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
快到过年了,有亲友相约回乡下去吃杀猪饭。这可是乡亲最为盛情的邀请,是乡里乡亲逢年过节尤为浓重的家宴,也是清水河两岸*很有传统的乡土习俗。
这不禁让人泛起很多回忆,想起过往——那一派农家的气息总透出说不完的年味。那份纯贞、亲切、绵绵的乡情,至今依然缠绕在思绪里,让人无从言表。那时候,没有商品经济,乡下人就靠守着几分地,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他们也总要想法设法在自个家里养两槽猪。这可是农家人最好的盼头,也算是农家的头等大事(他们的春联也必须在猪槽边贴上“槽头大发”“六畜兴旺”的祝福)。每到冬腊月,他们就要做好谋划,准备杀年猪。而且,另外还得提前订好猪崽,以便补槽(免得年猪杀了后空槽),正好在年关空档期,可以精饲小猪仔,直到来年,一开春便用泔水添加粗糠麦麸喂几个月拉架子,随后搭点细粮杂粮养到达标交完国家分配的任务猪后,剩下的一头存栏,喂养到秋天就开始催肥。只要能催到百十来斤,无论肥瘦,便作年猪。待到十冬腊月,农户裁好税票(那时,乡里杀猪是按头数交屠宰税的)便请来屠夫上门帮忙屠宰。这当下,也要热情地吆喝邻里和亲友一起来吃“杀猪饭”。屠夫也自然习惯地砍出最好的几刀肉,拿来招待。当然,最新鲜的猪肝、瘦肉、猪血,也是“杀猪饭”少不了的食材。在七手八脚忙里忙外一番之后,厨房里就成了“杀猪饭”的重头戏,家庭主妇们操持着各种自产自足的食材,掌握着土锅土灶的火候。一般是婆媳、或者妯娌、姑嫂搭档,一人掌勺,一人着火。围绕灶台的一前一后,两个人完美的配合,便做出年味十足的“杀猪饭”。忙乎一阵子,那土锅土灶里也不时往外弥漫浓浓的烟火味,以及烹饪猪肉和乡土食材特有的香味。这些炒肉、炖肉,就是刚刚屠宰的新鲜猪肉,连肥带瘦,先在土锅里炒出油来,再配上秧田萝卜。本来泔水养出的猪肉自然味道就好,又在土锅里烹饪,混合木头烧出的香味也就更加特别了。一阵阵香喷喷地从厨房里散发出来,随风飞到满冲子里,几乎会搅动所有人的嗅觉。稍候,便将烧好或炖好的萝卜肉,添加到石棉小火炉里(乡下手艺人自制的一种石棉泥火锅),放些炭火,然后摆放到客厅木方桌的中央。其余的菜,等客人吊足了胃口,再现炒现上。比如,烧肉块、炒猪血、爆里脊、爆瘦肉、爆猪腰、爆青菜,都是起锅就从厨房里端上来。荤菜上完了,便上小菜。小菜也都是农家菜园子自产的土菜,那时全施用猪牛鸡粪与人粪尿窖过的农家肥,保持了原始的风味,随便做出的菜,都甜津津的,有天然的芬芳。倘若是合着土猪肉炒,加点油水那就更加鲜美了......
所以,在这样的时节聚餐——那种味道,那种氛围,哪个客人的味蕾还能抵挡得了这诱惑呢?若用上原始而粗糙的土陶壶煨得热乎乎的农家酒,也就更有年味啦。说起那时的农家酒,也不像现代的酒那么花哨,不用任何添加,更没谁会担心造假,多是在漕坊订制或自酿的麦酒。虽然浑浊无比,喝了有些上头,但在这土得掉渣的陶壶里用慢火一煨,便清澈无比,酒香扑鼻,倒在杯子里就翻起晶莹透亮、盈盈可爱的酒花,煞是诱人。当这个热乎乎的酒壶往桌上一放,围坐的亲友们,喝酒的性情哪还用得着劝呢?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多是出门不见回头见的熟识,或者亲连亲,一扯就几代人的关系,平日又难得同桌坐到一起。所以,大家都很随意,边谈笑,边碰杯,你一杯,我一杯,酒味与年味混合,触发更多沉淀的乡情,热乎乎的劲头,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整个冲子都热乎起来了......
