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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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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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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渠

简介:暗渠是光明小区南北苑的修了又拆的围栏,是人工河,也是不同生活那道看不见的“沟壑”。

 

暗渠

 

柴春雨同学觉得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刘润可同学了。

推土机和混凝土车在光明小区南北苑架竖起一道比人高的围墙时,柴春雨的不详预感随之而来。当时,她问叶萍,那是干什么?叶萍拎着超市晚八点后半价卖的芹菜,没好气地说,那是怪物在地上剌刀子,把有些人圈起来,把另一些人放出去。

她响亮地回答了一个“噢”,来满足她妈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错判误读——她们总以为,“事实”和“真相”就像一种微生物,只有会用显微镜的大人可以看到,孩子看不到——撇撇嘴,她甚至知道她妈叶萍已经提前领到了“更年期”的入场券。这也是刘润可告诉给她的。刘润可是这样说的,她说我妈咪说了,你妈一个人操劳很辛苦,所以老得快,她准是更年期提前了,你少惹她生气。

 柴春雨跟刘润可都是光明小区北门对街凤凰中学初二的学生。柴春雨跟她妈叶萍住在光明小区南苑的三排房改房高耸入云的回迁楼里,刘润可一家则刚买下光明小区北苑的商业小高层一楼,还带大庭院。柴春雨从家里出门,往北走上百十米,在刘润可家门口等她。等她时,连14岁的柴春雨也在感慨:明明一样的红砖灰漆,怎么派头这么不一样,这就让她想起她妈叶萍第一次见到商业楼盘起来时说的那句感慨,她说:嗬,后面的,密密匝匝,都像是连体婴儿;前面的,宽宽敞敞,才像是优生优育。柴春雨就问妈妈,什么是优生优育?叶萍扑哧笑了,摸摸她的头,说她就是优生优育的。

柴春雨和刘润可牵着手一块上学,复又放学回家。别看上学和放学的道路并不长,距离与友情是一种复杂函数,两个女孩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具体来说就是分不开,上厕所都要牵手去,牵手回。而因为柴春雨跟刘润可好,一个人住的叶萍就不得不认识阔太太黎敏芝,为了孩子好,原来莫不相识的大人就得好。

叶萍第一次去黎敏芝的家,是因为加班太晚。她打电话到学校,话筒转到柴春雨耳边:春雨,妈妈要加班。柴春雨说,怎么又加班呢。对着柴春雨作怪的刘润可不停眨眨眼。柴春雨于是撇了嘴说,可我怎么办呀。电话那头也着急,说,让老师再多带你一会行吗?或者你先自己回家?柴春雨囔囔地说,好吧。说完了好吧之后,刘润可灵活地扯过电话线,对着话筒脆生生地喊:阿姨,让春雨上我家去吧,我俩一块写作业。我是润可,刘润可。我们在北苑32单元101!

32单元自然就是豪华的商业楼盘了。原先光明小区不是小区,是一片环山路边上的连堆瓦房,尖顶的房子攀满爬山虎,墙垣衰败、殷红,似乎是土地皮肤上拱起的血痂和疮疤。在城市轰隆隆一刻不停地将土地平整起来、硬化起来时,这块疮疤就越显得落后、守旧、面目可憎了。考察团天天造访,最终总算有人接手。从住户、钉子户铲平,到移户上楼,总共没超过一年时间。解决了房改房,剩下的就是慢工出细活的商业楼盘。广告做足了,公交车拉着巨幅的人间盛景全城跑。据说,盖完了一期就已经回本了。二期三期更是精品工程,罕见的南北通透小高层。但是居民们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回迁楼价格是商业楼房的三分之一。过去也都还说得过去,但现在,凤凰中学改址到了光明小区北门,北苑把车库建在地下,地面绿化面积庞大,亭台阁宇景景别致,跟南苑紧仄仄、光溜溜,车都停不下,只有一根五米多高的通讯基站塔伪装成冬青耸立、道路遍地是井盖和下水道——天然地划出了天堂和地狱。南苑居民们虽然有南门,但南门面朝一座秃山,秃山上还有堆起的坟冢,夜里不是荒郊野岭之感,就是百鬼众魅之骇,交通又不畅,所以南苑居民也都习惯了穿过精致漂亮的绿化场地,抵达北门,从北门出来,享受便利的居住环境:商业街、购物广场、学校和地铁。

叶萍穿过地狱去天堂造访。楼道门是红袖大木门,漆得光亮,楼梯是纹面大理石,扶手是实木精雕,心里暗叹,开商真是一定要把差距扯得巨大。指纹锁把她挡在外面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澄明的光就闪身出来。一个烫着短发的年轻女人笑着把她让进去。叶萍心里一紧,浑身的拘谨上来了,耳朵先红了。到屋里,给整个红木配真皮家具构建的磅礴架势欺了生。她惶惶然坐下。一个大得像洗澡盆的枝型吊灯快垂到了脸上面。曲屏电视似乎从一间屋伸到另一间屋那么长——正直播化妆品广告,屏幕上精致妆容的女人脸被拉伸成了俩那么大。从幽深看不见底的里屋传来女孩们的笑声。叶萍把在公司楼下临时买来的鸡蛋搁到那张黑油面不知材质但知昂贵的桌上,自觉不匹配,脸又臊红了些。年轻女人穿着缎子面的睡衣,举动里都是一股慵懒的优雅。或许,慵懒本身就容易被误认为优雅?

快坐。女人指了指红木单人椅,说,我姓黎,黎敏芝。润可在家天天春雨长春雨短的。

叶萍把半个屁股贴在座位上,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坐这种硬硬的材质,道,我在家也是常听春雨提起润可。她不能止住自己环视这个房间和这个缎面女人的冲动。孩子们的笑声从里屋像扑过来的一阵一阵的浪。

常来玩!等送她们走时黎敏芝穿着那身缎子面睡衣在楼上落地窗前摇手。

穿过整洁到仿佛量尺而裁的大草坪,穿过曲径通幽的连廊,连廊上的木槿花和紫藤熏得人浑身燥热。穿过假山与物业努力营造的小桥流水情调。柴春雨边跳着脚边说,刘润可家多好多好多好——孩子的词语就是贫乏得可怜。又说刘润可她妈也快40了,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叶萍抬起头来说,怎么也快40了,看不出。心里暗道,到底女人的青春是靠钱来延长的。

冒充绿化的塑料隔离围栏齐整整竖了两排,把拆迁楼和商品楼隔开,仅一2米长的入口死里逃生。她穿过了南北苑的口,落回到真正属于她的人间:比如说横七竖八摆放的代步车,油腻腻挂了一层灰的电动车——这才是这里的主流,没人收拾的狗粑粑,往外翻腾臭味的垃圾桶。此外,还要小心脚底下一会一个的窨井盖。再穿过水泥地面铁皮扶手的楼道,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打开灯,小两室就一览无余。天还冷,房改房没有暖气,她拧开了三只小太阳电热气,那些暖融融的光,对于屋里巨大凝固的冷,显得力不从心。柴春雨随便收拾了明天的课本,就钻进了被窝里。叶萍也很快地洗掉了脸上的腻子和嘴唇上的油彩,换上了一周没洗的睡衣裤,躺下时,才开始考虑:一个女人如果有钱或者有个有钱的丈夫,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好一些?

