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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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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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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

本文发表于作家天地2022年第2期头条

 

绿洲

 

肖露的嘴唇肿起来了,像沙漠里的坟丘,像田地里的土包。关于肖露嘴唇怎么肿的,我们臆测如下:1.被她爹狠狠打肿的,因为她爹是我们草原上的大官,据说他能用手解决绝不动嘴,他手底下的工作人员噤若寒蝉得像一堆兵马俑。2.一头栽倒在石头上磕的。瓣嘴说这是最可能的,他的兔唇里蹭出这句话时,我们都笑了,因为声音嗡嗡隆隆,谁也听不清,但我听清了,我就把他的臆测也写在黑板上。我们一块沿着这个路径想象:一个昏黄的傍晚,肖露白嫩嫩的脚在凉鞋里轻轻晃着,凉鞋极不负责地游走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引起了局部倾斜,肖露踉跄,嘴唇就磕在楼梯角,而楼梯角如此幸运!3.肖露是给谁亲肿了。瘸子把这句话写下来,前后划去三道,手抖得像一场海啸。我们都不做声,不做声,教室里也有巨大的声浪,起起伏伏,我们在声浪里面荡着晃着。

下课后,我们绕道东南方去看肖露。肖露的白房子在白海州草原上是一座固若金汤的碉堡,远远看,脸盘似的草原长了一只豆大的白头。太阳晒着我们的头皮。瘸子把拐扔到一边,瓣嘴的口涎流淌下来。独手用他仅剩的左手往前指着,肖露的脸就像月亮从黑色云朵中探头。肖露每天这个时刻都如潘金莲撑开窗户,小脸淡淡泛出来,美呀,像草原上慌张的芒草。看门人扔出一块石头来啷我们远。看门人是个哑巴。作为一个哑巴,他的发泄方式有局限性,我们用唾沫吐了他,他只能象征性地扯根柳条,咿呀呀地追我们跑。我们喜欢逗他,那是娱乐项目之一。他身材高大,跑得不快,咿呀咿这种襁褓里奶娃娃声音,安放于他的身型,很有点戏谑味道了。看门人不在时,我就很踊跃,为见到肖露的脸,蹦老高,手延伸到身体抵达不了的半空。肖露即便看见了我,也只把目光投放到千里之外。我们只是千里之内不足挂齿的尘埃,跟这沙漠和草原里无数的尘埃混在一起。

我们即将抵达彻底的荒芜。

他们都有残疾,首先,瓣嘴是天生的,他妈做b超时,他小手捂着嘴,躲过几劫。缝合后,嘴唇像是有一道暗渠,鼻涕可顺着暗渠流淌,他说话带着一种嗡鸣共振,只有我们能间断性听清,他是送养到白海州的;瘸子年龄最大,三十大几。邱铁军最不喜欢教他,嫌他笨。他的脚是让人拐卖后锯断的,跪在火车站乞讨几年了,总将骇人的断肢展露在外,警察将他解救时,断肢上面钻着蛆,他已忘了爹和娘。解救后,他不给任何人打工,自己来张罗,他有好几套说辞,打眼一瞧来人,随后便是一诌,钱都进了腰包。后来城市规整市容,他只得四处流浪作案,听说白海州有一个地方残疾人多,政府的救济方式多,谁也嫌弃不得谁,他就一路乞讨而来。果然,乡亲捐赠了他两条假肢,叫他瘸子是给他面子;独手的手是小时候烧的,说他奶奶一边看他一边跟邻居聊天,他跑着跑着,跌倒了,手杵进了炉里,他奶奶耳聋,正在跟邻居大笑哈哈,根本没有听着,独手恨他奶奶,小时候还不记仇,长大后受了委屈,提了一壶热水就浇到他奶奶手上了,他算得上是流放;邱铁军是来志愿教书的,或者说,前两年是志愿,后来他给遗忘在这里了。先后有几家报道来宣传他,他带着墨镜,勉为其难,此后,更难以拔腿。

白海州是一片草原,像沙漠上一块绿疤。附近有一家核导弹基地遗址,很多年来人烟荒芜。后来渐渐来了人家,一开始只是一家,后来逐渐蔓延,像是皮肤上起的小米粒,村村户户相依而靠。邱铁军跟我们讲,那都是有故事的人,没有故事的人不会来如此危险之境。邱铁军开的这家小学成了草原的稀罕,大班小班初中高中仅此一家,别无分店。他给框在这里了,跟我们几个夜夜相对,共合一铺。白天大家不上工时,也听听铁军的政治课,政治是啥?政治就是哲学。

接下来说我。说我我便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没有残疾,我摊开手,手里只有一条长长的泥巴灰。我好像是从北方来的,从沿海来。因为我梦里总是在吃咸咸的水。既然没有残疾,我也是他们的老师,我教中文吧,语言是一种高级音乐。对了,在梦里,我还嚼过中文系教材。

白沙,瘸子叫我,白沙你喜欢肖露吧!我说废话哩,谁不喜欢肖露。我们这里浩瀚,方圆以千计,天和地只是湛蓝与青绿的分割,偶尔散落的住宅里,人声悄寂。我们离天太近,姑娘们的皮肤给日光扑了尘,全都又黑又糙。只有肖露,像清晨的露水,从湛蓝中滚落,等着哪一个莽夫赤着双手接住。

博士,瓣嘴喊,你啥时候表个白?我说不慌不慌,我闭了眼。关于他们为什么喊我博士,又是另外的故事。先说这个,先说遇到肖露。去年夏天我刚见到她。过年,我们在她家下面燃一堆烟火,肖父是当地的大官,多大呢?翻覆乾坤。但他也做些实事,学校办起来了,白海州村民发展养殖业,穷的不再穷,富的可以均摊,这是政策好,但他严苛、暴怒,邱铁军说,上上下下围着他转的都恨了他,加班劳累又贪污索贿,人人都说他迟早要进去的。所以我们就在他楼底下放鞭炮,叫他睡不成个年夜觉。谁料他女儿伸出头来看,那女儿白白的脸,嫩嫩的手,伏在窗前,倒像是一道盈盈的光,彩花飞起来了,她也抬头瞧,细长的脖子上映着颜色,从水里打捞出的美人鱼似的。

我就那么中意她。可她从来足不出户。瘸子的表姐在肖家做保姆,说她有病呢,一种金金贵贵的病。肖家所有的东西都是软的:墙壁是软的,桌角是软的,冰箱是软的。我们瞪了大眼,对这种病嗤之以鼻。

那至少没有生理残疾吧?独手说,能生育不?

