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屏日光
(1)
庞进离开农村,最后一次见董羽,董羽才11岁。后来庞进娶了董羽时,董羽23岁,庞进35岁。当时庞进他爸还是嫌董羽小,像童养媳。婚礼前夜,庞进坐在沙发上,把满地的瓜子皮归拢,天地间被一种橙红色的彩花罩着,他爸的脸一闪一闪。儿媳妇上婆家过年还是头回。庞进说,嫌小你给我找个老的,我保证给她养老,送她归西。
庞进的脾气是出名的拧拗,随他爸。不只一个人这样说,全村都这么说。全村这么说的时候,庞进还小,每天山呼海啸领着一群人从教室的窗户里跳出,窜到河里逮鱼。薅把草,从一头拦水而上,到隘口,四胖就兜网一捞。完事,他们便在河沿边烤鱼,烧得是茅草,撒的是四胖他妈晒的盐。全班欢呼雀跃。庞进他爸从学校一路追来,几个校务长围着长河追赶逃课生。就跟庞进围捕小鱼用的同一招。
庞进他爸是班主任,庞进的妈当年是他爸学生,坊间总传他爸把他妈凌辱了,不得已娶了。听说这个版本时,庞进拎着一把尖尖长的水果刀,冲进他爸屋里,他爸正在喝西瓜,胡子上全是红汤汤,好像一只正在啃血的野猪。庞进说,我他妈要杀了你!他爸拿手背擦把脸,说,你先坐下,我看你需要做做思想工作。庞进举刀子就在他爸额头晃了晃,他爸反手扭住他腕子,把庞进的手锤在桌上。好了,思想政治教育开始了。总之,庞进最后是哭着躺在床上,他爸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深思:没有侵略就没有你,你就是侵略的产物。然后,他爸顿了一顿说,你也是爱的产物。你别不信。
庞进没法向妈妈求证了。他妈早就死了,街坊里道总爱给他介绍后妈,庞进说,你稀罕你娶呀,你他妈还少个鸡巴。那时候董羽就掐着小腰,小蘑菇头一溜齐刘海,说话声音细细的,说,你不讲文明。庞进走过去就拎起她耳朵,提着耳朵把她往上挑高三厘米。小姑娘噘着嘴,不哭,踮着脚,一副舍生取义相:你欺负我,你果然不是好人,警察叔叔会带走你的,你等着吧!庞进生气,手杵进董羽的上衣里,摸了她平胸两把。董羽终于哭开了。庞进说,让你再放屁,你不是能嘛。
董羽一直哭,那模样像家里出丧事了。庞进不怕硬还抗揍,可那幽幽的哭声好似长蛇缠缠绕绕的、玲玲珑珑地往他身体里钻,他说你别哭了。不就是摸了两把吗?跟我自摸有什么区别,你根本没发育好吗?董羽哭得更抖擞了。庞进陪她从中午头坐到傍晚,她哭了俩小时,抽噎了半小时权做休止。最后她从台阶上站起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小得像地上的裂缝,她说,我要杀了你。说完一甩头,走了。
庞进爸退休之后,带着庞进进了城。退休金刚够在城里租个门头房,他爸天天凌晨三点起来,写对子,写状子,帮人腾字,生意并不好做。渐渐消磨得懒得跟人搭腔。原先的老师派头一扫而无。那时候流行农转非,为了农转非,他爸托人转面子。换来农转非那张干薄的纸,搁衣橱顶上。庞进第一回学抽烟,偷来邻居晒的烟叶,缺个卷烟纸,随手就点上了。冉冉青烟,沿着气腔往他肚里钻。他爸毕竟还残存着文明人的那点操守,不会动粗的。只气得嘴上的胡子快要颤下来。嘴角泛出一圈白沫。他把烟拧灭在地上,说爹你别动手,我来。他啪啪给了自己两个巴掌,他爸的气儿还颤着,最后颤着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扔在他脚跟前:你抽,你给我抽!庞进那天下午抽了十多根烟,整个嘴抽白了,牙齿抽黑了,舌苔上全是灰,鼻子和脑门都灌满了烟。他对烟的憎恨就始于那时候。他爸最后也没问他以后还抽不抽,只是把他带到户口办事处。当着他的面,给人跪下了,跪得惊天动地、膝盖跟地面震动出一声又沉又闷的“嘭咚”声。庞进退到门口,但是门关上了,他退无可退,只好目睹着他爸沉默求人的样子。户口办其他人象征性地捧一捧手,又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他爸这个跪从根本性上只是白跪。但是从浅显层面上,他爸又为这个跪省出了三千块钱,户口办打了一个折扣,又重新出具了农转非手续。
