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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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那年，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去见见我的“敌人”。并且告诉她，我赢了我们之间的这场博局。
不怕大家笑话，这个人其实是我的母亲，虽然她从未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温柔地对待过我。
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从蓝天大道开往东山桥，尽量让自己的小车与他人保持距离。想想当初，我就是骑着自己“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响”的凤凰自行车，愤然离家出走，她竟然毫无挽留之意。后来，我又借了别人的嘉陵50摩托车带着男朋友回来见她，同样被她拒之门外。
我不敢说母亲毫无感情，但至少她对待我是极不公平的。明明我生长在一个健康成长、自由恋爱的新时代，她硬是要宣布，家里的一切由她做主，没经过她的同意我不可以随便找男朋友。结果，当我偶遇一个老实稳重的男孩，我们从相识相知到相恋时，她百般阻扰，甚至还跑到我的工作单位告诉我的领导。
我认为自己比同龄人懂事、坚强、且吃苦耐劳，因为自小我就接受了严格的家教。但母亲却一次次说我懒，认为我高中时凌晨4点就起床挑灯苦读，一年到头从不乱花一分钱都根本算不上什么——别的女孩子一领到工资就去买零食买新衣服，到处旅游，只有我因为有个严厉的母亲，从参加工作第一个月起，母亲就让我当家作主，要我将我的工资全部拿出用于家里的生活开支，并且每天下了班后我必须负责这个家的买菜煮饭洗衣清洁等所有家务，包括排队买米和交水电费。结果，初为家长的我不善理财，每月总是入不敷出。
为了贴补家用，20出头的我无奈找了份兼职，这在当时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不以我为荣，即便我以高分考入外地学府且在学校成绩一直独占鳌头，用左手打算盘还拿了珠算一级证书和全区珠算大赛的奖项，她也只是扁扁嘴，不屑地说：“这算什么，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让当时一心往前冲的我确确实实感到有点心塞。等我毕业那天，她竟然真的不来接我，要求省吃俭用的我一件生活物品都不能丢。结果，毕业离校那天的我就像农民工返乡，毛巾、牙刷、拖鞋、脸盆、塑料桶------连睡了三年的席子我都卷起带回家来了。
因为找了个穷小子谈恋爱，她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且长达好几年时间，根本不顾我作为20出头成年人的感受。我是狠了心跟她赌一场：我和男朋友一起会永远幸福。所以我赌气让男朋友贷了款给了她聘礼，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个家。
尽管婚后的日子非常辛苦，带着孩子我们还多次搬家辗转生活，人生最低谷的时期我和老公又接连下岗，连一元钱的早餐都吃不起，每天只能黄昏时去捡买些菜市场卖剩的便宜菜------往事不堪回首！二十年我基本没敢再和人家打赌，但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们一家要混出模样！当再次回到娘家时，一定让这个生命的“宿敌”低头，让她看看到底是当初她的眼光不好，还是我的幸福更多。
这些年，我用我全部的爱呵护着家人，呵护着快乐成长中的两个孩子，如同当年母亲那样深情的呵护着我们，为我们梳好看的头发，做漂亮的花衣裳……和那个年代家里很穷但小孩子却一点也不受委屈一样，我的小家很穷，但我们一家很阳光，孩子非常懂事听话。
当改革的春风吹进南康，我和男朋友老公急流勇退，在从单位下岗之前我们双双请了假出来。为了生活，我的男朋友老公无奈只有远离家门去了闯荡。从广东到北京，一去距今就是20年。这些年来我既当爹又当娘，既当媳妇又当女儿，一有时间我还去当义工。生活的艰辛没有将我们这些草根压垮，相反，我们一家四口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只要遇到阳光空气和水，我们就开心绽放。
当我的家渐渐“茁壮成长”，母亲也悄悄将家门向我敞开，看到大妞小妞出落得像两朵灿烂的太阳花，长大后还凭实力飘洋过海去了国外留学读研，母亲开始以我和孩子为豪，对我的男朋友老公也越来越认可、接纳、喜欢！
