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太爷在树干上磕完了烟锅就殪了。按村里人的老话说是人殁了,村子里再也见不着庆安太爷了。
偶有同我一般年岁的娃娃们问及,庆安太婆就说,你太爷?那不是!顺着她的拐杖看过去,确凿就看到了庆安太爷暖阳一般的笑容,嵌在黑色的木相框里。换了在村外,拐杖所指的方向便是一堆新隆起的黄土,土堆上尽是星星点点不知名儿的草芽芽,似一苗苗扎进土里的绿针。谁也没望见庆安太爷!没望见就没见,谁都不去往深里想,只呼啦啦一阵乱响散了伙,余下庆安太婆一个人手握着拐杖支在风里,摇摇晃晃,好像一支随时都可能闪灭的灯盏。
殁了庆安太爷,槐树下又换了别的老汉,每天吃过晌午饭,也是那么一蹲一靠,手里捏着同样细长的烟锅杆子,仿佛生命的接力棒。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锅,填补了树下的空缺。同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老汉,模样与身姿,看上去与庆安太爷没什么两样,同样质朴的装扮,同样苍老的面容。
在村里,蹲靠在槐树下的老汉,都会讲比自个儿更古老的故事。这个老汉一开腔就说,你庆安太爷是个能耐人,80岁的时候,那身板还硬朗着哩,满满一背篓柴禾……吸烟,咳嗽,松弛的嘴巴紧一紧接着说,你庆安太爷能一口气从羊尾巴沟沟底背上沟塬,一上了沟塬,只休息一锅烟的工夫,就能再接着往村里赶,吸烟,咳嗽……我在一旁等着听。听来的话说,庆安太爷曾信心满满地夸口:我老汉一定要熬过我“老哥”。庆安太爷的“老哥”指的是老槐树。
时年,村里人为老槐树估摸出的岁数是120岁。120岁的老槐树,干空皮朽,一半以上的枝干都枯死了,只余下些许稀疏的枝干吐露出一抹稀薄的绿色。走过树下的村里人满是惋惜的面容,他们大都认定老槐树命不久矣。甚至有人说:照这态势,庆安老汉赢定了!”这话传至庆安太爷的耳朵,立即膨胀了他争胜的信心,好比一盏添了油的灯,忽而就隐隐地透出亮光来。
一条老命暗自较量另一条老命,无论谁赢谁输都关乎生死。而真正的裁判并不住在村里,亦不是人们嘴上所说的阎罗王,那不过是一个虚拟的代名词——它无形亦无情,没有人愿意提说,但各自又都明白。
暗喜之后,庆安太爷又殷切切地在心里念叨,老哥呀老哥,你可要好好地撑着,咱哥俩都撑着,谁也不许倒下。他紧合双手,紧闭双眼,齿稀唇瘪的嘴里颤颤巍巍地进行着一场皱皱巴巴的祈祷仪式。且不说老槐树认不认这位年过耄耋的小弟,但在庆安太爷心里,这位120岁的老哥他是认定了。一来到树下,他就老哥长老哥短的说道,像是面见血脉相系的兄长。
有时候他说,老哥,借你的身子蹭一蹭,痒得慌!
有时候他说,老哥,心里不舒坦了,我来抽一锅烟,你老儿家忍一忍嗷!
有时候他说,立春了,我的好老哥,你咋不见动静哩?
有时候他说,冬至了,老哥呀老哥,你冷不冷啊?
有时候他说,老哥呀老哥,你放心活,真要是哪一天真活不成了,老弟我替你收枝揽叶……老槐树静默地挺立着,偶有明艳的黄叶缓缓飘落,划出泪痕一般的曲线。
谁曾想,13年后的一个晌午,庆安太爷蓦地败给了老槐树。烟灰散落,丝丝青烟缭绕而起,一个魂灵升离了大地。一位老人在村里活到93岁,算是村里最高的寿数了。终究还是没有熬过一株老槐树。13年的岁月匆匆而过,老槐树非但没有枯死,反而枯木逢春,生机勃勃,焕发得更加繁盛茂密。葱茏的树冠宛若一把巨大的绿伞,轻易就遮蔽了另一个生命的影子。
依年份推算,那一年的我刚满6岁。庆安太爷的故去,于他的儿女们是无尽的悲伤。而于我们一群娃娃,却是满心的欢愉!因为我们期待着一场戏,一场露天电影,一朵花圈上的纸花。缘此,在我们的幼小的心灵深处,时常还藏匿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期盼:什么时候再死人呢?多么残酷的期盼!
许是“人殁了”的说法,巧妙地隐匿了“死”字,听进耳朵并不怎么沉重,更不会令人心生恐惧,所以我们就暗自在心里期盼着,像是期盼一个人从村子里离开那般轻松。而这种期盼又常常很是灵验。尤其冬天,在我们懵懂而又残酷的期盼里,总有老人接二连三地故去。
一个冬天里,我们一群孩童不畏严寒,不惧风雪,赶着趟儿地看戏、看电影、摘纸花。伤悲是大人们的,那份沉重在我们欢悦的笑声里是无法击起波澜的,甚或连一丝涟漪也没有。戏台前,银幕下,花圈周围,我们的身影总是处于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状态,拥挤,嬉闹,哄抢,笑的时候多,哭的时候少。人前人后,穿来蹿去,笑得没有礼数,哭得没有规矩。尽管有时候会突然迎头炸响一通训斥,可是我们依然不会将内心敛于伤悲。在我们稚嫩的目光里,太阳依然升落,月亮依然圆缺,星光依然闪烁,老槐依然挺立。我们所能见着的老人,似乎还是那么多,一个也没有少。我们所感知的小村,依然是完整的,并未因几位老人的故去,显现出明显的缺口。我们那时候的年纪,好似绿叶下的红花青果,尚未发育全整,稚嫩的目光根本穿不透生命的浓荫,也就无法领略生命另一端的境况究竟有多么凶险!
直至11岁那年,长我2岁的二梁子意外落井身故,才陡然觉出老话所说的“人殁了”三个字,原来如此阴森,如此恐怖!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殁就殁了!他的死讯如同炸雷,瞬间震裂了我的脑壳。一连好几日,我都不敢听闻他的名字。眼前尽是二梁子灿烂的笑,这笑里又不时浮现出二梁子爹娘扭曲得不成形的脸。村里人一说起来,嘴里一满是悲凉的词汇,什么“中年丧子”,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倒吧,一说泪珠儿就串成了线。
下葬的那一天,天空昏暗,乌云浓黑,狂风将老槐树裹成一团凄冷的暗绿色,似个沉重的包袱东晃西荡,翻卷着呼呼作响,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就掩没了二梁子灿烂而短暂的一生。
二梁子殁了。村头村尾,再也寻不见二梁子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知死亡,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觉出生命的脆弱。我心里的村子不再完整,好似一圈篱笆猛地被风撕开一道豁口,随之而来的是深切的惶恐。
时至今日,30年光阴一晃而逝。
村子里故去的生命,已经足以将我所有的手指扳倒三五遍不止。唯独老槐树依然挺立,百余年的寿数,俨然成了村里人生命的标尺。而庆安太爷的生命无疑是村里最长的一个,至于二梁子,我已不忍再提说。他若还活着,已逾不惑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