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阳光,一身草香。
对于一个乡野孩子,一旦拥有了这两样,也就拥有了滋养自身茁壮成长的养料。
在我最久远的童年记忆里,挎着草笼几近成为乡野孩子们的标志性形象。
譬如,眼前的这个挎着草笼的孩子,有笼高,没笼圆实,身材娇小,头发蓬乱,静静地伫立在原野中,宛若一株坚毅的野草。他挎着草笼的时候,更像是草笼挎着他。
这是花一层、蝶一层的原野,繁花艳丽,美若锦缎。
晨间,他披着一身清澈的阳光,走出土墙围拢的院落,走进满是草香的原野,风迎鸟送中,村庄渐远。待日暮西山,这一切又都逆过来,仿佛同一个画面在另一段时间里被反转。
他的身影铺满了原野,就像原野铺满了他的童年。他在旷野里采集绿色,却时常被这样那样的红、这样那样的黄、这样那样的紫所迷醉!
最是惹人爱怜的是:他年岁不大,官却不小。既是娘的草官,又是爹的牛官羊官。
小小年纪的他,既管着田里的草,也管着棚里的牛羊。一只草笼挎进臂弯,再拎着镰刀或鞭子的样子,确凿,他就是个官了。他靠着这一身行头,在草的世界与牛羊的世界之间穿梭,以一颗纯真的童心寻找着一个适合自己的趾高气扬的姿态!
“鼻子上有个尖儿,长大了准当官儿。”
他一神气起来,就在草色鲜美的原野上迈起四方步……这从戏台上学来的步子,一迈起来着实就有了官架子。好威武!草见草哈腰,牛羊见了直点头。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这个官究竟算几品?但他乐意做这个官。
想着爹娘的话,他总忘不了摸摸自己的鼻尖儿。依那陶醉的神情来看,他显然是把“倌”误当成“官”了。
娘封他草官的时候,给他一把镰刀,娘说这是“无敌宝镰”(娘当时都笑场了),专门对付那些难缠的倔草犟草。当着他的面,娘三下五除二就降服了几株小蓟、刺荆和豳草。
他还不及看清,娘就收工了。
娘用袖子揩了揩额上的汗,一甩手,说镰归你了!
他便伸出一双嫩手,从娘的手里接过一股汗涔涔的风,一股极有力道的、沉甸甸的风。
娘的辫子盘在头上,似麻绳一般粗的辫子乌黑闪亮。
爹就在一旁,深情地望了望娘,转而又望着他。爹双手捧出一根鞭子,一副很郑重的样子,像是在授军衔似的,说爹不给你胡吹,这就是一根鞭子,你可以拿它唬牛,也可以唬羊,但一定记住:千万打不得……正说着爹就甩了一声响鞭,啪——,响亮而悠远,好似云雀一跃而起,直冲云端。
爹甩得迅疾而优雅,划破视域的是一条优美的“S”型弧线。
天蓝汪汪的,云软绵绵的。
人老几辈出出进进的原野,土叠着土,草叠着草,空旷而辽远。杂样儿的鸟在杂样儿的草里飞出飞进。
鸟与鸟的相遇,就像一个孩子与一株草的相遇。
在原野上,这样的机缘从来都是一茬又一茬的!就像一首口口相传的歌,换着唱歌的人,换着唱歌的嗓音,总换不了那一笼沉甸甸的草。
如斯,眼前的这个挎着草笼的孩子,极有可能就是我自己,或者是那些先于我降生在原野上的任何一个孩子,包括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或者其他任何一位乡亲……男也罢,女也罢,一概都是娇嫩的胳膊,卷起汗渍渍的衣袖,厚厚地衬垫着满是节疤的榆木笼柈,隐忍着皮肉的酸痛,迈一步,歇三步,偶尔遇上一道土梁,哪怕短暂的停歇,也能释缓一下臂弯里的重压和疼痛。
想想,将一个半大的孩子,交给一头牛,一群羊,一片荒蛮的原野,一定不是爹娘们的本心。那时的爹娘们怎么忍心呢?一定是贫困艰辛的生活将他们的心磨糙了,生活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的疼爱,他们也就没有多余的爱给孩子。
这原上,一笼草就是一截沉甸甸的岁月。那些闪动在风中的绿草,对于一个每天都要触摸草叶的孩子,是一种引诱,也是一种历练!
我知道,他们最喜见到柔弱的打碗花,最惧碰触强悍的老刺荆。我还知道,这样的心理之于一个双手稚嫩的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
至少在掌心的茧花还没有形成之前,你摸他们的手时,你的心里就生出怜爱!然,那些带刺的锋利的草叶是不懂得怜爱的。
可以说,几乎没有不被它们刺破割伤的一双手。
至此,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潮湿,恍惚间,唱响耳畔的是儿时的一首童谣:
太阳圆 月亮弯
娘是地来爹是天
牛相随 羊相伴
手挎竹笼原上转
镰刀弯弯青草尖
露湿鞋来汗湿衫
农家娃娃不偷闲
自小不吃懒汉饭
……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乡野孩子的童年,注定了要与草放在一起叙说。
当那沉重的草笼落地的时候,请细细地摸一回他们的手吧!那些沾满鲜美草色的手掌上的茧花亦是一种别样的童年!尽管这样的童年正在远远离开我们,甚至包括我们的乡愁,也早已漂泊的不知去向,但那留存于脑际的草色记忆终将历久弥新!
(陕西 米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