每天早上,当叶萍骑着电动车去商场时,侧过头去,会正好看到正在院子里剪花的黎敏芝。她们有时招手,有时则点头示意,从而开始各自一天的生活。

 

刘润可的一天是从旺仔牛奶开始的,然后是各式各样的零食。柴春雨什么也没有,所以两个女孩就在桌洞里分享同一杯牛奶,吃同一包零食,偶尔用刘润可的手机给喜欢偶像拉票。这天柴春雨吃不下零食,上课时也总走神,语文老师在讲《桃花源记》,说古人发现了那样美如仙境之地。然后从黑板上转过身来,眼里弯弯地含着笑,问,桃花源到底什么样呢?同学里头,各种回答都有,有同学说就像是导游手册里我国西藏那样儿!有个男孩说就像游戏《仙境传说》里的场面......老师说,好,同学们,远的咱们过不去,就近的可以想一想,比如咱们学校对面的光明小区,就很不错——流水、假山、落红、曲径,营造的就是桃花源记里的意境。同学们下课时可以去看看。

中文就是这么伟大,几个词已经勾勒出了画面。然后刘润可举手,短发往耳后一甩,她说,就算是仙境,也只是北苑,南苑可算不上呢。这时候全班同学包括表情天真的陆老师都在看着她,她站起来,声音响响当当的:北苑有草坪凉亭紫藤花锦鲤山石还有穿着制服的门卫。但是南苑就只有光秃秃的硬化地面和下水管道,一下雨,那些管道里就冒出臭水来,太臭太臭啦......

说着太臭啦,刘润可真就犟起了鼻子,把柔软的鼻梁都堆出了两道褶。那有形的臭味从她那里辐射到了班里每位同学。他们一个个辨识到了臭味似的,低下头,鼻子用力的翕合。

柴春雨就很不高兴,她觉得南苑并没有那么不堪,但是她不高兴还在于马上日子就堆到了刘润可的生日。年初她过生日时,刘润可送给她一只限量款的手表,小巧精致,说是她妈咪从香港买来的,没有关税。柴春雨不懂关税的具体意思,但知道一旦上到了“关”和“税”这两个规整又遥远的字面上,一定是意味着不容易获得,既然不容易获得,自然就尊贵。她收礼物时高兴,没高兴过考虑回馈时的烦恼。她像雷达,搜寻家里好几天了,没发现什么“限量款”更没发现“没有关税”的东西,就连“有关税”的东西也没有发现一个。

她家堆满了叶萍从商场“拿”回来的印着“赠品”字样的生活用品:赠品化妆盒、赠品毛巾、赠品纸盒、赠品微波炉,有一天赠品微波炉把赠品陶瓷给蹦炸了。所以柴春雨总结它们的整体特点就是:质量堪忧。而且“赠品”那两个字印得实在太大了,大过了正常商标应该有的分寸。她又不想跟叶萍提说要点钱买礼物,不说也不是因为懂事,而是不想听妈妈唠叨,别人妈妈唠叨都是唠叨孩子成绩,叶萍唠叨都是唠叨饭几块菜几块谁涨价了谁没涨,她能如数家珍。逢周五晚,娘俩横扫超市,一丝不苟地按叶萍列出的单子,买回一堆打折品——一准能用到下个周末。而叶萍总在柴春雨有良好表现时,才从超市的货架上拿下一本课外书作为奖励,但柴春雨也总能注意到:叶萍翻开了货架上所有课外书的背面——寻找一本价格过得去的。如果这时候,有售货员不失时机地从天而降,亲切又礼貌地问想要什么样的呀。叶萍就会非常局促,一定会选一个比她拿到的那本再多几块钱的。

柴春雨最终还是偷了叶萍放在钱包的一百块,给刘润可买了一只爱诗马的石英表。当时餐厅里装满了全班同学,气球和彩带过分声张地围绕在侧刘润可歪着头,倚在她仪态万方的母亲面前。一位钢琴师应邀弹琴,而服务生穿梭在同学们身边倒饮料、送甜点那只生日蛋糕——层层叠罗,每一层的奶油酱里都冒出一只美人鱼或者小公主,但它们共同凝视着蛋糕顶层的的小糖人。小糖人是刘润可拉大提琴,做得惟妙惟肖。

柴春雨觉得,刘润可和她成长的一岁收割了太多的祝福和赞美,多到似乎挤占了别人的。她在角落里逮到正在拆礼物的刘润可,把经过层层包装的手表交给她。屏住呼吸,盯着刘润可的表情,刘润可翻过来翻过去,咬了咬指甲,最后轻声问:爱诗马是什么牌子?是不是仿冒的爱马仕呀。柴春雨着急道,爱诗马在超市里柜台的呀,表带是真皮的,我挑了很久。刘润可歪头想了想,然后戴上了,她说,你送我的就是好的。虽然很快,在刘润可手腕上那只爱诗马不见了——而叶萍果然发现自己少钱了,为此她花了一个晚上,把所有穿过而不管有没有洗过的衣服掏出了口袋:一个个摆在床上,很像是裤子褂子都长出了两只轻盈的白色耳朵。

叶萍特别掌握了手机销售的一些门道,商场淡季裁掉了两个手机销售员,结果叶萍主动请缨,把两个人的活儿扛起来了。商场女经理说特别欣赏她的“要强和上进”,只有叶萍知道,她只是缺钱缺怕了。前阵子,老家有三个姊妹有事儿:一个孩子升高中、一个新房温居、一个婆家爹死了。她的工资打点打点,几乎都给了进去。倒也不是为了攀比,是为了尽管穷也不能让人觉得她们连这些钱都拿不起了。穷人更需要面子来贴己的呀。但每逢随钱,又都是柴春雨的好日子,她便能跟着叶萍去下馆子。可最近她吃了馆子的饭,说不香了,因为连馆子里的饭菜也没有刘润可家的好吃。她跟叶萍细数,刘润可家的饭菜,一顿饭有四样呢,四样有荤有素、搭配细腻。饭后就端上来了水果甜点,还有榴莲。榴莲哎。

叶萍说,榴莲又有什么了不起。四样菜也没有什么的,吃不完还浪费。

然后她们一次逛超市,叶萍拿起了打折的榴莲,看了半天,叹口气,又放下了。还是买棒骨合算棒骨回去煮第一顿吃肉第二顿炖白菜第三顿剔的干干净净的棒骨还能熬出一锅汤叶萍坚信骨头汤补钙

加班有额外的补贴 唯一的坏处就是柴春雨不愿意一个人回家下面条凑合。自从去了刘润可家里一次,好像通关的门开了,适宜经常性到访。叶萍就得下了班先去黎敏芝家里接孩子。一周怎么也得有上一回。叶萍是这么打算的:多数时候她在门外等着,偶尔柴春雨待得时间长了,她就拎着东西上门——她已经发现了鲜花的妙用,既不寒碜也不昂贵。商场到了晚间,也会把鲜花处理掉。价格就很平易近人了。近人得叶萍每次都要贴在鼻上让香味盘横一会儿。借着那香味,勉励自己,还是奋斗要紧,奋斗了,就能奢靡地用上暖气,就能不看标签地吃上榴莲,就能果断地逃离南苑搬到北边来。

每一次见到黎敏芝,她都穿得那样讲究,浑身散发着比玫瑰好闻的香气,头发好似永远湿漉漉似的。有时候,黎敏芝会邀请叶萍一起吃饭,叶萍慌忙摆头说不用,黎敏芝就典雅地笑笑,说润可娇娃娃一个,原先没有朋友玩,现在幸好有春雨跟她玩。叶萍含糊答应着。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客厅里从四处逼过来的澄明灯光、巨大曲屏电视发出的炫光都在打量着叶萍的侵入。柴春雨会恋恋不舍地抱着作业本从屋里出来,里屋里就传来了刘润可练习钢琴的声音,有时候,是琵琶。唯一一次两个女人单独在一块,是柴春雨和刘润可作伴去图书馆了。叶萍刚给自己下完了面条,正准备就着超市里连包卖的海带丝下饭。电话响了,黎敏芝邀她过来。

等她看着黎敏芝把一小束鲜花插进了质地不菲的花瓶中,两个人从错落的花絮中面对面。叶萍脱口而出:你保养得实在好。

黎敏芝笑,好什么用,一天也见不到老公几个时辰,又问,你什么情况呢?

