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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鹿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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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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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女

1

故河口街没落前,可是一方的上海滩,码头商铺生意特好,故河口街的红馆生意特别好。

人都说,红馆的头牌红女,长得像个人。谁?红女为何像极父子戏班的当红小生陈章蓝?只要见到红女的商贾富人,没有一个不这样说,属实怪谈。

难道我二姑次儿没死?而被船老板卖去当了红女?要是红女跟陈章蓝没有血缘关系,怎会长得一模一样?这样长得一模一样的同时代人,百年才出一对儿。

红女是男人心中的女神,陈章蓝是女人心中的男神,绝对亲生兄妹。彼时,故河口码头连接着长江中下游十个省份的水上交通。那些远道而来的客,只要停靠码头,没有不光顾红女的。都以见到她为荣。论资历派别,有些人根本没格见。有格的也要等个把星期才可。为了见到红女,有商家将船停靠码头等一个月的,生意都不做了。正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红女真不知沉迷了多少男儿的斗志。

商人唯利是图,讲排场,无不为红女争风吃醋,打破脑袋。有不服气的撒酒疯,一不小心将未灭的烟头,扔上红馆的屋顶,就此燃烧起来,然后波及整条街,抢都没抢数。

彼时,故河口街的房子是茅草房,木房,竹楼,一排排的一烧就连着任由烧完,除非老天突降大雨,浇灭它。

第一次,故河口街失火,真遇着大雨,得救。第二次,未能幸免,整条街烧得稀巴烂,就此没落。红馆是起火的源头,所有繁华都化成烟飞上了天,再也找不到。那个像极二姑次儿的红女,就此不见。

写起来不过几百字,却隐藏着红女一生的辛酸苦辣,隐藏着一座村庄的诞生,一条古街的落魄。红馆的人去哪里了?都烧死了吗?

得知故河街失火,红馆没了,红女不见,祖母大病一场。没人知道她为何?故河口街失火跟她有啥关系?红馆烧掉跟她有啥关系?红女见不见跟她有啥关系?关系大着。那就是祖母早将红女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次儿,祖母再也不能偷偷跑去看望她。这样说,糊涂了,红女怎会是我二姑次儿呢?

说来话长。

彼时,父子戏班的当红小生陈章蓝,对红女早有所闻,还曾看过她一回。父亲怀疑红女就是他苦命的妹子次儿。可惜当初他年岁小,势单力薄,没能力保护她,不敢前去相认。

红女的生世之事,父亲几次跟祖母提起,也不见她去找过一回。

祖母每次一听,就对父亲大喊大叫:怎么可能,我与你大姐去船老大家找过,我的次儿早不在人世,出夫子死了,你小子不要烦我。

祖母不敢面对被自己卖掉的女儿流离颠沛的命运?这些年,次儿到底历经了什么?为何会在红馆当红女?为了一家人清白的活,为了子孙后代清白的生世与脸面,就算死,祖母也不会去认二姑次儿这个女儿。

看来,祖母与大姑当初找到船老大家,感觉他在撒谎,并没有错。二姑次儿真没死,而被船老大卖了?船老大带他老婆回老家,根本没带二姑次儿一起回去,而是把她卖在了故河街的红馆?

祖母越想心底越觉得是这样,越是愤懑,不仅骂出了声:狗日的船老大,哪天老娘再见你,箍你的皮,抽你的筋,找你还回我的女儿次儿。

祖母私下不知骂过船老大多少回,下过多少次决心,可亲生女儿近在眼前,她却不敢相认,也不敢公开去看望,也没有一次真去找船老大要人。

二姑次儿的身份特别,好端端的当了红女。二姑次儿怎么说也是陈家的根种血脉。她做了红女,可坏了陈家祖上清誉。往后,陈家儿女子孙还有何脸面在故河口呆下去?这才好过些的日子,莫不叫次儿给毁了?

她不是我的次儿,她是红女?她不是红女,是我的次儿?祖母私下神叨,一再肯定又一再否认。自作孽活受罪。祖母每次想起二姑次儿,心里无不积一个坨,越积越大,成了心病。一说起就捶胸顿足一场,在内心高声叫呼:善恶轮回终有数,人不报应天报应。这就是我当初卖儿卖女的报应啊,可我切实没有一丁点办法啊,哪怕有丁点,为母也不会卖你啊,我的次儿,娘的心头肉啊。

祖母反反复复想,终忍不住脚步,偷偷跑到红馆去看红女。

2

祖母打着寻大儿陈章蓝的名义到红馆的。

父亲陈章蓝,故河口街一方有名的戏子,能来红馆这样的地方?祖母是没理由找个。

父亲素日从不来红馆,祖母这样说,是仗着从前陈章蓝跟红馆老板娘柳叶红同行(柳叶红之前是故河口女子戏班班主,跟父子戏班班主李歌满相互欣赏,父亲是李歌满的得意门生,与柳叶红有过交集,她非常欣赏父亲的才华,仅此而已。)

红馆原来不是红馆,是故河口街女子戏班的原始地。彼时,虽改做红馆,仍保存着从前戏院的气势与风格。

不是为了她的次儿,祖母怎会来此等烟花场所?

