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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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欠条
孔老二没读过一天书，却叫了个挺学问的名字。孔老二两弟兄，父母很早就离开了人世。他哥是个傻子，有股傻力气。替人担水的话，把人家缸满了，屋子满了，还说这河里的水怎么长腿跑到屋里来了？孔老二也有股傻劲，可脑子一点也不傻，只是长的特丑。整个脸孔象口深陷下去的锅，锅里装着一窝土豆。那是他的鼻子眼睛嘴巴。它们几乎贴在了一块。
除了丑之外，他没有什么别的缺点。相反，他天性憨厚，心眼也不坏，手脚也灵活。他不抱怨父母给他一幅丑陋的面孔。相反，他学得了各种农活，掌握了四季播种耕耘的诀窍。在乡里混口饭吃还是可以的。人们大事小事总请他去帮忙，或多或少给他点工钱。
随着时光流逝，孔老二一天一天成年。大家看他老实，做事又吃苦又肯替人帮忙。便替他说了门亲事。女方是个有着眼疾的年轻姑娘，听说脑子也有些问题。管他呢？只要是个女的就可以。兴许还会跟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孔老二这生也算没有白来这人世一趟。
说起来，孔老二算得上是幸运的。如果是现在，他甭想说到媳妇。现在女人眼界高着呢，才瞧不起乡下的穷哥们。还不说孔老二长的那么丑。
自从说了门亲事，孔老二觉得生活更滋味，替人干活更卖力。说什么都不肯再要工钱。他虽没多少话，可心眼蛮足的。他知道自己虽说是说了门亲事，可怎么结拢来还是个大问题。其实女方也没有要什么彩礼，只要套新衣，一套家具就可。大家念及他人好。就捐了些钱为他把婚事办了。孔老二也算娶进了媳妇，过起了正儿八经的农家日子。
这一说，已是过去十几年的事情了。孔老二今天可是两女一儿的父亲。素日马不停蹄的耕种奔忙，自个田里的活干完就帮别人干，干完田地的活，又干外面的活，总之一年四季没歇着。或多或少捞几个小工钱。日子虽说艰难，还勉强过得去。
这两年，乡里又是水灾，又是虫灾，大伙自各都没得事做，那还有给他干的活。别人家还有点落成，他可是要过老硬。日子一日日的艰难，几乎每天里为钱发愁。孔老二虽然脑子不笨，可是没有本钱，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
今年又是虫灾。好主的棉花，亩产都不到二三百斤棉。何况孔老二缺肥又缺药的田地里。别人家田地的棉花还在棉梗上炸满白，他的已经垮了梗，亩产不过百来斤。十多亩田地，收了千把斤棉。晒干了藏着，由于价格特低，一直舍不得卖。没有钱买米买油，就到村部米厂去赊。经营米厂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结婚不到两年吧，挺好的一个人，每次只要他有所求，小伙子必有应。还不是得了自己老实本分的好名声。孔老二内心十分清楚这点。
可儿子读高中了，说是要交两百元资料费。迟不过三天里要交去，否则儿子没有资料学，怎么跟得上班啊。这可把孔老二急坏了。儿子是他唯一的骄傲与希望。因为儿子比他与老婆长的好看，再则，儿子不憨不傻，读书成绩非常好。怎么苦，他却从未苦过儿子。
于是，他马上决定把棉花卖了，无论多少钱一斤都卖掉。恰好买棉的是村部米厂的小伙子，给他的价格比别人都要高，还不是因为他家里穷，人又好的缘故。大家有可能，都愿意给他点好处。只是小伙子积压了些棉资金，不活泛，一时半会没有现钱。便给他打了张欠条。
孔老二心想，我这钱拿回去，也不会超过两天，就要还完。上春的棉贷款，所赊欠的农药化肥钱，米钱什么的。迟几天又何妨，再说，小伙子一直对他不错。素日，只要开口就没拒绝过，或多或少算得上是有些缘分的人。以后有困难找他的时间还很多嘛。
他就很豪爽的对小伙子说：没问题的，俗说大有大难，小有小难，你给我两百斤大米，就可以了，其他的打欠条呗。