叶萍便回忆了丈夫小柴开货车连续一天一夜没合眼,就那么没合眼地打上了盹儿,活生生栽进了河里,车后面载着100多头猪。猪在水里拼命地踢蹦,小柴惊醒,从驾驶室里往外扒出去,让群猪踹了下去,捞上来就不醒事儿了就给我们娘俩留了一套房子黎敏芝脸颊有些抽搐,似乎为不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而难堪,叶萍说,没事没事,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黎敏芝放下水壶便问,怎么没再找呢?

叶萍低头看着自己鞋,袜子里好像有一个洞,导致周围都脱丝了。她把那只脚往后靠靠,她说,怎么没找呢——好像想找就好找似的,毕竟带着孩子,凑合吧,怕孩子吃苦,找好的,人不愿意。她说完这话也想不到,黎敏芝竟然从她的真皮沙发上站起来,挪了几步,挨近她,搂住她的肩膀。她闻到一阵芬芳的香味儿从黎敏芝的后肩膀头窜过来,雍容而汹涌黎敏芝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拿出手机来,说,你搞销售的,专业,帮我装一装软件。叶萍拿好了专业的架势,很快装好了手机,黎敏芝操弄半天,终于脸红问到叶萍,里面有录音或者追踪的软件吗?叶萍也是一楞,说干嘛呀这是。黎敏芝不说话了,脸上有点倦容,一会儿,叹口气说,他常年在外面跑,有时候心里不踏实。但也知道都是自己捕风捉影,没的事儿。又拍了拍腿上的根本看不到的尘灰,说,还是自己在外面做事好。叶萍说,想什么呢,很辛苦的。黎敏芝说,我知道的呀,我虽然从小没吃过苦,可我也见过我爸工厂里的工人们,整天背都塌得湿了,手摊出来全是水泡似的大茧子,可辛苦也有辛苦的好嘛。叶萍说辛苦只有苦了,哪有好。

黎敏芝宽容地笑笑,说咱们还是不一样的。然后黎敏芝说,哎呀,不说这个了,对了,我胖了。黎敏芝说完她胖了后,两个人都呆在那里,黎敏芝也似乎忘记了该说什么。她们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房间里巨大的寂静不知所措,然后黎敏芝又拿手狠拍了一下光亮的额头,哎呀,看我这脑子,我胖了——所以我有件好衣服穿不上了,我拿给你。

黎敏芝有一个专门放衣服的房间,里面是挤挤挨挨的衣橱,打开衣橱,就像是小孩子的万花筒,颜色纷至沓来似的,耀得人眼晕。黎敏芝细白的手穿过一件件缎子,像是认识它们,猛然拎起一件暗墨绿的长裙,比量在叶萍身上。

别介,别介,我给你弄脏了。叶萍说。

没事儿,我瞧着你穿正好,反正我穿不上了,你穿吧。于是叶萍就放任那件连衣裙上了她的身,从她的肩膀滑溜溜落到膝盖,连叶萍不得不承认这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值得拥有一段凉飕飕缎子面的裙子。

而当叶萍脱下宽松小西服时,黎敏芝却脱了睡衣,问也不问地把叶萍的西服在自己头上。

你瞧我怎样?像不像个职业女性了?黎敏芝把身子探到镜子前面,叶萍在反射光面里点点头,好看,你穿合体呢,就是——然后脸红了,接着说——就是那衣服配不上你呢。黎敏芝说,什么配不配

那天叶萍从黎敏芝家里出来时,心里也很不踏实。她突然明白了阔太太的辛苦,阔太太的辛苦跟她的辛苦不一样,不是为钱发愁,但为情发愁。所以古人才说呢,温饱思淫欲,古人的智慧还是领先到现在都颠扑不灭,是真理。

告别了黎敏芝家,只有走出了一期工程,穿过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口时,才发现自己穿得还是黎敏芝的绸缎衣服。而那衣服,在月光底下妖娆得发光。为了抄近路,她踏入栽满玫瑰的绿化地里,绸缎就给一根玫瑰刺挂住了,只是轻轻一扯,裙子下摆就抽了一块丝,在灯光底下,格外的明显了。叶萍于是想,难怪黎敏芝这样大方,这衣服质量堪忧。又恨自己上了当,明明是受人好处,却是拾人垃圾。月光柔柔亮亮的,在衣服上兜满了。叶萍想到黎敏芝巨大的衣橱,她家曲面的巨型屏幕,那些手指碰触到的柔软和浑身的香气,说话时不动声色的笃定,就连刘润可也是一样,那一身齐整的名牌,比她身上的都好。可这也算是命。命和命不同罢了。人家投胎时,一定狠狠睁了眼睛的,自己呢,就瞎闭着呢。

 

围栏架起来了,把南苑和北苑划上了一道漂亮的横线。童安市地图上,如果放大百倍,甚至会看到围栏像一道深深的疤痕,穿凿了光明小区的肚子。

南苑居民开启了苦不堪言的生活。那围栏在漂亮的基础上,还每隔十厘米冒着一个尖角,把两个地方生生隔绝。从南门出发,距离最近的地铁3公里,最近的公交车站也得以千米计算。此外,光秃秃的荒山留给居民的是狭长如同肠类的小道,仅可供一辆车或两辆电动车或四个行人并排走。路也不是好路,下雨时,泥水难缠;刮风时,绒絮铺面;烈日下,人赤辣辣受着;在晴天又无风的日子里,又有谁家下水道堵了,污水乌泱泱漾一地。现在,叶萍便在毒辣的晴天里,穿着雨靴,推着电动车穿过这段路,电动车后面坐着还打盹不醒的柴春雨。娘俩要比围栏建起前,提前半小时洗漱出发绕了好大一圈,才能抵达学校

柴春雨说见不到刘润可的感慨就是这时候第一次发出来的。

很多南苑居民会把垃圾投掷北苑以示抗议。叶萍打过投诉电话,没什么回音。南苑居民团结起来找开发商闹,但开发商也很有理儿,他们说北苑贵呀,是南苑三倍贵,贵的什么呢?房子是一样的房子,贵的就是位置,就是环境,就是舒适度,现在社会什么都是一分钱一分货,你闹你买北苑的啊。

叶萍也好,南苑的其他居民也好,自然一开始是不服气,纠集起来静坐在开发商门口,举着彩虹伞抗议。但是开发商置之不理,门卫也不撵人,反而客客气气地给个板凳,倒个水,别让你们中了暑。这样做,一天两天尚可,第三天便有人沉不住气了,让人泄气了,南苑居们似乎谁也不愿意耽误自己的小事来干集体的大事了,而且南苑居民们天然有一种适应能力他们很快就把南苑门口变得百般热闹写着“煎饼果子”“炸串”“糯米丸子”的货铺车像是路障般隐现南苑门口,永远在这个城市能找到活儿干的泥瓦工、建造工人就蹲在那里吃饭秃山上的坟冢一个连一个有人在路口烧纸,灰色的燎烟随着风打着旋飘飞牛羊肉的下水流淌在泥巴路空气中涌动着一股凛烈血水的味道

柴春雨跟刘润可的连体被栏杆生生分开。上学,柴春雨要早起半小时,放学,柴春雨要晚到家半小时。她们距离那么近,路线却格外不同。有些时候,她们相约在栏杆前见面,但见面也不够自在,两个人隔着栏杆说话,话儿也给栏杆割得四分五裂。就算是周末,两个人的节奏也越来越不同,柴春雨的主要活动就是在小区附近玩,而黎敏芝要送刘润可去各个城市里进修多才多艺呢。有时候柴春雨不明白,刘润可一家怎么会围着孩子的生活转呢,大人不是有大人的生活吗?比如柴春雨得按叶萍的节奏走倒过来可怎么行那不就都乱了套了嘛她想不明白就把这件事情问叶萍。叶萍回答也言简意赅,她说,闲的!那是闲的!第二句话更戳人:那是有钱烧的!