红馆坐落在故河口街黄金地段,四层矮楼,灰白色,花园格局。

花园内,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假山、戏台、玉玲珑,爽心悦目。特别绕着围墙屋脊建造的雕龙,鳞爪张舞,双须飞动,好像腾空而去的神龙,令人心生敬畏。庭院小径两侧,花草树木,上等风姿,闻香扑鼻。

祖母一时恍惚,仿佛回到小时候的深宅大院。怎么可能?有没有搞错?这难道是红馆?难怪生意好得不得了,原是被清雅厚重气派的装饰所吸引。人来这里,没有不务正业的感觉,而是备受尊重的文人雅士。无疑那房间哼唱小曲,弹琴念诗的女子并不是红女,而是大家闺秀,江南才女。就这样,祖母边寻思一抬头,便见红得发紫的红女,正在练声。

古代有描写这类女子的诗句,怎么说来着:

黯然回首花尽处,一抹清香红颜来。 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媚情无歇。 一曲流水红颜寞,曲罢黯然抚瑶琴。尽于陌道尽黯然,举望弦月思红颜。

世间男人为这类女子争风吃醋的诗句,如何写来着:

黯然消魂天地暗,冲冠一怒为红颜。 来生还为牡丹女,只为君开容颜笑。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不管将就的岁月怎样,当初南地北往的客,为红女争风吃醋,最终烧掉故河口街却是真。俗话说得好,红颜祸水。这死女子小时候吃得多,力气小,干不了活,这长大倒生得这般好模样,举手投足一股子媚。你看她那身打扮,倒是优雅高贵得体,怎地就做着下贱祸害人的事?故河口有句俗话说什么来着:名媛的打扮未必不是跟红女学来。这死女子派头可大,还用得着老娘一介农妇操心?

就二姑次儿当初的派头,跟贵妇名媛差不多,哪像红女。祖母好歹出生武术世家,打小就见过大场面。

二姑次儿生来是吃这碗饭的料,俗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二姑次儿能有今日模样,祖母也算放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做红女就是二姑次儿的命。职业不分贵贱,红馆生意兴旺发达,红女这样红,说明这个职业合法。

祖母终于认清现实,也认命了。这生不想与被自己卖掉的女儿团聚,就偷偷地望一眼吧。

祖母还没等红馆老板娘柳叶红来见,默默退出。一路祖母激动失望,焦急自豪,消极卑贱,多种情绪夹击,差点倒在路途,回不来。

祖母从红馆回家后,不吃不喝,闷声闷气,眼也无光,这可不是素日友打卦的风格。说是病了吧,总不见发烧咳嗽,说没病吧,总魂不守舍。别是祖母素日喜欢七跑八跑,遇见啥不干净的东西,中了邪,还是咋地?痴痴呆呆的怪吓人。

家人都不知道祖母偷偷去了红馆,看到了二姑次儿声色犬吠的烟花生活,受了刺激。没人知道祖母病着的日子,想什么。待她缓过口气,再从床上爬起来,就从内心发誓,再不去看二姑次儿,只当她死了,可怎么忍得住。

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故河口街会被一场大火烧灭。这忽儿,红馆没了,红女不见,再偷偷的也看不着,祖母的一点念想都被毁灭,大病一场必然。这次病的时间长,一个月没好转。反反复复,真中邪了一般。

病重时,祖母就如梦魇,口口声声呼叫,喊一声拍一拍胸门口:我的次儿,次儿啊,你去了哪里?你在哪里?为娘的要不得,为娘的看见了你,为娘的看见了你就该把你接回家来啊,要是为娘的接你回来,你就不会遭遇叵测,死于非命,天啊,命啊,我的次儿……

祖母中邪了,迷迷糊糊的喊一喊,胸口拍一拍,胡乱言语一通,越说越离谱。有时还冷不丁地从床上跳起来,高呼:为娘的看见了你啊,看见你过得风光快活,才没接你回家来,我怎么不接你回家啊,我悔不回来,我的次儿啊次儿……的嚎头大哭。

咋一听,大家还以为祖母真见过二姑次儿。一问呢,她一时说没见,一时说见过,神志都不清。大家认为祖母是想二姑次儿走火入魔,出现了幻觉。(谁让二姑次儿出生时间不对,生在祖母家没饭吃,才送人的。)只是大家何以晓得,祖母真去看过二姑次儿,她就是红女。

祖母悔恨红女在红馆时,自己没前去相认。一时犹豫,失之交臂,今生无缘再见。祖母怎么不急得病倒?一口气囤积在心,一卷一个坨,胸门口痛。

祖母病了一个多月不得好,气息悠悠要死一般。那个坨在她心里滚来滚去,越滚越沉,越积得大,浑身难受,心要炸裂,就失控了。可谁知祖母并非胡言乱语,说的都是真心话。

祖母如此病着,父亲十分心急,他尽管不全知道,却知道一二。父亲也后悔,自己不该把在红馆看见红女的事告诉祖母。心病还得心来医,这个病只有大姑长儿有办法。父亲连忙给前进农场的大姑写了封信,说祖母心病犯了,不行了,叫她赶紧回娘家商议。

3

大姑收到父亲的信,换洗衣服都来不及带,就往娘家里赶。这两天一夜的路程,大姑还怕她心性命强的母亲熬不过。

大姑在路上想好了,要给祖母致命一击,将她从恍惚中击醒。大姑真给祖母带来了二姑次儿的消息,就将祖母那点可怜的侥幸心理彻底打碎。原来祖母还侥幸,红女可是别人家的女儿,不是她的女儿次儿。

大姑当初与祖母一起去老江西寻二姑次儿的感觉跟祖母一样,怀疑船老大夫妇在说谎。二姑次儿根本没死,而是被他们卖了。要不,船老大的生活看去,怎没有挺难过?说不定,如今他们与二姑次儿还有联系,二姑次儿时常寄钱回去接济他们。要不,船老大一个打鱼的,咋做得起红砖蓝瓦房?咋买得起宽敞的田亩?过得甚好,好去了当地诸多老百姓。

大姑越想越不妥,也不甘,等家里宽裕些,就背着祖母去了趟船老大家。这次大姑下定决心,要叫他老实交代,二姑次儿的真实情状。可惜,大姑寻去时,船老大已不在人世。船老大那个肤色白净的老婆,一见大姑就扑上来,抱着她痛哭流涕,对她一五一十道出二姑次儿这些年的遭遇。

二姑次儿被卖给船老大第二年,确像大丘叔与二叔一样走噶,走了九个月,瘦得皮包骨头,差点死了。就像走瘟的小猪仔,走路撇撇倒,再也从床上爬不起来。船老大夫妇土方子使尽,眼泪哭干,求神拜佛,那水灵活泼的小人儿,还是一天天地病恹恹的要死去似。

船老大已没钱买药,没法了,就请当地最狠的菩萨来给二姑次儿看相。看她到底还能不能活,什么命?

