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1 

      我和妻子再次带着女儿来到公园。

冬日的公园草木摇落、满目凋敝，由内而外散发出清冷气息让公园更显清幽，不远处天空挂着几片如烟似雾的云朵，它们好似冬抛出的魔法烟雾，尘封了春的缤纷，夏的喧嚣，秋的绚烂，将静美撒落到公园的角角落落。

孤零零的小岛，没有任何飞禽的踪迹，唯有几棵站在风里摇曳的小树，我走到湖边，女儿耷拉着头，再次与鸭子相见的兴奋与激动转眼间化为无限失落，我的心隐隐作痛。

猛地想到失业多天的自己，竟有点触景生情。

几天前，女儿似乎相信了我们编织的谎言，她终于同意将精心饲养了五个多月的鸭子放生。这是一只人工孵化的普通小鸭，刚出生没几天，就被女儿买来养在家中。女儿对它精心照料，又是买鸭粮，又是带小鸭外出散步。外出时小鸭对女儿寸步不离。记得有一次，女儿带小鸭外出散步，女儿想去附近给小鸭捉虫子吃，小鸭看见女儿离去，它惊慌失措地拍动翅膀，嘎嘎叫着追向女儿，仿佛就像小宝宝看见母亲离开时的惊恐和不安。或许在小鸭心中，女儿就是它的“鸭妈妈”。随着小鸭慢慢长大，它带来的脏臭让我们苦不堪言，左邻右舍也颇有怨言。特别是疫情的肆虐，继续养鸭子变得已不现实，于是一家人想尽各种办法，编织出她的鸭子放生能当“鸭王”的故事，说服女儿放生鸭子。

放生那天，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我们美其名曰的“鸭王”几乎不会游泳。当女儿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水中时，它兴奋地朝着鸭群游去，突然它好像失去了平衡，开始在水中拼命地挣扎，整个身体都淹在水中，挣扎了几分钟后，鸭子终于艰难地爬到岸上，一脸惊魂未定。我这才想起我们从来没带小鸭游过泳，它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旱鸭子。这短短的几分钟，对于它来说可能就是一场生死劫。

爬上岸后，鸭子浑身湿漉漉的，它不停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的小身板是那么形单影只。或许是天气太过寒冷的缘故，鸭子不停地打着哆嗦，没精打采地，弓着头在草地上象征性地觅食。它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写满了惊慌和绝望。与其他鸭子相比，为什么我们的鸭子羽毛会湿？我抛出这一问题，女儿说，我们鸭子的尾端还不能分泌出油脂。要想羽毛不被湖水打湿，鸭子需要用嘴巴把这种油脂涂满全身。临走时，鸭子表现极为反常，它没有追逐我们，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们，平静地令我心悸!

万物皆有灵性啊！或许它已经知道我们抛弃它了。一直对放生鸭子充满信心的我，此刻内心开始被一层阴霾笼罩！

2

一阵冷风吹过，湖面上漾起圈圈涟漪，这涟漪在我内心荡漾开去，我突然明白自己也陷入与鸭子一样的境地。这些天，自己不也正在梳理被现实打湿的羽毛吗?年近40，一直以为工作干的可圈可点的自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失业的时代尘埃会落到自己身上，失业之后经济拮据，生活困顿，我仿佛走进一个狭长的黑洞，看不到一丝光亮。

临行前，女儿半信半疑地问我:“爸爸，咱们的鸭子下次水被吓成这样，你说它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吗？”我不敢正视女儿的眼睛，违心地说，“鸭子天生都会游泳，应该可以吧！”天阴沉沉的，站在水边，我感觉冷风只往脖子里灌，冷飕飕的!“天太冷了，我们赶紧回家吧！”我开始催促女儿，女儿似乎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她把鸭子装进箱子，死死抱在怀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什么也不松手，鸭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待在箱子里一动不动。我以无法驳斥的父亲哲学呵斥女儿，女儿终于把鸭子放在一个小岛上，离开时，我似乎闻到风里女儿泪水的悲伤。私下里，我上网查询了大量放生鸭子的信息，放生必死无疑的悲情信息令我更加愧疚和自责。