瘸子狠狠拿拐子杵他,别瞧不起残疾人!

邱铁军抽着烟,把弄着烟把儿,说啥呢你们!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我们都为这些自嘲的玩笑快活地互相挠作一团。肖露孕育在我梦里了,像大海诞生在草原上。

 

邱铁军把我叫到外面,邱铁军点了一支烟问我抽不抽,我刚才看到他的烟盒里就剩了这最后一根,我要是抽,恐怕要跟他共享。我摆摆手,他一边吐着烟,烟里夹着话说,博士,最近有大事儿发生。

我问,肖露嘴怎么肿的?他说你咋还记得这个事儿?她爸要出事了,你晓得不?我说,她爸要是出事了,那她怎么办?邱铁军说,咋办啊,咋办也不能给你办啊,她那病你养不起的。然后他问我,你吃药了吗?我说吃了,一直吃。

邱铁军很厉害的,消息灵通,却甘当小老师,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我们坐后面,六个孩子在前面,一起背诵“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有个红脸蛋子的小朋友绷直手说,老师,到底什么是象限?邱铁军把烟拧在粉笔盒里,说,蛋子你画个十字架。好,这就是笛卡发明的坐标,你晓得笛卡不?你不晓得就对了。对,十字儿划分的每块就是象限。你要死记硬背住,甭问问题。

然后我从学生里面站出来,给大家教“大漠孤烟直”。这时候州里跟我们搭伙吃饭的几个工作人员跑来,挥着手,像挥着手绢似的,邱铁军说,下课,明天先去捡牛粪。

我们一块往外走,瘸子扶着独手的肩,瓣嘴跟着我,我随着邱铁军。那些人说,抓紧定饭店呀!邱铁军问咋了?那些人说,晚了就订不上了,各家饭店都满了,都在庆祝。

他们在庆祝,肖父给纪委的七座车拉走了。

一橙暖色的光忽忽来到突然暴怒的草原砍下飞腿砍下飞腿肖露的肖是上面一个小然后一个月肖露的露是清晨是白昼是无限与永昼一会就好一会就好了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会好的草原的夜莺啼作一团草原的夜比北方的寒冷还遥远西伯利亚割裂了澎湖湾我的大海一点点吞没了长城有人在看我有人在笑我有人的声音根本不像人给他打针快点打针我是天王我是老子我是无穷无尽的宇宙快了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白沙!有人叫我。我看着她,是肖露。三个月前。那是我第一次跟肖露见面,我们搞来一架梯子,拿绳索缠了,看门人每到那个时间就瞌睡,我爬到上面,下面有独手和瓣嘴扶着,我看见肖露裹在被子里,在看电视。保姆手撑着脑袋陪着她,瞌睡也光顾了她脑袋。窗户没关,我头探出来。肖露看到我了,眼里只是闪过一阵幽幽的光,她把指头像门扉竖在樱桃嘴上,然后让保姆进了里间睡觉。她走过来,看着我,你是白沙?她问。

她打听过我,像我反复在梦里打探她,我点头,身子有些吃劲,不敢动,我自己爬上来,站在窗沿。我们就在窗户边坐着,互相不说话,互相暖。直到底下举梯子的几个兄弟们压低了嗓子喊:博士天快亮了,回去吧,草原的夜快把我们冻死了。肖露笑,笑声嫩得像一只雀鸟。她煮了奶茶,给我装入水袋。我们全凭那奶茶去渴望她。

我好像在海边待过,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来这里,难道我同邱铁军一样是被派来教书的吗?夜里草原的风无穷无尽地吹,我会梦到一个女人在我的身体里呜咽,我梦到那个女人举起刀,像举起一座城市。

肖父被纪委带走,但是肖府还维持原貌,保姆还在,看门人还在,瘸子说没人告诉肖露发生了什么,他堂姐可怜她,说她爸去出公差了,这是常有的事。有一回,她爸出公差走了,肖露难得出来望风。她坐在草地上,一缕缕青烟直上云霄。我们受邀去吃,肖露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吮吸夜色。她问我,大海什么样,我说你躺下来。我们并排在草地上,新鲜的草伸长了它的触角,一股青涩的香味凝固着时光。我说请你抬头看,那就是无边无尽,那就是大海,白云就是浪。她就笑了,白云就是浪,她跟着我念。

星星是船上的启航灯。风吹来,草原的草撩骚着我们的脸庞,我说闭上眼睛吧,想象一下,我们正在起伏,我们正在摇荡,我们在船上,我们将远航。然后我睁开了眼,冲着夜空喊:操这远方!我们在海上!