最狠的菩萨往船上一站,对着二姑次儿一看,就问,可是亲生?

此话一出,吓得船老大嘭咚一声,跪在船板:此儿真不是亲生,菩萨,你只说要怎样治好她的病,让她活,让我死,我也不犹豫。

船老大与他婆二又惊又喜,心里嘀咕,菩萨真灵,一眼就看出不是亲生,有救了。而二姑次儿的真实生世就要被世人所知。能有啥办法,只要能救命,还在意什么身世机密。

船老大哪敢撒谎,一连磕头,对菩萨说:菩萨,我的灵菩萨,真不是亲生,但我们待她胜过亲生,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菩萨,请相信,我们绝对没有害她的任何歹念,我们只求她平安度过一生,菩萨,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菩萨见状就说:快起来,我不是指责你们对养女不好,而是你们的养女心里忘不了亲人,想家,想得病了,你们亲人情分太浅,怕是往后要分开过的好,今儿我且开一幅药给小女吃,应无大碍。

菩萨给二姑次儿开了一幅药,给扎针,放血,就走了。

不想二姑吃过药,真好起来。

好了不到两年,又出夫子,出了一年零半个月,瘦得皮包骨头,唯两只眼睛闪微光。冬天想吃西红柿,夏天想吃萝卜,自家打的鱼沾都不想沾,闻着就翻肠挂肚地呕。呕得船板都晃动,实在折腾得船老大够呛。

每次二姑次儿一生病,船老大夫妇就想起灵菩萨的话,觉得她迟早都要离开他们,只要她好过,健康的长大,即使让他们现在就分,也情愿。只是二姑次儿的母家在哪?她能去哪里找到自己的亲人,自己得家呢?

好不容易,二姑长大了些,不再生病,十一二岁的少女长得模样子有得个,走路说话自成风流。都说小时候病害完了,长大了就特别的貌美如花,真没说错。船老大夫妇当个心肝系,好吃好喝好看,绫罗绸缎,花妖旗袍,尽着她。

想当年,二姑次儿二六年岁,身穿白色连衣裙,在阳光的反射下,点点霞光,美轮美奂。未施粉黛的容颜自然清香,精致脸廓,小巧琼鼻,樱桃玉唇。灵动的眸子含情脉脉,闪烁着梦幻光彩。船老大夫妇时常望着天仙一般的养女叹息,更为的操心,担心。

二姑次儿天生的好嗓子,好模样。喜欢唱歌舞蹈。每天随船老大打鱼,就坐在船艄吊嗓子,歌声清溪一般,流淌,飘扬在江面,江底下的鱼儿都听醉。二姑次儿的那首花儿未打苞的民歌,简直唱得酥到心底。

花花儿未打苞啊,情哥哥就来讨哎

不等花花儿开那,和着枝枝儿抱起跑哎

约郎你儿约你乖耶,换声猫儿咪咪来耶

……

船老大夫妇一听二姑次儿吊着嗓子唱情歌,就内心恐慌。仿佛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养女真会如灵菩萨所说的,亲情缘分太浅,需得分离。

船老大夫妇只想安定些,希望宁静美好的时光常驻。他们夫妇两商量来着,卖掉渔船,不打鱼,回老家江西,做栋房子,买几亩田地,一家子过罢清净日子。等到二姑次儿长到二八年岁,就找户好人家嫁了。

二姑次儿日渐长大,不能总在江上船上,总得靠岸,在岸上有个家。他们不想二姑次儿继承他们的事业,在江上颠簸流离。俗话渔樵耕读,打鱼是最辛苦的活。花一样的女儿怎能重复他们的生活。他们希望二姑次儿的命运就此改写,凭着好看的容貌与金嗓子,只要一上岸,就有人家来求亲的。而这样一年四季水上漂,打鱼为家,好好人家子弟根本看不到二姑次儿,她又何以看得见男人,如何找得到好男人,嫁户好人家的?

船偶尔靠岸,也匆忙,街上逛一逛,吃喝用度一补充,最多不过半天功夫,就得启程下段水路。就算有缘碰见个好男儿,不等两人相好,船又要走了。谁家的男人会随一个打鱼人家的女儿走?又不是上古印度中的贞信,会遇见命中注定的福身王。即使贞信,也是福身王几度来寻,历经波折,才如愿以偿的。

4

当船老大夫妇将满心未来生活的构想,告知二姑次儿时,她怎么也不肯随他们回老家江西。她要在江上打鱼。她喜欢在船艄吊着嗓子唱歌,喜欢在江上看云卷云舒。她知道自己的老家在鄂省故河口,并非江西。她还知道,只要船沿江走,总有天会回到故河口的家。

二姑次儿一直记得,自己被祖母与大姑送到江边,上了船老大的船。那个江岸有她的家。二姑想在船经过故河口码头时,上岸去寻自己的家与亲人。

她至今依旧记得大姑与祖母送她上船的那个码头,江边柴林潇潇,码头船只辆辆,而她却要离开自己的亲人,告别家与亲人。

姆妈,我不要搭船走呢?你不要把我给人呢?大姐,我跟你一起回家,一起回家呢,我不要跟船老大走,不要上船呢,我以后不喝粥了,就吃野菜呢,我会拼命干活换大米,自己养活自己呢,大姐,姆妈……我不要离开家,不要离开你们,不要不要呢……