但这一跪,是跪进了庞进的身子骨里头,彻底难寐的他突然觉得成人世界的大门被吹开了一个小口,他似乎窥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窥见就被打回来了。从第二天,他竟开始认真读书了。他明白了似乎他爸并不明白的一些事情,但这些又是他爸让他明白的。23岁的夏天,他从一家二本院校毕业,身怀语言技术,开始在大城市里莽撞求职,他说他最瞧不起当老师的。一番碰壁后,他发现求职就像女人求偶,高不成低不就,最看不起的是自己唯一能驾驭的。最后他进了一家初中教语文,一做就是十年。
(2)
董羽小时最后一次见庞进,庞进不知道。是在一家数学课上,庞进罚站。靠着连廊的半截墙,因为下午的光照过于嚣张而垂头耷眼。董羽怀里揣着小刀,眼里转着泪,想趁这个机会上去削了他的手。她母亲对她说过,女人最重要的是贞洁。而董羽的贞洁可给庞进这个王八羔子玷污了。庞进摸了她的胸之后,董羽一晚上没合眼,蒙上被子,除了哭就是哭。电视上演着刘德华版的《神雕侠侣》。小龙女给人往脸上一蒙纱,搂了搂,下一幕就要在棺材板里自杀。看这一幕时,董羽妈妈说,要是给男人那样了,还不如死了!弟弟在一边不明就里地点头。董羽还不是很明白什么叫“那样”,但是庞进的那样肯定比“那样”还“那样”。可自己才11岁,还没活够,没见过雪也没玩过游戏机,就这么死了太难受了,而且也不是很会死,拿水果刀在手腕上割了一割,疼得好像比“不死”还难受。又想到庞进若无其事撒在街上到处走,恨就是这么来的,又生动又生猛,有一股子摧枯拉朽的劲头。
她拿着刀,走过去。走在他前面时,庞进正好睡着了,一只腿叉在另一只后,侧着脸,把脑袋担在窗台上,整个脸庞被阳光拂得凶猛,好像蒙了金粉的雕塑。睡着了的人也显得很无害,很安详了。董羽拿刀的手变得不那么坚定了,想起来流氓也有爹和娘,刀就掉在地上。她赤手空拳走过去,歪着头细打量他,齐刘海从一边荡到另一边。然后她伸出一只细细的手,扯开他的松紧带,像小时候摸弟弟的小鸡那样,狠狠扭了一把他的蛋。紧接着跑开了。
她没听见庞进的叫声,也没敢回头看。她的刘海上下搔着自己的头。跑得好似要把肺扯出来。不过,解气呀,这下该轮到庞进因为“那样”而难过、羞辱了。2018年,她再遇见庞进时,问过他,那时你疼吗?他们刚操作完第一波亲密动作,董羽钻进薄被底下,庞进敞开胸膛,一只手搂着她,说,哦,原来是你,我一直以为是班里哪个小子坏我呢!你知道我的金枪是发育很早的。董羽脸的颜色往里洇了洇。她说,流氓果然是流氓。
董羽进城之路比较坎坷。那年她15岁。她妈和她爸进城打工后,她跟爷爷奶奶住,当时重男轻女是他们家标配,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了奶奶把鸡蛋给弟弟不给自己了,背上书包,书包里颠着四本教科书,往城里赶。一路上总算把旧布鞋底磨穿了。大晌午的,在路边呜呜哭。恰好周胜家的骑车子往城里赶,让她坐后座上,也算进了城。进了城,董羽就瞎了眼。城里怎么那么多路灯,那么多大厦,她只知道她爸妈在工地上,她还以为城里也只有一块工地,还以为那一块工地上人人相熟。这下好,她只好暂住在周胜家。周胜是个50多岁的老头儿。周胜家的已经60岁了,两个人在城里给儿子看一个月的孩子。一个月之后,儿媳就随着学生放假了。儿媳是幼儿园老师。她对董羽住到找到妈妈没有意见,或许觉得根本无所谓,毕竟董羽个头不高,瘦巴巴像条干鸡,不是特别碍事和占空。
董羽只需要一张窄窄的铺面就行了,豆大的蚊子特别喜欢咬她。她也不怕,后半夜挠得腿上全是疤瘌。她不好意思多吃,半夜饿得哭了,哭得惨绝人寰,周胜家的披着衣服起来,问她怎么了。她只说肚肚疼。后来,周胜家的让她睡到他们老两口屋里,怕她晚上再闹出大动静,把孙孩和媳妇吵醒。就是那一个晚上,如同发出一条射线,她的人生便是有去无回。
凌晨时分,她肚子空得像是一只捏紧的易拉罐,似乎发出哧扭怪响,董羽还觉得自己腿上生了毛,想睁眼,又疲倦得好像有人的手重重压在眼皮上面,腿上毛茸茸的感觉一层一层扑来,直扑到嗓子眼。第二天晚上她吸取教训,厚着脸皮就着辣酱,吃了俩馒头。夜里因为没给困倦饥饿俘虏得厉害,可她又一次感到难受,用手无端挥舞着,梦里一群蚊子正略过她的大腿,从大腿那儿钻进她的裤头,钻进她的脖子。她睁开眼,却看见黑影在一边,一只臃肿肥沃的手毛茸茸地抚摸她。她想喊,声音却哑着。她看清了那是周胜,于是两腿交替,像只螃蟹似的猛蹬水泥地,往上头顶,终于顶在橱子上。咣当一声,屋里却响起周胜家的嘘嘘呼呼的打鼾。她的嘴给那只毛茸的大手蒙上了。董羽知道,下一个镜头,应该是蒙纱,然后搂一搂,然后呢?然后就第二天了吧?她到哪里去找一块合适的棺材呢?
