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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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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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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永芳二题

本文发表于《青岛文学》2022年第1期“新势力”栏目

魏永芳系列1:

简介:因一篇作文引发了母女俩的嫌隙。在洒水车媒介中,传递了底层的善意。

今天洒完水了

 

芳骑上自行车。车没有铃铛,她随时喊着:让一让了,让一让了。让几个让,家就到了。五岁的波波和壮壮在客厅里玩五子棋。丈夫老杨已经赶集回来,用毛巾盖着壶,温着喝茶。电视轰隆隆的,是日本人的大炮又打过来了。

魏永芳换了拖鞋,隔着炮火问,“婆子呢?”老杨眼睛不转:“溜溜去了。”魏永芳觉得手里有一根刺似的,坐在客厅的床上拿着手电筒仔细照,果然拔出了一根毛刺。老杨说,“你挡我电视了。”她说,“你就知道电视、电视。”老杨抱着茶壶和茶碗推门就进了里屋。魏永芳关上电视。波波和壮壮说,“妈妈,没响声了。”她说,“你们不是下棋吗?”波波说,“还想听个响。”魏永芳又打开了,接着进厨房开始炒菜。菜一定是有的。老杨在集市上,粗壮的芹菜和发硬的白菜总是管够的。它们排列在案板上,等着被处理成片成条成碎末,然后给热油烹,被酱和醋烧,最后流入牙齿和食道,更加稀烂。跟人一样,都是由硬变软的过程。比起来,魏永芳想,它们的日子更不如意。

准备完饭菜后,婆婆背着手笑嘻嘻回来了,后面跟着大女儿乐乐。乐乐住校,魏永芳都忘记了今天又周五了。周末不休就意味着周末没有周末的意义。撇开这些,她擦了手,赶忙去市场上割了一块肉。波波和壮壮都馋馋地看着,眼里都能流出光来。魏永芳切肉时已经分好了,按数给他们了。乐乐还多一块。乐乐说,“我不想吃肥的。”婆婆敲敲碗沿:“快吃吧。”乐乐说,“春雨爸爸每天都去送鸡腿,有时候也给我。”然后她看着老杨,“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春雨家那样呢?”老杨咽下白菜和豆腐,说,“问你妈。”魏永芳的话已经烂熟,随口就出:“那是为了要你们,罚钱,农转非、办户口,买这点房子。不都是钱嘛。春雨家里老坐地户,他们当然不需要。”波波问,“妈妈,什么是坐地户?”婆婆说,“就是生来就是城里人。”老杨说,“爸爸在水民县都起了楼,石头垒的。”魏永芳说,“可不是,晚上灯火通明,像皇宫一样。”

晚上,波波和壮壮给爸爸挠痒痒,挠一晚上给五毛钱。婆婆在客厅里睡。就在电视机下面搭了一个床,四面盖着蚊帐。魏永芳搂着乐乐。但乐乐不让搂了,她说,“都多大了。”然后她说,“妈妈,你身上有味道。”魏永芳说,“干活的人都有味道。”乐乐抱住她,“那我挣钱买个带大浴缸的房子给你们住。”魏永芳说,“不要鱼缸,要那干啥?瞎钱呢。”乐乐说,“浴缸。洗澡的。”魏永芳说,“那好,不用去长城洗浴了,他们那喷头都坏了也不修,一个洞下来水,哪是去洗澡,去挨砸呢。”乐乐就笑笑,然后说,“医院有什么好玩的事吗?”魏永芳想了想,说,“就生老病死那些事儿呗。”乐乐说,“哎呀,我们班主任是学计算机的,来教数学了,第一节课画了一黑板结一个方程式,第二节课请同学们来找这个方程式计算过程中哪里出了错,然后我说......”魏永芳已经睡着了。呼噜声隆隆隆挤进空气,把空气都挤碎了。乐乐从书包里抓出耳塞,一边一个,戴上了。

