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人称厕所为东厮,亦名东司,如是优雅的称呼,不知始于何时,出自谁人之口,现在都无从说起。
厕所在我国的历史颇为悠久。据《周礼》记载,我国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在路边道旁建有厕所。《说文字释》诠释,厕,言人杂在其上非一也……言至秽之处宜常修治使洁清也,可见,厕所的设置是为人所方便,保持环境清洁卫生。
然而,关于东厮,依然难以形成清晰的概念,无法形而上为某种抽象意义,但形而下的形象却深深地镌刻在记忆深处。
最早的东厮用三面土墙作屏障,中间挖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再埋下一口大型水缸,水缸两侧架上两块简易木板,便于人们蹲踞其上。每每看到东厮,我就会联想起古时候科举考试的独立考场,何其相似。土坯墙在春夏雨季容易被雨水淋湿、融化、坍塌,遇到这种情形,乡民只好找几块木板或树枝来掩盖,透过四周的空隙,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的星星点点。“一块木板两块砖,三尺栅栏围四边”这或许是乡村东厮的真实写照。
至于东厮的大门,各家各户各有各的风采。有的人家用一块破旧得不能再使用的大簸箕斜靠在土墙边,算是东厮的门板;有的人家拿几根废旧木料,用铁钉钉成一个简单的长方形,上面蒙上一层塑料袋,随意地挡在门口;只有讲究的人家或女孩已经长成的人家,才会用正规的的木板为东厮做一块像模像样的门,遮蔽性良好,有的还可以安上一把老式铜锁,“别人与狗不得入内”。
东厮顶部的覆盖物,往往暗示着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条件差的盖枯黄的稻草,条件好的盖青黑的土瓦。稻草经常被懵懂孩童恶作剧式地划一根火柴,“噗”的一声点燃,主人家只好重盖,或不在秋冬季节,一时找不到稻草,只好用尼龙袋子来覆盖,上面压几块石头,防止被大风刮走,远远望去,犹如搭建在院子外的鸡鸭棚。一座座东厮遍布在乡村的角角落落,何其壮观!
东厮的摆放位置也有讲究,首先不能正对大门,只能放在正屋的两侧或某个角落,且习惯上放在西侧。有些人家占地面积广阔,又在意卫生,就会把东厮建在离正屋较远的位置,但晚上如厕,实有不便。还有的人家没有院子,或不愿意将东厮放在自己院子里,于是就将之置于路边,的确有些煞风景,然而,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几十年、几百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这似乎是东厮存在的最佳理由。
乡村人对东厮的认识根深蒂固,而且仅限于此,一旦去了个诸如县城之类的大地方,便无所适从,还会闹出些心酸的笑话。村里有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第一次去县城,硬是找不到东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处乱窜,好不容易有一个好心人给指了个去处——公共厕所,老人家一头冲进去,不多久又迅速逃了出来,像受了惊吓一般。她从未见过如此宽敞、洁净的东厮,竟疑心是人家住的房子,解衣蹲下,看着洁白的粉墙,听着冲厕的水流声,竟无法排出。以致于一直憋到郊外才出恭,此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独有偶,村里的王山上县城也受了惊吓。那天王山去县城卖柴火,满满一车干脆脆的硬柴。从山上砍下树木,用钢锯锯成一个个小圆墩,又用斧头劈成小块,堆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头天晚上装放在一辆独轮车上,第二天摸黑上路,推着这车柴火往四十里外的县城进发。终于等到有了买家,讨价还价,最后以十元人民币成交。虽然很累、很不甘心,但王山多少有点欣慰,终于可以帮生病的母亲买点药。却没想到,推着独轮车在大街上找不到东厮那熟悉的身影,实在憋不住,就在街边一个树丛底下放松了一把,竟被几个冒称城管的二流子抢走了十元血汗钱,还白挨了几脚,真是晦气。从此,王山再也不去城里,打死也不去。他一直想不明白,俺一个小小的乡村就有几十家东厮,那么大的县城连一个都没有,难道县城的人……
