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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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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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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


1)

要不是万芊站起来,把辫子甩开,看到火车头从远处的绿色里一点点漫上来了,万石当时就撞死了。万芊是姐姐,万石是弟弟。这样寻常的姐弟俩,镇上随处可见,更多的组合还有二姐一弟,三姐一弟,甚者,四姐一弟。不是不计划生育,当年计生办早开展了多次多胎阻击战。但大家的生育热情就是挡不住,生育旺盛也不是因为富裕,是因为不富裕。在安镇,大家总说,多个孩子多条路。

多条路有没有,万芊不知道,但多个孩子,父母的心就多分一路,她有深刻体会。有了弟弟,她从爸妈隔壁搬到了天井里。天井冬凉夏,又又窄,她不敢起夜,端尿盆回屋,憋到忍不了,才提心吊胆草草完事。有时外面下雨,隔板摞的天井顶袴喳喳响得厉害,万芊缩进被子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天雷总是要我。万芊4岁,家添了万石。添了万石也是添了拖油瓶。父母家兄弟姊妹多在镇上,他们家混得。小时候,万芊总是听妈妈说,穷在大路无人问。

老万也不是不努力,就是不挣钱。他整天拎个小板凳赶集卖菜种子后来城市化轰隆隆轧过来,菜种子卖不动了,又卖花草;万芊她妈年年给“流感”盯上体格弱,神经弱,儿女在家不能顽皮,回答母亲问题——摇头动作过快,她看着也眼晕。她天天拎一只收音机,抱着腊肠狗,在外面坐着边看街边做手工串珠。这些年与街相看两厌手指给针捅得麻麻点点的。那时候,父母两边亲戚都踩上市场经济列车,哄泱泱一个个发达起来。老万和她妈还滞后着、挣扎着,在贫困边缘尽力攀扶,被贫困甩出去,掉深渊。姊弟两个倒争气,一心读书学习,是老万家唯一傲人的财富。每逢串亲戚,他们就把万芊和万石的成绩说道了又说道,逮住话头往孩子身上扯。万芊从小就觉得,看大人们为他们攀比是一种非常耻辱的事情。逢这时候,她会低下头,万石各抱一本书,挡起脸来。堂兄弟表兄妹因此疏远他们。亲戚们带别的孩子们出去玩,他们俩总剩在角落

万芊带万石出门,亲戚给别的孩子们买了什么,万石也想要,比如雪糕,比如糖果。万芊说,“没出息!小时候要着吃,长大了要饭吃。”嘴上说着,还是从兜里揉出零钱,给万石买了雪糕,买了糖果。雪糕光剩棒了还在吮,糖果咬成碎块,在舌根下珍惜地化成甜水儿

2)

在家里,万芊和万石却面和心不合。万芊性子急,说话也急万石的性格却被追溯到他的出生:他妈难产,劲儿有点泄,卡在头那顿了一顿,所以万芊总说弟弟温吞迟钝、老实巴交总惹得一些早熟的男萌生欺凌欲望——着实因为缺氧。两个人在同一所学校的初中和小学部上学。逢放学,万石就像寄放楼道里的包袱似的,站那儿万芊。万芊说,“你能不能别整天跟着我!”万石怯怯地说,“姐,我不跟着你我跟着谁?”

有一回,万石给一帮男同学堵进女厕,有个同学飞速爬上五楼,告诉正预习功课的万芊万芊皱着眉,把正手头的数学题解完,才放下笔,一溜五层。她发育早,个子高,骨架大,三指粗的大辫子如一根结结实实的麻捆,在背后甩来甩去,很快现女厕门口。调匀呼吸,然后目光稳稳地,把围成一圈的男同学一个个扫视过去。大家都以为她要跟这些男同学拼命,谁料她冲着厕所门喊:“我数到三,万石你给我滚出来!一!”不用数到三,万石垂着头、斜着身子冒出来了。万芊大步走上前,一巴掌快刀斩乱麻地落万石脸上“没出息!怕他们干什么?”她拎着耳朵,眼睛却上挑,怒对着那群男同学“你好好看看他们!谁欺负你,后街跟他们拼命,家里有刀子镰子棍子,随你使。命丢了,姐姐替你上坟,给你报仇!”

男同学们也多是虚张声势见了万芊就不敢吱声了。很久以后,有人承认,他们欺负万石图能看万芊一眼。万芊是童安镇小男生的梦人,她的辫子早就扫进不少不安分的睡梦里。那条辫子油乎乎,光亮又刹利。有人还说,万芊的美有一种野性的张力。她的脸区别于小家碧玉,眉毛像男人似的——似乎毛笔画的,鼻子、嘴线条都大大方方的,放在一群瘦巴巴未长开的女学生里,相当地耀眼,相当地夺目。万石为姐姐骄傲,所以不管万芊怎么凶自己,总昂着头跟在她后面。但骄傲也只骄傲了几年光景,万芊17岁,让人给欺负了。