第二天快打扫完时,魏永芳找到护士长,想来要拖了一周的工钱。乐乐走时,就得给她拿上下一周的饭钱。她几次三番在护士长跟前卖力擦,几乎擦出一首儿歌来。护士长没发现。她到了她的值班室。直到用白毛巾擦了她的白杯子。护士长笑了笑:“魏姨。”魏永芳嗫喏了一会,又出去,又进来,总算开口了。她说,“护士长,工钱,能结了吗?我闺女回家,我想......”声音就掉到了地上。然后护士长又一笑,“魏姨,你看我,都忙忘了。是拖了一周了。真忘了。”魏永芳心里暗想,怎么能忘记这个呢!这可是别人的救急钱,还能忘这个呢。但是她千谢万谢出来了。有着落了就让人心里安定。

于是她下班时愉快地穿过了玉兰大街。像是从猪的肠道里一直钻出去。到城里这么多年,她几乎是围着这条路在转,这条路上的风景也已经烂熟了。橙红色的赵姨抱着扫帚招呼她,她用脚刹住车子。卖豆腐的秋红和洒水车老张一起围过来。“打一把?”他们问。魏永芳捏了捏揣进兜里的钱,“得送送闺女。又是一周了。”赵姨他们望了望天,仿佛天上写了日历。

乐乐今天兴致也很好,从兜里掏出来好几页稿纸,上面趴着黑乎乎的字,声音也很高,“妈,我要参加全国作文大赛,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好呢。”魏永芳说,“什么大赛?拿钱吗?”乐乐说,“八十块的报名费。还得要打印的。”魏永芳撇撇嘴,看着一边喝茶的老杨。老杨的茶壶高高扬起,往自己嘴里送个壶把儿。魏永芳把车筐里的菜放下,说,“是不是骗钱的。你好好学习不行吗?非要搞那个干吗?”

“妈,老师说我有天赋的。”乐乐急了,扎高的辫子甩来甩去。她往老杨那里看,母女俩都知道看过去,收获的无非是无望。但是乐乐不生老杨的气。她当他不存在。她拿着作文,眼泪汪汪看着魏永芳。魏永芳在心里计算:老杨又进了一批喜糖,还没有回本。波波和壮壮要添件秋衣秋裤,已经短了两截。婆婆的药。乐乐的学费和住宿费、伙食费。她说,“不行就是不行,什么天赋啊,咱家农村来的,祖宗里头上下都没作家。那都是老师忽悠你交费用的,一个孩子八十,十个孩子就八百。还是得学习为主。”

“妈!”乐乐跺脚。跺脚也只是让这件平房在城市的角落纹丝不动,她看着她,“妈,你就不能让我参加一回吗?春雨都交了。”

魏永芳说,“春雨,怎么什么都跟她比?她们家老坐地户......”

突然之间,乐乐手里簌簌动着,顷刻变成了撕得粉碎的雪花。先是一块两块,再成了一片两片。屋里堆满了白色边沿黑色内核的小星星。波波和壮壮捧着那些碎屑“哇!”波波说,“下雪啦!”壮壮说,“下星星了!”乐乐眼睛让上眼皮盖着,恼恼地看着魏永芳,钻进里屋。拉上门,门里插销啪嗒一声。印着竹子的窗帘也果敢地闭合了。魏永芳叹口气,又冲着老杨:“你管管呀。”老杨赶忙用毛巾把茶壶盖住了,端起就进了屋。魏永芳又吼在地上跑来跑去踩碎纸片的波波壮壮。他们互相一模一样地瞪瞪眼,也钻屋里去了,很快,在老杨的床上传来了追逐的笑声。