一天下大雨。班里同学们的爸妈都来接了。叶萍举着一把被风吹散架的伞,像是举着一片飘零的残坏荷叶,来接柴春雨。柴春雨那跟刘润可闹了别扭,因为刘润可请她吃哈根达斯,她掏干净了自己的兜,只能请刘润可吃一只矿院麻酱雪糕。刘润可想不到会有人买不起哈根达斯,觉得柴春雨不在乎跟她的友谊,她却不知道柴春雨只买一根雪糕也是给了她,自己在那里舔着嘴唇说肚子疼不敢吃凉。刘润可撅起嘴,柴春雨没说话,但觉得刘润可怎么就能不理解她的寒怆,所以也生气,两个人反而不说这件事,说别的事,说柴春雨说定了跟她去补习班却没去的事儿,柴春雨自然更不会解释自己临到跟前被补习班昂贵的学费吓退了堂所以两个姑娘,在一节语文课上,在一堆纸条中,在前后一层的同学们的递送里,书面大吵一架。

最后一个纸条像石头那样砸在刘润可的头发里,刘润可扯下来,接着,甩了书包在肩上,直接走掉了,而语文老师摇摇头——那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倒不是因为她在各类辅导班上给钱最爽快,只是因为她很天真,如果天真的意思是不谙世事的话。

全班同学都从课堂的乏味和拘谨中嗅到了一丝热闹的味道,他们望向柴春雨,而柴春雨始终没有回头。她咬着下嘴唇,几乎尝到了血从唇齿间漾出来。她听见黑暗咣当一声掉下来,她一下趴到自己交叠的胳膊上,哭起来。

十分钟之,柴春雨眼睁睁看着簇白的奥迪TT越过了磅礴的雨水,停在门前,而黎敏芝落下车窗招了招手,柴春雨假装没看到。她知道刘润可已经坐进了车里,暖烘烘的空调微微颤动,而车会穿越如注的大雨,从人间飘向属于他们的地方。这样想着,心里就有点苦味丝丝央央泛上来,想着为什么同样是做父母,自己妈妈为什么就这样的平庸又不争气呢?正想着,叶萍在喊她。手里举着那样一个潦破的伞,雨水给她身上加深了颜色。从水里跨过来,叶萍劈头盖脸地问不是跟你说了,今天让你先去润可家吗柴春雨不说话。叶萍就扭手抓了她,把她连拥带扯拉到电动车中间一边握住了车把一边两腿就夹住了她雨伞就撑在她头上。叶萍又唠叨说妈妈本来快谈好了一单就因为接你这下好让别人抢走了你不是跟润可最好了而柴春雨撅着嘴我才没有跟刘润可好她有公主病!叶萍一手举着破落的伞紧紧覆盖着柴春雨伞在雨里更像是一片荷叶了被雨水打弯的地方存了水让风一吹轰隆一下全数洒到两个人脸上。叶萍就有点恼你在教室多等我一会也行啊这会儿雨多大啊那一单能抽五十呢

柴春雨说钱钱钱你就认识钱

叶萍就笑了小坏蛋我倒是想认识钱但钱不认识妈妈啊

柴春雨嘟囔妈妈为什么我们没有小汽车呢

到了楼下,叶萍把钥匙扔给柴春雨还要到小区门口的充电桩充电柴春雨身上湿透了浑身又黏又冷拉开单元门就钻了进去。叶萍看着满地滴答着两行雨水一行是她的一行是柴春雨的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提醒着她还有那么多人跟她一样苟且生活着可是共同的慰藉也没有消融个体的徒劳感她擦了脸上的水把一声叹气从胸腔里抽拔出来开门看见柴春雨在屋里坐着一声不吭她进了厨房一会儿倒腾出来些饭菜香饭菜香从厨房移到了客厅但柴春雨还是不吃她说你到底想干嘛

柴春雨说我不知道

叶萍要么你就给我好好吃饭要么你就滚回屋去学习

柴春雨就直直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叶萍站住

柴春雨不站住。叶萍大跨步走过去脚上湿漉漉的高跟鞋进门踢掉了这会儿光着脚站在柴春雨面前一个巴掌就甩到她脸上我让你站住怎么了你想要跟刘润可比你去认她妈当妈

柴春雨站那不动,叶萍更生气了柴春雨捂着脸眼睛猩红地看着她。叶萍又心软了何止是软简直是化了她又紧紧把柴春雨搂紧了怀里好了,妈妈错了柴春雨却趴在她的肩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衣服上柴春雨说我只是不明白怎么我什么都不能要也不能问而润可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叶萍搂紧了她这会儿一颗闪雷从黑暗的窗口晃动,叶萍这不是你的错

柴春雨说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叶萍亲了亲她的头发谁也没有错

柴春雨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到北苑呢为什么每天都要绕那么远要早起那一个多小时为什么我要知道所有菜和蛋的价格为什么我要懂事为什么

叶萍咬着嘴唇叹气把下巴磨蹭在柴春雨的头上她说妈妈努力你也努力妈妈努力给你创造条件你努力出人头地我们娘俩都努力也许就能跟刘润可家一样了

柴春雨从叶萍的怀抱里扭捏着脱离出来跳到一边说可是刘润可都不需要努力

 

柴春雨觉得自己的优点是忘性很大,她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跟刘润可吵架。只觉得吵架后寂寞就像先前快乐的残影一样跟着她比如,老师念教案本时没法在桌洞里传纸条逗闷子上体育课时也没法偷着去学校东南角小卖部买辣条吃而且下课后,在操场观看班草打球也不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儿还是刘润可主动她把自己订的英语周报放到柴春雨的桌洞放了学柴春雨就无法假装没有看到看到了就得跟刘润可说点什么所以两个人又牵着手像连体婴儿一样走出校门但是走到校门口又和以前有点不同了柴春雨昂起圆圆的下巴我现在不用绕好远回家啦刘润可说为什么呀,围栏又拆了吗柴春雨眨眨眼因为我妈又找了一份工作在夜市里刘润可说哎呀你妈比我还累噢我是上完学还要弹琴你妈咪上完班还要干活还是我妈咪过得舒服——我妈咪什么也不用干柴春雨说你懂什么我妈是职业女性她要为社会做贡献的你妈咪就是个家庭妇女刘润可想反驳什么但又觉得友谊来之不易了所以闭了嘴小小的回句那我祝你以后做职业女性

柴春雨想了想也小小叹口气说我也想做你妈咪那样的家庭妇女起码——她不用知道醋多少钱米多少钱面又涨价了白菜又降价了......柴春雨还没说话远远瞟见公交车快进站甩了书包上了肩一边摇手一边拼命往前跑

那段时间好运似乎有幸击打到了叶萍身上,用叶萍的话说:这是吃苦熬来的、攒下的。“熬”和“攒”这两个字似乎注脚了叶萍无可厚非的生活夜市沿护城河而起河水葱郁经多次疏浚,如今清澈而湍阔,日头和月光刚打到那里,就掉进了河水里。商贩们连缀在河岸边卖瓜子卖小吃卖衣服卖饰品的一个挨一个历经扩招对面大学城生意一年好似一年,扒着胳膊牵了手的小情侣一对对夜市消遣宿舍前的无聊时光。叶萍的铺子是跟隔壁卖煮梨水的母子挤出来的一块老太岁数大了总苦着脸等男人来了,老太就拄着棍子到后面的小斗车里坐着打盹儿。那男人留着一圈胡须很高,模样也周正因为卖梨水占地小叶萍打听了几个摊就他愿意出让一块叶萍从商场销售千丝万缕地捋到了批发市场的货源批来了样子很俏的女包架子搭起来百八十个包一挂给掺杂着水气的风一吹,琳琳琅琅有时围着一群女学生等拿货的功夫她们从旁边买梨水所以两家关系也融洽,夜里,柴春雨就着路灯在斗车上的板子写作业