邱铁军说我是10年前遗落在这里的。他找到我时,我在火车站里饿了三天。他是去接一个来志愿教书的毕业生的,汽笛远远飘走,毕业生没下车,他只接到我。他说我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没有记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太适合呆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了。因为记忆的源头也是一片荒芜。我常头疼,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邱铁军娶了一个草原的藏族姑娘,会做治头疼的偏方。姑娘家里有200头牦牛,她说牦牛全身都是宝,肉可以吃,奶可以喝,毛可以做衣服。姑娘脸粗糙但心细的呀,邱铁军的衣服都是熨熨帖帖。后来一次邱铁军去州里开会,姑娘给我铺完了床铺,把自己铺在了上面,她身子发红发亮,月光里像一段铸红的铁,我融化在铁中,我成了浑浑噩噩的铁水。邱铁军回来时,姑娘对他说了。喝了酒的邱铁军把酒瓶子往桌角一磕,他说你知道熵增定律吗?博士。他叫我博士,他看来生气了。碎裂的玻璃滚在地板上,他举着碎瓶子向我走来,他说要是人类到底是一堆无序,我还不如解决了你,省得你变成一堆杂碎。他的酒瓶子没有落下来,姑娘在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他只是转过身,把酒瓶扔掉,扇了姑娘两个巴掌。

我被邱铁军撵出门来,流浪在草原上,我读诗。

一碧无垠骏马翔,少年鞭响牧歌扬。

草原上的羊群/在水泊上照亮了自己/像自己温柔的灯/睡在男人怀抱中/而牧羊人来自黄金草原/头颅像一颗树根/把羊抱进谷仓里

 

邱铁军原谅我的时候,姑娘跑了。而我和肖露正好在草原上看过了海。我们就算认识了。村居寡寡的,零散地坐落。周围人看我们都是带着一点困扰和一点忧伤,仿佛残疾的是他们的孩子。这话也不假,因为这里离实验室近得很。饮用水从地底抽取,而泥土里都是络绎的重金属。他们的孩子也有很多耳不聪目不明身形奇的。可是这里不是空城,人们还是不慌不忙地在这里扎根,这就是白海州吸引我们的地方,这是个宝地,它容纳残疾、流浪儿和悲伤。

瘸子兴奋对我说,肖露她爸贪污了三百万呐。他说三百万这个数字时,不是眼睛放光,而是语气像咏叹,带着那种绵延的滋味。听说最后肖父在看守所里病了,他咬死了贪污的事实,大家迫不及待订饭店让我想起“弹冠相庆”这个词语。那一晚,草原是一个醉熏的夜,酒从黑暗里流淌,然后又流淌进更浓的黑。肖露还不知道。

村里的人不至于告诉肖露的。村里人是相互包容的。这就是白海州的秘密。但肖父的事迹还是被做成典型,成了警示教育片,在所有单位巡回播放,连学校都播了两场。邱铁军拉了窗帘,只有我们几个笼罩在肖父的一张大脸下。大家买了爆米花和瓜子。那张脸时而悔恨,时而悲伤,时而懊丧,几滴应运而生的眼泪带着救赎的使命从屏幕上跑落,在我们背上掀起一阵痒。在警示片里,肖父索贿百万,依旧开着一辆旧吉利,穿得朴素。他说他是忘了本。丝毫没谈及他早逝的妻子和重病的女儿。标配的橙色马甲裹着一只行尸走肉的身体,早就不是大官了,言谈间还有那么点气势,讲究贵人语迟。最后,他只是看着镜头静默。似乎看向我们每个人。

瘸子笑,说这是鳄鱼的眼泪,贪的可是我们血汗钱。瓣嘴说,这话儿准,你前半生挣得真是血汗钱。瘸子把爆米花从牙缝里抠出来,看一看,又塞进嘴里说,当然了,我那时是血粼粼的血汗钱,我现在是不流血的血汗钱。

瘸子他们上课只是消遣。瘸子和独手正经是在附近露天矿场干点杂活,瓣嘴在车站售票。我给邱铁军带回来之后,就在教室里跟他们三个聚了团。那时候我常常读诗,诗能净化心灵,就像沙漠能淹没一切。

独手说,可是肖露怎么办呢。

肖露怎么办呢?不能有人告诉她这个事实,可是人尽皆知呀,据说她爸给她留了必要但不多的费用,她可是要吃昂贵的美国药。

我第一次见她那些瓶瓶罐罐时,离我们躺下看“海”隔了三个月。她爸不在,瘸子的姐开了门让我们进来,肖露躺在床上正发脾气,枕头被她扔出来,羽绒飘了一地。我们听到巨大的“滚”字轻飘飘落在地上。肖露的声音嘶哑着,她哭诉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而瘸子独手和瓣嘴站在那里,不发一言。然后我出去带回酒来,那是她第一次喝酒。黄水汤汤,浇人愁殇。醉了就好。我们热烈而积极地讨论到底哪一种残疾是可以忍耐的,肖露说是六指;瘸子说失聪;独手说跛脚;瓣嘴说是包皮过长。最后一个我们爆笑,而肖露哀嚎,声音隔远了听,像一匹冲着月亮哞叫的狼。

肖露哭着说,我永远都见不到男人的包皮过长。

打针过电打针过电我头痛欲裂雅典娜要产生什么是痛苦没有痛苦打针都一点儿都不疼大海敲打我的醉生梦死我的醉冗长啊冗长的梦我的姑娘花哨的裙装别打我别冲动快好了快好了好痛头疼死了是响沙在响吗响沙里有只蛤蟆谁也别说了我快好了请送别我让我死吧让我醉吧我是天王老子是夜的碎片是梦被割裂最后是虚无恐惧生吞活剥那怪兽叫我屈服谁也不行我是牛马是五谷是臣民是安宁快好了快好了请救救我