二姑次儿双手抱着江边的一颗柳树,大声哭喊,浑身被江水打湿,也不肯上船。船老大使劲双臂一抱,才将她抱上船。二姑拼命地哭,拼命地用脚蹬,将船蹬得直晃荡。

船老大边摇桨边对哭得伤心,闹腾得不可开交的二姑次儿说:娃,你听话,不要哭,你快些长,长大了,才好去找你姆妈你大姐啊。你姆妈不是不要你,是你家没饭吃会饿死你,我这里怎么也会有口吃,这江水一路到大海,不怕没鱼打,你干吗这样折腾,我的娃……

二姑次儿什么话都不听,哭得更厉害,呜呜呜地呜不出来,脸都乌青,要断气似的。

这娃,不知有多犟,你看她哭得岔气了还不停,婆儿,你赶紧劝劝娃啊。

苏木儿(船老大老婆)却说:让她哭吧,让她哭,年岁任小,就背井离乡,举目无亲,搁谁谁都不称心,我可怜的娃呜呜呜……

说着也跟着一起哭。江风阵阵吹送,哭声传到遥远的江岸树林,好不凄凉。

麻屋子,白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

白胖子是什么呀,次儿,呵呵呵?

麻屋子,白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

大姐,我晓得,我不告诉你,呵呵……

麻屋子,白帐子,里面住着小胖子,小胖子……

咯咯咯,咯咯咯……

大姐,你别捞我痒痒,我不是小胖子,我是次儿……

二姑次儿听着船老大夫妇说话,想起在家时情形,止不住哭。就这样哭啊哭的,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睡着,随船老大一路沿江南下,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二姑醒来,睁眼一看,只见头顶一丝光亮,耳边水流哗哗响,船老大将船板一阵阵有节奏的拍打,原来天色已晚,他们在放网打鱼。一觉醒来,二姑次儿就是这渔船人家的女儿了。

似乎船上有歌声在幽幽传来:

抲鱼郎,真悲伤,困困活动床,吃吃咸菜汤,穿穿破衣裳,

回到屋里,爹娘看见泪汪汪,老婆看见肝肠伤……

往后,船与江就是我的家,往后我就要做个渔民,漂泊在江上。

风暴吃着要吓煞,强盗碰着要怕煞,鱼抲勿着要愁煞,六月出海要晒煞,冬天抲鱼要冻煞,老天无风要摇煞,鱼行杀价要气煞,抲鱼郎们真苦煞。春季黄鱼咕咕叫,阿哥捕鱼赶早潮。捕来黄鱼红烧烧,阿妹吃了咪咪笑……

二姑望着头顶的月光,听船老大的老婆幽幽哼唱,眼泪不知觉地流淌,边流泪边朦胧地想,渔民的生活歌唱起来都是苦涩,我姆妈糊涂,怎地把我卖给一个打鱼的?还以为他们家有大米饭吃,不会饿死我,我看不饿死,也得被鱼腥味熏死。但是啊,我得快快长大,就沿江返回故河口,上岸找我姆妈,我大姐,我家,总有天我会与亲人团聚的。

就是这个信念支撑二姑次儿从四岁长到十二岁,七八年里跟随船老大夫妇江上飘。那些病着的日子,她迷迷糊糊的,多次回到故河口,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自己的家。家里不那么穷了,炕上烤着热乎乎的窝窝头,锅里蒸着白涛涛的大米饭,一家人过上了有吃有喝的好好日子……二姑每次从梦中笑醒,就像真回了家一样开心,真看到了她大姐,姆妈。可睁开眼,望着清白浩渺的天空,唯星星在闪烁,一颗颗清泪落下。这更坚定了她要找家的信念。

这番听船老大夫妇说不打鱼,要将渔船卖了,回江西老家安居,哪里肯的。哭着吵着闹着,叫船老大夫妇送她回故河口。二姑次儿知道,只要自己去到江西,就回不来了,今生永世见不着亲人了。否则,她就从船上跳江下去。

我的儿啊,打鱼总不是个办法;我的娃啊,我们还不是为你好,往后能嫁户好人家,总在江上打鱼,即使有金山银山也没有家啊,我们一起回老家江西安个家,不好吗?

二姑次儿求着船老大夫妇:你两老把我还给我姆妈,我大姐吧,我要回有我姆妈我大姐的家,我家就在故河口岸上,你们将我扔在故河口码头吧,我自己去寻亲,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养育之恩,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要不我唯跳江喂鱼……

说着,横竖脚一蹦,就要往江里跳,吓得船老大夫妇浑身肉都跳,哪里还敢挽留。

船老大夫妇急得没法,只有顺着二姑次儿,拼命去寻祖母一家人,想在经过故河口码头时停靠下来,原把她送还给祖母友打卦。只是无论怎么寻,也没寻到,怎么办?

长江这些年,大崩岸,大变样,从前的故河口码头在哪?

不是船老大夫妇不给二姑次儿寻家,寻亲,而是寻不着了。

5

船老大夫妇犟不过二姑次儿,决意帮她寻亲。只是祖母一家在哪里呢?故河口岸人家一排排,一栋栋,都换了新,哪还有祖母的茅草屋?一问人家,友打卦许七友,人都说不认得,明明是这地儿,咋没这户人家了?船老大实在困扰。

可长江枯水期就要来,到时船怎么沿江回江西?养女不肯回,他们还是要回的。年岁大了,风里来雨里去,雷电刀山的江上飘了一辈子,也该回去休息,养老,儿孙满堂,颐享天伦之乐,只是享受不到,唉,都白养了一回。

实说船老大内心十分哀伤,打了一辈子鱼,没个家,没人养老送终。收养一个女娃,养了八九年,还要还给人家。俗说强扭的瓜不甜,菩萨都说娃跟我没有子女缘分,都是天意。只是找不着娃的姆妈与大姐了,该咋办?