东厮对乡里人来说,不仅是如厕的去处,还是一个小小肥料库,那是真正的有机化肥,用它种出来的蔬菜,营养丰富且无公害。每当东厮里的储藏物即将满缸的时候,主人就会用一根长长的木柄的木勺子将这些天然的肥料,一勺一勺舀进事先准备的木桶中,再用竹扁担挑着,荡悠悠地来到菜地里。每当此时,一些小孩便远远地躲开,有些矫情的女孩一手捂住鼻子,一边跑开说“好臭,好臭”。可是成年人都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久而不问其臭”了吧!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迁,科技的进步,各种各样的化肥应运而生,充斥市场,尿素、钾肥、磷肥、氮肥等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新一代农民便逐渐忘记了东厮的这一储肥功能。年轻人不愿意干这种活,嫌弃、逃避。这时,上了年纪人劈头盖脸的怒斥声便会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年轻一代不愿打扫、清理东厮,有的人家的东厮常常水缸爆满,“黄河泛滥”,至于从缸的四沿溢出,严重影响村容村貌。实在没办法在上面蹲着,迫不得已才去收拾,随意倒在水田的某个角落,视之如弃物。每每这时,老年人就摇头感叹。
奶奶对东厮有着特别的情感,刻骨铭心,挥之不去。那一年,父亲在省城教学,由于地处偏远,学校给老师建造了公租房,住房在校园外一个偏僻处,前面是一大片红土地和水洼,远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晚上伴着虫鸣入睡,早晨被鸟鸣催起。不能说环境不好,只是少了都市的喧嚣,似乎与乡村接轨了。爷爷已去世,父亲舍不得让奶奶一个人孤伶伶地在乡村住着,于是将老人接过来一起住。起先奶奶死活不肯来,我们也担心老人家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没想到,一路埋怨父亲的奶奶,到了我们住的地方,眼睛里竟闪过一丝亮光,眉头也舒展了许多。我们都不知缘故,只当是她老人家想通了。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就出门“散步”,在那片空阔的土地上转了又转,有时候蹲下来摸摸泥土,有时用脚一步一步丈量着什么,俨然一位地质勘探专家的形象。日上三竿的时候,老人家才背着双手、满脸灿烂的走进家门,顾不得吃母亲准备好的早餐,便拉着父亲大谈她的宏伟计划——在红土地上建一个菜园。
说干就干,在父亲的帮助下奶奶初步规划了一个长宽各约10米的正方形菜地,她迫不及待的用老家带来的尖角小木桶给土地浇水,一遍又一遍,然后开始松土、打畦,种上各色蔬菜种子:辣椒、茄子、西红柿、四季豆等应有尽有。一切就绪,父亲便忙着要帮奶奶买化肥,奶奶坚决阻止,说还是用自家的化肥吧。我们似乎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父亲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家四口将大小便拉在桶里,这个现代的卫生间不又成了乡村的东厮吗?但为了让老人家开心,让她留下来,我们都没有明确反对。第二天,卫生间多了两个红色塑料桶,都用盖子盖着,倒也闻不到什么气味。奶奶每天大清早就将这些肥料清理干净,去浇灌它心爱的白菜萝卜。日子长了,我们竟然渐渐习惯了这样的“东厮”。待到瓜菜成熟后,摘洗干净,那颜色长相自与菜市场的不同,味道更不必说。
前几年和父母一起回老家,一下车,我便赶紧去寻找东厮,可是转了几个曾经熟悉的地方都不见东厮的踪影,三姑笑着说,村里已经没有东厮了,卫生间在屋子里。来过乡村很多次了,第一次听见“卫生间”这个名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原来近几年家乡正在进行新农村建设,开展厕所改造运动,家家户户原有的东厮全部拆除,转而在室内建造新型的“东厮”,可以洗漱、更衣,和城里的卫生间没多大区别。
“不但景区、城市要抓,农村也要抓。”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厕所问题不是小事情,是城乡文明建设的重要方面,要把这项工作作为乡村振兴战略的一项具体工作来推进,努力补齐这块影响群众生活品质的短板。
伴随着乡村振兴的时代步伐,经济社会的发展,农村房屋的更新换代,“厕所革命”这项文明工程、民生工程势在必行,在建设美丽乡村,发展乡村旅游的大潮中,东厮似乎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东厮在乡村画上了一个句号,成为乡村发展史上的一个过客。“只是可惜了那些肥料”,老人家时不时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