不过在我儿时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农家人“喝汤”的场景。当酒过三巡,最有乡土味的也就是喝汤。乡下人没有市井的忸怩和虚荣,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鲜汤上来,趁热就喝,你一勺,我一勺,吧嗒吧嗒的颇有节奏。那鲜汤是从柴火灶里刚一起锅用土瓦罐装着的,还腾腾冒着热气,猪血汤、猪肝汤、瘦肉汤,一钵钵地上……刚一上来的时候,那一把把土得掉渣的粗瓷条匙交替从汤盆里舀起来,伴着啧啧喝汤的声音,那钻透每个肺泡的香味,真让人的身心完全沁透了。以至于离乡几十年,似乎做梦也还欠着这么一口呢!
而今,似乎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漂泊这多年,不知是自己起了变化,还是乡村在悄悄地生发着变化?特别在两位老人相继离开人世后,仿佛一条连着乡愁、连着故土的纽带突然就咔嚓绷断了!我有时倍感失落,像飘在空中的红叶,内心更加彷徨。无论是在暂居地,亦或回到家乡,时常总有一种客居的生疏感、失落感。哪怕很有兴致地回到家乡,走走,看看。可稍一停顿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总感觉自己走到那里,都像无根的游子,似曾相识,似曾熟悉,却又陌生。反倒拘谨地难受,胃里总有说不出的“隔”;胸中也时有阵阵客居的隐痛,闷的慌.......
怎么寻思也怎么也回不到那个从前,找不到那个从前的我——似乎,那种雪藏的记忆,至今怎么也无法复活。纵然时有亲友盛情相邀,偶尔也可遇上多年难求的过年一约,更能惊喜遇上一些多年未遇的乡亲,还能斟上好酒一圈圈地碰个不停,叙旧聊天。可是,仔细端详,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一鬓鬓掠白的霜丝,那一圈圈被笑语挤得更深的额头纹……更让人内心起伏不定,波涌肺腑,一万丈大堤也挡不住的狂澜在灵魂深处冲撞撕咬。我已深深感悟到了:美好的记忆已被无情的现实所撕裂,乡土正经历着市场风浪前所未有的冲击,这是生命之裂痛,还是社会之阵痛,时代之沉痛呢?
还是那个过年的杀猪饭,可味道早已不同了!纯朴善良勤劳友善的民风依然还在,脊梁还是那根根的脊梁,可是已经被岁月压弯了,变形了。山依然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古老乡村的名字还在依然没变,可是清溪潺潺、小桥流水、乡村小道、土墙瓦屋似乎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楼耸立、水泥路桥、车来车往。平日村落里人烟稀少,也只是春节才见着那些似生似熟的面孔……
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曾经描述过的“乡土”么?农耕社会多少年不变的乡土格局*在市场浪潮的猛烈冲击下早已瓦解,似是而非了。随之而来的变革正在切割、融合,形成新的“乡土”。古朴的乡风,魅力的田园,似乎在经受着工业时代的洗礼,商品社会的冲击,竞争激烈的市场挤压,夹杂着天南海北的习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在这个转型的剧痛里默默忍受着、踹息着;人们似乎早已决计放弃传统的耕种,放弃自给自足的乡土生活,或背井离乡去远方漂泊,或舍家弃口外出打工,或举家外迁去城里谋生。不论是苦是甜,是酸是辛,他们都坚强地谋着活路,在这个时代浪潮里为求得一息生计随波逐流着、不知不觉地适应着。过去的那种乡土的味道、那种感觉,似乎也在随着时光地推移而潜移默化地悄然生变了。未来将是什么样子?似乎让人困惑,也无法去想象......
但是,无论是飘到天涯海角,或定居在哪个发达的城市,但乡土依然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梦乡,连着我们与子孙的血脉,是我们的生命之根,幸福之基。我想——不管各种力量如何博弈,乡土的未来总会是在向文明的方向发展罢!这是人伦的美好与幸福的期盼!
2016/12/23拟于仙人山居
2021.2.18修
注 * 选自 阿明文集 《墨奴斋随笔》。
*清水河,是仙人山下的一条人工河,在府河源头地。
*乡土格局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文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费老将中国乡村社会定义为乡土性的,这“乡土性”带有三个特征:其一,“乡下人离不了泥土”。乡下人以种地为生,这是他们最普通的谋生方法。其二,不流动性。靠农业谋生的人是“粘在土地上的”。大多数人与空间的关系上是不流动的,安土重迁,各自保持着孤立与隔膜,但并不是说乡村人口是固定不变的。其三,熟人社会。乡土社会的这种人口流动性缓慢的特点使乡村生活很富于“地方性”,聚村而居,终老是乡。所以,乡土社会是个熟人之间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