当时万芊走在一条晚自习后的归家路上刚下过雨,路两边的玉米又黑又壮,潮乎乎发出一阵丰满的粮食味,万芊靠着玉米地走,里头伸出一双胳膊,接着她给人拖了进去。穿过沙沙作响的植物,穿过一截一截的黑月亮给云遮着,夜空混沌。根根挺立玉米杆,成了不动声色的同谋和屏障。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找万芊。还是万石一步奔到水沟前,捞出万芊的一只塑料凉鞋。大人们沿着臭水沟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老万的心上,一直下坠,直到发现玉米地泥泞错乱的脚步,往里,就看见了万芊。

万芊双手合抱着膝盖,低头坐在玉米地里,11点钟的太阳正在她头上闪晃她的头发新扎过,一点也不凌乱。光着的那只脚怕丢人似的,五根脚趾蜷缩着,凑在另一只脚边。万芊的妈妈先跑上去,腊肠狗掉地上,围着万芊转圈,拼命嗅着地上的味儿。她妈抱住她就是一顿哭。万芊推开她说,“别碰我。”抬起头,眼睛发了红,血丝一根根跳出来似的,像扫视欺负弟弟的小男生那样扫视了一圈围过来的大人们,目光跟所有人都牵出了仇恨。晚,万石拔了一根五年粗的竹子,在天井里削,边削边哭,削得竹竿又尖又锐,他哑着嗓子喊“我要捅了他给姐报仇!”

走在门口,坐下了哭,竹子削成了一段一段。老万去找镇上的要说法去,万芊的妈妈煮了一锅水给万芊洗澡,看着女儿的神色,不敢过问。

万芊她妈在万芊考大学那年去世,当时腊肠狗正怀了三个月的孕。她妈弯腰给腊肠喂饭,天井隔板的石头刚好掉下来,砸头上。万芊他爸此后像掉了魂,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每天卖花草就是撞运,听见了就说个价钱听不见就木楞着,任谁叫也不理。万芊给欺负后产了女孩万芊拉着万石找亲戚借钱,从东头借到西头,亲戚们总是忙的,资本总是没有兑现的。日头西落,万芊带着万石回来,面无表情终归到手的五千块放进抽屉。她在老万的床头坐了坐“爸,你能帮我看孩子吗?”老万楞了一会,扭头道,“什么孩子!不是说好那不是你孩子吗?就是我们的,是我和你妈的。”万芊说,“你也就掩耳盗铃,谁还不知道我肚子那么大,学都念不来了,你们就骗自己吧!”老万说,“你要做啥?”万芊说,“我想出去,出去机会多,总能打工供万石吧,他是个男的,总要有份体面工作。知识改变命运。”老万说,“可惜了,可惜了。”万芊说,“不可惜你倒是挣钱呀!

老万的眼神已经空了,魂儿不知道落到哪儿了。收音机扭开了,一股一股的音乐飞在潮冷的屋里。万芊叫来万石,把各科笔记摞在面前。“你好好学习,听见没?”她说。万石随身带着那根削短了的竹枪,手伸进校服外套,攥紧了,眼里是委屈,是没生根长大的勇气。他扁着嘴,努力忍着哭,“姐,我,我保护你呀。”

万芊说,“我用你保护啊!学习吧

带了一百块钱离开了家。

3)

对万石来说,他的一生有了宿命起点,一个问号。他想问他姐,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胳膊粗还是瘦?捂住脸的手是大还是小?他不敢问,他怎么能问呢?他徘徊在院子里的小屋门外,没推门太不合适了。这问题会像锥子一样,一个个拧钻到姐姐心里。他又想问他妈,那时候他妈抱着狗在外面看街,好像街真有什么日新月异好看。万石的男同学们,在下了课的间歇,有了新的兴趣爱好,他们断案:到底方圆百里哪个人欺凌了万芊。他们把这件事还原得越来越逼真,譬如说,万芊当天肯定是穿着她那件嫌小的红色稠短褂,胸部裹得又紧又结实,裤子呢?是那条扎腿的黑条绒裤,月光底下,水波似的,一荡一荡。她的辫子肯定细细扎了,挽在后面,像一首曲子颠啊颠。

万石喝住他们,气得脸上如一团发面饼结结巴巴,瞳孔凸出,浑身哆嗦。有人拿铅笔捅万石的胸口,万石把笔过去,对方不放手争夺中,笔的尖头插进万石的手掌,他似是想哭但忍住了,跺着脚,张着手。万石一屁股蹲地上,被鲜艳的血吓得失措。小胖陪万石去诊所看了伤口。万石醒过了神,“刚才,刚才我勇猛吗?”三瓣嘴说,“猛,就是不咋勇。”万石看着伤口,又问小胖,“小胖,你觉得是谁?”小胖揉揉他眼镜,眼镜把他的胖脸压出道褶子。他说,“你姐姐都走了。”万石说,“你们也喜欢我姐姐吧?得帮我呀,帮我找到那个罪犯!”三瓣嘴说,“别过嘴瘾呀,咱们上哪儿找呀?”小胖看着窗户外面走过的几个男同学,说,“还是先找你姐吧。”