肖露问,你们放的是什么?我说是烟火。她说烟火好,我喜欢看。她并着自己的双腿,像是两根白生生而毫无人气的断木。我说喜欢就好,我们可以放给你看。她说千万别。

我说千万别什么?她说千万不要把火溅到我身上,我害怕伤口,血流如注你知道吗?我会长一个窟窿,永远都好不了。

我们几个沉默着,瘸子干脆拧下他的铁腿,号召大家在那上面放烟火,以钢铁为盾,后劲十足。独手和瓣嘴配合点火,火苗噌噌蹿起。鬼影重重,草原漂浮在一种魔幻的色彩中。瓣嘴裂开他的沟壑说,许愿吧,今天日子好,然后他跨着步子一马当先说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够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我们没听清,他又说一遍;独手说滚他娘的蛋我们不就是你的家人吗?我他娘希望自己手能再长出来。

唉吆唉吆喂,不要提这不能实现的嘛。连累我们的愿望。瓣嘴说。

独手想了想,看着自己荡在袖管里的断茬,说,那我改一个吧,我希望能做剪发师,像剪刀手爱德华那样。那几天独手刚看完德普演的剪刀手爱德华,还以为那是自己命运的写照。

瘸子说我要永远有钱呀。

唉吆喂,别提不能实现的嘛,连累大家。

谁说不能实现?总是比得过长出一只新手。

算是,算是吧。肖露呢?

肖露累了,躺在贵妃榻上,一个十足的贵妃。她的头沉沉挨着靠背,眉目间垒起细腻的纹路,她说,我想要结婚。一个女人不结婚算什么女人呢?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你瞧我们,独手摸着自己的光溜脑门,我们不还都是光棍吗?不也是照样享乐着?结婚,嗨!互相添堵。

肖露笑笑,她有气无力地叹气,啤酒从她的嘴角泛起了白沫。我想说什么,然后听见楼下有人喊: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几个!

我们扒到窗台,邱铁军伸长脖子像一只骆驼。身影拖在地上。他说,干啥呢你们!小心老肖回来削你们!

独手动一动嘴角,眼睛里回荡着那些烟火,冲着他喊,喂!铁军,你有啥愿望啊?

邱铁军说,我现在就想把你们提溜回来。

不是,正经说事儿!独手半个身子探着,把啤酒扔下去。邱铁军接住了,笑了,黑乎乎的脸上两个煤球似的发亮的洞,那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告诉我们,他似乎无忧无虑。邱铁军说,我是个没梦想的人,过一日算一日。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庙,我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守着你们这群坟冢。

呸你!独手扔下空罐,哐当当砸中了安放在铁腿立起来的烟火。烟火依旧爆了,火光飞射。窗前的,楼下的,看门的,都笼罩在世界的尽头。世界是一片坟冢。

 

瓣嘴说要离开我们了,他要回家了。所以说在流星抵达不到的地方,自有烟火管控。瓣嘴是在火车站发现他妈了,后面跟着他爸。这就是他们全家了。他把他们安顿下,跑来学校找我。独手和瘸子没上矿。孩子们出去放风了。我们探讨来探讨去,没有现成的经验,我看过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和《雾都孤儿》,然而这是一个书本帮不上忙的地方。独手眼有点红了,开始骂娘,说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嘛。然后拿手捅捅他,瓣嘴就随着那只手,肩膀头往后一荡又一荡。瘸子的铁腿在泥土地上敲出几个窝,他略沉吟说,这事,该去的,是你的命呢。瓣嘴哭了。一边哭一边拥抱我们,说他没想到等来了这样的一天。他抱住我时,下巴狠狠咯着我的肩膀,他在耳边刺挠我,问我,白沙!你到底许的什么愿!兴许也能成呢!

我许的什么愿呢?我把它记在笔记本了,我怕我忘了,我很容易遗忘。就像我想不起我的过去到底是这一片草原还是另外一片海洋。邱铁军说看到我的时候,我双目无神,我嘴念念叨叨,说我身上有一股咸嗖嗖的味儿。我的裤兜里有一张栈桥门票。他断定我来自港口岸边,说不定像大唐高僧于襁褓就泊于水面。

看门人罢工了,保姆不干了。肖父进去后,断了粮草的肖露该怎么办呢?村民们绕着她家远远地,那房子现在不是草原上的白色的碉堡了,是谁也不愿意接近的茅房。村民们发现他爹竟然抠出那么多钱,那么多钱能治疗所有残疾的孩子,或者不劳而获。肖露让人恨屋及乌。据说她还有一个从遥远的地方给她寄钱的亲戚,那些钱是她爸多年前给的保证费。人们说那也是赃款。肖露难得跑到街角,从邮局里取了钱,走在大街上,她像颤动的一首曲儿,轻飘飘的,小心翼翼,举目无亲。她还不知道她爸进了局子。村民打量她,刻意的或者欲诉还休。

据说世界上本没有白海洲,但是被流放的人多了就有了绿洲,人们垦荒、种地,反正大家到哪里都会种地,我们不是游牧民族,我们是农耕的后代。我们有了田就有了自己根,我们就是我们种下的庄稼,我们把自己种在了黄土地上。我们长出黄皮肤,红血脉,我们只认祖归宗。可是白海州没有祖宗,这里只有一种共识:别问我的过去,谁也别谈将来。白海州的孩子们命运就是一种赌。活成的,就享乐。活不成,就受着。

肖露问我们,到底怎么了,她爸不是出差了吗,怎么世界就变了呢,是不是他被边缘化了?调整职位了?

