“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孟頫贯已为微箕,愿容某为巢由也(巢、由均为尧舜时期的隐士)。”第三次转机是4年以后,也就是1286年,在同样的背景下,程钜夫再次奉命下江南搜访遗逸,又再次选中了赵孟頫。而这一次,赵孟頫没有再拒绝,最终于次年入大都,做了元朝的官(周密、钱选等人未仕元)。

纵观赵孟頫仕元的整个过程,应该这样说,不管是故作一种姿态也好、还是表达一种真实的意愿也罢,至少在表面上看,他的初心还是不太情愿的,而之所以最终仕元,这里有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

1286年,南宋已经灭亡了近十年,元朝的统治也已基本稳固,社会秩序和老百姓的生活也基本上得到了恢复与安定。特别是经过了1279年的那场崖山海战,忠勇之士陆秀夫背负幼帝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悲壮的一跳,彻底宣告了南宋君臣复国希望的破灭,赵孟頫和那些南宋遗臣们一样,其内心深处也悄然地发生了变化。他们清醒地意识到复国已无一丝一毫的希望,接下来该是考虑自身去处的时候了,确切地讲就是该考虑是仕元、还是做隐士的时候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我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也很纠结,很煎熬,替他。

中国封建时期的士大夫,大都固守着这样的一种认识:一朝天子一朝臣,君就是国,国就是君,爱国就是爱君,就是爱朝廷,对入二朝者视为大逆不道不忠不孝之人。故而在每次朝代更迭之际,在入仕与出世的选择上都很艰难。而这种艰难对于赵孟頫来说就更甚。因为,他是皇家子弟,蒙元夺得是他祖宗的江山,他失去的是他作为皇室宗亲的特权和荣耀,且不说他如果仕元会被天下人如何地咒骂,就是在他自己的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然而,这个坎是必须要过的。

我曾一遍遍地遥想七百三十多年前那德青东衡山上的无数个夜晚:明月高悬,四野寂静,赵孟頫心绪难宁,无意入眠,来回地在山林间徘徊,在山石上仰天静坐。他一定问过浩渺的星空,问过明月,问过脚下的东衡山,问过儒、道两家,何为忠君?何为爱国?何为隐士?他该何去何从?他一定问过陶渊明,甚至问过时代更远的战国时期的齐国隐士陈仲子。他们的这种归隐方式合适吗?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归隐田园,归隐山林,自甘受苦,难道这就是道家崇尚的回归自然吗?在这种归隐里他们的内心难道就真得宁静吗?他一定问过竹林七贤的稽慷,那么高调地不与朝廷合作,是隐吗?是明智的吗?

他一定想过南宋这一百五十多年的动乱历史,想过与金、蒙的诸多战事,想过岳飞、韩世忠、孟珙这些“气吞万里如虎”的民族英雄。他也一定想过在蒙元大军破城(江西饶州城)时,率全家上下180余口投止池水的而壮烈殉国的当朝老臣江万里,想过浩然正气的文天祥、英勇悲壮的陆秀夫,想过他们的气壮山河。想起他们,他也一定会很激动,血脉贲张,甚至会贲张的很激烈。可再一想,朝廷已经灭亡了十年,即使他也能像他们那样宁死不从,甚至壮烈地死去,难道朝廷就能回来吗?想到朝廷,他一定会想起穷奢极欲,腐朽堕落这几个词,想起奸佞误国的贾似道,想起那一群群唯唯诺诺趋炎附势不思进取只图安一隅的大小官员。每当此时他一定会义愤填膺地不能克制自己,挥起拳头朝身边的老树砸去。

他一定也想到过他的平生所学,他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想到过他那备受家族歧视而又饱受战争颠沛之苦的母亲,想到过他的隐居将会给母亲晚年的生活带来的种种凄苦。他不愿让母亲再遭受这样的苦难。他不愿就这样埋没市井,终老山林,无声无息地死去。