谣言永远都在,河水样儿流童安镇的每个角落,蔓延无声。但是男同学们偃旗了,息鼓了,被大人提溜着,不敢多说话——老万家是穷人,没了老婆,万芊跑了——穷人逼得再穷途末路,就会跳墙了,周围人未必不会被波及。大家绕着他们家走,好像他们家是童安镇上一块疮疤,并且会传染。亲戚们本就不常走动,现如今挨着过年时不得已见了面,他们也会老万灌酒,灌得他大醉,红着脸,说胡话,列着三步,说自己是项羽,是曹操。给他倒酒的那个亲戚摆摆手说,“老万,你要是项羽,我就是刘邦。你要是曹操,我就是诸葛亮。万石他爸最后哭了,儿女受了欺负都没哭,他给酒浇头,蹲在树底下呜呜哭。是万石把他爸连拖带拽,带回了家。也就是那一刻,万石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大人了,他毕竟能捂住他爸的丢人现眼,他毕竟要保护自己的姐姐,他不得不长大了。

长大的路一蹴而就。万石回家就住进了万芊的小屋。屋里什么都没变,万芊留下的书本、梳子、镜子都在桌子上默着哀。它们的存在就是提醒他,不要忘了万芊承受了什么。万石和小胖、三瓣嘴课余时间四下转悠,跟踪所有形迹可疑的男人。

万石每个月从邮局拿到万芊寄来的钱,但寄件地址变幻莫测。他打算出人头地了就去见万芊,这一打算就是年。五年时间,他借用万芊的作业,把自己打发进了大学。小胖没考上,继承了他爸的裁缝铺,从胖子裁成了瘦子。三瓣嘴从三脚架掉下来,高位截瘫,每天的生活就是紧贴床铺躺着。

最后一次收到万芊寄来的学费和信,万石即将毕业。这次信连地址都省略。内容依旧是万芊一惯的爽气,她给他画了一只糖果,涂满天底下耀目的颜色,缀着闪粉的星星,像是用指甲油画的。最后一句是,万石!出息点!接下来的日子你要靠自己

其实,靠自己的日子也不是不好——万石在大学里勤工助学,早上扫落叶,晚上帮舍管值班,他也不是不享受生活——数一数,这些年,也交往过女友。模样各不相同,但都是大高个、大骨架、长头发。他对她们说起万芊。说起万芊,他唯唯诺诺的灰暗脸上,终于荧起了一丝光亮,然后说下去,这光亮就黯淡没进潮湿的深夜。三女友对他总谈他姐,无端地烦了,统统跟他分手了。于是,他跟恋爱绝了缘。他不是没找过万芊,找万芊跟找肇事者他两手都抓,但两手空空。省城大得像一片海,每当遇外形猥琐的男人,他不由自主地那是不是欺负姐姐的人?每当遇一个辫子油亮的女孩,他会紧追几步,在即将揭幕对方的面容时,紧急刹住脚,这叫留一点可能念想。

他把万芊的钱寄回家,他爸有了一份新工作:给人看坟。看坟时,他爸就能跟埋葬的人说话万芊的小孩起名叫万万,在他身边转。他跟万石的妈念叨,孩子都走了,出息了,孩子的孩子都有了,翅膀硬着呢。又说,你上那边去,也不用愁钱啦。好好养着你的富贵病吧!最后说,嗨,穷在坟头也无人问呀。

4)

万石想像过很多万芊的故事,他只能想到一种结局,就是万芊已飞黄腾达。她那个性格,怎么能不飞黄腾达呢?不可能的。他把万万带到省城时,万万6在童安镇管老万叫爸来了省城,管万石叫哥。万石给办完转学申请,严肃告诉“你不能叫我哥,咱俩差辈呢。”万万扬起小脸,“可是小朋友都有爸爸。”又说,“要不我叫你爸?”万石想了想,“那不行,那太乱了,再说我还没结婚呢。”万万说,“看来大家都不愿意做我爸。家里爸爸也不愿意做爸爸。”万石叹口气,捏了捏的粉脸蛋,“算了,在你们班你可以谎称我是你爸,但是回到家,你还得叫我舅舅。”万万下嘴唇往上一顶,“是爸爸就是爸爸,还管在哪不在哪呢。”万石叹气,真是万芊的孩子,无法无天呀万石想,就当给孩子维护下自尊心。他没想到的是,他终究坐实了万万的爸爸——他娶了万万的班主任。

因为万万的户口问题,万石没少往幼儿园跑,幼儿园是公立的,比较便宜,也因为是公立的,所以卡准三点放学。孩子放学可万石不下班呀,他还下车间呢。所以他总是千道歉万道谢,感激那个女班主任。感激和道歉都得吃饭的,吃了饭,总要轧轧马路,轧了马路,总得说点什么,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说到了一块一开始,为了维护万万自尊,他拦护着说自己是她爸,她妈再婚了。他还吸取教训,不再提万芊。后来两个人恋得火热,他却调不过话来,总得编出更具体的细节。他越描摹越像,在成为万万爸爸道路上一去不能回了。第二年春天,万石跟结婚了,他试着给万芊最后的地址寄信。他觉得最终将会石沉大海,也许他就是想要大海泛起的那个泡沫。有了那个沫,他假装自己没忘了惦记着过去。