疼,还是很疼,疼是一种生物体,固执地钻进来,不屈不挠的。除了疼,她还因为嘴被捂得太厉害有些缺氧。借着窗纱似的月光,她看着周胜那种翻滚的脸,好像肿大了,又好像变形了,皱巴巴像一颗核桃,又突然舒展开好像风吹过水面又停止。疼是漫长的,但是巨疼又延绵成丝丝入扣的疼,总之,她还影影绰绰疼了一早上。一早上她没起来。周胜家的跟周胜抱着孙孩出去晒太阳了。董羽想,哦,原来是这样,原来“那样”是这样。原来庞进的“那一把”根本啥也不是。她坐了起来,收拾了书包,又徒步走回去。她偷来周胜家放在抽屉里的20块钱,又从餐桌上拿了两个鸡蛋,穿着周胜儿媳妇的一双运动鞋,走了。
(3)
庞进第五年教书,已经把同水平的姑娘们相了一遍了。他有个重大发现:窝边草质量很高。也就是说自己单位里那些已婚同事们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很正常。可一旦上了相亲场,只不过换个场景,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有个姑娘上来就同他商量家务活的分配问题,又有个姑娘一边吃饭一边哭,说世界上好男人都死光了。此外还有对他只有爸爸感到不满因为以后孩子没人看管的,又有跟他说最满意的就是他只有爸爸,因为没婆媳纠纷倒是很干净利索的。每次相完,庞进就倒在宿舍床上,把一根烟放在鼻子底下闻味。他不抽,只是在哀悼。他突然发觉,自己掉进了一种被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琐碎螺旋成的世俗旋涡里头,拔也拔不出来。周末回家,他爸在屋里削树根,上漆,赶到集市上卖。木屑一层层上了他爸的眉毛,他爸抖抖肩膀,说,人呐,就是那些事,两点确定一线,工作是一点,成家是一点,人呐,就像线段一样定下来了。死死的。
庞进在学校里教中文教得也不算得意。学生们似乎认为语文是他们2岁起就掌握的技能,课本上的字一个是一个,个个都识得。所以没几个在听他说话。加上他教课声音一如他对这份工作的热忱——倦倦的、懒懒的。所以他在台上讲,学生在底下折飞机,扔纸球。有个高个的男孩不时接话把儿:行、好、对、得了您来。那时候他才开始醒悟,自己早年的调皮捣蛋就是为了这一刻来报复显灵呢。每天批完作业,他就窝进办公室转椅里看电影。日子一波无澜地往下蔓延,无穷无尽似的。在他相亲相到第三年时,连在集市上卖凉粉的大娘都开始把自己闺女推。三番五次上门,一开始,他还真以为自己香饽饽了。结果三个月后,他爸等不及了,先于他跟这位大娘结婚了。一个扎扎实实的文盲和一位前朝班主任,竟能手挽手上街挑菜,有说又有笑,打破了文化的藩篱。这给他了一些冲击,原来男人还是需要一个温柔的陷阱来跳的。所以,董羽的出现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那天教导主任拉开庞进对面的椅子,坐下来,盯着他。教导主任的蜂窝头发像脑袋中思虑的特写。教导主任慢条斯理地说,小庞啊,你不是章村出来的吗?最近我大姐给我个任务,给她们村一个姑娘操操心。姑娘也是章村的,卫校毕业,在地区医院上班。你看抽个时间见一见。庞进给主任挑了一颗烟,就是他经常备着,放在鼻子尖上嗅的那根。等主任深深地把烟从根把儿长抽到剩截屁股,庞进点点头,说,行,主任,您安排。
我叫董羽。胸前晃着利器,摇曳得像一颗秸秆地仅剩的稻草。女孩坐下来,开始喝水,一边喝水一边说,她的名字正好像是浸润在喝过的水里,湿漉漉浮上来。
庞进拧起眉毛,探看着她。她的脸,她的眼睛,甚至她的已经发育渐满的上身。你确定?他问。女孩说,当然确定。然后他笑了,说我叫庞进,还记得我吗?女孩眼睛眯起来,突然又舒开,是你呀。她说,这么一说,我倒是印象全上来了。两个人突然对着面前的两杯柠檬水笑起来,笑得不分伯仲,笑得有来有往。董羽的头发长了,齐刘海也变成了时下流行的空气刘海,像是联欢会的两片帷幕。他们聊了什么,事后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的黄昏来得特别激烈,路边有捕蝉的人,提着一根粘着面糊的竹竿,护城河里轻飘飘的芦苇随风而荡。庞进问董羽,你咋也来了?不想家吗?董羽说,嗨,爹妈不喜的人,四海为家。庞进说,工作几年了?董羽说,没数儿。上了卫校就跟在地区医院实习。带我们的老师又成了我们的领导。庞进说,哦,领导都像老师,时不时敲打敲打你,偶尔奖朵小红花。主要目的是为了完成他的指标。习惯就好。董羽说,你咋现在这么透彻了?不是流氓来着吗?庞进说,就怕流氓会读书啊,我是祖传的好脑袋瓜啊。