船老大在船上苦思闷想,都愁起病来,啃啃阔阔的一吐一包绿痰,肺部都有了问题。他们每天在故河口码头游弋,找一找,歇一歇,天将大寒,总是这样漫无目的,也不是个事,得想个法子。眼看船老大肺部病况越来越严重,船老大的老婆苏木儿急得没法,搜肠刮肚地想,就想起了自己的远方表妹柳叶红。

(交代下,苏木儿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曾风华月貌,沉鱼落雁,才情洋溢,只苦于家道中落,心智迷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成了戏书上人人喊打的小三。所谓一失足千古恨,在故乡待不下去,被逼走途无路,才一狠心一闭眼,投河讨个清净。不想命不该绝,被打鱼的船老大救起。船老大有船,家乡已然回不去,苏木儿就此流落江上打鱼人家为妇,也算是不错的平凡人生。呆在那个老家,还不被唾沫唾死。)

苏木儿的远房表妹柳叶红很小就离开了老家江西,被父母送到远亲戏院学唱戏,长大就嫁给了戏院老板的儿子。那次他们打鱼停靠故河口码头,做短暂停留,就是远方表妹柳叶红接待,由此得到友打卦的女儿次儿要送人的消息,才有了今天,二姑次儿被他们养得如花似玉的一个好模样子……

实说二姑次儿跟柳叶红有缘,把给船老大是她引荐。这长大了,也得靠她去寻亲。就不知现在柳叶红可还在故河口街开戏院?敢情好,二姑次儿不是喜欢吊着嗓子唱歌吗,就将她放在柳叶红戏院学唱戏吧,边唱戏边找她的姆妈,也许找着找着就找到了。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是父女情分浅薄母女情分浅薄吗,他们母女一场,父女一场,终有别,命中注定,无奈也无法。菩萨都说了,二姑次儿与他们分开过会好活些,哎哎哎……

苏木儿想起来,恨不得大哭一场。自个命运多坎坷,这养女的命运也将如她一样坎坷么?谁晓得苏木儿她一介渔夫之妻,曾是一场风花雪夜的浪漫女主。好在二姑次儿长到十二还不曾有风花雪夜的浪漫之事,不曾在此迷失,这点又与苏木儿不同。

养到如今金枝绿叶的好女儿,却无福消受。船老大夫妇不知多舍不得,伤心得不行。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姑次儿天生好模样,好嗓子,好灵性,倘若真随他们回了老家,岂不被埋没?留在故河口街学唱戏,最终会大不一样,还可寻到自己的家与亲人,一举两得。

平素,苏木儿与远方表妹柳叶红并无多少往来,还是小时候一起玩过,就那次停靠故河口匆匆一见,早已是天地两隔,天壤之别,要不是为了二姑次儿,苏木儿一辈子也不会去找她。这次冒然去,可是找得到?

(苏木儿在故乡犯了何罪孽,要终生受着颠沛流离之苦?实在不好说,也就不说吧。)

不想,他们到故河口街一问,柳叶红,真是无人不知晓。她的戏院是故河口街最大的,开有女子戏班。就这样,二姑次儿就被留在女子戏班,跟随柳叶红学唱大戏。

柳叶红对新来的女弟子,非常满意。次儿天生的美人,百年难出一个。嗓子清脆嘹亮。渔船上吆喝出来的天然,水灵灵,清澈澈,唱戏的好苗子。虽年岁大了一点,但有苏木儿素日的熏陶,不算生手,练功得用劲些,有底子在,不愁学不会,只要用心教,用心学,不愁不成名角儿。

柳叶红尽心尽力地教,二姑次儿尽心尽力的学,两下不辜负。很快,二姑次儿上了路,唱什么都有腔有调,那个灵性没话说,唱啥啥活。且唱腔透着股昆曲之风,音色抒情,迤逦温婉,如夜里长江水静静的流淌,透着浅浅的忧伤,听得人如痴如醉。

二姑次儿只要一吊嗓子唱,故河口街的人都张着耳朵听,是为听戏的最高境界。没多久,故河街人都成了二姑次儿的戏迷。人人个个都夸她好嗓子,好容貌,好灵性,能从她的唱腔中听出故事,将来不得了,女子戏班的接班人。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晃,三年过去。二姑次儿已然长成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一个。棋琴书画,诗酒花茶,样样精通,喜得柳叶红逢人就夸。心中很是感激表姐苏木儿送来的宝贝徒弟。心里暗暗想将二姑次儿收为儿媳妇,继承戏班戏院。

(柳叶红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面读书考学参加工作,二儿子在家学唱戏,只可惜从小娇生惯养,成不得事。柳叶红是想二姑次儿成为他的小儿媳妇呢,将来接她的班。)

船老大临死前,日夜思念被送的养女杨柳红。忘记交代,二姑次儿在船老大家不叫次儿,改了名字。这师徒二人真有缘,连名字都叫得相似,一个柳叶红,一个杨柳红,听上去像两姐妹,其实是两辈人。至于苏木儿为何改二姑叫杨柳红,实在是个谜。许是二姑次儿离开故河口不肯上船,抱住河边的那颗杨柳树的缘由?确实河岸有野生的燕子花,映红了杨柳树。

杨柳红被送到戏院时,十二,长得是风华月貌,身材修长,棋琴书画,吹拉弹唱,诗酒花都自学得有个样,再经表姨妈柳叶红三年的悉心教导,那个真是走路说话都是风情万种,待字闺中,只待某大户人家的才俊来求。(谁知柳叶红隐藏的心思呢?)