没想到婚礼那天,万芊真来了。

万石有点认不出万芊了。以前,万芊是大高个,好像不能够着的样,现在却比万石还要矮一点甚至见她轻盈的皮屑。以前,万芊是威风的,现在万芊有些柔软了,不是说她身子骨弱了,是眼睛里没了那种声张。头发短了,皮肤晒得微黑,穿着宽的牛仔裤红色套头衫。一见到万,她声音有点淡,“万石,你出息了。”声调是下降的,语句是陈述的。万石放心了,他握着万芊的手说,“我现在出息了,我上完学,去了公司,又攒了钱,娶媳妇了,你呢?”万芊眼里是滚烫的,声音里却带着倦怠,“我还能哪样呢?我在工地上给人炒菜,一个菜10块,加肉15。我去邮局食堂送饭,他们把信给我的。”万石咬住下嘴唇,他想,我不能哭呀,新郎官理应是威风的。他举起酒杯,高过双目“敬你,姐!”使劲扬头,狠狠瞪了晶莹的、风铃似的灯管。闭上眼,全是斑斓的星星

那场婚宴,老万当然要来,老万话不多,拿筷子敲碗,敲出一首沙家浜的节奏。万石知道,这是他妈原先最爱的歌。他爸酒醉后握着姊弟的手,十根指头包着两个拳头,他说,“我指望你俩啦。”嘴边流着涎水万芊给他抹去“行了,别丢人了。”老万又列架子了。亲戚这些年生意赔光,抱着他一块列架子,说着项羽刘邦,哼着沙家浜。有个亲戚在万芊肩头哭,说小时候觉得万芊最会有出息,那张脸怅然若失得连万石都看不下去。那亲戚还说,要有一天万芊能耐了,一定也别忘了她的堂哥堂弟。

万石穿着紧绷绷的新郎服,领着万芊,躲过亲戚的怀旧,带她到了酒桌另一头,给新娘介绍。万石指着万芊,没来头的说了一句让他后悔的话:“她是万万的妈妈。”

那天晚上客人热热闹闹走了,小胖帮着收拾了残桌,万石和新娘子打包了剩羹,回到万石出租屋。新娘子在床头垂眼泪。万石只当她是想念娘家。

5)

他问“咱们睡吧。”艳红的敬酒服一板一眼脱下,叠床头。里面穿一吊带,坐床头,姿态万千的。万石偎过来,手探过去,绸缎的冷和她身子的暖,让他心里怪躁的。但搡了他,喝止:“你别碰我!”万石说,“怎么了?”说,“你婚礼还邀请原来的姘妇!”他说,“你说什么呢,那是我姐呀。”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个姐!我不嫌你有孩子,没想到你还带来一个女人,你说她是你姐,怎么你姐跟你说的前妻长得就那么像!”

是呢。万石口莫辩,他正是照着万芊来摹绘过去,就为了万万那愚不可及的自尊。新娘哭得那么心痛,万石难受了,把她搂到床上,慌得在她脸上、脖子上、胸上落嘴。新娘的身体是一道白莹莹的光,夜晚的声音熄了,就熄在她的嘴里,她的眼里,她的呼吸里。万石觉得自己胀大了,他痛苦地说,“我发誓,那真是我姐,真是我姐。”她扯开绸缎全是热的闹的,该丰盛的丰盛着灯光像一个半圆的罩子,床就是那个半圆的底儿,两个人笼在里面,万石说,“求求你。”新娘说,“万万怎么办?”万石说,“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新娘说,“能不能让老万看?让你‘姐’带走?”万石说,“我没问她呢,她还困难着,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你快让我吧行不行。”新娘平时气势如虹,这会软软的,像是一块芳香的棉花糖,等着人咬她进嘴。

窗外传来午夜骑行队的轰隆——呜呜呜——艰深地摩擦地面,万石好像看到了地面和轮胎之间泛起星星点点的光火刺耳的尖声锐气拉扯着夜晚。他抱住他新娘,亲她狭长三角形的锁骨,她笑起来,笑声荡在两个人耳边,满满的。她说,“那就问问答应我,问问嘛。我不是不喜欢万万,我喜欢万万,我太喜欢孩子了,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万石说,“行,行,听你的。”一说听她的,女班主任也满足了,伸手搂住万石的脖子可是,亏就亏在她不该说那句话,就在万石准备提枪而入时,她说,“那个万芊和我比,谁身材好?你跟她,舒服不舒服?”

一问,他竟放松了警惕,他顺着她的话就像顺着竹竿往下出溜,真想到了万芊的身体和万芊的秘密,以及万芊的遭罪这么一想,他就停下来了,不只是停下来了,他还绵软得像被敲碎的冻肉,没有一根骨头了。他颓然说“咱能不能别在这时候......”新娘也感觉到了,但她专门去想她不该推测的偏离真相的事情女人都有这个惯性。她从万石身子底下滑下来,抱着被子,把那些冷艳嫩白裹得严严的。