我们点头,说对对对,是边缘化了。

我们心想,监狱也是边缘化中最边缘的一种。我们没有骗她。

她懊丧地看看钱,然后一张一张摆在玻璃桌上。很宁静的悲伤,搅和不动,像是一滩淤泥的悲伤。

肖露是我们的维纳斯。没有她的美,我们在大草原上还能有什么奔头?为了给肖露凑钱买药以备不时,我很卖力,除了带班,还帮人送东西,把零碎的奶制品运到厂里,有时候也去矿场上工。邱铁军摁不住我,说,现在不是一群残废,是一群疯子,一群傻子,一群在草原上任人蹂躏的骆驼。他嘴上不依不饶,脸却狰狞了一会,进屋,拿出一张卡,他说拿去吧,这是你随身带来的,我想着将来给你留点以防万一,可我看你别过不了这个坎。

卡是一张城市银行卡,城市就在海边,所以说邱铁军关于我身世的种种猜测不是我身上的海湿味,是因为它。里面钱有十几万,拿到卡,痛就再次泛滥,先是从骨头里零敲碎打起来。我好想当真看到大海,看到我自己像是被生拉硬扯地往前飞,世界在我面前裂开一个口子,世界狰狞着竖起了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蓝色的海洋一会扑过来,一会堕下去。我随时下坠又随时清醒。

大地砍下海洋的腿就像我砍了你的腿我砍死你好了别求求你还有孩子呢有什么大不了孩子又能怎样我要杀了你别杀我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们总要过日子的有人疯了吗有人吗天空掉下来了天王老子下来了神仙今天放假吗我听见响沙在响有人要害死我呀

邱铁军说,干脆你就把肖露娶了得了。邱铁军正在抽烟,我在他的床上醒过来,他的垃圾筐里有晶莹的针管。我说你在吸毒吗?他说那是镇定剂。我把头搁在床头板上,看着外面黄金草原,那些颜色耀武扬威呼之欲出。邱铁军在缝补一只粉红衬衫的袖子。

我说我怎么了?为什么头这么沉,我的身子这么重,我好像浑身都被虫儿咬。又好像刚刚飞过千钧天。

邱铁军说,你这是做了梦。你真幸福,还能做梦。

我说那你还不做梦了?他突然把手里那根针插进手背上,用牙咬断了红线,他看着我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梦的。

透过邱铁军的窗户,我看见一路人背着包袱踏去车站。他们把孩子驮在肩上,或者夹在臂弯里,小孩子的辫子一挑一挑,大眼睛给风沙迷住了,只有睫毛上下颠着,像是一阵阴影。这一排人都是天与地之间的阴影。风沙起了,白海州埋在一片朦胧的褐色雾气中。我扭头问邱铁军,他们是要走吗?邱铁军说,他们走了,白海州就没了。我问,这里是避难所,他们还能去哪里避难呢?邱铁军把烟烫进一张破落的书桌里。书桌上还有统一孔径的几十个烟洞,好像生出无数只眼睛与我们对望。邱铁军的声音跌落在这些眼睛中,他说,最早时候,白海州是一座被废弃的地方。一个瞎眼来了,都说他的瞎眼是给人抠瞎的,也有人说他在群架里也干翻了别人,一命抵一命。他来到这块平地,在草原上有了房子。后来他的亲戚来了,他们住在这里成了后来的第一批居民。

我问,然后呢?

然后各地的人们托着行李通过各显神通地抵达了,形成了村落。按说不该在这里,这里多危险呢?据说还埋着战争时代的土雷。再后来,人们发现水土被污染了。不只是因为核弹,还有风沙吹来的瘟疫。这里人幸存的少,但都很团结着,谁也不能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最好的事情是,谁也不会嫌弃谁。你上哪儿还会有不嫌弃你的地方呢?人们的欲望太臃肿了,臃肿到必须彼此发泄。

风沙掀动窗户。邱铁军往望过去,说,一群土匪啊。

我问,什么土匪?邱铁军看着我说,我说沙尘。

我们从来不知道沙尘暴会来。但是白海州真的来了百年难遇的沙尘暴。风里裹挟了大大小小的沙粒和尘土,沙粒和尘土变成了风的无情触角。它延展到所有的地方,天上,地上,帐篷里,楼宇中。沙尘暴开始了一周后,不仅没有停下的迹象,似乎更猖獗、更肆意了。如果不戴眼镜,那就看不见东西。如果不着口罩,那就根本没法说话。跟我们临近的村民们,已开始关门闭户,孩子们不上课了,矿上不上工了。所有人猫在家里,遮天蔽日的沙尘暴独自行走在白海州。村民们说,这是白海州出了大贪官惹得上天震怒呢。我们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跟人吵吵。村民们又换了个说法,说这是白海州的残疾儿太多,老天爷不想要了。这个说话也不妙。残疾儿多是多,可是没给老天添什么负担。反正村民不管了,毕竟他们需要祷告,他们要给自己找出罪来,万事万物都该有个由头,要不人们拿什么安抚自己?沙尘暴把草原的草吹得又干又燥。不止是牛羊走丢,白海州的村民也走丢了。邱海军发动我们去找村民,找放牧人,找孩子。有个耳朵不灵便的孩子找不见了。邱铁军带着大家,提着矿灯,带着矿镜,在黑暗中度量着沙漠的肚量。

孩子是在白海山脚下找到的。半个身子埋进了沙。孩子的眼睛大睁着,睁着的眼睛给沙尘割成浑浊的白色。身子僵硬如弓。村民们回去又开始喊:沙尘暴吃人了!沙尘暴吃人了!几天下来,沙尘暴倒是没有吃更多人。我们躲在教室里无聊到打牌,斗酒。有一天,邱铁军问:白沙,还有多少酒?我说,还有卧在沙里的三瓶。问瘸子,还有多少粮?瘸子说加上你我肚里的,还能撑三顿,可我姐说,肖露那还有一间屋。不能说全是粮,但也能挨过不少时候。邱铁军说,交通断了,肖露那药还能撑多久?独手说,算上白沙最近凑的钱,还能撑她一个来月的。邱铁军说,那就去拿她点粮食。这不叫偷,这是换,再说没有我们,怎么去保护她?