婆婆开始收拾自己客厅里的小床。把白天全家人都可以坐的垫子收起来。再铺上一床薄薄褥子和花被。她躺进被窝,往里让出一点背:“进来吧。挤挤吧。”魏永芳钻进去。她发现婆婆身上也有股味道,不是干活的味道,是风油精和伤势止疼膏的味儿。一岁年纪一岁心。一岁年纪一种味儿。魏永芳靠着床边。背对着那个味道。很快,婆婆粗壮的呼噜就起来了。魏永芳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团卫生纸,扯了扯,分成两块塞进耳朵。她不好翻身,感觉地板的凉气不屈不挠往上钻。她看着满地的纸屑。算了,还是扫扫吧。

月光从天窗里掉下来,很廉价地铺了一地。碎纸片盛在簸箕里,厚厚一层,肥油似的。自制的耳塞掉出来,呼噜声跟一堵墙似的撞过来。她坐下来,拿起其中一张最大的条状碎片:

“可是他不觉得,月亮就是月亮,白蒙蒙的雪一样梦似的。他说那就睡进树洞里吧。反正树都不怕冷,洞也一样幽深。兔子先生说,‘那就请吧’。”

她又找到一张小点的:

“‘兔子的毛卖不

它让他割下了一小块皮

血。他说‘可我也要吃肉啊。’

给你。可你不能吃我的孩子。

要养你们的。’他披上了它的

出一股股的暖,树洞里成了春

她翻找起来,找到一张撕裂处能拼接起来的:

“卖’,他问它。它说,‘今天只卖皮

他给它包扎起来,雪白雪白上

兔子说,‘等皮伤好了,还

他说‘那是自然了。等我好

皮,暖和得不得了。从自己身体

天。

她像做拼图一样,又找到了边缘齐整的最后一块:

“不卖肉。’于是

有一层盈盈的

会割一块肉

了,我还

里流淌

然后魏永芳把全部找出来,趁着月光,拼起来。她干脆两只腿窝在一起,坐在扫帚上看完了。六页纸。她喜欢这个兔子先生和“他”的故事。兔子是一只偶尔搞破坏却护犊情深的兔子,它卖掉自己皮和肉,最后是骨,让幸存的人带着它的崽子走出了荒漠。

文章的最后是:兔子得到了永生,因为兔子的皮、肉、骨都在他的肚子里,很快就进入了他的每一个细胞,因为基因的关系,他的孩子也会延续这个细胞,兔子先生永远留下来了,作为这个家里的编外成员。可他会老去,离开。小兔子们,却一窝窝地繁衍壮大。等于说,它也会失去他,但他们共同不会失去的是童话和相信童话的童真。大人什么时候长大的?兔子先生说,‘是从不相信我们也会说话开始。’

第二天一早,她先去急诊门诊打扫完卫生,告了一小时的假,骑自行车到打字复印店,把被胶带缠满的累累伤痕的作文交给一个店员。那店员有张像鸽子那样的脸,只不过没有那样一只巨喙。嘴薄薄的,抿紧了,似乎里面有金子。魏永芳说,“我要打这些。”店员说,“好的。六十。”“六十?”确认一遍的话语都掉了体面的价儿。魏永芳也抿住自己嘴,“三十行吗?”店员说,“这是人力活,一个一个的打。”魏永芳嘟囔,“这个人力真贵。”店员说,“要不说知识改变命运呢。

打好的字有一股凌冽的墨香。臭臭的,又是芳香的臭。魏永芳心里敞亮了,快活了。她骑着自行车在下坡路上奔驰。天阴下来了。云朵堆得挺高。

“让一——”最后的“让”字还没落地。她先落了地。有人拐到了她。“没事吧?”那人从三轮车上下来问她。她先摸摸兜,兜里稿纸还齐整地叠放着。她觉得脚很痛,判断是扭了。看到对方是一个黑黝黝的老大爷,她说,“没事儿。”她忍痛起来,“没事,”她又说。老大爷摆摆手走了,她才推着车子走,一步一瘸。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车镫子也绞了下来。正发愁的时候,活该倒霉,天开始下雨。急火火挤到公交站边。肩膀都给打湿了。头发裹在脑门上,贴贴着。洒水车挡在公交车前面,慢慢挪。背后的公交滴滴滴不耐烦地响。洒水车还是慢悠悠的。站台前人们都蜂拥起来。魏永芳高兴了,“老张——哎——老张。”