两个人看着河里一只长鹅腆着肚子往前荡。夕阳坠了一半在水面,董羽的小尖尖脸泛着绒毛的光。庞进说,你变化挺大呀,小时候很干巴。董羽说,那时候营养不好,吃不上肉。庞进说,谁家不都那样嘛?都过来了,你现在住哪?就你这模样了,怎么还相亲呢?董羽说,我都哪儿模样了?庞进笑得一脸花褶子,说,漂亮呗。董羽拿手扶了扶被风吹跑的头发,声音在风里嗡嗡的:漂亮什么用,人不还得看你出身。庞进声音也黯淡了,说,可别悲观,还有人不漂亮呢。你失恋了不还有人失身嘛。董羽不说话了。庞进觉得自己可能打动了她、劝解了她。心满意足地目送夕阳像个肮脏的怪物,从天地间坠落下去。月亮就端庄地升了上来。夜凉了。
庞进和董羽处了一个多月,吃饭、买饮品、看电影、逛超市全流程操作下来,每次花费200元左右。当时庞进一个月工资是4000块。他算着自己得在三个月时间内打赢基本解决单身难战役,不然钱包和肾都有点消受不住。月末的时候,正赶上七夕,董羽突然跑到庞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笃笃地看他上课。这一天,学生眼中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庞老师突然紧张起来,手指着黑板,嘴唇哆哆嗦嗦,楞在教室中央,似乎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男孩子们先发现了,全班起哄,声音从齐整的桌子椅子中间打转。庞进直挺挺往前走,哐当撞在讲台桌角上,疼得像是掉块肉。但是面不能改色,他继续深吸着气,把杜甫的诗剖解完。最后一堂课休止的铃声脆生生叫了。学生们转成了一个圈,有人把门关上了,窗帘拉上了。学生喊:抱一个!抱一个!男孩女孩们把庞进和董羽围进一个越缩越小的圆。直到两个人撞在一起。庞进不停舔着嘴唇,虚拢着手围了围董羽。教室很暗,但董羽眼睛明亮得像一团火。学生们喊,亲一个!亲一个!班里高个子那男孩把嗓子扯成了鼓。这时候庞进脸上泛起红,手里还拿着粉笔呢,搔挠着头,转脸吼道,明天点你背课文!这时候董羽突然抱住庞进,踮脚就给了他额头一口。那两只活泼的胸,精准撞击了庞进的胸膛,撞得他浑身一荡。
董羽歪着头,刘海从一边垂向另一边,眼睛是光,嘴巴也是光。庞进永远忘不了董羽那个表情。像是风吹开了河面上的柳絮,纷纷扬扬地往他身子里钻。真他妈的,他心里骂自己一句,然后扔掉粉笔,牵了董羽的手。放学!他喊,学生们哄哄泱泱,自觉让出一条鹊桥,窗帘又拉开了,无数栖息的鸟从树枝上叫。哦哦哦!孩子们在欢送。
(4)
董羽怎么上的卫校,是个谜。有人说,背后有资助她的,反正那一届卫校的学生都会见到这女孩被一辆蓝色雪佛兰车接来送去。她披半长卷发,总穿短裙,两条直绷绷的腿一晃,摇着窝进车里。而那辆车总是停在宿舍楼底下,驾驶室坐着一个带墨镜的瘦长脸的男人。只有董羽自己知道,高三毕业时候,她在雪花啤酒打工,就是这个叫做赵垒的男人一次买了几百瓶啤酒,解放了那天晚上多个酒棍对她不动声色的骚扰。她当然滋生了好感,英雄救美,美总恋英雄,所以他们一来一往就有些恋爱的调调了。等她做了他的恋人才知道,她只是他的情人,恋人和情人是不一样的,恋和情也是不一样的。前者讲究个依恋,是心理效果,后者讲究个情爱,是身体关系。反正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有其他的情人,但是她确定他有家有室,还响应政府政策,有儿有女。在投资她的第三年,他妻子打了第三胎。
即便如此,董羽对自己的现状仍旧满意,因为她不能期待更多了。毕竟父母进城打工,却根本不念着她;家里又添了弟弟,谁地位都搁在她上面;爷爷走了,但是奶奶还凶悍着;没有钱,女娃娃上到高中就是他们尽了全力了。赵垒以保护人自居,性格强硬,却有着老男人的直觉,会搭年轻女性的脉。他愿意给董羽出钱上学,买衣服,还包了每个月500块的伙食。原先董羽干干巴巴,现在倒像是遇见大水浇灌,整个长开了、涨满了,显露出一派青春美好。她也纳闷,怎么过年回家,家里人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哪里来的钱上的学,哪里又供养了自己。她爸有一次拿眼睛细细长长地打量她,说,你看来是不傻。说完也只是叹气。而她妈偶尔播到刘亦菲演的《神雕侠侣》还是会继续说,身子是女人的本钱。好像那层膜每平方纳米价值一克拉。她渐渐从家里生出一层厚厚的陌生感。
董羽和赵垒的故事始于雪花啤酒,也谢于雪花啤酒。有一天,董羽正在赵垒给她租的一室一厅公寓里看电视,门转开,她把蜷起的腿往下一放,探出身子,以为会看到赵垒。来的是个女人,拎着一箱啤酒,短发,脸圆,五官淡得像没了墨的写意画,肚子凸出,进来直接坐在沙发上。很快董羽便暗暗明白,这是那个又怀孕了的正妻。正妻的手段也光明磊落,不哭不闹,只是静静把酒启开,递给董羽,喝吧,孩子。她说。声音温存得像个长辈。然而她随口报出董羽的户籍、学校、就业单位,又将结婚以来赵垒的几段风流韵情娓娓道来。董羽只记得她拿了一只粉红的手帕,轻轻点染着厚厚睫毛下深灰眼影的眼睛。屋里灯光昏昏沉沉,女人把肚子挪在扶手上撑着。董羽劝她不要喝,女人说,让我喝吧,醉了就好了,就不记事儿了。