夏天到冬天然后继续下去到下一个夏天时间就像护城河似乎是凝滞不动的但紧盯紧看了却根本想不到流水竟然走了那么久久得——你永远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刨除上课时间柴春雨的时间被精准卡入到叶萍的贩卖中她被动地让每只女包的价格都在脑海里找到了位置她对夜市里所有物美价廉的小吃也倒背如流因为叶萍总没有时间正儿八经地给她做顿饭了而刘润可忙是因为家里给她报了新的大提琴班学校在北京一节课过千艺术就像一件霓裳,裹在刘润可身上这也让柴春雨跟刘润可看上去越来越不搭调怎么说呢就像是蒂凡尼的小黑裙配了一条破洞牛仔裤但她们好歹胡拼胡凑还在一起

偶尔一个很难得的机会降临当她们终于挪出时间看班草打球时,天很热而空气干燥得让人心旷神怡柴春雨抹去额头上的汗我们去喝奶茶吧我请你

“我请你”这句话让柴春雨说得响响当当的原先喝奶茶都是刘润可请客所以刘润可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然后很收起来她说好啊

柴春雨带刘润可去了护城河的夜市她们走在七月的夕阳里夕阳似乎让白天的热熏得同样焦躁夕阳在路面上像粉尘一样跳动,夕阳一会又落进了河水里,把河水贴满了碎磁片。刘润可边走边说可是还不到晚上夜市没开呀柴春雨不说话手里拉紧了她满脸含着一个秘密似的

她在一家简陋的店面前停住那里似乎是居民楼院子里的自建房门窗朝外起了一个店面崭新崭新气球和彩带团簇弄得花花朵朵很招摇的玻璃橱窗光净得映出人影儿往上看了一块木头牌匾上写着春雨奶茶馆

刘润可说跟你重名哎

她们跨进去却见叶萍就站在三角梯上柴春雨扑哧笑了

叶萍正把奶茶粉放进吊柜里条件反射地说欢迎光临又转而笑了润可刘润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她在临窗的高脚凳上坐下来一会儿功夫手里便攥着一杯奶茶刘润可盯着奶茶杯上统一的绿色“春雨”字样说原来你做奶茶少奶奶了

......谁能想到呢卖包的钱天知道都是薄利多销的居然能攒住我们发现逛街时他们几乎人人端着一杯奶茶我说妈妈,为什么水才5毛钱,加点粉和糖就那么贵呀我妈突然拍拍头说对啊然后......

刘润可缓缓地把头移到窗外去嘴里潦草地叼着吸管半晌刘润可突然说,我妈咪......柴春雨说什么刘润可一字一句地说哦,我是说,你妈咪好幸福

柴春雨几乎是羞涩了,轻声说,我妈很能干,一直很吃苦......她停得猝不及防,得这句话不应该冲出来,但是她只是腼腆地望着刘润可希望她能说点什么说点什么都好她不是再跟她分享喜悦吗可为什么分享喜悦却显得那么地难过

喝了一口奶茶后刘润可攥紧了杯子似乎准备和酝酿了很久最后总算浮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正叶萍说,阿姨,奶茶好喝但接着她又紧盯了自己手里的杯子握得双手有些发红似的她放开了手只是拍拍自己的裙子,她看上去很疲惫又很忧愁,抿着嘴说,可我妈咪说她的愿望也是开家店。

 

冬天里,叶萍托人要把南苑房子卖了她在小区和夜市的巨大电线杆上贴了很多小广告留下了房屋信息和联系方式——结果卖梨水的母子举着一沓撕下来的广告找到叶萍那男人说叶萍哪个位置多少钱有贷款没?叶萍犹豫着男人说我知道给熟人你不方便要价这样你就说你的心理预期只要我们接受就不会还价我们接受不了就直接明白和你说叶萍于是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递给他们男人拿给老太看两个人压低着声音商量最后说要考虑考虑

几天后他们就给了回复要买

几张银行卡还有微信支付宝里的钱零零攒攒的到年底总算是凑够了叶萍垫上半年来存下的总算凑出了北苑一栋小户型的首付两家吃了顿饭叶萍搬出南苑而母子搬进南苑而举杯在那场饭局中柴春雨也是第一次知道还有人比她们活得还不容易并且他们不像叶萍母女他们是适应这种不容易的就像适应一种由来已久的残疾就像世界上并不存在其他可能过得更好的可能性,柴春雨也突然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焦虑的,安于现状也是一种生存能力。可比起安于现状,她似乎更感谢叶萍那种岌岌可危的危机感。得益于这种危机感,她们才能住到了北苑,享受了一切价格差赋予的人间景色,她才可以跟刘润可离得更近,也就是说,跟她想要过上的生活距离更近。

交房那天柴春雨终于跑在北苑平坦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放了一回风筝,而无惧看门人时不时探过来的目光。更令柴春雨快乐的是,她们马上就升高中了高中部也在凤凰中学,那么近,她终于可以早上多睡半小时,晚上早回半小时。一天就拧出来一个小时,柴春雨接着惊叹,原来,时间=金钱,是真的

娘俩搬到北苑之后住的并不比之前大有人把这小户型叫做保姆房谢天谢地,客厅中间的窗户,框住了一片的绿地水溪她们再也不用见到阴冷的坟冢,还有似乎是从坟冢之山飞出来的手指大的蚊子黑夜里扑扇鬼魂似的。潮湿的爬虫喜欢在南苑做窝,噪音也打扰不了它们繁殖的热情。娘俩一年四季兜起蚊帐,睡前要紧盯了地板,用鞋底抽死多脚虫。而卫生间下水道里钻出的一扎多长的肥硕老鼠,打着滚儿又从厨房里钻出去,眼睛直逼逼看人,一点不怕生......这些都是昨日旧梦,不,昨日噩梦了。现在,她们拥有玫瑰园和紫藤花墙。拥有站得笔挺的门卫,连卫生工都穿着粉色的制服,穿梭如点缀在绿地上的花。人住在这里,才是人间。要是屋子再大一点,堪称天堂。

她们还能看到黎敏芝的庭院里面满了郁金香黎敏芝总举着一把尖嘴小壶在里头发呆。而每逢叶萍看到她,她总是想要是这些时间都给了自己多好,要是庭院里种满了韭菜和丝瓜该多好但有感触的时间也不是很多,因为叶萍的所有生活几乎驻扎在奶茶店。她的营销额越来越高了。

吉星高照,叶萍的生意越来越好终于她也雇上了刚毕业的大学生从早起贪黑中解放出来然后她也终于能够在落地窗前站着看一天的阳光是怎么东升西降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还真不错但是让人舒服得发慌她这才品察出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享受的能学会享受也是一种天赋她嘲笑自己的忙碌命又想着改天到黎敏芝家里慢慢把自己的生活跟她无缝对接学一学怎么侍花弄草学一学怎么穿那些锦衣罗缎学一学什么插花什么茶道

过年期间,叶萍专门花了一个小时去梳洗打扮,咬牙跺脚地给自己和柴春雨买了一身尚在支付范围内但显然超出她们的消费水平的衣服。

坐在黎敏芝家里,突然觉得那房间也没有那么豪华和硕大了木头沙发也不显得那么高傲冷漠了曲屏的电视也能让人把眼睛往上好好放一放了两个女孩去了屋里叽叽喳喳聊她们的而黎敏芝坐在那儿随意地用克什米尔羊毛围巾把自己裹起来。她很感兴趣地问叶萍到底是怎么经营的对她怎么进货怎么跟人竞争怎么销售,听得津津有味只有一次叶萍谈到兴头上——门突然开了一个圆头肥胖的矮男人,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进来,看到他进来,黎敏芝迅速收起了随便搁放在沙发上的长腿,把他的外套接过来,挂起来,把他的公文包妥帖地放在门边,换上一种温柔中略显局促的笑容

叶萍站起来不知所措黎敏芝红了红脸说哦,还是第一次见这是我先生

那男人便风度翩翩地伸出手来

才出了胡同口回家路上柴春雨就跟叶萍大笑起来

像憨豆先生

不是妈妈比憨豆先生还老柴春雨搂着叶萍的胳膊,然后刘润可突然就从钢琴边跳起来了,上前就跃进他怀里,他踉跄了好几步才接住她。

关键是,叶萍笑着擦眼泪,关键是她还害怕他会出轨呢。

柴春雨突然收了笑,问,妈妈,润可爸爸出轨了吗?

