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老年不悲伤

年轻的标志就是睡不够。谁吵了自己的觉，就是我的今世仇人。十几年前，我还在乡下任教，早上要上课，上早课也就算了，还要求所有老师跟学生一起做早操。冬天的被窝是温柔乡，无法自拔。

冬天天刚蒙蒙亮，起床钟就响了。灰蒙蒙的校园里，校长在校园里踱来踱去，看见有哪个老师还没起床的动静，就悄悄指使一个人去敲门催。他发脾气的时候，就直接踢老师的房门。女老师的门，借个胆他也不敢踢，他单踢总务主任的门。

“砰砰砰”的皮鞋撞击木门的声音不绝于耳，校长敲山震虎，谁敢无动于衷？那时我心里那个恨啊！简直是咬牙切齿。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们老师，我们读书时，起早天黑学习，好不容易工作了。你还要做周扒皮，三更半夜催！催！催！催命鬼一样。

我很愚钝，直到自己老了才明白，校长不是看谁不顺眼。因为那时我们很年轻，他已经老了。我们睡得像死猪一样沉，他进入了老年，觉少，睡眠清浅，总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盼望天亮。这就是老少之间的尖锐矛盾。

我第一次感到老就在身边是老公抄写教师资格证号码交给学校那件事。老公拿出资格证一瞧，惊讶地说：“嘿！我的资格没有号码。”我走过去仔细一看，几乎笑出了声。分明有一串长长的号码，只不过字迹淡一点而已。

老公尴尬地笑了笑，我心里很沉重，哭笑不得。我在后悔我年轻时的选择，如果我知道人老得这么快，我真不该嫁给大我七岁的老公。我还很年轻，就要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人老眼昏花地老去。岁月在慢慢收走他的视力，多么可怕。

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回儿，耳边就传来山响的呼噜声。我埋怨老公累了不去睡觉，还硬撑着熬夜看电视。老公一惊一乍，反复狡辩，说他没睡着。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就步了他妈妈的后尘，坐下就打瞌睡，头有节奏地鸡啄米。样子又滑稽又悲伤，简直不忍直视。

家里的淋浴喷头，每一次轮到老公用，他都会喷到一头水。有时，他只想放一点水洗脸，一身厚实的冬衣淋湿了，他在卫生间里咆哮。骂我没有把喷头拧到水龙头出水的位置。我就说，你自己不会看清楚，再来放水。这样的小事争了若干次，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老公索性用胶布在那个旋钮上贴了一条，做记号，后来用水就很顺畅。慢慢我才明白我是跟一个老年男人在一起生活，他眼睛老花了，视力不好，看不清开关上的标志了。我发脾气于事无补。我奉劝那些嫁给大叔，甚至爷爷辈的拜金女，你们今后的生活会水深火热，鸡飞狗跳的。一定会比我还狼狈。

我的爸爸今年80多岁，我说，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吃。爸爸说，去年牙口还行，今年饭菜都嚼不动了。听了爸爸这么一说，我很想哭。爸爸喜欢吃香脆的花生米，现在吃饭居然把朽了的牙根也吃断了，差点吞进去了。只能吃一些汤汤水水和稀烂的菜，再好的菜只能饱眼福了。

时间是打磨机，把我父亲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残酷地打磨掉了，门牙光荣下岗，臼齿摇摇欲坠。年轻时计较牙齿的颜色是否好看，老了牙齿还在就是最温情的陪伴。

夏天到了，我逛街买衣服，想到很久没有给父母买衣服，心里很愧疚，于是买了一套送给妈妈。急忙拿回去让妈妈试穿一下。我对爸爸说，你的衣服不能随便买，我担心买不准尺寸。我们去楼下的超市，我帮你买一套衣服。我爸爸说，不用，人老了不需要太多衣服。

爸爸还说，我们村里一个老人过世了，烧了几编织袋的衣服，可惜了。我不用买，将来我不在了，那些衣服也是烧了，谁会穿。我听了很愕然。我的爸爸是一个很讲究穿着的人，衰老把他这点爱好也剥夺了，他已经没有兴致打扮自己了。

我老公膝盖做了手术，我爸爸急急忙忙来我家看望他。他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我家，我心里忐忑不安。如果我知道他骑车来，一定会阻止他。回去的时候，我哥哥陪着他骑车，我才稍微放心一些，我的爸爸耳朵听力不行了，我担心各种车子的喇叭，他听不见，在马路上骑车很危险的。