董羽自然住不得了。几年来的情爱只不过浓缩成一只铁红的行李箱。她以为是她断了跟赵垒的联系,实则赵垒也没再找过他。偶尔,她心里空下来,就像自己是一间屋子,太久没有人居住,起霉发潮了。她就任由这些潮湿生根发芽,长出一丛一丛的青苔。毛茸茸地荡在心里。没了赵垒,她就过不下去单人的日子。她需要钱,也需要爱。前者可求不可遇,后者可遇不可求。她很努力了,好好实习,尽力打工,给几个中考学生做家教,教几何。也就是那时候她跟那教导主任有了合作关系,教导主任给她介绍学生,她呢,把自己介绍到主任床上去。有些时候,比如说,过21岁生日、比如情人节,比如七夕,她猛然发觉自己眉目间有了深深的纹理,而没人来见证她徒劳添岁、黯然神伤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有妇之夫总是忙的。忙得有理有据,有张有节的。跟庞进结婚前夕,那个将她拱手让人的教导主任被查出来有作风问题,开除了职务。庞进年纪轻轻顶替了他。那时候学校里一些知道事儿的,都说庞进是赢了夫人又占了坑。
两个人常在护城河边看水。老家里也有一条长河。庞进便兴致昂扬地讲起小时候怎么逮鱼,董羽笑,身子一晃一晃的,庞进说,笑什么!董羽说,我知道,你小时候想在水里炸鱼,结果炸了一包四胖家的屎。庞进也笑,两个人在一块总是笑。这让董羽很舒服。而且庞进跟有钱的有妇之夫大相径庭,穷且时间充裕。原先她坐车,现在庞进推着自行车,两个人隔着一辆钢铁宠物,手都握在把儿上。车把冬天很凉,两只手却有些热。董羽后来很懂事地说,“要不就别上馆子了,钱都跑到电影院和饭店里去了,咱俩就说说话,还不如去面馆,吃饱出来踏马路,嘴皮子和鞋底子费不了几个钱的。”庞进心里羽毛搔着。后来发了奖金,买上电动车。庞进在前面威风着,董羽在后面搂着。心贴背,贴得又温暖又适宜。两个人漫街在找房子,想各自从临时宿舍里出来。有一天夜里,看完最后一间房,暴雨从天而降。哗哗哗,从8点把他们困到9点半,眼见着雨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样儿,庞进让董羽上车,撩起自己的外套。“钻进来。”他说。“什么?”董羽问。他按着董羽的头,让她从下摆钻进了自己的外套和衬衫的底层。董羽贴着他赤裸的膀子,两个人的脑袋从一个洞里钻出来。雨彻彻底底地浇着,在一张衣服里面,两个人热腾腾的。
那天晚上当然是到了董羽那里。他们不敢说话,墙壁很薄,对面住着房东老太太。像禁绝似的,在温湿的屋里,拿澡盆子互相浇了浇水,急急洗了澡,然后赤裸裸地搂在一起。
(5)
完事后,在董羽问了庞进小时候弹他疼不疼的那个问题后,两个人重新在那种谴倦又疏懒的快乐中慢慢回味。回味好似一缕香,前后左右萦绕着两个人。然后董羽抱住庞进的胳膊说,你知道不?有一回我奶奶掐我,是你救了我。庞进知道董羽是在说笑他呢,还是顺着问,“咋救你的?”董羽的脸蛋凉凉地贴过来,磕在他胸膛上,眼睛望着掉了墙皮的天花板,她说,“我吃饭时一直哭,我奶叫我扫把星,要拿扫帚头子抽我,结果你把你家狗撵过来,我奶最怕狗了,她对狗毛过敏,扫帚头子打了狗头,狗不干了,跟我奶叫唤上了,你爸过来——对了,那时我奶让我离你爸远点,说他霸占了你妈,让你妈爱上他了,所以生了你——反正我就得救了呗。”庞进小时候听过无数次关于自己身世的翻来覆去。但是这一次最动听,也最顺耳,版本是一样的版本,但董羽就是说得举重若轻,就是说得妥妥帖帖。庞进搂紧她,“那哥还得好好疼疼你来。你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呢。”董羽扯开他的手,翻过身,拿脸对着他,眼睛在黑暗中跟两只幽深的洞似的,“我先跟你说件事。”
在庞进近35岁的年头里,并不是没有交过女朋友,也并不是没跟女人如胶似漆过。但是庞进总是倦怠着,不思进取着,有时候被女人这样那样拐弯抹角的情绪给弄得没精神。跟所有男人一样,他对自己是放任的,但希望姑娘是纯情的,越纯越好。董羽倒出的这是一筐什么呀,又是恋爱失恋,又是老的少的,又是未婚的已婚的。庞进把烟从枕头下面掏出来,搁在自己的鼻子上。烟味已经麻痹不了他了。窗户外面一辆辆夜行摩托车发出机械的翁咙声,从黑色的柏油马路擦过去。幽深的月光照着董羽。她看上去玲珑剔透,也彷如月光,而这段玲珑剔透里是沉磕磕的过往和故事。董羽说完了话,庞进的脑袋还在嗡鸣着。一只蚊子啪得被他呼死在脸畔,他的半张脸肿起来,可是丝毫不觉。董羽从他鼻子底下把烟抽出来,又抽屉里找了一只打火机,点上,嵌进嘴里,烟上来了,吭吭吭,从嘴里冒出来。庞进赶紧起身,把烟放进自己嘴里,他也呛着鼻子,呛得满眼都是泪。
庞进问,是周胜吗?从周胜开始的?