最后他一定是想到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祖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孟子•尽心章句下》。”他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这些至理名言,并从这里找到了答案:既然国之根本为民,而非国君,国君不利国家可以换掉,那末,我一个读书人为什么不能“良禽择木而栖”呢?最后,他自以为找到了在这朝代更迭之际安身立命的理论基石。他决定仕元,不做腐朽朝廷的殉葬品。于是,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埃,直了直腰板,抬起了头,把祖宗的江山埋葬在心底、埋葬在东衡山、埋葬在那个七百三十多年前的夜晚上路了。

这是1287年的事。

然而,今天,当我在他灵魂的深处探究,循着他灵魂的脉络,触摸着他灵魂的脉动一路走来的时候,一个身影却总在我的意识里浮现——他赤着脚,穿着一件撕裂的几成布条的僧服,疯疯癫癫,以一个大写的“人”字的形象朝我走来。这个人就是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江西南昌人,中国画一代宗师。他与赵孟頫一样也是皇家子孙,他是明朝朱元璋的第十世孙。他也和赵孟頫一样经历了祖宗江山破碎的时代。可在国破家亡之际,八大山人是如何表现的呢?

明朝灭亡时(1644年),朱耷已经十九岁,此时的他也和当年的赵孟頫一样,学富五车名满天下,是一位朝廷命官。然而,朱耷却不肯仕清,携母亲躲进了深山。先做和尚,后做道士,即使穷困潦倒,沿街乞讨,饱受世人嘲讽也矢志不改。据史书记载:康熙十七年,也就是1678年,此时的清朝已经统治了三十多年,社会已经相当稳定,时任临川县令的胡亦堂为笼络朱耷,使其效命清廷,曾把他邀至家中款待。凡年余,朱耷装疯卖傻竟不吐一言,最后假装疯癫,撕毁僧服,赤着脚徒步返回了南昌,充分表现了一个皇家子孙孤傲的血性和坚贞不屈的骨气。他留给世人的形象永远如他笔下的飞禽鱼虫一样,翻着白眼,孤傲地、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叫“大清”的世界。

两人相比,赵孟頫如何?其气节确实亏损不少。仕元,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关于这一点,历来多有争议,而且还曾影响到对他才学艺术(诗书画印)的价值判断。先时,诟病者多;而今,开脱者多。诟病者认为,赵孟頫仕元是变节投敌行为,其才学不值的推崇。而开脱者则认为,赵孟頫曾有两次拒绝仕元的经历,十年后的仕元是顺势而为,不应视为变节投敌行为,其才学成就更是光照千秋,值得推崇。

何以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呢?

究其原因,无非是前者重气节而轻才学,而后者则重才学而轻气节。在我看来,评价一个人,不应把气节和才学混为一谈。气节是精神品质,才学是能力学识,两者不能互为代表和掩盖。所以,世人对他人格气节上的指责和对他才学艺术的赏识与喜爱都是理性的。而我想说的是,即使是在后来,他的才学对我国后世有再大的影响都无法遮盖他这一人格气节上的缺陷。世人对他气节上的指责更是一种高尚人格意识上的高度觉醒,是对人格中的那种坚贞不屈精神的一种认同、坚持与激励,这种指责不仅不能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淡化与消弭,反而更应该肯定与光大。让后世子孙永远记住这是一种耻辱,从而认同荣辱感,增强人格气节,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初入京城的赵孟頫,因其相貌和学问,更因为他特殊的南宋皇室宗亲的身份,得到了元世祖忽必烈的赏识。史书记载:元世祖“一见称之,以为神仙中人,使坐于右丞叶公李之上(《元史列传•赵孟頫》)。”然而,赵孟頫得授的官职却并不大,兵部郎中,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即使是在后来,赵孟頫屡次建功,如:起草诏书甚得朕心、议政朝庭腐败、大都地震等每有良策、契和元世祖除掉奸臣桑格等亦未得到重用,所授官职也不过是四品。究其原因,一者,元朝推行的是一种种族歧视制度:人分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南人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是最没有社会地位的阶层,而赵孟頫就属于这个阶层。因此,蒙古贵族对他有着极强的歧视性和排挤性。二者,授赵孟頫官职,只不过是元朝统治者,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利用他的皇室宗亲身份以笼络天下士人之心,宣扬元朝统治是顺应天意而采取的一种手段罢了。所以,赵孟頫之不受重用就不足为怪了。