这些年时不时会看望母亲，给她买新衣，带她旅游，节假日带她出去聚餐，生病时陪着她守在医院里------想通过种种努力证明给她看：这些年，我很幸福！我也有能力给她幸福！母亲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要求极高，看到我就吩咐我扫地、择菜洗碗，她说人就是要多做事，多动脑，千万不要得懒病，得上懒病就没药可医了。我略带不屑地想：母亲，这点家务算什么？你女儿能干着呢，打离开家门和男朋友老公过日子后，我一个人经营一间小店，一开就是十五年，期间早起晚睡，从来没有睡过午觉。两个孩子也基本是我一人带大的，没有什么能累倒我！母亲又唠叨我了，说我老是跑去做义工，也不多晓得多花点时间拾掇拾掇家里，或者好好休息，穿得漂漂亮亮的去陪陪家人、逛逛街；要不就多写一些“吟风赋月”的文字拿去发表，何苦跑去风吹日晒做什么义工活受那些罪？
还有，你哪这么多精力来养狗？瞧你那德性，宠得你家小狗什么样？给她买零食给她买衣服，还让她睡沙发，也不怕被小狗传染细菌。
我讪讪地笑，不做回应。
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中气十足、神采奕奕，但眉宇间掩藏不住的苍老，头发白了，腰弯背驼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我有时望着母亲出神，不光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更从心底意识到，母亲的大半辈子，在不服输中老了------
子曾经曰过：逝者如斯夫。我也在和母亲赌幸福的生活中也老了！这个世界真的变化很快，无论我再怎么不以为然，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和无能为力，面对压力山大的工作和生活我由衷地感到日渐疲惫，有时甚至对母亲的吩咐和说教感到厌烦。
没有办法，我只能向生活低头，开始以弱者的身份自居，并悄悄观察了一下袁老师，因为她看起来比谁都有精气神。
袁老师就是我的母亲，虽然她在我心目中仍是宿敌，但今天我自我感觉过得还不赖，她就不再是我最急着想求证的人。
“女儿，今天下午打球，因场地湿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导致左手粉碎性骨折，真急死老娘了！”
有一天下午快下班时，袁老师忽然发来的一条信息宛若平地惊雷，吓得我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
母亲是何等矫健之人啊，骑起单车来风风火火，走起路来好像有轻功，打起乒乓球来飒爽英姿不亚于邓亚萍，老年大学数一数二的骄子！怎么会酿出因打球而摔跤的这等意外事？
“好，我马上过来看你”！
不敢多说一句废话，一个钟头后，气喘吁吁的我出现在父母家门口，心都快蹦到了嗓门眼了。而左手缠着绷带的袁老师则在卢师父的小心呵护下，用右手抓着调羹舀起一口排骨汤安详地正往嘴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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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袁老师的手恢复得很快，年前刚好又活动自如了，春节期间，外地工作的哥哥弟弟两家子也都回来了，让袁老师又找到了统帅的感觉。平时儿女们都忙，假期里能回到南康相聚小住，已经成了袁老师最大的期盼。所以，正月初三那天，袁老师一声令下，儿女们又如约前来，以袁老师为中心，相聚在袁老师和卢师父家中。
就在团圆饭前，就在聊着天时，忽然间感觉，母亲老了！也许就在那个正月告别袁老师时，她站在码头上向着开车离去的我挥手的那一瞬间，给我感觉更明显：
“慢慢开，注意安全哈！”……那个被大家称为袁老师的女强人，记忆中的她永远是一个干净整洁、做事麻利的人，但她的背影竟然有点驼，转身的慢动作也仿佛在我的心里停留了一个世纪！
在我的心中，强势的母亲永远是美丽的、霸气的、充满精气神的！因为在母亲身边所有的日子，几乎听不到母亲说自己累了，我们似乎也从未感觉到母亲有服输的一面------
就这样，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母亲会老，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的时候，从习惯被母亲高要求的激将和鼓励中走出来时，她已经老了，老得需要我们和她交换角色，用另一种身份和眼光重新去认识她、了解她，和她沟通、交流，倾听她的心声，给她保驾护航，去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然而，因为母亲的坚强，这所有的一切，让我们还以为：她依然年轻，年轻得不需要照顾。
向母亲证实我很幸福又如何？一念之间，我觉得自己输得很惨，这辈子再也赢不回来和母亲打赌时我们都年轻的时光了！但愿那个宿敌——我的母亲袁老师，能够和我的父亲卢师父一起恩爱幸福，再活一百年！
这才是我们一大家人真正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