董羽说,吃饭吧,你不是爱吃西红柿炒蛋吗?
庞进说,要死,他还是我妈的亲哥,我们家最近最近的一枝。
董羽说,吃饭吧。
庞进说,我找他算账,我一定找他算账。我一定给你......
唉呀!董羽把筷子扔在地上。额前两缕发垂下来。湿乎乎地搭在鬓旁,她匆匆从地上拾起筷子。
庞进说,你也是这么给他端饭的?
董羽愣了,半弯着的腰停了一秒,晚高峰的车轰隆隆地擦着地面,房东刷锅洗菜的声音也响起来。董羽说,哪个他?
庞进看着她,赵垒,叫赵垒的。
董羽说,你不吃饭了是吗?
庞进看着窗外说,快下雪吧。下雪,来一场大的。他抓起放在桌上的烟就出门了。大街上飘起初冬的第一场雪,老天游刃有余地往下撕着白碎片子。车堵在路上,像一只只没脾气的带壳昆虫。一个个蒙了灰。他继续走,脖子里冰凉,化了,顺着绒衫往里淌,一淌他一哆嗦。他抽掉了一盒烟。靠在他爸楼前,看着烟把周边的雪都融掉,直直地往上升去。然后他看见他爸跟凉粉大娘走过来了。庞进没处躲,也没想躲。他爸老远准是瞧清楚他来,把凉粉大娘的手从胳膊上握下来,两个人过来看着他。很多老年斑上了他爸的脸,眉毛上还挂着木屑。他爸先低头看看庞进脚底的烟头,抬起眼来说,吆,儿子,给自己上香呢。
家里还摆着老根雕,像一只巨大猥琐的鹰,他跟他爸立开马扎坐下来。两个人都抽烟,把烟把儿往同个瓷杯子扔。见凉粉大娘进了厨房。庞进问,我妈咋死的?他爸说,还不是生你生的,落下毛病了。庞进点点头,呼出一口白烟,她真是你强迫的?他爸说,我老了,揍不动你了。庞进盯着凉粉大娘拾掇了衣裳进了洗手间说,你可真没追求,好歹也是跟我妈好过的人。
他爸说,你懂啥?
庞进把烟又扔进去,我啥也不懂,但我就是讨厌强迫女人的人。
他站起来,凉粉大娘钻出头来,孩子,想吃啥?
庞进说,不吃了,我要结婚了。
(6)
婚宴是在老家摆设的,这是庞进他爸唯一坚持的,出门不忘本嘛,再说两个人还都是乡里乡亲。这一天,凉粉大娘穿着粉袍花褂,庞进他爸打扮得比新郎本人还板正。董羽蒙上盖头时,天还没给日光喇个口子。她听见弟弟弟妹在旁边小声商量事,那些话题离她远得好似前朝往事。他爸妈老了,干不动了,也在老家待着,对于董羽踏出了农村,还是找了一个村的这件事,比董羽凭空念了这么多年学都诧异。一会,典礼就要开始,新郎官就要跨过火盆,背上她,她会穿着高跟鞋,脚不沾地地迈到婆家。她妈却坐过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只黑虫子,往董羽盖头里面捅,给她看。这是啥?董羽问。她妈给她看了看,把礼物深沉地放进她手里,跟她说,这是新鲜捕捞的黄鳝。“一会儿,反正新郎官喝了酒,你就趁黑,把这掐死在屁股那,我跟你说,掐住头就行,很容易的。”董羽明白了,却有些讪讪。“我不要,”她说,她妈突然抹了一把泪,把她的手合着那只虫子往里送,手抖着,“这些年,妈妈没顾上你。到底出嫁了。”董羽也想哭了,这句话就够了,多年的怨恨有些消解了。然而,到底她要嫁人了。
她还是拗不过她妈,把虫子收下了,一会儿庞进来驮他时,她把虫子顺着领子就给他塞西服里去了。黄鳝还活着呢,湿漉漉的,凉阴阴的,庞进说“啥呀?”董羽说,“是我的贞洁。”庞进说,那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要它何用。董羽把脸伏下来,盖头骚着庞进的脖子。村里人还在起哄着,董羽她爸往天上扔红艳艳的喜糖,孩子们扎呼呼跑着。地上都是爆裂的鞭炮,像是一地给雨雪打落的红花。
董羽想过自己的一生,怎么掀了盖头她就萌生了思考一生的想法呢?因为她掀了盖头也没见到新郎。她在屋里焦躁等待着,听着屋外泱泱的笑声、让酒声,甚至听见了酒瓶跟酒瓶在人脚下的碰撞,叮咚叮咚,然后她在红红的边缘看到日头落下去,窗户里的光缩成一团,在杨木桌子上苟延残喘。最后,连那一团也颤巍巍地掉下去。掉下去,月亮也许上来了,也许阴天了。反正屋里很黑。她听到外面没有任何声音,似乎还能听见河沿里冬水在冰块底下涌涌而淌。她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一会。哪个新娘子不会在婚前失眠的?她就是这么因为失眠被一头锤进了小憩中。可是,就算婚宴闹完了,席散了,她的新郎呢?