别担心，一个星期保证你来取钱。小伙子边打欠条边说。
好的，我放心。孔老二拖着两百斤大米，揣着欠条回去了。一年的棉花收成，总共卖了两千七百元钱。走到路上，他想。还好是卖给了小伙子，要是卖到村里，不扣光才怪。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欠了村里多少提留。素日，属实连一块豆腐都舍不得吃，几年也没添上新衣，怎么就是没有钱用。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没有想出结果。哎呀，突然他想起儿子在家等着拿钱去上学交资料费的， *** ，怎么把这大事忘了。这人老了记性也是越来越差，念叨念叨的，还是忘了！
你怎么又折回来了？小伙子见孔老二站在门前，惊奇的问，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了？
没有，是忘了件事儿，看我这记性哎。我儿子等着要钱上学的，你还付我两百块钱行么？
行啊，怎么不行？你把先前的欠条给我，我重新给您打张就行了。
小伙子把两百块钱拿出来给他，还是有好厚一扎哦。看的孔老二两眼只末末什。这小伙子可是全村最行的了，小小年纪居然做这么大生意，为难时还存这么多钱，要是我孔老二手头有两千块钱，死都无撼。这一辈子压根底就没有过自己一分钱， *** 总是欠人家的钱。这日子属实过的不轻松。他揣着小伙子重新打的欠条与两百块钱，边想边回去了。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
一个星期对孔老二来说，简直就是一年。这天，天气晴和，一大早，他就看见小伙子家门前停了好几辆大货车，来调棉花的呗！便知今天一定有钱拿了。不等天黑，他便早早收工，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小伙子去。小伙子不在家，倒是他年轻漂亮的妻子在忙。
老板娘，我兑钱哦。他掏出上衣袋里用烟火纸包得好好的欠条对老板娘说。
哦，卖多长时间了？老板娘不经意的问。
一个星期了，这不，你老公的亲笔欠条。
好的。老板娘拿过欠条看了下，一忽儿，便将之撕了个粉碎。转身夹着个本子，到里屋取钱去。没想到，在她转身的当儿，有张纸条轻飘落在地上。孔老儿觉得有些眼熟的，便机灵弯腰把它拣起来。天，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原来是小伙子给他打的第一张欠条。上面清楚的写着下欠孔老儿棉花现金两千七百元。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发跳起来，四周处张望，没有人注意。于是，他把它飞快藏进了衣袋里。
正当他拿了钱，准备回去时。老板娘发话了：孔老二，你才给我的那张欠条呢？
孔老儿一听，心里直发麻，手心里似乎也有了汗星儿。尽管他知道老板娘问的不是这张，但还是紧张。他吓的结巴起来：老板娘，你，你自各撕撕了的。
哦，对，对，知道了，没您的事了，您回去吧，拖迟了哦。老板娘亲切的笑道。
他这才骑上自行车，心突突的跳将起来，差点摔进路边的沟里去。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身上居然流了许多汗，脸色也发白... *** ，不就是拣了张欠条，又不是拣了那么多钱，干吗吓得这样？
回家里，他洗干净，躺在床上。还是浑身发颤！
他想，我没拿这张欠条去兑第二次钱，就没什么可怕的，我都在怕什么，自己吓自己！这么想，他就安静下来，安静的睡觉。但他还是睡不着，两千七百元，很有诱惑，能够想想也不错，如果我再领回这两千多元钱，无疑自己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这两千多元钱可以走一年的路程...
