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月亮的时候

     望着月亮的时候，总会想起妈妈。不过，再温柔的月光，也比不上妈妈的眼睛；再美的花朵，也比不上妈妈的笑容。马爱兰，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静静地开在山谷里、开在我的心里，度过了她平凡、些许欣慰而又几多病难的一生。
     那是1939年农历九月初四日，妈妈出生了，像一朵沉默的兰花初绽。不到一岁，姥爷去当兵了。那时，抗日战争刚爆发不久，姥爷一去不复返，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没有骨灰、没有坟墓，就这样，妈妈永久失去了父亲，在一个父爱空缺的家庭中长大。幸好，叔父婶婶对她还好。二祖母对她更是疼爱有加。不过缺少父爱总是人生之憾，这就形成了妈妈沉默寡言的性格，一直刻在骨子里，就像寂寞的幽兰。
     姥姥等了姥爷八年，惊闻壮烈牺牲，悲痛欲绝，迫于生计，便改嫁了。妈妈留在她叔婶家，由二祖母照顾。尽管家里很穷，但仍然供她上学，一直读到天水师范学校。师范第一学期的生活费，是她三叔父抗美援朝回来时给的十块钱。妈妈生前多次在我跟前提起，我至今记忆犹新。
     农业合作社时，妈妈先当过小学教师，后来又给生产管理醋坊。罗家村的醋坊用的是古法酿醋、远近闻名。因醋质优良，远销十里八村。小时候看淋醋，是一种享受。
     听妈妈讲，罗家村古法酿醋讲究很多，用具必须用原生态的木制的、竹编的器物，比如木槽、木桶、木铲、竹筐等等。每一件器物都由妈妈洗得很干净，在太阳底下晒干，不留一点水分。
     制麯必须在入伏以后才行，需要的人多，还有生产队的罗长余、罗吉顺、霍梅香等一块儿工作。他们先用农家玉米面作的酵头，加麦麸发酵制成酵子，再加入经过筛选、淘洗、粉碎过的大麦颗粒搅拌均匀，然后用固定的木制模子，用手工方法压制成坯子，看上去像砖块、土块一样。做好的成品麯坯留孔堆放，码成曲坯墙，自然凉干。
     接下来妈妈的工作就是煮料，把大麦仁，小麦仁在大缸中煮烂，然后放在大缸中加入麯坯。让其在缸中充分发酵。最后用竹编的蒲篮拌醋。拌好的醋，充分发酵后热乎乎的，等到变凉后就可以淋醋了。
     发酵时，妈妈先盖上草席，让其发酵，就像被子蒙着一个睡觉的婴儿似的，不许打扰。发酵过程大约需要两个星期左右，直接尝其味，感觉醋味浓淡适宜，就可以淋醋了。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等醋料高烧发过变凉后，放入淋醋缸，三碗坯子一桶水，浸泡12小时即可淋取。淋醋时，先将发酵好的醋酵子放进醋缸加上水，再捂1天，就可以拔开缸下部的塞子出醋了，出完一缸，再出下一缸，直至全部出完。每缸第一次出的醋叫头醋，这种醋色正，味醇，也叫特等醋；第二次加水，淋出来的醋叫二醋，味比头遍醋要差些，也叫一等醋;第三次加水淋出来的醋味要差些，叫三醋，价格要便宜很多。整个过程很严谨，只要一个环节出错，醋就“跑”了。所以整个环节妈妈不让我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那淋醋的情景叫人总联想起屋檐下雨时的滴檐水，滴着岁月、滴着一段美好的童年。当醋香飘进古巷，当乡亲们赞叹醋好，我总会从妈妈温柔的眸子里分享到丰收的喜悦，幸福的味道。
     妈妈也喜欢自己用缝纫机亲手做衣服。我们弟兄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先用软尺量好尺寸，用粉饼画好线，再裁剪制衣。我很喜欢五颜六色的粉饼，往往拿着粉饼画画，一棵树、一只鹿、一丛竹子，自然成趣。我也喜欢拿着花型书谱描画。我很喜欢看妈妈用电熨斗熨衣服的样子，宁静、典雅！熨好衣服让我试穿，我总会闻到一股新布料的香味，那是妈妈的味道，那是兰花的味道，满溢着幽幽的芬芳。
      后来，家里有了压面机，妈妈给村子里人压面，收点加工费，补贴家用。记忆里，面粉就是洁白的雪花。在一个很大的藤条编制的蒲篮里，先把面揉成“雪珠”，然后在压面机上顺着木槽流下来，就像小时候看到的小溪。面经过两个铮亮的铁轱辘碾轧，变成了白色的瀑布、长练，用一个木轱辘卷起来，放上去再轧，直到满意。最后在切面刀上切成细条就好了。切面刀有宽的、韭叶的、细的，顾客任意选取。最终，压面费几个硬币丢进家里的钱罐里，听到铿锵的落底撞击声。我感觉就是妈妈的汗珠落进坛子里，隐隐约约闻到兰花的芳香。妈妈压面很认真，顾客很多，即使腊月三十，要忙到很晚才能休息过年。
     妈妈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我犯了错，都是由父亲训斥。如果说宽容大度或者和蔼可亲，对妈妈来说一点不为过，妈妈的一生，从未跟邻里吵过架、红过脸，也从来未听她议论任何人、说长道短。妈妈在花园里种了兰花和荷包牡丹。美了时光、香了土院。
  时光的橹，总是摇得太快。妈妈五十岁时，就发现了糖尿病、高血压。记忆里，我1992年就开始买消渴丸，一直买了十几年。直到妈妈住院，消渴丸换成胰岛素，才暂时得安，不过只是暂时得安。这二十年，妈妈一直和病魔斗争，可怎么也撑不起一片蔚蓝的天。我知道，这病魔消干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容颜，在我心里，是凋谢了一朵幽兰。
  夺去妈妈生命的，是幽门癌，我们发现得太晚，病情又发展太快，以致来不及治疗。2012年农历4月14日，那是一个黑色的星期天，我在医院高楼的窗户指着藉河风景线对妈妈说：“妈妈，你看这风景多美！”妈妈说：“我们回家吧！该回去了！”这是妈妈最后的心愿。就像一朵带霜的幽兰。
     妈妈走时，我坐在她身边。幽门癌，滴水不能进，糖尿病人，这意味着低血糖，会安静的睡去，无声无息，就像寂寞的空谷幽兰。
     妈妈，我欠你一个许诺，我说买了车，要拉你兜风去。可当我把车开进村子里，你为什么不等我？你已永远长眠了。当我走到你的坟头，芳草萋萋时，再也看不到那朵心中的幽兰！月亮在天边升起，不，那是妈妈慈祥的脸！只是看不到美丽的眸子，熟悉的笑容再现：
   月洗寒山漫醉烟，浇愁泪酒照无眠。
   看山离我云移远，问水鱼游默不前。
   思母扶桑弹泪眼，朝阳东起此山燃。
   似听庭院轻声唤，却看蛛丝漫旧廛。
   芍药花开相思焰，牡丹香颂兰音禅。
   恨无识路西行鸟，载梦情舟共度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