过了一会儿，我发微信问我的侄孙，老爷爷和爷爷到家了吗？知道他们到家了，我的心就放下来了。身强力壮的爸爸老了，平常走路，我都怕他摔跤。我很反对他骑车，我顾虑急性子的路人在路上见到他，嫌他碍事。骂我们做子女的没管好他。

今年因为疫情，春节没有请客。本来我可以抽空请爸爸妈妈以及哥嫂一大家子吃饭的。我的妈妈前几年就不来我家吃饭了，她行动很不便，坐车晕车，吃饭没胃口。爸爸今年说，他吃饭都嚼不动了。我情绪低落。

想想家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来做客不方便。于是买一点菜回去，在娘家做几个菜吃吃，团聚一下就算请客了。免得他们来回奔波。吃饭事小，路上出行的安全最重要。

现在我每次回娘家，看见我妈妈在房间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双眼微闭。我跟她聊天，她也是这样，脸上布满老年斑，双手枯瘦如柴。夏天还戴着针织帽子，面如枯槁。妈妈已经垂垂老矣。她到了连赶苍蝇都懒得挥手的风烛残年了。

我多么希望我的父母老得慢一点，留一点听力听儿女的呼唤，再留一点视力看看自己的儿孙，最好还要留一点足力走路，自己处理吃喝拉撒。每次看到父母生活琐事能够做得有条不紊，我心里总是暖暖的。

我的公公已经到了吃饭都要努力的地步，他每吃一口饭，伸长脖子使劲咽下去，他的吞咽功能也在老化。他的衰老速度惊人，走路颤颤巍巍，说话有气无力，视力模糊，记忆里减退。睡在床上像一滩稀泥。

他最引以自豪的消化功能也成了笑话了。他年轻的时候，一餐可以吃完十几个鸡蛋，再喝几碗酒，还可以吃几碗饭。可以挑一百多斤的担子，健步如飞，脚板踩得石板穿，牙齿咬得铁钉断。他现在有一根稻草绊脚，就会摔倒。

有一次，我和婆婆在院子里用竹子围菜园的篱笆。听见公公在焦急地叫唤，婆婆急忙应声过去，边走边自言自语，他肯定把屎拉在裤裆里了。婆婆边走边吗骂骂咧咧。婆婆是公公的后妻，服侍公公很厌烦了。她忘记了公公十几年前，用自行车带着她去逢圩，上坡都不需要下车的情景。

他们老两口每天形影不离有说有笑，跟年轻人恋爱一样甜蜜。我夫家的嫂嫂说，以前那么妈妈没有享受那份浪漫和清闲。每人男人都是爱后妻的。我只能笑笑，相差10岁的老夫妻，公公老了，有她喝一壶的苦酒。

我小时候看见爷爷奶奶慢慢变老，我年幼无知，无法体会他们岁月的艰难。我只记得爷爷老了有眩晕症，发病的时候赶紧扶住桌子或墙壁。最后爷爷身体不适躺床上一周，80岁无疾而终。

奶奶晚年肠胃不好，肛门的肌肉松弛，憋不住屎，裤子里总是有大便。我的奶奶因为身体太差，她30多岁就掉了所有的牙齿，牙齿掉了，肠胃就慢慢坏了，最后消化系统崩溃了，可怜的奶奶病榻缠绵大半年，72岁不幸过世。

现在我年过半百，深深体会到了老的苦楚，我每天都在找东西，找老花镜，找钥匙，找手机......我的记忆力也被岁月神偷悄无声息地偷去了，我的黑发里潜伏了几根白发叛徒，皱纹也野蛮入侵了我的眼角，岁月没有对我网开一面。

老去是一个生命的自然规律。我们只要留心观察，处处可以看到面色蜡黄，步履蹒跚的老人。曾经那么朝气蓬勃的生命在岁月的长河里流失，我们婴儿时期学的本领都是有期限的，吃喝拉撒的本领最终都要被岁月无情剥夺。

如果你已经45岁，请你保护好你的视力，听力，运动力和记忆力。珍惜父母给你的原装定制版的各种器官，你随意挥霍了，就永远找不回。老年将至，你要从容面对，开心优雅有尊严地老去，是我们每个人的最高追求。我们要明白，生老病死，是不可逃避的。

谁的老年不悲伤呢？老的苦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没有谁可以代替。金钱买不回青春，唯有老去无尊贵，人人头上一把岁月的利刃在挥。余生很贵，请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