叶萍也稳住了呼吸春雨你这个年龄不应该关注这些,当然,有时候我们也应该要记得有得必有失呢要改变命运最重要的是靠自己努力柴春雨于是郑重地点点头像听明白了似的

 

结果,才住了没几个月童安市各处拉起了推进文明城建设的横幅夜里轰隆隆的巨响像是怪兽在用力踩踏大地——又让柴春雨有种似乎回到了南苑的错觉

但是,等她们眼里含着倦怠和怒气一觉醒来才发现:那道围栏拆除了。清早,围栏被生拉硬终于摞在卡车上向南门驶去。那些围栏都还新鲜,保存着完整的光明小区的进化史,有清晨的露水和微风的轻微腐蚀下的斑驳,现在,仿佛原先平坦肚皮上的疤痕愈合般,从远处看,只留下了一道印痕。南北苑豁然洞开,前后通顺。柴春雨拉住叶萍,说,太好了妈妈!

叶萍掀着窗帘望着外面,低头说,什么好!

柴春雨说,当然好了,这样以后住南边的人可就方便了呀。叶萍接着就说,是啊,方便了,可我们不住在南边了呀。

柴春雨说,那我们可以替那叔叔和奶奶高兴高兴。

叶萍看了柴春雨一眼,说,你呀。

然后柴春雨大叫:坏了,我要迟到了妈妈。

南北苑又一次门户共享了,这件事情还上了日报的新闻。但你若拿着一只话筒去采访,南北苑听到的绝对是南辕北辙的言谈南苑的人们似乎是庆幸着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像模像样地走在那样奢华的亭台楼阁中清晨叶萍在晨雾中离开时她发现北苑也已经像一只睡醒的怪兽涌动起来是呢南苑的居民很多都要早起去出摊去赶集甚至去捡垃圾南苑居民们的狗也在这里撒欢留下一堆狗屎她突然觉得北苑的草坪上堆满了人这些人都风尘仆仆把北苑彻底变成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夜里她回来时黎敏芝家的灯已经熄灭了她要沉入一个美容觉而叶萍她只需要睡一觉跟她一起赶回来的除了永远都面无表情的月亮还有推着贩卖车的小商人夹着公文包的实习生园林上的洒水车舵手......所以“披星戴月”这个词是为他们准备的“星”“月”那种清幽又高远的形象无关,跟泥土发出同样的味道。她都想伸出头去喊:喂!这里是你买的吗?擦一擦你的脚!别脏了我们的草皮

一天夜里,卖梨水的男人来她家做客手里抱着一捧花。叶萍抬眼看了看窗外,月亮已经很高了。她勉强自己冲泡了茶,把花放进了瓶里。听着男人坐在窄窄的沙发上,嘴里一串一串地夸赞市政如此明智围栏如此丑陋而那个想出用围栏来阻挡贫贱区的人们向上流涌入的开发商多么无良

叶萍对此不置一词。然后,男人开始支支吾吾红脸赤脖把一杯茶端了又放下,端了又放下。三番几次。

叶萍好笑,说,怎么不说了。你倒是喝呀。

男人说,手里像一个小学生似的攥着衣角突然站起来了,站起来就人高马大的,结果说话声音却低低矮矮地往下游走,我不是来喝茶的!

叶萍说,你坐下吧。她把杯子又推给他。

男人望着她说,叶萍,我40了。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能吃苦,我愿意接受春雨

叶萍的手就停在那里。窗外似乎有一架飞机正开过去。有一瞬间那种剧烈的噪音让叶萍以为是自己内心火车似的轰隆隆膛破肚碾过来的厌恶感她甚至不愿意去看他——你瞧他穿了什么来“提亲”?那种上个世纪带着垫肩的西服,还打了鲜艳的领带。他的鞋也是刚刷上了一层油,企图遮盖住掉下来的一块皮。可是很不幸地是,叶萍的眼睛视力就那么好。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寒酸像一种液体灌进了他身体里,导致从头渗到脚。他怎么可以这样妄想——提出“愿意”接受她接纳她的孩子他到底当她们是什么是一种谁都不想沾手的包袱是小区门口捐赠箱里装满的破旧衣物是八点之后超市打折处理的蔫黄青菜他的积极认可就是对她最大的不认可难道她这一年的付出挣扎都只是自以为是的翻身梦

她站起来,说,对不起。她的声音都颤了。

男人很慌张那是一种绝对意料之外的慌张他说我不着急催你你考虑考虑

叶萍说,我不用考虑我没想要......

男人的话儿慌不择路我也是帮你呀。真的。我不嫌你带着孩子......

你别说了叶萍急道,我不用你帮你快走!我们到不了一块我们之间是有鸿沟的你看不到吗

迟迟疑疑下了台阶。叶萍听到了脚踢在楼梯上的声音,凄凉凉的。

背还贴着房门柴春雨就从屋里走出来,妈妈你跟叔叔吵架了

叶萍叹口气没有

柴春雨问哎,可是他送了花哎趴上去嗅花。叶萍却一把从花瓶里拔出来,走到窗前,狠狠地把花往窗棂上砸,直到所有的花都在颤动落红似乎在摧残中生出了一些谦卑而下贱的快活她打开了窗,夜风一下就盖在脸上,她把那束花拼命掷出去柴春雨扒着窗户看却看见那男人抬起头来正好生生看到了这一幕被打散的花束从窗户里轰隆隆落下去像一个个无所依傍的降落包那男人就站在那里黑暗里像一只骨架,声音直吼吼传过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刚爬上来的吗

叶萍似乎听到了很多扇窗长出了透明的眼睛很多的窗帘在涌动着微妙的恶意她啪得关上窗眼睛无神地望着白墙却对柴春雨说有些人妄想让我们回到在南苑的生活春雨你愿意回去吗

柴春雨犹豫了下不愿意

妈妈也不愿意叶萍说

隔了几天的一个下雨天叶萍早早收了摊她去黎敏芝家里主要是讨论围墙拆除的事情听说北苑的居民们各自动用一些“关系”想重新把围栏建起来

黎敏芝脚踩在座位上一边擦一双精巧的女士皮鞋一边听她说然后头也不抬管他们呢

叶萍说那哪儿行咱们拿的可是南苑三倍多的房款这份房款里理应有这些附加条件道路通了不就南北一样了吗南北一样凭什么就多拿三倍的钱呢

黎敏芝说老刘也去协调了对方说围栏是不让建的都是一个小区能有什么方法总不能盖个网子把北苑罩进来吧

要是有个沟就好了或者一条河叶萍说然后她眼睛亮了一下一条人工河她说我们可以集体写信反映上去

黎敏芝用一种并不确定的眼神望着她把擦好的鞋从桌子上拿开了区别开来就那么重要吗

叶萍攥紧了手当然重要了你看到了吗蛋糕就一块如果共享它就小了呀她继续说可黎敏芝击溃她只用了一句话黎敏芝说好了好了大不了不住这换个地儿呗

叶萍低下头也盯着她不断拿布巾擦的那双鞋被精细地裹进了防尘布中再齐整整躺进了红木鞋橱叶萍明白物件像人一样生在哪里也不是它们说了算的你看自己脚上的这一双就要跟着她跋涉恨不得半年不上油前头已经踢掉了皮于是笑笑接着站起来说我们只有一套房子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权利就要去争取有些权利绝对不能放弃

 