回去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鸭子孤单的小身影。尤其是它小眼神的变化，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先是游泳时的无助，再到我们打算离开时的惊慌失措和绝望，最后是目睹我们离去时的异常平静。我不敢想象，饭来张口的小家伙怎么填饱肚子啊？放生鸭子前，多少次幻想鸭子能在这里欢快戏水、悠闲觅食地美好愿景此刻变得支离破碎起来。此刻我猛地想起法国诗人克洛代尔的一句话：“湿漉漉的孤独！”此时此刻再贴切不过。

有件事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放生鸭子的当晚，我坐在床上看书，突然看见墙壁上多了一幅巴掌大小的黑白画。我凑近一看，下巴差点惊掉下来，画的是一只流泪的小鸭，小鸭的四周画了一圈白花，下方则是小鸭的生卒日期。她竟然祭奠起鸭子来，我的心五味杂陈。

3

一边祭奠，一边寻找。

这是放生鸭子后，我们第三次来公园找鸭子。来的路上，不知为何我仍心怀侥幸，竭力想象与鸭子邂逅的情景，想象鸭子带领鸭群在湖水中畅游的美妙惬意。然而现实就像冬日的湖水，浇得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女儿忧心忡忡地在小岛上一遍遍地寻找鸭子，每一个犄角旮旯都翻上三五遍。忽然，一只浸泡在水中的小鸟尸体映入眼帘，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我的心咯噔一下，眼睛开始变得湿润起来，小岛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我和妻子都明白，鸭子肯定凶多吉少了，之所以三番五次带女儿来公园找鸭子，只不过是想给女儿留下一个念想，让这念想给自己带来一束光亮。

昔日枝叶繁茂、花团锦簇的观景湖，如今却仅剩下一排排光秃秃的树干，落叶满地。失去叶片的林涛树海诉说着冬的萧条和单调。沿着湖边步道，我走到放生鸭子小岛后边的另一处小岛，我被眼前的葱郁惊住了，只见此处岛上树木黛青，宛若方塘中一颗孤独的青螺。突然，一束光照亮我的眼。在岛的中间，我看见绿植掩映着一个熟悉的小身影，灰褐色的羽毛，扁扁的嘴巴，难道我打破了次元壁，穿越到童话里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小家伙正是我们苦苦找寻的鸭子，它是怎么活下来的？它是怎么克服对水的恐惧的呢？一连串的问题瞬间涌入脑海，我来不及细想这些，大声呼唤女儿“泽雅，泽雅，快过来，快过来！”女儿飞奔而来，看着我手指的方向，女儿突然呆住了。“爸爸，这是我们的鸭子？”女儿有点半信半疑，“就是它，你仔细看看！”“真的是可达啊！”女儿认出了鸭子，一蹦三尺高，大声喊道，可达！可达!快过来！任凭女儿怎么呼唤，小家伙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稍微动了动头，转了转眼睛，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着我们。见鸭子不听招呼，女儿急得团团转，忽然她俯下身子，挽起裤腿，双手攀住河提，竟然准备涉水过去，我一把拉住她，呵斥道：“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我们再试试！”我们开始不断地呼唤鸭子的小名，终于，鸭子认出了无情的主人，它“嘎 嘎 嘎 ”叫了几声，竟然欢快地朝我们游了过来。我这才看清楚鸭子的每片羽毛都经过了洗濯，没有了以往的干燥和蓬乱，是那么纯净，那么丝滑，就像欢快流淌的音符，撩拨我心。

4

由于没有带任何食物，我们只好悻悻回家，准备鸭子最喜爱吃的食物。当我们再次来到公园时，鸭子没有远去，似乎遵守着我们之间的约定。再次见到我们，小家伙没有了怯生感，我们把它带到附近的草地上，把带来的食物一股脑地倒上，它开始疯狂进食，几分钟后，它吃饱了，趁我们不注意径直朝栖身的小岛逃去，生怕被我们逮回去。显然它不打算再回到狭小的铁笼子里了。我突然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一句台词：“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的，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还带它回去吗？”

“遂了它意吧！”

我和女儿相视一笑。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本以为它吟着悲歌而去，没想到一只家鸭创造了生命的奇迹，用弱小的身躯诠释了生命的力量。或许这就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最高礼遇，让我们窥视到了生命的秘密，无需细心呵护，哪怕被无情遗弃，在绝望和失落中，凭借着活下去这束生命之光，走出了命运的沼泽地。

我的内心也突然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