几天几夜里，他都在想这个问题。已经有些走火入魔了，想的茶饭不思，夜不成眠。一则担心小伙子发觉，二则害怕自己遭报应。三则如果大家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的话，他便失去一生最宝贵的财富：诚实，失去原有老实本分的名声。这意味着什么，他内心里非常清楚。决不能有哪个念头，决不能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这么想，他才稍微安心了些。
一晃，到了腊月。人们三五成群去镇上打年货。鸡鸭鱼肉什么的。老婆开始罗嗦，孩子们开始叫嚷。大雪忿忿的乡路上，提着肉鱼的农人，打他门前经过。孔老二摸摸口袋，其实只是摸摸，口袋里早没有一个子了。下地的油菜长势不错，只是再撒些肥料才好。儿子回家来，说是又要交寒假作业费一百元...上年的棉贷款还没还完...最要命的是他老婆不知中了那门子邪，跑到村子杨树林去扳杨树枝，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只腿。这可怎么才好？
他急得不行，每天一起床，就是围着整个村子借一圈，可是没借到一个子。谁都知道，如果钱被孔老二借去，不知什么时候有还的，现在不比从前，现在日子都不好过。
突然，他眼睛一亮，想起了那张欠条。他心里思忖，总不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应该不记得了，就去碰碰运气呗。再不，乘老板娘不在，男老板，那个热心的老伙子，肯定不是那么细心的人...再说，他们反正有钱，不缺这两千块钱用，我可是太缺啊。
他颤巍巍的从衣袋取出那张欠条，对着上天默默祈祷。祈祷什么？也许祈祷上天赐予他这笔财富，或祈祷上天能够原谅他这么做。总之决定这么做时，他感觉十分疲惫，十分忧郁，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这天，下着点小雪。冰冷的风与雪，丝丝钻进他领口的肉里去，冷得他直发颤。他着一件破棉袄，一双乱靴子，骑着破自行车，来到村部小伙子的门口。正巧老板娘不在，小伙子在算帐。他忙揍过头去，低低地叫了一声：老板，老板......
那年轻人听到叫声，抬起头来，吓了一跳：哎哟，你个孔老二，叫人也该大声些，象个鬼似的，好吓我。
嘿嘿......孔老儿干笑了两声，从衣袋掏出一张叠好的烟纸，从烟纸里拿出那张欠条：老板，不知有钱没钱兑？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你知道的，我老婆摔断腿了......
哦，哦...您的棉花钱还没有拿回去，应该的，早该拿回去了。小伙子说着，拿过欠条看了下，便把两千七百元钱给他了。孔老二做梦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不知怎的，他浑身立马就象筛糠似的抖起来，他想尽快离开，只是抬不起脚，嘴里的牙齿也直疙瘩的，上牙巴骨抖到小牙巴骨，扩扩扩地响。
喂，孔老二，你乍的了？生什么病了，抖的这么厉害？
没，没...没生病......他哆嗦地回答。
他老婆摔断了腿呀...他心里不好受啊...孔老二也真可怜，你看他那样子，还哪里有点人气，象个鬼了...不光是丑......还……
啊，这样啊？小伙子听乡亲们说到他的惨淡情形，望着孔老二离去的背影，忽然叫了声孔老二他名字。这一声，叫的他是魂飞魄散。他吓坏了，站在那里，生根似的不能动弹。
啊，孔老二，人家老板给你两百块钱啊，你还不感谢人家，还不来拿......