在第二年的春天杨柳扔出一堆白絮漫天作弄人的时候叶萍插空挨家挨户签了“百人书”对拆除围栏提出抗议抗议书中详附了建造一条人工河道路径的可行性来自北苑某个园林设计专家)。复印了十来份分寄各相关部门等待的过程像难产她焦躁又无处用力每天坐在窗前看着下面道路上阴暗的疮疤渐渐愈合北苑的草跟南苑的草长在了一处凌霄花的枝子探过头去都是一群没有主心骨不知道矜持和认不清身份的东西

在几乎让人觉得这件事情将就此消沉之际一天清晨那熟悉的噪音又一次从天而降叶萍猛地醒来光着脚跑到窗前拉开了一道窗缝终于放下心来她穿上鞋回去推醒了柴春雨快来看

柴春雨糊糊地擦着眼母女两个跪坐在窗帘边一人掀起一角像两个在偷偷咀嚼光线的人地上巨大的机器已动工挖土

柴春雨说可是我南苑同学上学怎么办

叶萍说我们不也是那么过来的吗那是他们不努力

然后她看到了黎敏芝拿着尖嘴壶在院子里皱眉回到床边迅速穿好衣服又脱下来从衣橱里搜寻换上一件更满意的几次下来总算把自己拾掇清楚带着柴春雨去黎敏芝家里分享喜悦

黎敏芝说多讨厌呢刚修完路又要修沟花叶上全是尘灰

叶萍说还是有沟好这下可拆除不了了

黎敏芝摆弄着自己采摘的花。叶萍又假作轻松地笑道:还记得那个卖梨水的老张吗?吓,还想向我求婚来,也不照照自己!

黎敏芝倒停住了手里的剪刀,说,还真不错。有个人那样接受你,喜欢你......

叶萍急道,可是他也没有点自知之明,住南苑还贷款,连个铺子都没......

可是,黎敏芝的眼睛里有一点不耐烦的惊讶,她说,你们不也是从南苑奋斗过来的吗?见叶萍不说话了,黎敏芝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只鼓囊囊的袋子塞到她手里都是原先一些衣服现在穿不下了送你吧

叶萍不想接但手却自己伸了过去,千难万险地塞进自己的提包。

这次换黎敏芝语气轻松地对了,我开了一家店也在大学城呢不知道行不行叶萍恨自己没出息一句一句打听了详情,让黎敏芝那些轻而易举列举着员工的数量和繁复的装潢流淌过自己贫瘠的想象黎敏芝用一种似乎抱怨即将来临的忙碌的语气,裹挟着某种甜蜜的质感这甜蜜让叶萍却品出了一点苦她不想再听了

你爸怎么总不在家呀卧室里柴春雨问刘润可刘润可撅着嘴手里随便拨弄着古筝最近他们总吵架 柴春雨说好像没有不吵架的父母又问你爸妈这么幸福吵什么呀

刘润可说妈咪想做点生意啊但是爸爸说妈咪不是做生意的料就为这个

柴春雨说做生意很辛苦呢你妈咪肯定受不了的

刘润可的嘴就撅得更厉害了不要小瞧人

一会儿家里帮佣的阿姨叫刘润可去书房上在线英语课要跟美国的老师对话刘润可耸耸肩no problemYou 指了指柴春雨stay here wait me说完就去了那阿姨打扫了一会房间按刘润可的意思,给柴春雨端了一盘热带水果来柴春雨夹西瓜时不小心扬了西瓜汤汁撒落到阿姨袖子上她的眉头皱起来拧紧了赶忙着把袖子撸了起来于是柴春雨就见到了她送给刘润可的表准确地走在阿姨的手腕上

那阿姨也瞧见柴春雨盯着她便说手表真皮表带的呢润可给我的,润可是个很大方的女孩,说这句话还要瞧一眼柴春雨,以及柴春雨手里的水果。那种黏稠的眼神扫描让柴春雨很难受,仿佛自己是一只不知轻重的水蛭,贪婪地扒住了别人的肉。

她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离了黎敏芝家,母女两个紧紧攥着手玫瑰园里才发现,叶萍在临走时抓住的提包踉跄出来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绸缎。两双脚也把她们带到了正在修建的水沟边,工人正光着膀子在挖开的一人深的沟道里辛劳着扬起的尘土把他们变得灰扑扑世界好像剥离了实体变成了一种扬尘也许人人都被这尘埃覆盖也许人人都是尘埃但叶萍可以肯定的是有钱人一定不是尘埃,是掷地有声的陨石,要在大地上砸出一个个的坑窝来而自己呢就是陨石砸坑时砸出来的那些四下飞溅又无处不在的,卑微的齑粉。

叶萍蹲下来黎敏芝给的衣服掏出来,一件又一件,又凉又薄又软,都像是幽灵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抛到空中,看着它们掉下来。掉进了那道刚挖开的河沟里。看着它们绚烂的接近最低的星空,看着它们颓然地堕入黑暗的泥沼。掉进泥淖,那些衣服仍旧精美绝伦,把泥土都衬得不像泥土,像画家油彩的讴歌。污泥中粲然绽放着霓裳,而柴春雨分明看到叶萍扭过头去,蹲在地上,她觉得妈妈好像在哭,但等她想去扶住她时,叶萍却站了起来,眼睛茫然然的,嘴角颤抖,她说的是,捡回来,春雨,帮妈妈捡回来。

娘俩一前一后踏进了泥泞里,两双腿在污泥里搅荡着,天空突然应景地下起了雨,那又是六月的天,你又不能怪罪老天爷,你只能怪这天不时和地不利。她们在雨里挣扎,也算不得挣扎,倒像是浑然一体。叶萍突然就仰了头,看着明明一分钟前还挂在那里等闲的月亮。她想骂它,又觉得它同她一样凄凉。它也是暗无天日地见不着日光的东西。

她们抓起了衣服。没料到雨水竟然将泥水轻而易举地冲走了。那衣服还是那么崭新,那么娇嫩,像是一个富贵女人该有的呼吸。然后,她听到了咳嗽声。一把伞就着急忙慌地飞升到娘俩头顶上。柴春雨紧抱住叶萍,而叶萍往后一看,幽幽地像见了鬼:不是别人,是曾经挤给她一个摊位、又买过她南苑房子的男人。那男人灰头土脸,与那泥泞正配,一条泥巴从他的额头混着雨水滚下来,似乎把他的脸狰狞了两半。突然从黑暗泥泞中,那张幽黑的嘴开了凑上来,一股子似乎结巴了又格外有力量:我会洗衣服,我有一把子力气,我能照顾好你们,你带着孩子,我不嫌我不嫌。说着,伸手要上来。叶萍赶紧拖着柴春雨慌忙逃窜,脚底踩着啪啪的泥巴,大朵大朵溅在身上,浑身湿漉漉淋个透,黑地里活脱像一大一小两个鬼。手里还高扬着那些绸缎,像招徕一堆女人清凉的魂魄,跟着随着阴魂不散着,徒劳地挣扎着跋涉着。

 

后来大学城果真兴隆了一家咖啡店全国连锁柴春雨也是第一次明白全国连锁”也是一个分量很重的词语全国连锁”代表着你在童安市也能喝到跟北上广一样味道的咖啡你手里攥着的并不是你现在的生活是你可能的生活是那种曾经一度流行到语义不明的“生活在别处”

不久后,河对面的夜市取缔了。这条河流从喧闹重新归于彻底的平静那些阳光就那么拥有着波光粼粼却无法再听到波光粼粼里人们的熙来攘往日子变成了岁月岁月就熬成了千辛万险的“活着”夜市取缔后,常年摆摊的人们都要重新找一条活路,那时候叶萍的生意还算好,并没有受到影响,因为总有人希望拥有廉价的小资生活,6块钱就可以做到。她为自己提前租下一个门面而自豪,不过她当然明白“全国连锁”对比根本就是自取其辱,但她不甘心,她总是比黎敏芝多当几年的职业女性,老公比不得,怎么自己难道还没有一样能抗衡的?她不相信。她比原先更挣命了。具体来说就是来得更早,走得更晚。她骑着电动车跑进货渠道,学着别家促销,写完作业后,柴春雨也在店里帮忙。每天夜里,她们等待着辛酸发酵成金钱的这个时刻:关上门数钱。