养育一个这么乖巧的女儿,船老大夫妇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谓散尽家财,可惜八字不合。就不知,柳叶红会不会遵守承诺,只叫她做个唱戏的角,千万万千不要做红女。

船老大日思夜想,就跟祖母当初想他一样,越想越觉得柳红叶违背了承诺,叫二姑次儿做了红女。船老大似乎有感应,越想越气息虚弱,不几天旧病复发,一啃一包鲜血的,从床上爬不起来。待到天寒,与世长辞。

当初祖母与大姑寻到他家时,他怎敢将实情告知她们?目下他心里十分后悔。落气前,拉住老婆苏木儿的手,交代后事:孩她娘,我,我,我不行了,我有一事相求,托孩她娘,在我大好之后,赶紧,赶紧去找次儿的大姐长儿,告诉她,次儿的去处,叫次儿她大姐长儿去寻寻她回回家…(船老大一直喊二姑名次儿的。)

原来二姑次儿真没死,而是被船老大夫妇卖给了故河口街的女子戏班。

二姑次儿跟柳叶红学弹唱时,柳叶红是有名的戏子,开戏院,办戏班,二姑次儿算是跟对了人。可谁曾晓,戏班会散,戏园会垮。这乃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命啊。

有次戏班出演,戏台坍塌,戏院老爷子连着柳叶红的男人,加上几个角,一下从戏台摔下来,死的死,伤的伤,留下几条残了的命,再也上不了台面,演不好戏。

事故之后,女子戏班明显青黄不接,戏份越来越少,就此日渐凋零,开不下去。二姑次儿尽管名角,一个人也没得救。一个新角儿培养出来不容易,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一时去了多个角儿,怎么接的上来?

柳叶红强撑一阵子,实在难以为续,就此将戏院改成红馆。二姑次儿是柳叶红的王炸,有二姑次儿在,她不怕输。当然二姑次儿这个头牌也不是说当就当得好,她是学唱戏的,又不是学做红女的。柳叶红也不忍二姑次儿如花似玉的一个可人儿,就那样被糟蹋。不开平常的,而是高级红馆。

红馆,就如现在的歌舞厅,夜总会,会所,卖才艺不卖身。红馆从开启,生意好得不得了,红女一时名声大噪。不再叫杨柳红,也不叫次儿,而叫红女。

父亲与故河口的名角柳叶红有过一面之交,李歌满父子戏班的时代。柳叶红与李歌满都是名角,是为父亲的长辈。但他们两虽相互欣赏,却因戏份起过冲突,闹过矛盾。一个南戏,一个北戏的倾轧多年,闹得可是不可收场。但传说中,两个名角自从同台唱一曲儿后,就平和了,往后相互之间还有些友好往来。

二姑次儿与父亲也有过一面之见。那时父亲刚成婚,觉得柳叶红身边的女徒弟有些眼熟,压根地就没想过,她会是自己的亲妹子次儿。况且,那时二姑次儿是为柳叶红的远方表侄女,学唱戏的。后,女子戏班衰败,改做红馆,杨柳红消失。天真小子陈章蓝何以留意这些,认得出谁是杨柳红,谁是红女?

父子戏班的活儿忙不赢。正因有了路演,走到哪演到哪,才将女子戏班的戏路越演越窄,加以事故一出,偌大戏园就此荒芜。不常有几个人来看,如何还撑得下去。

实说,李歌满对抵垮当地女子戏班十分抱愧。还不说柳叶红不是俗人,与他虽有矛盾,都尽解开。李歌满私下挺佩服她的为人与唱功,想帮她一把。打发得意弟子陈章蓝去女子戏班找柳红叶,带了些银子支助,也为解除误会,叫她把女子戏班开下去。他是非常敬重鄂省大鼓,黄梅戏的。

可惜柳红叶一个妇道人家,家庭出了重大事故,哪还有心情将戏院开下去。要不是小儿子与红女在,她尽可去佛门净地度残生。

陈章蓝领了师傅李歌满的旨,去戏院找柳叶红,戏院正在改造中。往后就改成红馆,生意一日日向好,柳叶红带着全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李歌满心头才好受些。

再后,就听说红馆的头牌红女,身材修长,唱腔圆润,声音姿态都神似一个人。女子戏班的杨柳红重出江湖,长得跟父子戏班的当红小生陈章蓝,一个模子里刻的,唱戏的模样声调都一模一样,活脱脱的女版陈章蓝。

听人传说得如此活灵活现,陈章蓝忍不住去了红馆一趟。

6

父亲去红馆见红女,破费周折。

红女做的并非一般灰色职业,而是上等红女。柳叶红开始并不想做烟花生意,可开来开去,还是由蓝色变成灰色。二姑次儿做的是官陪。

官陪在官员们的宴饮上,佐酒助兴,具体包括劝酒、司令、奏乐乃至歌舞,以及与官员们说笑聊天,这其间当然会有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时,乃至拥抱爱抚等情状,但这与上床还差得很远。

官陪与她们侍奉的官员之间究竟是否会发生关系?答案是:有时候会,但这不是她们的义务。当地的高级军政首长,位高权重,若要召唤管区的官陪来传寝,按常理推断是能,但这似乎也要人家情愿才行。一般情况下,红女与官员发生关系,还需要一个类似的恋爱过程,散尽财物,情意,与承诺之类,才可以。

所以父亲的身份还不够见红女。是柳叶红引荐。

父亲为何要见红女?还不因从小被送人的亲妹子次儿,红女长得像他,难不成真跟我有啥干系?父亲心思繁复。从前女子戏班的杨柳红长得也像他,父亲不在意,年岁也在不想事儿的。父亲成家立业,担起了一个大家长的责任,想的事儿可多,才要去红馆见红女。

父亲见红女时,她刚上完妆,准备重操旧业,与父子戏班的当家小生陈章蓝同台唱一曲黄梅戏女驸马。她尽管做了红女,但骨子里还是个戏子,对陈章蓝早就感到好奇,仰慕。

实说,女子戏班的当家花旦杨柳红自从做了红女,就没用心唱曲儿,总是逢场作戏,强颜装欢。天天诗酒花茶,面对各色各样的高官厚禄,真是无聊至极。这些俗人俗世,何以晓得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农家女,心底藏苍凉的寻找家人的尘世渴望。