我们去得晚了。肖露已经开仓放粮了。堂姐一脸救济相,成袋的面和高级奶粉一起给拉出来。肖露坐在二楼,潘金莲似的,笑着,款款的。她说,哎呀,来得不晚,我给你们留好啦。我们在她楼下帮助分发。完事后,一起躺在那些破落的空袋里,村民们还有前来的,邱铁军嘴里嚼着一把生米,喝道,姑娘家里没有了。那村民抹着地上的碎粮,一把把往两个口袋里装,说,也罢也罢,沙尘暴要过去了,亏得她给他爹赎罪哩。这叫一报还一报。

沙尘暴只是缓了一缓,白海州人们就以为天神不再降怒。那两天,风沙被另一股强悍的冷风吹到边境。大家又出门,有连夜逃窜的,有放羊和牧牛的,有一家电影院开了,老板说,要在苦难中留下欢乐。我当然带着肖露去看了。

我和肖露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我们看到天低了下来,肖露穿着一种特制的泡泡衣,把自己包装得像个蚕蛹。即便这样,她还是美得像个神话。我们过了如此愉快的晚上,那个晚上像是蛰伏在海洋中的鲸鱼,有着丰沛的热烈。我一直对她讲我所知道的关于草原的诗,我还会为她写一首,比如这一首:草原的风悠长/无数的光响/而你是我魂牵梦绕的姑娘/像我蔚蓝的羊群/像我的生长/让我们一起跌入长草/就像跌入你怀抱里的海/我听见你的哭声/那哭声伴着海浪一起落入云霄

电影演的是什么我不记得了。我的记忆是乐善好施、矫揉造作的,只注意到幸福的部分,我看着她的侧脸,她嘴边的红肿渐渐消去了。我用手像给熟睡的人盖一床薄被那样覆在她手上。她没有往后退缩,她的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只是在我手铸的窝巢中轻轻颤动。我感觉到了她的“表情”,她是微笑的,像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漾动。

我们还说了什么?我不记得确切,好像她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对她说起大海。她问我为什么别人叫我博士,我说因为我作文写得特好,特别好——我会写情诗。她笑得花开灿烂的。然后我问她嘴怎么会肿,她说那是因为被热粥烫着了。我们因为这句无聊话而笑,屏幕上演着爱情悲剧而我们笑得酣畅。影院人在回头,我们还是止不住。我认为这一天抵达了它的高潮直到影院中间插播那则公益广告。我永远都不知道影院中间会夹杂公益广告。谁会想在电影院受到教育?画面上肖父虔诚告悔,说起自己贪污贿赂的事实。前座一对男女指着屏幕说,就是这个贪官,好像养了个玻璃人孩子。活该呀!我起初笑着来,那个笑容还没有从脸上撤退下来,转而变成愤怒和羞恼,猛踢了一把椅子。前座的人从黑暗里转头看看,看清了我,精神病!他们说。我转头看肖露,她本来笑出了眼泪却真的让那眼泪顺着脸庞滑落。起初是一行,之后汹涌。

她没有落荒而逃。零散的人群一个一个散场,我们依旧坐在黑暗中。我想说什么,她说那你送我回家吧。我们一起走在路灯下,路灯将她的脸忽明忽暗地撩拨,树叶在地上伸长了影子,草原的尽头是海天一色。然后我说,要不我娶你吧。

沙尘暴的反扑就是在今夜。白天肖父的审理结果出来,有期徒刑十三年。独手说十三不是个好数字。瘸子说1倒是个好数字,可是得能判上呀。村民们太猖獗,竟然还在庆祝。尘沙把触角甩在饭店门口,几个简易饭店就堆倒了。

沙尘暴是从天边堆起来的,一开始只是一片朦胧棕色,翻腾风墙在空中行军一样往前慢着赶,不急不躁。一只只无形大手往前伸展,空气震荡,脚下的大地似乎向后撤退,漫天只有昏黄一种颜色,建筑和车辆就地消失。浓浓尘土味往人身上钻,邻居大娘抱着篮子目瞪口呆,她说我怎么看像怪物的脑花子呢。这些怪物的脑花子不断变化形状,你追我赶。瘸子把铁腿拧好,说,你们抓紧跑,到时别管我。独手说,得了吧,能往哪里跑?烟灰长长地伫立在邱铁军的烟头上,他说,最后的狂欢吧,这就是末日图景了。瘸子突然扑噔跪下,在沙尘暴前面,跟那群没见识的女人样儿,絮絮叨叨,说起他之前已订了票,他妈终于告诉他,要他回去,希望他能够“慷慨”地捐赠骨髓给他得了白血病的亲弟弟。瓣嘴一言不发了,他呆呆看天。瓣嘴说,我想要一个拥抱,我还以为会有亲人离散的拥抱,我电视剧看多了吧。邱铁军说,是电视看多了,电视太温情,现实不是。独手摩挲着烟,吐出一圈白色,说,那你他娘怎么办?别去了,跟我们死在一块吧。瘸子夹着他的铁腿,点头不语。