叶萍把抽屉里的纸币倒出来,纷繁的下落,纸币落下来的样子那么轻盈,松散,叶萍想,嗬,石头托生成人去世间走了一遭,就有了《红楼梦》,其实人世走一遭,托生成这纸票子还不更好,你瞧它小小身量的,却让人们都哄着宠着争着抢着宝贝着,多享乐啊!这样想着,那纸币,就更像美好的日子似的一张一张地掀过来。她把那样的日子一张张捋平了,压实了,它们每一张都在她的手里呼吸、漾荡、表达。

拿去,她对柴春雨说,一张红色的票子就那么无声地移动到了柴春雨的小手上。

柴春雨也学着她捋着那些票子,她感到惊讶,是这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在决定着她们,决定她是什么人,决定她能做什么,决定她住在哪里,吃什么,决定她会辛苦还是享乐,这不就是说,是它们在消费她,而不是她在消费它们吗?她不明白,她还太小。她只是问叶萍,可是妈妈,可我们会不会以后又没有钱了呢?

不会!叶萍斩钉截铁,妈妈不是跟你说过,只要奋斗,就能做人上人!

柴春雨说,可为什么要做人上人,为什么不能做人和人?为什么不能做......

好了好了,叶萍很扫兴地把地上的钱都塞进背包里。那背包还是原先摆摊卖的剩货。磨得有些发旧,皮子都掉了。继而她眼睛一亮,对了,我们可以买个大曲屏电视。

 

当然曲屏电视最终没有买的,因为毕竟要上万呢。叶萍攥着那只旧包,想了又想,最后咬牙跺脚,给自己换了一只“有关税”的新包——这已经是改头换面了。她背着新包,不断拧过背带来看了又看,觉得街上人的眼神都在打探自己,于是身子也摇扭起来,突然有了“黎敏芝的味道”。还没等走到护城河岸边,却见着一群人,心里还高兴着,觉得生意这么好,又担忧着,怕店里的帮工忙不过来。走上前去,却瞧见黑压压都是一群有模有样、板板正正的人。热天里,听了这个说话又听那个,吵吵着,脸上汗淌了又淌,才明白了那个事实:她租的店面属于违建。现在,他们在气势汹汹地告诉房东,这里该拆除了。

房东争辩了几句,两边吵嚷,但最后,似乎蔫耷耷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反倒是叶萍像个疯子似的,推开了人群,就那么张着双臂拦在门口。她的眼神里冒出“店在我在”的凶煞气,但凶煞的底色却不是狰狞的,带着点委屈了。

那个时候,柴春雨也刚从公交车上下来,她远远地也看到了这个场景。但她看到的是大太阳把每一个人都淋上了一身鳞片,而叶萍的脸迎着恢弘的太阳,像一尊佛似的。

 

很久之后,确切地说,是半个月后,叶萍把卷帘门上那个赤红的“拆”字卷起来,把它埋进她的日常中,她在拖一天是一天的坐在吧台边,把当天的热水一杯一杯喝掉了。有一天,一整日门框上的风铃都没有响那时候,叶萍也突然明白了,原来她还没学会“享受”,就要先学会“丧失”。好生活就像一座堡垒,你千军万马地攻进去,却不一定能守得那是一个同这段历史一样消沉在春日里的幻想奶茶店没了房贷还源源不断账单月月堆在那里像堆肥一样增多变厚真叫人难以置信

而柴春雨忧愁的是已经很久没有跟刘润可说上话了。上次见到她,是在附近大学校园,她跟同学去玩,而刘润可去考试。她的眼睛差点就放过了她,她变化太大了。优雅已经从她身上生根发芽,把她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小少女,可是等她转过身去,没想到刘润可像一只鹤鸟飞起那样跑过来,抱住了她。短短的考前时间,刘润可一直在快活地说个不停。于是柴春雨被动知道了自己也许并不想知道的事情,比如刘润可又拿到了舞蹈的全国比赛奖,比如重点高中也许意味着全国名校的自主招考名额,比如她暑假要去西欧度假,而谢天谢地,她没有像从前一样“邀请”柴春雨一同前往。在考铃响起的时候,等待着刘润可的那些未来之星们纷纷挥手。而刘润可终于叹口气,眼睛里星星点点,说,我爸妈离婚了。

老天知道,这是柴春雨唯一一点好受的时候,但她还不能表现出来。她说,啊?那我真的替你遗憾呢。刘润可则笑了笑,继而大大方方地说,没关系!我妈咪说,她要向你妈咪学习,做个棒棒的职业女性!

柴春雨上前抱了抱她,第一次由衷地感到了某种差距,然后她也笑笑,变成一种有气无力地叹息,她说,我也觉得我妈很棒。

 

有一天人工河修好了河水据说是从平安湖里引水过来水流清澈能印出人影儿自然也能印出两旁的玫瑰凌霄紫藤凉亭......开凿放水时北苑的居民们都暂时放下了他们高贵的身段站在河边观望而南苑的人们却似乎不屑一顾没有一个人前来驻足也是因为那是一个工作日的时间或者日常的烦扰像铅锤扯着他们的脚呢外面是那条奔涌的河流正丝丝入扣地注入沟渠把南北苑彻底决绝分开而柴春雨和叶萍站在不久就要离开的落地窗前凝望着那细瘦的人工河几乎是纤弱而完美的在夕阳底下泛着碎银子的光芒只是这碎银子像一把亮闪闪的长刀剖开了两边的土地叶萍搂紧了柴春雨凝视着夕阳那个漂亮的回身,在高楼的另一头,是它沉落的地方,也是它卯足力气,等待东山再起的时候。

叶萍回身收拾东西很快她们要搬回南苑了。她从一堆垃圾里抽出一张小票,对着落地窗里奢侈的阳光,看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她看懂了,那是她买过的“有关税”的品牌女包,奶茶店拆除的那天,她还试图把包退回到柜台——差点让店员骂出来。后来她把它卖了,才卖了300块。现在,她把黎敏芝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她抚摸那些缎子,美的艳的高贵的富丽堂皇的简直不像话,更不像是属于她的。只是,她在对它们做一个告别。她把每一条褶子都抚平了,看着它们在阳光底下奕奕,像一面来自未来的诺言。她说拜拜了,它们却不回应,真是残忍。然后她把它们留在空荡的房间里。她似乎明白了,它们比她更属于这里。

她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跑到黎敏芝家里接受怜悯施舍与安慰她不会的她早就诅咒了她一千遍而自从听人说起,那“全国连锁”咖啡店老板跟员工有不正当关系后她就原谅了黎敏芝原谅了她的高贵从容和雍容大度又有什么用

她跪在地上,凝望着阳光一寸一寸地退出这个房间。她有很多告别的话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或者不知道有谁会听。阳光里头,有千万的齑粉在旋转、在盘桓。傻啊,真是傻,你也就是打转,你也就是围观,你也就是凑热闹。你能得到什么呀!她笑笑,捋开了眼边的一缕白头发。然后她看见了女儿的影子。女儿的影子盖住了阳光,于是齑粉便看不到了。她抬头猛然望着柴春雨。是啊,怕什么呀她还有女儿,只要有女儿——还有千般万种的可能她后半生就是要为这些蠢蠢欲动的可能性而活。

柴春雨当年16她心里悲戚的只是刘润可给市重点高中录取了哪怕分不够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她又一次感觉再也不会见到刘润可即便她们相距那么近但是她们又是那么远

她两手扒在窗台上,凝望着骄阳从地面上匆忙褪去被笼罩着底下的人们不管是北苑还是南苑的都在这一刻似乎酒足饭饱拥有着力所能及的静谧和安宁(全文完)

 

 本篇发表于《山东文学》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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