这之后,万石不是没再试过。每回,还会问奇怪的问题,这些问题无一例外不把他往不该引的方向引,让他一把烧起的火扔进冰窖——哧啦一声——熄了火,万石挺不起来了。不只是这一回,是接下来新婚那年的每一回每一回,他都努力呵护着他的膨胀,像呵护一朵摇曳的烛光。他试图勾欲望的小手,跟它拉拉扯扯继续往下走,继续走。顺利地把衣服撂在一边。他小心地捧着欲望就像捧着一个清晨刚抓住的梦。穿粉紫色成套内衣,裹着白白嫩嫩花蕊一般的身体他以为这个梦没跑,使劲抓住,动用全身的观感聚焦,可不断有乱七八糟、拼凑黏贴的东西插进来:万芊冲向800米时,鞋跑掉了,脚底磨破了,流着血;那天早上他找到她,她坐在玉米地里垂头抱着膝盖;老万列着步架子酒后大哭;他妈搂着那只腊肠;万芊拧着他的耳朵,带他回家......等着,用手拾掇他。他不可抑制地衰弱下去,式微下去。

没用了。

他经常恍神儿。在车间,他能蓬勃,然后只是蓬勃一会,每逢他捕捉到一丝昂扬的劲头,抓紧钻进厕所,但,他又不行了。有时候他喝点酒,壮壮胆子,跟工友们打听了道儿,去柳巷街,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也没人认识万芊的地方,他下决心找到一个娇小的、玲珑的,瘦的只剩一把琴样儿似的女人。在黑粉的小屋里,发霉的味道厚厚扑过来,他脱了衣服,也只是一具白生生、软绵绵的肉体,动一动,缩一缩,万石不怪他那里,他那里只是随他。有的女人笑他,有的女人温柔地劝慰。他给她们钱,没有用了,没有用的,他胸膛对着他的下面说。

一年后,他们就离了婚,还是很给面子,对外说她想要个孩子,意思是万石只是生不了孩子实际他们知道,万石是不能完成要孩子的事儿。一个前因,一个后果,万石都占全了。他在车间常愣神,被工友们逮住在玻璃机器后面当场做不文明行为,给内部通报一次。这也没能拯救他。辞了工作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年来,在省城待得一点意思也无,结婚一场了,连个新郎都没做得。

6)

万芊不想提这些年的处境。她做过服务员、酒水推销员、手机促销员、饭店营业员她戏称自己是“员内”。她的男朋友们就笑笑,把她的大高身架搂怀里所谓搂,就是往下搂,万芊得弯着身子,稻穗样儿。万芊也奇怪,以她的身高,却总交到比自己矮的人后来她想明白了,人都是对自己缺失的东西感兴趣,先天不足,后天弥补嘛。那时候人们总能看到万芊白天忙忙活活,夜里跟男人一块泡泡吧,逛逛街。有段时间她交了个叫庞进1男人。庞进很豪爽,两个人在省城里消化了不少啤酒。有一天,庞进对万芊说,“我要结婚了。”很突然了,她诧异,问他,“我哪儿不好吗?”庞进抄起往护城河里扔,几个泡泡比肩并起冒出,他说,“哪儿都好,就是,不是董羽。”看来还有一个女人,一个让人艳羡的女人。后来再见他就是去局子里探监了没瘦,脸倒是捂白了万芊说,“出息劲儿!你倒养得挺肥的。”庞进说,“要是出息就好了,哎,你过来,我想问你个事儿。”万芊说,“你说吧。”庞进看看摄像头,把脸往玻璃前一贴,“女的给男的那样了,是不是特别不想活了?要是有人给她报了仇呢?”

“专捡我不乐意提的。”万芊想了想,“怎么?你也有这个困扰了?你的董羽小姐不是最纯最好最完美无瑕吗?”庞进扭头就要走万芊笑了,拿手拍空气,“好,坐下吧——之前我也跟你说过的,其实一开始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觉得好像大家都要我觉得‘羞臊’‘耻辱’,可我后来一直琢磨,真让女人耻辱的是什么——不是贞操那张顶顶薄的膜,那算个屁!而是无力拒绝感,是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身体却没支配权,怎么解救啊——重新得到支配权就好了,你想知道怎么获得支配权吗?嗨,我最好是别告诉你。反正好了就跟真的好人一样,所以我说,你不要太在意这个。更何况,你不要为不是她的过错而伤害她。”庞进低着头,“我有点过不了这个坎。”万芊说,“所以监狱就是给你这种人准备的。过不了,政府给你过。瞎活半辈子,你呀。”

庞进说,“我是不是有什么体质?怎么认识的女的都这样?”万芊捏着自己的手皮,松下来,再捏起来,松下来,再起,她轻轻地说,“10个女孩中就有1个。”庞进说,“什么?”万芊牵了牵嘴角,“10个女孩就有1个曾经遭遇性骚扰。”“不可能,”庞进说,“这个比例,我不信。”万芊叹口气,说,“是呀,我胡诌”话题聊得两个人都很不自在了。万芊待走,庞进又说,“我总觉得要为她做点什么。”万芊又笑了,“没想到你还挺重情义,跟你说吧,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做’了。不要把过去看太重,没意思。你活现在还是活以后?得了,你还是进去好好改造吧。差太远!