你看孔老二那个悖时人，站在那里像要生根似的，浑身打颤，不晓得还活得几天……
唉，唉，孔老二要是没了，他那个家可是散了，老婆孩子该咋办？
恩，也是，孔老二，回转来，我也给你一百块……
我也给一百……
一大早，小伙子家门前可热闹。有来取棉花钱的，有来买米的，碎糠的……
嗯嗯，唉唉......孔老二听到乡亲们这样说，这才敢回过头去，镇定了些。
小伙子说：孔老二，你也不容易，你老婆摔断了腿，大家凑几个给你，去把老婆腿治好，要不以后一辈子的拖累，日子还怎么过？
孔老二被感动了，接钱的手，哆嗦得连钱都拿不住，说话也不成声，只在这这这，那那那的，对着乡亲们拱手做了个揖，就逃一样地走了。
回家路上，他摔了好几跤，不知摔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觉得痛。身上的汗可是来圆了，连头发根子都汗湿。
回到家里，浑身洗了个遍，稍微镇定下来，才发现自各身上摔伤许多处。他抱着老婆说：明天你去整腿啊，我也到镇上打点年货。
他老婆本来脑子不好，当然没问他钱从哪里来的？孔老二也不指望老婆为他分担什么，能给他生三个孩子已经很不错了。
他自各躺在床上，沉思：如果他们找上门来怎么办呢？死不承认就是了。反正已经做了，没有回头的。如果他们不找来，空白不多了这些钱，真是神奇了。这辈子没做啥亏心事，没走啥好运，走一回也好啊。只是那小伙子对人太好，刚才他还.......孔老二良心十分不安。
一晃，半个月过去。一切平静如水，他们似乎没有发现。他那颗老是扑跌扑跌的心，终于有些安定下来。
这天过小年，下起了点小雪！整个村子却一片温暖适宜。农人们棉花都卖了，钱在腰包里。栏里的年猪也杀了，每天炖猪肉火锅吃！日子实在吆喝美满。孔老二家也一派温馨。老婆腿整好了，手脚便利了，过小年嘛，老婆炖了一大锅鸡汤，还做了好几个陪菜。一家子丰盛的过小年。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是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他内心里盛满了对小伙子无限的感激。只要他们不发觉，我情愿来生为他们做牛马。
正吃着，忽然，他看见小伙子的漂亮老婆走进他家里来。
孔老二，房子住得还不错嘛，这房子是九六年倒堤后，政府支助做的吧？老板娘的声音象着了魔力似，吓得他连吃饭的筷子都掉落了。
其实，老板娘不是为那事，是为着早前赊欠的两百斤米钱。上次给棉花钱时忘记扣了！
孔老二听罢，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老板娘说：孔老二，如果你现在没钱还，也不要紧，有空就跟我们去做几天小工也一样。
孔老二听着，内心更为感动，亏得他们如此信任我。心头一热，差点把欠条的事儿说出来。望着老板娘回去的背影子，孔老二发了会呆。真是不得好死的家伙，他自各骂自己。便跑进厨房，对着灶头的司命大神，磕头装香。他内心有些后悔，说真的，他骨子里以为从此后，不再有那么多的好运了，也不再有人相信他的老实本分。这么多年了，这是他起家的本钱，而今...唉……
他很想私底下给他们把钱还去，这样他心里会安定些。只是那钱早用光了。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穷酸像。心情却远没有从前自在。没有米吃了，仍要到小伙子那里赊去。每每看到笑而可鞠，亲切活泼，善良好心的小伙子，他心里就发慌，生怕那欠条的事被捅穿。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真不是个滋味。他只恨自己没有那笔钱，这钱用了一时，可是却害他一世。
迟年，开春，田地生产开支，孩子报名上学，又是一系列。他没有办法，又找小伙子借了两百块。平日别人找不上，倒是小伙子帮助点，每求必有应。这使他内心更为郁闷。由于过度的激动亢奋、不安。过些日子，他居然有些病了，整天没力气。零落打了些针，吃了些药，也没有好转。加上春天潮湿饥渴气候的影响，精神一直委靡不振。他暗地里想，是否是上天在惩罚我。唉，只要我儿女好，惩罚我也好，自己也真该得到惩罚。
身体即使不怎么好，也必得去干活。人活着就要吃饭，还不说一大家人要吃饭！
队里有人家包了块杨树苗，请他去拉杨树苗。他打足了精神去拉！不想才拉第一车，就翻了。板车把手没撑住，下堤坡时，翻了。他未来得及躲开，一板车树苗连板车，全压在他身上，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死了。
人们困惑不解，孔老二才四十岁，正当壮年，怎么连个板车把手都撑不住，从前又不是没有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