洒水车在前面港湾出口停下来。魏永芳在一边锁了车。艰难爬上去。“老张,能顺道吗?我脚崴了。车坏了。下雨了。”几件事连缀起来,都像一个谎话。不爱说话的老张点点头。魏永芳安静坐在车里,像坐在一只巨大的船舱里。雨下得大了些。噼噼啪啪往车窗上打。老张一丝不苟往前往,手里握着变速杆,像握着什么权杖。堵得后面一群车一片嘀嘀嘀。但老张纹丝不动,魏永芳看着地面,然后惊讶地喊老张“我们还在喷水呐!”

“对呀,”老张说,身子板一动不动。

“可,不是下雨了吗?”

是呀。”老张说。

“那还洒水干嘛呀?”

“今天没有洒完。”

魏永芳笑了,笑得快活。她把乐乐的作文稿纸放进自己的护理手套里,又塞进最里面口袋,“可把后面堵着啦。”

“是呀。”

魏永芳看着后面,车头一个个挨着,似乎虎视眈眈。她又看看手表,“能不能快一点呀老张,我着急回家送闺女。”

“不能呀。”老张说。

“为什么啊?”

“今天没有洒完。”

好吧。洒水车晃晃荡荡地驶过玉兰大街。在某种说不上煎熬或者愉快的时刻,魏永芳看到了自己归属的胡同。“我下了,”她摸着自己的内兜。老张点点头,“好呀。”他说,看着她慢慢地挪下去,老张问了一句:“抽空打一把?”魏永芳点点头,“好。”

她到了家。脚已经肿大成了俩那么壮。很痛,虚虚凉凉的。老杨没在家。波波和壮壮光着身子在客厅一只水盆里跳来跳去。外面是大水洼。家里是小水洼。婆婆举着毛巾:“他们已经走了,下雨了。说早点回学校。”

魏永芳忍着疼,又出门了。听说握着虎口能止疼,她都掐着快掐破皮了。但这回她得感谢老张的洒水车。感谢老张古板的一丝不苟,感谢洒水车的永恒。它还堵着一个道儿呢。车流里的滴滴声此起彼伏。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逆行超速拐弯了。魏永芳几步就撵上它:“老张——”老张停下来,拉开车,笑笑:“一会儿打一把?”魏永芳说,“先送我去下个路口行吗?我去坐公交车,去乐乐的学校,我必须得去。”

一拐过弯来,突然间,洒水车惊醒似的猛然加速。巨大的身量,闪转腾挪,魏永芳看看老张,“不洒水了?”

“今天洒完水了。”他说。

其实在路上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既然速度提起来了。魏永芳安心了,人安心了就容易昏昏沉沉陷入回忆。思绪从车冒出去——想起了赵姨的地排车,那时候她还没在医院上班,她在家里轧扣子,一使劲就撕开了羊水。刚到城里,谁也不认识,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扁着脚上了大路,边走边打听道儿。赵姨见状,放下两箱垃圾,把她扶上装垃圾的地排车,一路推着到了医院——也就是她后来工作的地盘儿。也就几分钟,波波和壮壮就前后拱出来了。所以她说“你们呀——波波和壮壮,是从垃圾里面捡回来的,这是真的。”

雨停了。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喇叭。装上车里备的扬声器,喊:“初二三班的杨乐乐,请你到校门口一趟。初二三班的杨乐乐,请你到校门口的一趟。”乐乐出来时,还有好事儿的同学也跟在后面歪着脑袋凑热闹。乐乐先看到了老张叔的洒水车。又看到了洒水车旁边浑身湿漉漉的魏永芳,她还看到了魏永芳湿漉漉里面露出红色的破了一个洞的背心,于是自己低下头,到跟前才说,“干嘛呀。我爸刚走。”魏永芳从兜里拿出来,又从手套里掏出来,再齐齐整整的舒展好了,双手端着,像端着一盆什么珍贵物件似的。乐乐拿过去看,头在稿纸后面,一动不动。然后她把稿纸小心翼翼地沿着原来的折痕折好。魏永芳湿漉漉的,稿纸干索索的,乐乐笑了,并抱了抱魏永芳,闻了闻她身上的味儿,“我感觉,”她笑嘻嘻地,“我一定能拿奖!”