一个月后,她求爷告奶去了看守所,给庞进买的新的裤衩和背心,紧紧抱怀里。他们隔着明晃晃的玻璃,庞进的脸有些虚浮在上面两个人像是错隔在两个尘世。董羽手扒在玻璃上,说,你咋这么冲动呢?庞进说,我看见他起来敬酒,昏了头。忘了他是我舅。然后他舔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喝多了,真喝多了。董羽说,我起来一个人也没有,村里静得像是闹了灾荒。我不敢掀盖头,因为说掀盖头会有不祥。然后,她开始屏住呼吸,接着又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庞进说,我也没想到。董羽说,那你动刀子时,想到我了吗?庞进说,想啊,想你的身子,想你笑声,你的黄鳝掉了,掉在脚下,那玩意真吸血。他笑笑,嘴唇咧开了,一道血红洇上来。董羽说,要多久呢?庞进说,八年。我好好改造,争取早点。董羽重复了一句,八年。然后攥紧了衣服的手松开了。她徒然看着衣服落在地上。她说,八年啊。
庞进说,本来能抢救下来,就是那凉粉大娘晕倒了,我爸嗷嗷嗷的,又都去照顾她了。董羽不说话了,眼睛木楞楞的。庞进说,要是有人拉扯住我,我就不会补那一刀。庞进探探身子,又说,这样你好受点了吗?董羽说,你是个傻子吗?她扔下衣服就外跑,临到门口,她看了最后一眼,往后六年的最后一眼。
(7)
庞进进去了就没想自己能早出来,当然也没人预计到他会怎样出来,那年赶上特赦大庆。他在减刑后,又提前了三个月。当时天气还是凉的,大院里惯常的作息让他对没有围墙做底的蓝天特别感动。他穿着董羽当年给他送的裤衩和背心,套了一身外套。法警说,最好穿得正式一点,你会出镜的。他说,这就是最正式的了。这是我媳妇给我带的。审判长说,你听明白了吗?有什么想说的吗?他说我特别感谢国家,感谢党,我从新做人,对我宽大,我要好好的生活,好好做人。然后他就走出法院门。外面涤荡的长空让他撞了个满怀。先去哪儿呢?他不敢回老家,先去他爸那。这些年,他爸倒是一直去看他,尤其是在过年、端午和中秋,像是送礼似的,每回给他大包小提带着东西。他没见过凉粉大娘,两个人常常隔着玻璃,就是抽烟,你一根我一根,交替进行。两边的灰扎了两堆。有回,庞进他爸说话了,说,你怎么抽烟比原来还凶?里面不给你戒了吗?庞进用手抹着灰说,这属于我们的奖励,说明干得好。庞进爸说,这玩意儿还成奖励了?庞进说,是哩,你外面看的天都是全屏的,我看的都是给墙围起来的半屏,你看的也是奖励,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庞进爸说,你凉粉大娘最近总犯毛病。庞进抬起头,烟头烫了他的手。庞进爸说,心梗,夜里老说自己心脏突突突的,老毛病,不干你事。庞进问,董羽呢?庞进的爸吭吭吭咳嗽了一声,往地面吐了一口浓痰,用脚碾了。然后说,你抓紧改造吧。
他爸已经不弄木头了。眼睛白内障得厉害,一层雾,看起来像面糊,黏在两眼上。凉粉大娘走了。家里没了女人,好像四处都缺胳膊少腿。庞进拿着马扎靠近他爸坐着。他在家里住了两天,他爸总发脾气,这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嫌饺子咸,又嫌水果软。庞进把擀面杖扔到他爸脚底下,“怎么?还得再给你找个女人伺候你?你都多老了?能消停会吗?”他爸说,“你怎么改造的?我怎么养了你呢!”庞进拿出杀手锏,问,我妈到底怎么死的?庞进爸说,跟你凉粉大娘一样,让你气死的。
第三天,他买了新衣裳穿了,进城找董羽。城市变化很大,别看是六年,但是在他,时间好似一天抻长而已。在外面,时间钻进城市每一个细缝,塑造它捏它。千形百状。茫茫人海,哗啦一声把他淹进去。董羽原来不是那么好找了,也淹进了城市。淹进了千形百状。淹进了茫茫人海。他打听着,一边打工一边找她。他跑到她原来宿舍楼下,她肯定搬走了,她连工作也换了。以什么重新开始呢?一个婚礼当日就掀了头纱的新娘吗?她就没有旧下去。
还是董羽找到的庞进。董羽每年过节前,都给庞进他爸拎点东西。这一会去看了老头,老头老眼昏花,叫的是庞进的名儿。董羽就问出了庞进的下落。反正也就那一片,她找他总是好找的。他们再见面的那天,天气已经由热转凉了。庞进只能打零工,还不敢说自己是哪村的,怕一打听就没了着落。但是村里这几年,壮丁都出来打工了,到处都是同乡。庞进干几天就换个地方。董羽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他住的通铺。
庞进进门,工友就冲他飞个眼色,他看见董羽晃悠悠地坐在他的床上。工友把门关了。隔了这些年,他还觉得像是前儿刚见过面,好像他们刚轧过马路,刚在护城河边扶着围栏互相看着,笑着,她的脑袋还冒在他的领口里。董羽说,坐呀,好像这是她的房间。他坐下来,到了坐下来就有些拘谨了。董羽说,靠近点,我和你好一好。好一好,是什么呢?是把这些年的干渴都浇灌了,把这些年的缝隙都填满了,是把这些年的想和望都给熄灭了,熄灭了,然后轮回,然后再熄灭,再轮回。什么叫凤凰涅槃,这就是。董羽的身体像是一片光,白蒙蒙的,又凉又亮,像匹缎子包着他,包着他多少年的粗糙。他的烟灰落在那缎子上,董羽说,哎吆,小心烫着我。庞进说,这是让你想着我呢。两个人一横一竖,窝在通铺上,董羽说,送我吧,送我走。庞进说,咱们去开个房,让我好好想想你。董羽本来撑着上半身,侧着脸看他,这会儿垂下头,说,我得回家,你不知道我孩子一晚上离不了我。