邱铁军给村长叫走,他们呼号着,村长拿起大喇叭,末日里人们成群结队。你就看吧——男人女人健康的孩子残疾儿都倾尽全力,收集着家家的枝条、柴草、秸秆、砾石、黏土、板条,把沙土有节奏地装进袋子,一垒一垒地扔到村边。有疯女人半裸着,把自己的身子贴过去,一边哭嚎一边咒骂。他们抱起她,像扔一件软绵绵的麻袋似的,把她摁在沙地上。一个神嫲嫲就地做法,扶乩而动,火盆升起来了,女人们齐齐跪着。一种谁也听不清的祷告像烟一样冲上天空,涤荡在漆黑中。铁锨、锄头、铲子,在那片暖棕色和黑色中锃光瓦亮地悲鸣。羊群和骆驼发出了它们从未发出的嚎哞,奔走的蹄声似乎踩在村民的背上。裸露着的沙土越来越多地被抛掷到空中,成了沙尘暴的玩物和走狗,沙漠边缘,牧民居住的房舍和放牧使用的牧圈大半被流沙掩埋。就在关键的时候,当所有异型的孩子都在啼哭,当女人们都搂住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残疾孩子,当男人们搂住他们的女人,他们准备就那样悲壮地与家园共赴悲剧的命运。一切都在摇晃,一切都摇摇欲坠,一切都将割裂,一切都粉身碎骨。我不顾死活,跑到荒漠边缘那座白房子,我蹬上二楼,抱住一身红装的肖露。我问她,你害怕吗?肖露笑了,她额头上抹着青灰。她仔细抚摸我的头,说,我爸爸是被他们举报的,这是老天爷来灭绝他们的。她说着就流泪了,流泪完她说,可我觉得这个惩罚太惨烈了。我没听她说话,我把她用被子卷了,横着抱起来。我说,放心,就算是沙尘把我吞了,我死也得把你托出去。肖露说,那我今儿就嫁给你,真的。

夜色扑过来了。末日并没有如期而至。在风沙将放牧的牛羊和帐篷吞食后,它们兴之所至,竟渐渐平静下来,并移改了方向。村民们多是跌坐在空地上,他们再一次哭嚎,不为悲伤,为了宽宥。是老天爷饶了我们,村长喊,是老天爷给我们活路!神嫲嫲给众人举到空中,上下颠着,几个男人滚到地上,跟疯女人躲进了石坑里,他们在狂欢庆祝。邱铁军抹了泪,独手和瘸子抱住那几个平日来上课的孩子。他们中也有几个独手,也有几个瘸子,也有几个瞎眼。他们把他们也托向天空,他们一个个蹲在我们的肩头,记住今夜吧。他们说,白沙,你留在这!我们去送孩子。送孩子的人们唱着草原的歌。歌声晃晃荡荡在黑夜里奔跑。有人跟着走了,有人还留下。有人希望对着这千年的沙漠和离去的灾难祷告。他们无缘由地信奉大难不死的必有后福。

“可是她为什么要来?”一个女人突然喊叫。她指着我背上裹着被子的肖露。她声嘶力竭:“神嫲嫲说了,就是我们这里出了大贪官!大贪官把上面给的种树钱吞了,防灾钱没了。沙尘暴才回来!快让她滚呀。让她滚出去。”

让她滚出去,像一种咒语,口口相传。形成了洪钟,形成了雷鸣。有人开始从我手里抢夺。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肖露在笑。我想她一定是哭着的,为什么我听到了笑声,笑声像一截断裂的木头,哐哐哐地在草原上飞奔。我的手掌给什么人一根根戳开。我说我死也不松开,我往人群方向冲,我往回冲。

火不知道从哪里点着了。前面的布袋上灌满了防沙尘的胶,这会儿成了强烈的助燃剂。人们面前沙墙走了,可是来了一片火墙,汹涌地伸出各种尖爪来抓。在人群挤搡中,我的背上驮着我的命,我不知道黑暗如何来袭,只觉得脚下一拌。我的头再一次炸裂。

黑暗把黑暗交付光明我是死我是死而复生是谁杀了谁快把他杀死把他杀掉我就像我从来没有生一样就像我从来没有死一样砍下飞腿砍下狗腿砍掉你的腿我要吃了你的肉吮了你的血

晚上,邱铁军给我们分烟,我们在一块沙地上点起炉子。邱铁军把野兔子做成串。酒醉后,邱铁军让我抓着烙铁往他身上印。我说你疯了,他说我应得的。风把扬沙带过来,我闻到风中有咸湿的味道,跟家乡一样。我说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就是不能回家让我遗憾。邱铁军说谁还没几个遗憾,遗憾就是你生命的形状。每个人降生是个圆,然后遗憾就让你的形状不完整了,残缺了,老天爷怎么知道它诞下的子孙中哪个是你?就是靠你的记号,靠你的形状,你拖着你的遗憾行走。我问他,你难道是个哲学家吗?邱铁军说我不是,但我可以是。就像你可以是一名博士。我问我真的是博士吗?他把烙铁印在草地上,我们闻到炽热的草香。他说,给你敬杯酒,你做不成新郎了,也要成为草原的一匹悍马。

我说我怎么做不成新郎啊,肖露说了要我娶她,真的真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孩子们也停下来。他们像偎依一段火光那样偎依于我。楞楞看着我,眼神里好像流沙在动。我说这是干嘛啊,舍不得我?瘸子竟然搂住我,突然邱铁军就站起来了。我说你干嘛去,他说白沙,娶肖露是你的愿望吧?我说才不是!结婚才是肖露的愿望,我只不过,我不过就是为了给那娘们实现实现。站起来的邱铁军突然跑开了。我头痛欲裂。身子跌进空谷,我听见海浪把我吞噬。一寸又一寸。

黑色的水红色的水谁的酒杯再酌一杯再来再来死了就像躺着活我跟你说死了就像躺着活水的深处还是水我有一个小愿望我要成为巨人伟人我听见血降落的声音了谁流血了是我自己吗是你吗是别人吗别打了别按我了让我活或者他死打针打针吧救救就好了