一晃,二姑次儿为寻亲,到故河口街五年,家未寻到,亲未寻到。还由一枚清纯少女沦落为红女。红女又有何不同,总不在世人眼中也是那回事。唉,想当初,红女初到戏院时,还是枚未开化的良家女子,举手投足一股范儿,看得杨叶红心花怒放。精心昂贵的培养,知心当做了儿媳妇人选。没成想,命如此。如今儿,从捧在手心里的儿媳妇沦落成红女,那本可成为夫君的少东家,也由戏台一塌,残疾在生,等同死亡。她可是身未嫁,便成寡。

(少东家受了重伤,体弱,终不支岁月的摧残,没挺过来。)

如今,红女表面看去繁花锦绣,陪伴的都是达官贵人,金银财主,但要从他们嘴里得知自己平民百姓的亲人下落,找到自己平民百姓的家,难于上青天。这好不容易来了位故人父子戏班的陈章蓝,也许从他口中可得知一二我亲人的消息?

啊啊啊,呀呀呀……红女自在心底沉思,满心期待,早换好了一身戏服,两袖挥舞,一步步地走出,唱起。此时此刻,陈章蓝正步入红女的地盘,远远看见一个身形似曾相识的女子,衣炔飘飘,那个慢慢走近,两人迎面,便痴了。

此女生得眉目清秀,身材修长,一幅弱柳,楚楚动人之相。唱腔阴柔迤逦,行如流水,好一派昆曲作风。哪像红女,应是戏院挑大梁的主角。此等人才被埋葬,暴杀天珠……

哎哎哎……呀呀呀……陈章蓝忍不住迎合,一声唱出,羞得红女满面生辉。只见此男二九年岁,阴柔温存,迤逦风韵。傲视青天,俊美之姿,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真跟自己一模一样。难道他是我亲哥哥?

二姑次儿被送人时不过四岁,父亲还未师从李歌满,她只晓得大哥小名炳二,并不晓得大哥书名陈章蓝。时间太久,她已不记得大哥模样。何况那时大哥还是个不起眼的小不丁点,而现今大哥可是一表人才的翩翩男儿。

确实,二姑次儿把给船老大时,父亲年岁还小。由着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哪里有个像,鬼一样。长到如时今儿,一个是谦谦君子,风度翩然,一个是千金小姐,花容月貌,影子里都不像了。况且,这长大的男人要变起来,特厉害,父亲早不是从前穿着掉三寸,破裤子的穷小子了。而是身着白色长衫,芊芊玉立,气质爆棚的江南才子。二姑也早不是那个吃得多长得快的黄毛丫头。就那时她的长势就喜人。

二姑次儿两眼儿发直,目下此人就是她要找的亲人。只是我大哥怎会去唱戏?我姆妈说过,大哥是长子,今后要当家主事,光宗耀祖,做公家人。断乎绝对不会去唱戏,是我自己想多了,是我思念家人心切,导致幻觉。

二姑次儿一眼认出了父亲,却迟疑。要是大姑来见,她敢肯定。只是这气息,这模样,这举手投足,为何与自己一模一样?故河口父子戏班来的陈章蓝,除了我家大哥,还有何人?

红女控住心中的狂乱,专心唱起了黄梅戏腔女驸马: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戴宫花好啊好新鲜哪

……

红女不等陈章蓝接戏,连唱几段。她确定眼前的好郎儿,正是她日思夜寻的亲人。只是彼时身份,她不敢上前相认。世间长得相像的人多,同名同姓的人多,认错了咋办?

陈章蓝姓陈,不是我哥又是谁?谁还会把戏唱得这般好。我满叔是戏班当家人,难道我哥后来跟他去学唱戏,改了名儿?我哥怎会去学唱戏,我姆妈的命根子,陈家的顶梁柱,不是,肯定不是,我姆妈最看重名誉,怎会让她痛爱的大儿子去唱戏?那可是要当戏子,不会,死也不会……

红女边唱,边寻思。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阶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宫花着啊着婵娟哪

……

再唱一段,红女哽咽,唱不出来。

父亲陈章蓝挥舞长袖,接着唱: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救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哪……

陈章蓝唱完,也觉红女身形模样与他极为相似。天下芸芸众生,毫无血缘,也有长得相像的吗。难道真是,若是,怎会落到红馆里?妹子次儿不是被姆妈卖到船上么?怎回故河口?若是,离家这么近,她为何不去寻我们?

父亲边唱边沉思,唱完后。就此告别红女,回了父子戏班。

父亲难以控制自己再多呆一秒,会上前认红女为亲妹子。

7

从红馆回到父子戏班,然后回家,父亲脑海总闪动着红女的模样子,她那双忧郁盛满泪水的眼睛,几欲对我诉说?她想对我诉说什么?

后来,父亲跟祖母说到红女几次:她的长相气质,说话走路,来历生世,都好生可疑,母亲,我有说不出的熟悉。尽管柳师傅一再否认,但我确定她就是之前女子戏班的杨柳红。她可不是干红女的,唱戏的。这次我去,跟她对唱女驸马,唱得真好。红女怎唱得好?是柳老板戏院垮了,改做红馆,被迫沦为红女。我还断定,她就是我妹子次儿?

祖母对父亲的话采取三不政策,不理不睬不信。还满口责备父亲为何光顾红馆,失了一个男儿本分。去了红馆,回来这般胡言乱语,别是被红女勾走了魂?