庞进说,是吗?孩子。董羽从床上下来,武装上所有衣服。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像是横着一条道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董羽说,我怎么可能等你这么久呢?我怎么可能呢。生活有多苦你是知道的,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做三儿,我就做了一天正妻。你就给了我一天。庞进说,我明白了。那我去你家坐坐。董羽眼睛突然瞪大了,你说什么呀,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呀!庞进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董羽把头发扎起来,她现在头发又长又卷,非常美好,像是起伏的湖面,幽深的,寂静的,也寂寞着。她从精致的包里掏出一盒瘦长的香烟,插上过滤嘴,点着,递给庞进,庞进看了看烟牌子,说,戒了。董羽说,什么时候?庞进说,刚刚。董羽把烟头扔了,说刚刚你还抽。庞进说,再也不想抽了,想起第一回进城我爸给我整的。董羽知道这个故事,就笑笑,一波春水随处荡漾。末了,她终于拉开门,说,我还是跟了赵垒,你知道的。告诉你这个就是想说,庞进,不要用你的正义去安排别人的可怜。没人让你可怜,没人受多大的伤。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连周胜家的不也活得好好的?女人就是贱,越贱越生猛。
这之后,董羽还找过庞进几次,说要给他惊喜。他不想等惊喜了,他总是易怒,也变得像他爸。总跟董羽吵嘴。董羽一身名牌,他想想就生气,扯开衣服要她,可是半天就软了,看着她动人的脸,还是不行的。趴下来,蒙上头,一行眼泪往一边淌,淌进耳朵里,又软又痒。他掀开被子说,“你滚,快滚!”董羽很快穿上衣服,“我滚,”她突然就地躺下,真的就那么往前一翻,又一翻,那崭新的绸缎衣服裹上了地灰。董羽头磕在门口,她说,“行了吧,算了吧。”
打工是不成的,庞进试过创业,比如像他爸那样,去集上卖些瓜果梨桃。后来他写过书,还一度让人拍了视频,因为他总坐在自己的三轮车上写东西。没人时候就在看书。除了创业,他还试过再找一个。庞进理解了他爸,就像庞进从前笑话他爸又娶似的,他现在明白男人总是需要一个女人的,一个女人就是他的路,是他的行囊,是他的腿。庞进也试过跟几个集上的女人在一块。但是不成啊。他还是不像他爸的。他总是想起董羽踮起脚来亲他,想起那亲就是画押了,他就是归她了。可是人家不认账呀,不仅不认账,他还是自作多情的。董羽到底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呢?可能真的是她身上那种悲剧又喜剧的劲儿,认命又不认命的劲儿,纯洁又淫荡的劲儿。一切矛盾体都是自由的,一切的自由的都是具有诱惑力的。她是自由的。谁也拦不住。那年冬天,他试图就忘了她了。庞进要忘她也容易,毕竟以前在监牢里,他只能拿她下饭,拿她催眠,拿她当驴子前面那点食饵。现在,他有花花世界。世界一花花,他跟着就眼盲了,心瞎了,随风去了。
(8)
知道庞进再次出事的时候,董羽32岁,庞进已经不惑了。不惑的人犯事,就不像第一次那么冲动,而是有预有谋的。听说,庞进是到处创业搁浅,又想着挣大钱,可怎么就干起了诈骗呢。还是电信诈骗。喂,你好。然后轻松把人的钱骗走,多可耻。董羽还是只露了一面,两个人又隔着玻璃。
庞进说,羽,我爸身体不行了,帮我照顾着,你现在有钱了。但我也攒了一点儿,在我宿舍进门第二块砖头底下,你拿去按月给老爷子买些东西。
董羽说,不用你说。
庞进说,这回跟你没关系,你知道吗?
董羽说,哪一回都跟我没关系。然后她又从包里掏出香烟,拔掉了过滤嘴,直接插进嘴里,使劲往里抽。
庞进说,你这样真像个女特务。还是好看。
董羽说,好看也就是那样,什么用呀。
庞进说,对了,你想跟我说什么惊喜?
董羽眼神垂下来,好像眼神是一把尺子,量着两个人间隔的地板砖。她说,我跟赵垒散伙了。当时我想跟你说这个。马上七夕了,想七夕告诉你。是送你的礼。
庞进说,哦。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贴到玻璃上,他看着她,往她身体里面看去,羽,他用口型喊她,我还有三年,你还等我不?
董羽也贴近了玻璃,说,这世界上,最难的是等,最易的是赌。我们赌一赌吧,看还能不能见面。
狱警进来了,到时间了。董羽的黑色连衣裙在椅子上一晃,她搓搓自己的脸,刘海已经齐整整束进了头发鬓角。她打开门,最后再看他一眼。正是那一眼,庞进也看出她已经老了。不打紧,他想,不打紧,她老,我也在老,永远像是小媳妇。
半屏日光拢下来,他们一前一后,都罩在那种光芒中,从她伸向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