对了,今晚上,肖露不是说了吗,今晚上就嫁给我了。我们等着天色将晚,好庆祝我最后的单身日子。我大喜的日子。大家都来。都应该来。草原已经入了秋,入秋的草原把寒冷披上。没有人在草尖跳舞。肖露穿着艳丽的绸纱,赤橙红绿紫,谁持彩练?我们喝醉了。酒醉就像梦一场。肖露在跳舞,她第一次把嘴扯得这么大,我才知道我的新娘子笑起来这么豪爽,这么像一条河在奔流,清凉的,甜的。我跟她接吻。孩子们把我们托起来,孩子们大声在叫,叫的什么我听不清了。我隐约看见瘸子敲打着铁腿,独手在捧着话筒唱歌,瓣嘴搂着邱铁军在说醉话。

我吻着新娘,听见海浪在她头发里绵延。我说我爱你,她说你醉了。我说真醉了,她说你真好。她问为什么爱我呀。她把眼睛眯起来,睫毛像是黑色候鸟栖息。我说因为我只能保护你呀。

我们笑闹着。有车声从远处响起,发出㖻——㖻——的呼啸。警车停下来。邱铁军跑,大盖帽的警察一脚踢飞了挡路的篝火,他跳过去,然后我看见十几个人在黑暗中扑捉邱铁军。独手从火把中掏出剪刀挥舞,瘸子抱住任何一个经过他的警察。我还抱着新娘,我说怎么了?新娘哭了,说吻吻我吧,快吻吻我。

 

我们洞房。五楼我的房间。红帷帐布笼着白炽灯,把屋里照得红湿了,床上阑珊着艳红的绸缎。衣裳脱尽,里头是我的新娘。我的新娘脸庞像满月在水盆中垂影。嘴唇像葡萄。眼睛像沙漠里的绿洲。她说话,嘴里有草原和马奶酒的清香。我拥抱她,去搂她轻盈的乳房,那里有红色的小痣,像是红酒的泼洒。我说我知道不能和你结合,因为你不能出血。她说那你还是抱抱我吧。我们拥抱,我不断地起身来,给自己泼凉水,我的身体和欲望一块滚烫滚烫,热得要把这草原烧灼。肖露说,你去找个套子,找个套子我们试一试,给你浇浇火。我渴求地问,成吗?肖露把笑容漾在脸上,当然了。

我去找套子,我东倒西歪。我看到立柜的抽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都放在那里。我歪在地板上,闻到一股又一股的海湿味,咸嗖嗖地往我身体里、脑子里钻。

我翻找着,直到拿出一本日记剪报。谁这么无聊,在手机普及的年代还在兢兢业业剪报?我醉了。胡话一点点从我喉咙里冒泡。

第一页是贴的小孩子的作业本。字迹像是蚂蚁爬。

今天我不听话挨打了。

第二页还是作业本的纸,纸上有字。

今天我不去上学了。他们骂我有病。句号。

中间是撕去的若干页。

后面是一张空白纸上我的字迹:

我要娶肖露!我一定要娶肖露!我要保护她!

我的头痛欲裂,但是手不自觉地往后,然后看到肖父的剪报。

经查,肖某身为党员领导干部,丧失理想信念和党性原则......收受巨额贿赂,并向他人索贿......对任职地区的政治生态造成严重破坏,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应予严肃处理。

我把巨大的照片竖起来,似乎从中看到了肖露的神态。我想我还是继续找套子吧。可手自行翻动下一页。

1999年,正月初一......吉林省白山市公安局报警电话响起,在某家属楼附近有人发现一具尸体......包裹在麻袋中,颅骨粉碎......这里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死者名叫王清,由于和仇某发生债务纠纷,被仇某杀死在家中的卫生间内......仇某不知所踪。现发布通缉令。

那个男子真眼熟呀。你知道是谁,反正看来我知道——邱铁军。

一阵凉风扑过来。我的头疼消失了。我在黑暗中,下意识我扭头,床上却没有红绸缎,没有红帷帐,床上也没有新娘。我使劲闭上眼,又睁开,肖露从床边歪出半个身子,说,你还要我等多久?我笑了,那是我的梦。我说快了快了,好事要多磨,好饭不怕晚。

我继续翻着简报本,我看见了一张字迹模糊冲淡的报纸页面:

近日,沙尘暴来袭,为了抢夺高地,一女子从草原白房子践踏致死。女子系血友病患者,大量出血死亡。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中。

还有一页简报在最后,页面已经磨烂了。

1999年9月26日早晨,阑珊州枝风区发生一起命案,42岁的魏某把妻子白某禁锢在家中实施暴力,用拳头击打其头部,致其摔倒在地昏迷,两人10岁男孩在一旁哭泣、阻拦,被醉酒的魏某将其头淹入浴盆,险致窒息。但未及时拨打急救电话,半小时后,才在赶来的家属陪同下将白某送医抢救。最后,白某还是因头部外伤、情绪急剧波动,诱发冠心病而死亡。10岁男孩抢救成功。向警方提供了证言,“妈妈被爸爸打倒在地后,就流血了”。

边上粘了一张证明,请告诉我,这是什么证明?

患者白沙,属于受刺激而形成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严重,时有呓语、妄想,需定期服用利培酮口腔崩解片、氯普噻吨片......暴力杀害其父,处于精神障碍期间,依法不负刑事责任......

我的家,就住在草原上。没有大海,从来就没有大海。

今天我吃药了吗?我的头痛欲裂。我要炸了。我转过身来,屋里是黑的,别怕,孩子。我好好睁开眼,再睁开眼,我看到肖露在床榻睡着了,一双白白的腿蜷缩着,那么自然。我爬过去抱住肖露,肖露在我怀里变成一只巨大的蓑羽鹤,凌空欲飞,翅膀却虚笼着,她的翅膀忽闪出一阵轻盈的风冲破我的头皮汇入我的身体。我移向窗台,几乎是轻盈地,抱着化为鸟的肖露从楼上飞下来。

我们飞入了草原,我们就飞入了大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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