打那之后,万芊没再去找庞进,她忙着做饭送饭,学会了骑摩托,加入省城摩托俱乐部。白天炒完了菜,骑摩托穿街过巷给人送,夜里也骑摩托,穿一身油亮的黑色骑手服,呜呜呜地疾驰于长街,她好像全身都轻盈了,飘起了,不再沉重和拖沓。她开始喜欢这样的生活,以至于当小胖跟她求婚时,她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当然,小胖早就不是小胖了,是瘦子。但是小胖还是戴眼镜的小胖,摘了眼镜后,他也有股硬气。跟着万芊戴上头盔冲破夜晚的浓黑。

小胖还是当年的小胖,裁缝店生意做不下去,就来省城了。参加了万石的婚礼后,他送万芊和老万回家把地址记下了。打那后,他约了万芊几次,万芊拒绝了几次。有一天晚上他正拎着夜宵从胡同口出来,一个骑手斜着身子蹭来手轻盈一抬,就把夜宵提溜了。他追了一条街,绿灯亮了。车队发出嬉笑的声音,混着摩托车呜呜慥慥的响,绝尘远去。后来,他又遇见一回。骑手刚要绝尘,他一把搂住对方的腰,一个大跨步就迈上了,骑手紧急刹车,两个人反倒滚一地。骑手摘下头套,是万芊。她看着小胖,“你可是大变样儿啊。”小胖说,“我就知道你走这条路。”两个人省略了寻常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很快领了证

从民政局出来,小胖给了她一把钥匙,“房子租的,但感情是自己的。”“恶心人!”万芊说。进了屋,小胖把结婚证锁进箱子然后他们做该做的事情。屋里闷热,两个人的呼吸,不屈不挠地往玻璃上杵, 玻璃外的城市遥远得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海洋。他们漂浮在一种软绵绵乡愁中,似乎回到了彼此的过去。万芊在上面,自然了,万芊一定是要在上面的,她看着小胖的脸,小胖不戴眼镜,但是鼻子两翼还有两个窝的痕迹他的脸瘦括括的咬着牙,快活的表情像一层油腻腻的膜回到他脸上。万芊看到他洁白的牙床,然后她轻轻地舔那里。

小胖掰开她的手,“万芊,你知道当初是我吗?是我。”小胖眼里当然还有泪,在冲进愉快中,他有着一种近似虔诚的悔恨。

“我知道。我是后来知道的。我摸到你掉地上的眼镜了。后来,我见你才发现你框上有块残缺。

“你,你那时就知道?”

“是呀。”

“那你怎么,那你怎么。”小胖只是说了两个“那你怎么”,他说不下去了,他只是狠狠亲她。然后他说,“对不住你,我真的对不住你。我爸还给你家做裁缝,过年我都不敢去你家。可是我还巴望你,我就是巴望你。你太高了,太高了,我不是说身高,我就说,你,唉!”

“我知道。”万芊把身子放下来,掀在床上,两个人平平躺着,像是晾晒两光溜的土豆。小胖说,“你是原谅我了?你当年怎么不举报我呢?”万芊看着窗外,看着月亮,看着云,黑夜里的云不着边际。万芊说,“我不举报你,是因为——你是第一个跟我弟弟说话的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沉了一沉,她又说,“我当时恨你恨得透透的,后来又怕你,再后来,我倒是明白了。城里那么多你情我愿早早就过上的人,我跟她们就差一个‘愿意’。知道是你,倒好了,我不是不愿意你的,你知道吗?我不是不愿意你的。我也不能为了你的错误,让自己受罪。我要好好享受生活,不能光让生活享受我。”

小胖说,“是我老早欠你一个‘愿意’,以后我好好疼你。”万芊抱起膝盖,淡淡看着他,“我倒是想知道,你到底是因为想接近我才跟我弟做朋友的吗?”没等小胖回答,她又轻轻笑了,“算了,你别跟我说。我不想知道。

小胖什么也没说,只是捋了捋她额前的,攥住了她短短的头发,就像攥住她当年的麻花辫

7)

万石以为万芊的婚姻肯定比自己长久。自己算是个半身不遂的人了这些年来,路灯、街角贴的偏方也试了不少。找的姑娘都快成固定的了,每回就像做一次心理咨询,费用还差不多。他把这事跟万芊提,万芊笑得直拍摩托车座,见万石的脸沉下来,万芊说,“没事,不就是那点事儿吗?姐告诉你,那没什么意思。”万石后悔把这事跟他姐说,但他还能跟谁说?他只不结婚,没人会发现他的残疾。不结婚也不是不能的,他只是孤单。他更加依赖万芊和万万了,似乎不是她们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们。

万芊的婚姻没有万石想得那么好。最初,小胖干活的心气儿蓬勃着,说要给万芊在城里挣出房子。一开始他称得上兢兢业业,可他总抽空回来看看万芊在做什么。他怀疑着万芊晚上,万芊总会感到身后有个黑影,那是小胖在“守候”她,与其说“守候”她,不如说是在跟她梢。一开始,万芊以为小胖是因为爱慕,像他说的那样“巴望”着她。后来,她发现小胖不仅仅是巴望她,而是希望她永远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一回,她要去外省进货,小胖不愿意,又有一回,有一个机会她能跟别人合作买卖,但是小胖一听,坚决反对,小胖的理由是,她不该过分地出头露面,她应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万芊哪里是相夫教子、锁在家里的人?她逐渐回过味儿来,觉得那不是爱,那是捆绑,是把她像猴儿一样攥到如来佛掌里。似乎他要把她踩压了,让她“低”下来,跟他一般低,比他低,他才能把她攥得那么牢。可万芊不知道怎么表达她的抗拒,而且她曾经“顺从”过一次,那一次差点毁掉她。现在,她要把“抗拒”的力量夺回来。小胖越管,她越拧,有时甚至在外面骑一晚上摩托,只清晨沾沾枕头。小胖醉酒闹过几次,抽自己,打过万芊眼见着手里的钱离过上好日子还差那么远,他渐渐就更消极,拼命喝。好日子就这么从巴掌、眼泪、黄汤汤里越远了。

