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了,在北京一家有名的肿瘤私立医院诊治了近两个月,在医生“做完这个疗程”就会康复的承诺下,在一个冰冷的夜晚,突然撒手人寰。
“你们不是承诺了可以治好的么!花了30万就是这个结果么!你们这是误诊,你们要负责!”爸爸在院长的办公室里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的陌生的工作人员过来,要把妈妈的遗体暂时转存到太平间,两个姐姐在妈妈身边痛哭哀嚎,我站在一旁,说不出的难过。
我的老家在一个偏远的贫穷的农村,因为家里负担实在太重,再也挤不出我的口粮,我在7岁时被便寄养在邻村的外公外婆家,在外公外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夜劳作的田地中慢慢长大。两位姐姐则是由奶奶养大,因为父母也在时代洪流中,成为进城务工的百万大军中的一对平凡的夫妻。
对家庭的记忆,最幸福的就是每年春节时,父母会把我接到家中住3天。我与姐姐们,坐在爸妈的三轮车上,一起去镇上置办年货,我们慢悠悠行在村里的石子路上,两旁是枯黄的草木,冷风不断吹进嘴里,可我们还一路谈笑。回到家与姐姐们一同大扫除,熬满满一锅浆糊贴上新年的春联。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看爸爸放鞭炮,然后点燃一个个窜天猴,大笑着看它往各个方向飞。睡觉时,我同姐姐们一起爬梯子钻进阁楼打地铺,躲在被窝里看小人书,各自迷迷糊糊睡去。
可是很快,当爸妈收拾行李时,我也该回去外婆家了。
大姐的功课一般,但是大姐能力很强,家里的事情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二姐的功课很好,常被爸妈夸奖,他们总是说我将来能跟二姐一样就可以了。初中之后,大姐便没有再上学,在镇上工厂里找了一份工作,她依旧做得又快又好。二姐的成绩很好,但是爸妈觉得女生已经没必要再往上读了,便去了镇上的一所职业学校学护理,出来可以直接在镇上的诊所上班。我的出路,本该跟二姐是一样的,可外公外婆不知出于什么坚持,对前来劝我放弃学业的爸妈承诺将负担我所有的学费,不需要他们出任何费用。我木讷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知道两种出路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我在镇上上高中的时候,大姐结婚了,听说是在厂里认识的一个同样上进的男青年,两人都很能干,结婚后便跟着在城里打工的亲戚离开了这里。大姐结婚那天穿得很漂亮,从没发现脱下工装的大姐这么窈窕。她一直笑着,结束后又跟所有人告别,我觉得她脸上洋溢的应该是寻找到新生活的幸福,真心地跟过去告别。
大姐结婚后的那个寒假,二姐突然消失了。她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回家,到处都找不到她。奶奶不会骑自行车,走了5公里到我们村的外婆家,问我知不知道二姐去了哪里,我茫然地摇摇头。爸妈也回来了,说二姐给大姐发了短信,简单地说了自己不想上学了,已经找到一个对象,就在邻村。他们去邻村找到这一家,房子比我们家还破落。妈妈瞬间哭了,爸爸拎着二姐要带她回来,可是二姐说自己怀孕了。
二姐的婚礼办得非常仓促,就在男方的矮房子门前,搭了个大棚,摆了5桌酒席。那晚,我看到妈妈又流了泪,说自己的命苦,说二姐的命苦。可是我不知道,二姐为什么选择这个人,她为什么自愿选择更辛苦的生活。二姐说,因为这个男人很爱她,是从来没感受过的爱。
后来,我考上了省会的一所普通大学,爸妈还是把每年的学费打给了我。我与姐姐们联系不是很多,好像彼此的感情只停留在了小时候的那个寒冬,之后便都努力过着自己的新生活。虽然每年过年大家依然都会回到农村老家相聚,但姐姐们都照顾着自己的家庭,很少再能一起说起喜欢的那本小说、那部偶像剧,聊天也只是问问最近怎么样。倒是姐姐们的孩子,混在一起玩捉迷藏、玩泥巴,不亦乐乎。我想,这也许就是成年人吧,丧失了让自己快乐的能力,马不停蹄地对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和事负责。
母亲查出胰腺癌已经是晚期,父亲带着她去了上海有名的肿瘤医院,医生说这种癌症确诊后的五年生存率约10%,是预后最差的恶性肿瘤之一,而且发现的时间比较晚,已经失去了做手术的机会,要靠着不断地放疗化疗来延长生命。父亲在朋友的推荐下,去了北京的一家私立医院,是网上赫赫有名的癌症医院。检查完,医生便说这种癌症是有治愈的可能的,必须马上住院接受治疗。但仅两个月的时间,母亲便因器官衰竭在医院离世。
父亲在院长的办公室里跟几位医院高层领导谈判,大姐联系姑妈开始筹备母亲的后事。我张开嘴巴,活动活动被眼泪风干成膜的脸,冬天的冷风灌进了我的嘴巴,还有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北京的冬天阴霾密布,偶尔有大雁在窗外飞过又回来。我看见父亲耷拉着头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他轻声无力地说:“走,回家吧,带着妈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