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庆(妙庆居士)
余外祖母幼年,父丧,随母携弟扶梓归葬。舟至木渎,遥见高闳显第,石狮蹲踞,是为祖宅也。然启扃,落叶盈庭,杂蒿没甬。入其室,蛛网四布,杌倒几覆,尘敷如毡,鼠迹错综。母大不悦,责之阃佣(看门人),佣为一髠头倭叟(光头矮小的老头),赧颜嗫嚅(不好意思张口结舌),似有隐言。母亟延乡妇清扫,皆对无暇,悬值累巨,方集四五。然洒扫庭除,颇甚草草,觑日西斜,遽托辞拥离。
秋月朗朗,鸟啾虫唧。家人舟船劳顿,睏乏不支,胡乱食讫,即秉烛扃(关)户。母子牵裾,拾梯登楼。行之半,厅扉自辟,初意风为,再扃,再辟。如是者三,心甚骇之。遂母子协力,叠杌倚抵,方不复焉。蹀躞(小步走)至寝室,门应手而开。尚讶异,忽闻火柴桀桀声,继,台烛莹莹自明。细窥床第,帐幔已落。俄,一裸臂自帐中出,取几上花露水自洒,浓香四溢。
母子大骇,号啼惊厥,爬滚下楼,疾呼乡里。四邻无有应者。良久,方有巡夜乡勇荷镰锄至。然则,室内帐悬烛新,阒(寂静)无人迹也。巡勇忿恚谓:“尔自惊也,枉扰四邻。朗朗乾坤,焉有鬼祟!”母子诺诺万谢。然悬想莫名,百思不解,觳觫前庭,不敢入寐。
夜阑人寂,秋露凝霜,子女瑟缩盹寐,始移至客厅,相拥而眠。忽闻革履蠹蠹援梯而上,继而有男女呢喃调笑,嘤嘤腻语,间或酒酣者作态狂言,乳儿咿呀学语,楼顶履声籍籍来去,牖扉(窗门)亦无端自辟阖。母聒耳沸心,遂执菜刀力拍案几,詈喝:“何方妖魅,猖獗若此!孤寡尚不惧死,且速现身,吾与汝决!” 诸声稍頓。无何,复作。母无奈,哀良人早逝,忧家无长男,心甚怛之,不由悲从心起,幽幽饮泣。囊(先前)之聒杂声顿弭。俄顷,悠悠然有唱机声作,乃周璇歌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初依稀可辨,后声远渐稀,终不闻也。由是长夜寂寂,数日不复扰也。乡人俱讶异。
旬月,有警察临门,遍搜厅室,自中庭地下起获赃物无算。刻,数警捽男女出,皆缧绁(绳捆)。一一指认,俱不讳也。方知前夜扰者,非狐鬼,贼也。
盖斯宅久无人居,沦为贼窟。贼众故作异响,阻嚇四邻。阃佣、乡人俱有闻焉,然皆惕惕自保,讳匿不言,遂徒使孤寡惶遽夤夜。民心实不古矣,惜孤怜寡尚不及贼耳。
居士曰:世间焉有妖魅耶!愚氓自欺久矣,臆幻相惑,妖自心生,奸人携隙而渔,盖莫非焉。此闻截自家母回忆录,诚不妄也。
《妖宅》译文
我外祖母年幼时,她父亲去世,随着母亲带着弟弟送棺材回老家安葬。船到了木椟,远远看见高门显府,石狮子蹲在门口,这就是祖宅。但是打开门,落叶堆满了庭院,杂草淹没了甬道。进到屋子里,四处都是蜘蛛网,桌椅翻到,尘土厚如毛毡,上面印满了老鼠的爪痕。母亲很不开心,为此责备看门人,看门人是一个秃头的矮老头,满面羞愧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隐衷。母亲去请乡村妇女来清扫,村妇们都回答说没空。开价逐步提到很高了,才召集到四五个人。但是清理工作却十分潦草,看看日头西斜,就都找借口相互推拥着离开了。
秋月朗朗,夜鸟啼、秋虫鸣。一家人乘船辛苦,又困又乏,胡乱吃点东西,就点起蜡烛关上房门。孩子拉着母亲的衣摆,登上楼梯。才走了一半,大厅的房门竟然自己打开了,起初还以为是风吹的,可几次关上,几次打开。这样好几次,心里就有点害怕了。于是母子三人一起用力把桌、椅摞起来抵住门,才不再开了。母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卧室,手刚碰到门,门就自己开了。正在惊讶间,忽然听到划火柴的声音,接着,床头柜上的蜡烛竟忽悠悠地自己亮了起来。仔细看床上,床帐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一会儿,一条赤裸的胳膊从床帐里伸出,拿起床头柜上的花露水自己洒起来,浓浓的香气四散飘逸。
母子吓坏了,惊叫起来,连滚带爬跑下楼梯,大声呼叫邻居。四邻却没有人回应。很久,才有巡夜的乡丁扛着锄头镰刀走来。可是,卧室里床帐吊起,蜡烛也是新的,静悄悄地毫无人迹。夜巡的乡丁恼怒地说:“你们自己吓唬自己,白白搅扰了四邻。朗朗乾坤,哪里有鬼怪!”母子三人唯唯诺诺连连道谢,但是实在想不明白,只能胆战心惊地呆在院子里,不敢去睡觉。
夜深人静,深秋的露水凝着寒霜,子女打着寒战冲盹,实在熬不过,这才转移到客厅,相互依偎着睡觉。忽然,听到皮鞋铎铎声走上楼梯,接着传来男女悄悄说话调笑和甜言蜜语的声音,中间时不时还夹杂着醉汉口出狂言撒酒疯的声音、吃奶小儿伊伊呀呀学语的声音,楼顶上脚步声踢踢踏踏走来走去,窗门没缘故地开开合合。母亲听得耳噪心乱,就拿起菜刀用力拍打着案桌,骂道:“哪来的妖孽,猖狂到如此地步!我们孤儿寡母还不怕死,赶快现身出来,我和你拼了!”各种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没多久,又都冒了出来。母亲无可奈何,想着丈夫早逝,家里又没有成年男人,心里哀伤,不由得悲从心起,小声地哭了起来。先前那些声音顿时消失了。一会儿,幽幽地传出唱机的声音,原来是周璇的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起初模模糊糊地还听得清,后来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听不见了。从此,一夜安安静静,一连好几天都没再来搅扰,乡里邻居全都十分惊讶。
十来天后,有警察上门,把大厅和卧室搜了一个遍,从中厅地下起获了数不清的赃物。一会儿,几名警察推来一对男女,都被五花大绑着,一一指认赃物,全都承认了。这才知道前夜搅扰的并不是狐狸鬼怪,是贼。
原来,这所宅院很久没人居住,竟成了贼窝。贼们故意弄出怪异声响,吓唬周边的邻居。看门人、乡民全都听到过,但是都小心谨慎地自保,避讳不说,这才让孤儿寡母惊惶一夜。百姓的道德确实不同古人了,怜惜孤寡还不如贼。
居士说:世间哪里有鬼怪!糊涂人自我欺骗太久了,臆测和幻觉交织生惑,妖怪就在心里产生了,坏人就借此牟利,天下怪事无非如此。这段故事载自我母亲的回忆录,真不是瞎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