魏永芳也这么觉得。她还为女儿的拥抱红了脸。洒水车老张说,“坏了。我得回去加水了。”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架上车,走了。他刚走,学校晚自习的铃声动起来。乐乐说,“妈,我挣了钱,给你买漂亮衣服。”魏永芳说,“得了吧,你先考上大学再许愿这许愿那的。”

乐乐回去了。魏永芳哀愁地看着自己的脚。已经肿成了两个半那么大。她想也许能追上老张的洒水车。得了,她笑起来,肯定追不上了——

今天洒完水啦。(全文完)

 

魏永芳系列2

 

讲述底层人们之间相互扶持携手帮助的故事

 

一座从没起来的二层楼

 

除了害虫和84消毒水不够,西伯利亚和厄尔尼诺是魏永芳的大敌。就这么说吧:冬天冷得像一场噩梦,夏天热得如噩梦惊醒。

极端天气对魏永芳的主要影响主要还在房子上。房子在小区拐道最里头。与上下左右的邻居都不挨着。乐观点想,是一栋独门独院,深究起来,就是小区的配套平房。平房既不保温又不纳凉。窗户呼呼漏风,热气却挡不住。平房由四十多平的居住面积,外加一个三十平左右的院子凑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老杨用铁皮和塑料棚把院子顶遮上,勉强给院子盖了帽,也好意思叫客厅。客厅里睡着婆婆。夏天的热晒在铁皮和塑料棚上,变成一滩热水,要化在上面;冬天的风无孔不入地添进脚来,跟全家六口挤着。魏永芳每月初一、十五在装满生米的碗里插上香,双手合十拜菩萨,跟菩萨念叨的就是要攒够钱把房子拾掇拾掇。这么说吧,先得把水泥地面铺上瓷砖、弄个马桶、推拉门、敞亮的窗户,让客厅也好意思称得上叫客厅。

“攒”是个消遣活儿,也是个意志活儿。日子不能攒,但精力能攒,话儿能攒,钱也能攒。魏永芳在攒钱身上获得了某种克制的快活。她把钱一五一十藏在床头活动的那块砖后。专拿出一些小小的零钱,比如一角二角,故意藏在一些地方。波波和壮壮寻摸出来,哇一声,说,“妈妈,我们发现钱了,可以吃肉啦。”于是,钱的发现日就是肉的进肚儿日。那天早上她还是这么想的,想着攒到墙后的砖都放不下了,拿出来就是一个卫生间。再攒一攒,客厅的帽子就来了。

还没等她攒够,攒完。有一天,在每个月能休息的不固定的日子里,由扫玉兰大街的赵姨发起,洒水车老张和卖豆腐的秋红在小花园门口非要跟魏永芳凑一局。凑一局,凑就凑吧。赵姨是扫街鄙视链的佼佼人物,谁都知道玉兰大街是城中大道,所以她出手阔气,拿的出五毛的赌注。老张不爱说话,但以打牌“稳准狠”著称,魏永芳最喜好跟他打对桌。秋红坐着时候,长到膝盖的头发就盘在腰上,手指头拿牌也很好看,要不说,流过她手的豆腐都很香甜呐。这一天,魏永芳运气好得很,好得像关公劈刀大破魏。到临黑天儿。手里慢慢一把票子了。脸上笑得漾出褶子来,一层一层的。赵姨也笑着,笑着笑着,突然说,“永芳,我这里有点款子暂时没用处的。你手气这么好,拿着给我涨涨手气儿。”说完也似乎理由离谱,脸红了,皮肤黑的人脸红,就显得很硬。赵姨现在就像一尊泥塑的活佛。秋红的手从盘绕着发丝的腰带里翻,翻出来一只布兜,说,“魏姐,我就这些了,你先用着吧。呐,这个信封里的是薛三的,薛三今天不放假。”老张不说话,只是把包成方块的黑塑料袋放到魏永芳手里。