万石当时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个摊位,卖起粉粉嫩嫩的一些零碎物件。万万趴在路灯底下看画书。夜市丰盛,万芊偶尔也来帮忙,摩托车停一边,一身黑衣裳,把万万抱到腿上,给她扎麻花。来客人时,她主动地把花花碎碎往头上搁,给姑娘们演示口红发卡。生意也算能维持下去。

她买来隔壁铺子的手工糖果三个人坐在板凳上,剥开晶莹的糖纸,甜得什么似的。“好甜呀,”万芊说,“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万石说,“我现在也爱吃。”万万说,“我更喜欢吃!”万芊笑,身子一晃一晃,蹬着万石的板凳腿儿,“我们吃过太多苦了,就要这一点点甜,一点点甜就好。”

后来,隔壁糖果铺子的店主急着转手回家乡。万石说,“干嘛回去,你家糖那么好吃老板说,“老婆非回呀,孩子身体不好,城里花花绿绿,老婆不放心。万石和万芊商量后,要把铺子盘下来了,还是万芊出了一笔不小的投入。万石说,“姐,你这些钱搭我这,小胖知道吗?”万芊说,“知道不知道的,他管不着。我的就是我的。”

从那开始,万石忙得晨昏颠倒,雇了一大学生帮忙。收完摊,万芊摩托车也开来了,捎着万石和万万回去两人中间夹着万万,万石的屁股几乎颠下来,他拉紧了万芊的腰,“姐,你慢点,哎呀!”万芊说,“你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出息呢胆儿小得像个老鼠。”万石说,“......比老鼠强点吧。”

有一天,小胖拎着半箱原浆来万石家里喝酒。早上7点多,正是万石补觉的时候,小胖来了,也不说话,一瓶一瓶往肚里灌酒。万石懒散地问,“你不送快递了?”小胖把酒瓶放下,只拿肿肿的眼睛望他,“你干的好事!”他说。万石拿手挥舞着酒气,“什么好事呀?”啤酒瓶从小胖手里掉,咣咣咣滚了一地。

“你做的好媒!”小胖说。

“什么意思?你俩,你和我姐不是自己好上的吗?”万石擦着惺忪的眼。

“你给万芊跟那个雏小子牵线!我瞧见他们一块出去,一块骑车。你他妈给我戴绿,真是好兄弟。我真没白交你!”

“怎么可能,我姐不是那种人。”但万石说得很心虚,他姐到底是哪种人,他有些恍惚了。他毕竟离开她太久了,而且她哪来那么些钱呢?

万石去找万芊,问小胖说的是不是真的。万芊刚帮万石出了摊。万石拉住万芊的胳膊,“姐,小胖都上我那诉苦了,你这样我就得辞退那个孩子了。”万芊本来已经把包一只只挂起来了,听了他的话,呼啦一声撂倒架子,一只只皮包坠下来,砸她的肩膀。她说,“小胖说的?他倒觉得他可以管我了?”万芊戴上头盔时,万石一动不动,万芊把车子加起油门,万石拉住她的胳膊,他说,“姐,你真的跟那小子?”万芊脸把一张淡漠的脸推到万石跟前说,你觉得我脏了?”万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嫌你呢?你是我姐!”

“我是我自己。我没做过亏心事,我人就脏过一次。我告诉你,万石,我以后再也不会脏了,而且,更不会瞎了眼!”万芊转动车把

“我不是那个意思,姐,小胖也不容易。那我把那孩子裁掉......

轮胎发出滞重的嗤嗤声万芊说,“你敢!”

跟大学生去看过电影,也骑过车。万石没有办法。他跟大学生聊过,大学生的意思,他们没有什么。但小胖就觉得他们“绝对有什么”或者“以后会发展什么”。万芊连家都不想回。晚上凑合窝在万石和万万那。万石说,“姐,你也不能这样啊,你们都结婚了。”万芊说,“结婚了他也不能把我当成个东西,我生下来,辛辛苦苦长起来,不是要成为一个男人的东西,他欺负我一次可以,但我是让人一次次欺负的吗?”万石不说话了。万石不敢往他猜测的地方走。他不敢问她到底当年是谁,他甚至满心满意鬼鬼祟祟地期待,她会忘记了疮疤。但那样,她也就不是万芊了。他的下唇有点抖,话语说出来有点变声儿,“是小胖,对吗,姐?”万芊一把拎起万石的领口,盯着他的眼,她喘气在他脸上扑来,一股股温热,“死了,欺负我的人早死了,你别乱找也别瞎猜。”