祖母说着说着,声色俱厉地哭喊:我的大儿啊,可千万别犯糊涂,红馆哪是我等老百姓去的地儿,红女哪是我们老百姓要见的人,你跟老娘以后不要去红馆,更不要见红女,什么你妹子次儿,次儿早死了。

父亲没法说服祖母,就说给大姑听。大姑听了,信,寻思父亲说的有理,就多安了个心,想去老江西寻船老大问明白。核实二姑次儿的身世。

大姑作为家中老大,自有其不得不承担起的责任与使命。找到二姑次儿,是她作为大姐的责任与使命。二姑次儿把给船老大时,大姑跟二姑次儿承诺,往后日子好过一定找她回来。大姑还记得二姑次儿临行前,死死拉着她的手,求她跟祖母说好话,不要把她给船老大,不要跟着船走。大姑依稀听见二姑次儿拼命叫喊:大姐,大姐,你往后要寻我,寻我回家啊,我不要跟着船老大走,不要呢……二姑抱住河边的柳树不肯松手。

大姑回想到此,热泪盈眶。二姑次儿命运真坎坷。大姑好不容易再寻来,船老大却死了。苏木儿无依无靠,一口气将一切说给大姑听,希望她能找到女子戏班的杨叶红,要回二姑次儿,那可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

大姑从老江西船老大家回来,得知二姑次儿为寻亲,留在故河口街大戏院,心里窃喜,正要给祖母去信儿。这不收到父亲的信,说祖母心病犯了,要回去商量事儿,便知与二姑次儿有关。从父亲信中,大姑才知大戏院早已没落成红馆。红馆的红女当是二姑次儿无疑。可不知好好的咋地失火,都成了灰烬?

大姑回娘家确定此事,急得跟祖母一样,差点病倒。红馆的红女就是二姑次儿。大姑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大姑也会觉得二姑次儿身份特殊,只可望远不可近焉。大姑一样不敢冒着全家乃至子孙后代人的清白,去认下这个亲妹妹的。

二姑次儿等啊望啊盼啊,希望家人来认她回去,她就不用做红女。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一场大火。真是命啊命。

锵锵锵……那那那……二姑次儿拉着京腔,心中悲痛。

红女与官陪到底有何分别,老百姓不懂,祖母一家怎会懂?二姑次儿做官陪,卖艺不卖身。男子好斗,要为之争风吃醋,她有啥办法。还将故河口街烧了,罪不可赦。就此丧命,也不足惜。命啊命,二姑的命为何如此多絶?

如今,故河口街已然一片废墟,二姑次儿藏身的红馆被烧成灰,红馆当红的红女也烧成灰。她可是我的二姑,祖母的亲女儿,大姑与父亲的亲妹子。

大姑与父亲站在红馆遗址前,久久凝望,没有言语。他们眼里饱含热泪,为着命运坎坷的妹子伤心。他们对不住这个妹子,没有尽到作兄长大姐的责任。唉,那个年代的困苦磨难终过去,而不堪回首的往事,却成为他们心头永恒的伤痛,并不随岁月而去。

祖母得知二姑次儿确是红女,一下瞪大眼,也不迷糊,更不胡言乱语。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指着父亲与大姑的鼻梁,破口大骂:狗日的们,就瞒老娘一个,你们明晓得红女是次儿,为何不带她回家,丧门啊,我今儿,要去寻,去寻,寻我次儿回家……回家……

祖母摇摇晃晃地踏出房间,使尽全力骂。祖母病了好久,身形瘦脱臼,披头散发,形容摧毁,杵着拐杖,顿嘎顿嘎地往故河口街走。

祖母抑制不住,要去红馆看看。

祖母忤着拐杖,望着红馆的废墟,老泪纵横。她不死心,跑到残余街坊的门口打听。

街坊对祖母说:红女是你的哪个,看去你像她亲妈,身形子像,鼻子也似,想必你没得个准信,心底不安宁。红女尽管官陪,人确四海,平素对街坊们可好,我们是看着她长大的呐,可惜一介人沦落至此。不过好人也有好命,红女并没有被烧死啊……

祖母听街坊说红女没被烧死,精神一震,眼睛发光:敢问问热心的大哥,红女现在何处?

街坊就说:红女虽没被烧死,但也回不来。红女惹的横祸,将故河口街灭了,也无脸面回来。红女啊她富贵金命,早被外来的大商船接走了,走了,走了,走哒,沿长江一江春水往东走。红女是名花有主啊,几个官儿包着,怎会过得差?怎会白白烧死?那可是人家出了大价钱的,只苦了红馆的其他人,一个不剩地烧成灰,苦了故河口街的商铺老板,一辈子的心血尽毁,作孽作孽啊,害人精……

几个残余街坊围拢来,说,他们都亲眼看到夜黑深沉,红馆火光熊熊,红女那个害人精打着手电筒,穿身旗袍,拎着皮箱,金银首饰在黑色闪亮,珠光宝气地上了大商船。她师傅柳红叶也提着箱子,走在后头,不停地挥手,挥一挥手,不摘走红馆一片瓦铄。

这么说,二姑次儿没死,而是随大商船去到了别处?

不管二姑次儿在做什么,去了哪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定,这平常生活的某天,平常农家门口,有位远道而来的客。背着包裹,徒步,男的。或开大船,打长江来,穿着绫罗绸缎,女的。或有开着小轿车,西装革履,皮鞋光亮,男的女的一路,打着新修乡村公路而来,落在前进农场大姑家门前,大姑带着他们一起到父亲家寻亲来了。喊父亲大舅。告知,他,她,是二姑次儿的后人,该多么幸福。只是这桩幸福到祖母死,也没发生。大家也不知二姑次儿到底死了,还是去了哪里?至今,下落不明。

泽国1962年,长江改道,故河口大崩岸,被葬入长江腹底。故河口时期宣告结束,前天鹅洲时期到来。而二姑次儿作为故河口时期的长辈,就此沉寂,没人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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