这是赵孟頫内心遭受的第一次打击。

中国古时的读书人因受儒、道两家思想的熏陶大都有这样的一种性格特点:得意时,入世为儒;失意时,出世为道,总能在心灵上找到平衡的坐标。所以,赵孟頫入仕以来第一次萌生了隐的想法。这种想法可以从他这个时期所作的诗中体现出来。如:《赠相士》(《松雪斋集》)

江南春暖水生烟,何日投闲苕水边。

买经相牛亦不恶,还与老农治废田。

这种想法的产生还不仅仅是没被重用这件事,关键的是他在京都五年,深感蒙古贵族对他的刁难、排挤、猜忌时时存在,做个治世良臣的理想不仅难以实现,而且“久在上侧,必为人所忌(《元史列传•赵孟頫》)”稍有不慎便有坠落深渊的危险。所以,那一年,为求自保,他找准了机会“力请补外”逃离了朝庭,来到了齐州,也就是现在的济南,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一职。这是1292年的事情,赵孟頫39岁。

济南是个好地方。这里景色优美,泉水众多,大明湖碧波荡漾,趵突泉平地涌雪,千佛山锦绣如屏,齐烟九点烟雨飘渺,特别是当地的民风淳朴,百姓善良,这些都让这位逃离京城的四品官员有了一种挣脱樊笼的快感。他一下子便爱上了这块土地,唤醒了他那不曾泯灭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据史书记载,赵孟頫在济南呆了大约三年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他重民生、简政务、慎刑律、兴教育,很快便使社会面貌焕然一新。特别是教育,他划拨田产以资学,奖励勤奋学子,提携青年才俊,树立读书风尚,使“三十年后该地俊杰之士,号为天下之冠。(《元史列传•赵孟頫》)”这是赵孟頫对当时的齐州乃至后世的一大贡献,也是他一生官宦生涯中最为华彩的一页。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又没了京城的提防与算计,所以,这个时期的赵孟頫,其心情是舒畅的,文人情怀也开始大大地显露出来。政务之余,他开始频频地游历济南的山水名胜,饱览湖光山色,赏识民俗民风,挥毫泼墨吟诗作画。这期间,他写了大量的诗词歌赋来歌咏济南,为他以后的隐逸情态做了一次实实在在的预演。

泺水发源天下无,平地涌出白玉壶。

谷虚久恐元气泄,岁旱不愁东海枯。

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

时来泉上濯尘土,冰雪满怀清兴孤。

这是这个时期赵孟頫写的《趵突泉》一诗。其中的第三联“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写尽了趵突泉三泉喷涌的磅礴气象,至今仍作为木刻楹联悬挂在济南趵突泉北岸“泺源堂”的抱厦楹柱上,向来来往往的世人诉说着他对济南的一片深情,也诉说着他作为一个文人对自然山水的羡慕与向往之情。

就在赵孟頫在济南的任上做得顺风顺水的时候,一个小人物的出现让赵孟頫的思想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个小人物就是蒙古贵族韦哈剌哈孙。据史料记载,此人担任佥廉访司事,就是一种巡视地方官员廉政与否的官。他在巡视济南时,因赵孟頫对自己未能极力顺承而上书加以诬陷。这件事给赵孟頫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与烦恼,让他再一次意识到仕途险恶,朝廷非他等南人所久居之地。好在此时恰遇元世祖逝世,元成祖欲修《世祖实录》,急召赵孟頫返回大都(北京),无意中化解了这场得罪小人的麻烦,否则,后果堪忧。