她跟小胖提离婚时,是一个昏黄的傍晚。小胖还穿着快递服,兴冲冲地跑回家,以为万芊要跟他重归于好。但是万芊刚一说出口,小胖就颓了,倚在门上,他脱掉外套,单手锁了门。盯着她,盯得眼里似乎冒出火来,婊子荡妇许多词一溜从嘴里出来。万芊坐在沙发上,静静等他发完脾气,然后她说,“说完了吗?说完我该走了。”小胖的力气大,一把搂住万芊,又把她扳开,照着脸,扇了一巴掌,万芊的半边脸像在皮肤底下藏了一朵盛开的璀璨的花。她笑笑,“行了吗?”小胖又扑上来搂住她哭,万芊拿开他的手“你放开我。你怎么还敢欺负我?”使劲从他怀里撤出身子。

小胖说,“婊子就是婊子!”

万芊楞楞他,声音清清楚楚的,“那是谁把我变成婊子的?”

小胖一巴掌停在空中,猛转方向,落在自己颊上,他又哭了,这是最让万芊受不了了。一个男人怎么能哭呢,真是跟万石一个样儿,没出息。

小胖问她:“万万是我孩子不?”

万芊把眼皮抬起来,“当然不是了!”她说。他抽出腰带,狠狠地把万芊的手反过来绑上最后一次,像第一次那样,享用了她。万芊只是闭着眼睛小胖眼泪和鼻涕啪嗒啪嗒落入万芊的头发里,万芊油亮发光的头发,已经变成一丛无所傍依的汪洋,闪着月亮浑浊的微光。小胖被月亮的光、被万芊雄浑的美刺扎着了,他一把拉上窗帘,屋里就生出厚厚的黑万芊就那么躺着,黑暗中,是一场无声的搏斗,是小胖自己的搏斗。最后,当小胖穿好衣服,拉开窗帘,想去亲吻她时,万芊转过脸,“我这一回真恶心到了,真的,真恶心到了。”小胖的亲吻变成了撕咬,咬在她脸上,一个牙印稳稳地落下来,四周渗出了血,沁沁涔涔,像脸上有了羞耻的刺青。小胖抹了一把软弱肮脏的鼻涕和眼泪

万芊说,“你走吧,再别回来,再让我见到你,我会杀了你,我真干得出来。”

当万芊系着一的被单从五楼攀爬下来的报道在省城各家媒体见报时,万石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事的嘴抖着,浑身发冷。后悔只当万芊想明白了,回归家庭了

坐在万芊的病床边,他第一次想明白了对于自己而言,姐姐是最重要的一个亲人,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好在万芊的情况不很严重,腿上打了石膏,弯着身子,两只手灵巧地给坐地上的万万编麻花辨。老万在一边用扇子扇着风

“地上凉,”万石说,他把万万抱回床头万万脸上漾着一种新鲜的迷惘。她说,“爸,爷爷来了。可妈妈的腿怎么回事?

8)

小胖2去哪了,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回镇上开车了,也有人说他进了传销组织。现在声讯全无。他对万芊的讨伐和万芊对他的讨伐都在那场泥沙俱下的短暂婚姻中归于退潮般的空寂。很久以后,万芊也不愿意提那段往事。而万石本来就不想提。她试着给弟弟介绍了几个女朋友。但人家都乐意。万石就说,“姐,你别让我难堪了。不结婚,我就是个健全人。”万芊也从来没问过他是怎么变成了“不健全”的。她体谅地说,“那样也好。吃糖吧,你不是最爱吃糖吗?这一点点甜,就不错了。”

一年后,省城最喧闹的夜市里,有一家小小的糖果店开张了。我们现在吃到的糖果多是在那买的。尽管糖果品种丰富多样,但滋味就一个甜,甜得有点腻,甜得有点齁,但大家还是排队去买。店里光亮处,站着一个身高超过年龄增长的女孩,嘴里含着缤纷的糖,粗粗的麻花辫隔一会儿甩一边。偶尔会有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坐在门前马扎上,摇着扇子,闭眼听收音机,嘴里哼唱着曲儿。大家都说那是他们的“门神儿”。

人们以为,店里是夫妻两个,而且同乡同庄的。但人们又发现,店里那么多员工,似乎也都同乡同庄,长得都有那么些像,干起活来,都是二哥四弟的喊。那女孩,吃完了糖,趴着写会作业,偶尔写累了,伸个懒腰,甜甜叫爸爸妈妈,男女老板就“哎”——拖长了音随口答应着。

晚上九点,糖果店准时关门关了门,他们就牵着女孩的手去逛尚未将息的夜市。遇到水坑或者窨井,他们就喊:“一、二、三!”手抬高,女孩两只手紧拉着他们的手,就那么快活地跳起来,打个提溜。

很多人到现在不知道他们不是夫妻,是姐弟;很多人也不知道他们不止是姐弟,还是“夫妻”。(全文完)

 

 注:本文发表于《当代小说》2021年10月刊。

1:关于庞进和董羽的故事,参见小说《半屏日光》(《当代小说》2021年第1期

2:关于小胖的结局,参见小说《恐人症与求死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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