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们咥面时,总喜欢留一根挂在嘴上,细细的,白白的,像纳鞋底的棉线。等面凉了,用嘴轻轻一嘬,呲溜一声,贼香!
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咥面。
那时候,正是添筋长骨的年纪,一说要咥面,碗总是选最大的,好搅拌。碗口圆,碗边厚,釉美瓷光,放在案上豪气,端在手里美气。筷子也长,攥在手里油光发亮,挑起面来很给力。
说起来,咱中国幅员广大,基于气候、地理和物产的差异,南北方在食物偏好上判然有异。作为老陕的后代,谁叫咱天生就好咥面,面条就是我们的主食。
在关中,村里家家户户每天都要吃一两顿面,其中,衡量一个家庭富裕不富裕就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你家一天能吃几顿面,能吃两顿那都是村里的富人。
我小的时候,每当我妈问我今天吃啥,我一定会语气坚定地答道,咥面。于是,母亲就取出面盆,倒一满瓢面粉进去,掺了水开始和面。和面是需要技巧的,掺水太多,做出的面条就偏软,容易煮烂;掺水太多,面就太硬,难以轧成面条。
面未擀好的时候,我就在案板旁静静地候着,肚子里时而会咕咕地响两声。
正午时分,院子里洒满阳光的地带有几只麻雀,蹦蹦跳跳的,它们扭动着小脑袋,用小小的眼睛看我。真是岂有此理!我用一根柴棍甩过去,它们就扑棱棱全都飞了,一片羽毛也没剩......过一会儿,又飞回来,落在一起又是活蹦乱跳的一堆,叽叽喳喳的,好似在问,面咋还没擀好?
母亲穿好围裙,先将雪白的面团擀圆,再擀薄擀大,像一片又大又圆的荷叶,平展展地铺展在案板上。面杖擀一回,面饼就大一圈,薄下去一层。薄透溜光的面饼随着面杖前翻后滚,时而会扇出一阵凉风,带着淡淡的麦香扑面而来。眼看着面饼翻来翻去,圆圆的面饼越来越薄——母亲的巧手快要把厨房变成荷叶翩翩的荷塘了,连白亮亮的月亮都已经升起来了。
擀面真是个细致的活。尤其劙面的时候,更考验刀功。我看见母亲把面一刀一刀劙细,那动作像是在用尺子打格子,一刀,又一刀,一条条洁白匀细的面条服服帖帖地排在一起,像是刚刚犁过的麦田,看上去温和而平静。
父亲在灶台前不断地拉动风箱,又不断地往灶口里添柴,一铁锅水已经被他烧得翻滚着大大的水花。灶口里的火苗不时地向外扑动着,闪耀出红红的火光。
面条开煮之前,要用双手抖散,然后,瞄准水花入锅。
这时,锅底的火势一定要旺起来。
很快,面条就胀得白亮亮的,渐渐地浮上来,随即撒入豆芽和青菜,再以大火煮上一回,面条就熟得透透的了。用筷子轻轻一搅,面条就香香地在锅里转圈圈。这时候,你捞与不捞,一锅劲道的面条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淡淡的麦香。
母亲拿来三只瓷碗,一字排在锅台边,然后,从绿油油的面汤里搭起闪着白光的一笊篱面条,轻轻地落在碗里,一颗颗豆芽蜷缩在嫩绿的菜叶上,饱满而莹润。这样的一碗面看上去已经十分鲜香诱人,绿意盎然。
最能激发人食欲的当属调味,这是关乎吃面的人能否满足味蕾的关键。比如,以肉臊调味时,须将铁勺狠狠地往盆底里探,然后将荤荤素素、红红绿绿的臊子挖满一勺,勺中可见肉丁油滋发亮,可见萝卜丁红红艳艳,可见豆腐丁方正有棱,可见韭菜韭菜辣椒透绿冒红。就这样满满一勺臊子连汤带水地浇在热面上,顿时令人垂涎三尺。以油泼之时,锅下起火,锅中倒油,待油煎冒香时,迅疾泼在高高堆在碗中的蒜末、盐、姜末和辣子面上,激发出令整个三秦大地都为之兴奋的诱人香味——这就是历史悠久、韵味十足且名冠三秦大地的油泼面!
这样经典的两种调法,在关中道的东府西府都是极具影响力的。比如兴盛于西府宝鸡的臊子干拌,驴蹄子面,削筋面,和红遍全网的咸阳的“汇通面”,以及香透东府渭南的合阳旋面,那都是火到美不胜收的紧俏味道。
俗话说,好面不怕等。终于,经由母亲亲手做好的面条,在红日高照的晌午准时递到我手中,红红的油泼辣子和味道醇厚的陈醋即将一起成为这一碗面的滋味核心,也将成为我的舌头与胃可以同时共享的人间至味。
咥面的时候,我要尽可能把嘴张大,把舌头伸长,然后,把面挑高,用嘴上下吹一吹,让那些热气肆意地升腾一会儿,让红艳的辣子油兴奋地流淌一会儿,再用眼睛上下瞅一番,最后,再将头向某个舒坦的方向一偏,用筷子一送,用嘴一吸溜,面就温顺地进到嘴里去了。面香、辣香和醋香,以及各种红红绿绿、荤荤素素的食材,此时,已经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让经由几千年传承的一脉滋味释放无限的诱惑力!
我想,谁见了这般场景,都会翘起拇指赞叹一句:面真的很香。
一位伟人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想这香喷喷的手擀面就是民族的。
如今,每当我吃面的时候,我总想起亲爱的母亲,一股强烈的暖流顿时涌遍全身。我已有多年不在母亲身边,但却无时不在惦念着她。她是否快乐安康?
“手擀面条细又长,恩情似海育儿郎。”
时光飞逝,小时侯咥面的记忆,早已深深雕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永远也不会抹掉。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在哪里,一闻到那熟悉的面条的香味,我立刻就能感受到如母亲就在身边,心中充满着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