待修撰事毕,赵孟頫便以病为由,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急急地请辞归养,返回了吴兴老家。就是这一次回乡,赵孟頫为好友周密画下了这幅《鹊华秋色图》,完成了他从儒家思想到道家思想的转变,表达了他厌倦官场,向往自然、向往自由、向往宁静,意欲归隐的愿望。

如果说赵孟頫在仕元前隐居德清东衡山是因政局所迫而不得不隐的话,那么这幅《鹊华秋色图》则是他在经过宦海生涯,历经官场尔虞我诈后的一次最真实的内心吐露,是他后续生命的追求。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不再在乎朝廷的任用、职位的升迁,也不再留恋京都的繁华,而是自觉地长期远离朝廷,远离政治中心,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老家湖州及杭州一带度过的。

1299年,赵孟頫担任了行江浙各处儒学提督一职。这个职务是一种文化官员,相当于现在的省文化厅厅长的职位,正契合了赵孟頫内心的愿望。由此,他久居江南,不再过问朝廷中事,与朝廷若即若离。他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行走在江南的青山绿水之间,广交社会名士,博览书画珍藏,研习诗书画印,从形式上与喧嚣的官场做了一个隔离,在心灵上寻得了一处净土,在精神上寻得了一份宁静,可以这样说,诗书画印就是他精神归隐的田园,是他心中的那处鹊华秋色。这个时期的赵孟頫就像图中的渔翁一样安然地织网捕鱼,像羊儿一样安闲地吃草嬉戏,像古木一样蓬勃着自由散落。他大隐于朝,用一种有别于陶翁的方式诠释了道家崇尚的回归自然的生命真谛——在精神而不在形式。正是有了这份精神的超然,生活的闲适,他的归隐才较之古人以及他那个时代的众多隐者有了更大的实际意义,他才能在诗书画印艺术的鉴赏和创作上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成就他照耀古今的赫赫声名,在我中华文明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中耸立起一座峻峭秀丽的山峰。

……

1319年5月,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病逝了。三年后,赵孟頫在家乡吴兴的老屋中手捧书卷也安然辞世,享年六十九岁。其子赵雍将他与夫人管道升合葬在德清东衡山。

35年前,赵孟頫从这里,在心中,埋葬了一个王朝,出发,入仕。35年后,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隐居,永远地隐居。

一代宗师走了。

宗师的生命体是走了,可他的生命情态却没有走。他除了把他的诗书画印之艺术、之理论留下来之外,还把一种“大隐于朝”的生命情态留了下来;把鹊华秋色,一种超然物外的精神情态留了下来。他把道家归隐的真谛做了精确的诠释,在后世的几百年里影响着每一个尘世中的人,让人们在冉冉升起的晨阳与徐徐落下的晚霞中细细地品味生命的多样色彩,同时,也在繁杂的世事中思考着自己的生命情态。

——完——

人物简介:赵孟頫,男,汉族,浙江吴兴人,生于1253年,卒于1322年,享年69岁。号雪松道人,又号水晶宫道人、鸥波。元代官员(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追赠江浙中书省平章政事、魏国公。谥号:文敏。赵孟頫博学多才,诗书画印无一不精,尤以书画成就为最高。书创“赵体”,与欧阳修、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画创“书画同源”理论,提倡作画贵在古意,开创元代新画风;主要作品:《鹊华秋色图》、《人骑图》、《秋郊饮马图》等;《胆巴碑》、《洛神赋》、《道德经》、《楷书续千字文》等。另有《松雪斋集》、《尚书注》等著作留世。

参考资料:《元史列传•赵孟頫》、《松雪斋集》、《赵孟頫大事年表》等。

2017年12月26日初稿

2019年5月19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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