“这是干什么呀!”魏永芳站起来了。

“哎呀,你家房子都破成什么样儿了。过了七月乐乐就上高中了。学习还得在餐桌,怎么就这么窝憋,看不下去啦。”赵姨声音敞亮亮。

魏永芳楞楞坐着,抓着钱,站起来就走了。

6千,5千,4千3,3千5。这么多票子,魏永芳凑在鼻子上闻,真香,是臭香臭香的。前味是汗,中调是油味,后劲接近于墨味。调和出世界上最卑微也最岸然的味儿。晚上时候,魏永芳拉着波波壮壮到他们三家去,送去了借条。魏永芳在门口站了站,就庄重地递了条子。对方也就随手一接。在路上时,她看见书店里卖《哈利波特》,厚厚一本,10块钱,想起乐乐有阵跟春雨借书,天天巴巴渴望着。今儿大方一点了,平生第一回给乐乐买了本课外书。

乐乐拿到书,先是跺脚,两个胳膊像系这安全带似的搂紧了,像小时候搂着唯一的一个不倒翁娃娃。把脸、嘴、鼻子都顶着书皮,抬起头来,眼里竟凝着泪,说的是:“妈妈,我会有这么大的运气吗?是我想要的书,是妈妈花钱买给我的。”魏永芳抿抿嘴,“10块钱呢。”乐乐擦擦眼泪说,“幸好是盗版的。”魏永芳说,“这么贵还盗版。”乐乐说,“问世间钱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魏永芳说,“瞎说。是‘情’。”乐乐笑,波波壮壮却哭了:“妈!钱呢,我们夹在表缝里的五毛没了。”老杨从茶壶后面探过头来,“奶奶拿去买豆腐了。”魏永芳看看老杨,搓搓两个儿子的头,也盘腿坐在沙发上,把从砖后攒的钱一并拿出来。“数数,”她笑眯眯地。

“抢银行啦?”老杨也笑。笑完便洗干净了手,一张一张排放起来。点完了该愁了。上哪去找装修队呢。魏永芳从沙发底下掏出一个铁皮盒,里面花花朵朵的。仔细看,全是塞进门缝的小广告。他们用了一晚上阅读、甄别、打电话。找到一个要价最低的装修队。就这么决定了。

往哪里搬呢?老杨先表了态,他能去集市摊子后面的窝棚里凑合。他也真去了。婆婆白天带着波波壮壮在花园里消磨,晚上坐公交到闺女家跟闺女躺一床上蹭几晚。好了,全家就剩下魏永芳和三个孩子。挤挤,一张床就够了。装修队一行六人来来回回转了两圈,霹雳乓啷,几锤子就把外墙敲没了,露出嶙峋的混砖。天光漏了下来。同胡同的邻居,帮他们消化了大部分家具。剩下一张一米五的大床,魏永芳便留在胡同口。胡同口上面有一大段遮挡板。白天床立着。等夜里十点,乐乐下了晚自习,两个人便把床横起来贴着地,挂起蚊帐。再呼喝一声,在路灯底下逮蛾子的波波壮壮就钻进被窝。四个人分两头睡。天上星星点点泼洒着。夏日晚风在堂子里穿过去,又缩回来,倒也省了风扇钱。

装修队的工头挺年轻,下巴冒青茬,脸瘦刮刮的,爱穿皮夹克,屁股底下夹着大摩托座。眼里有光,说话特别掷地,把“放心吧,我都考虑到了”当成万金油。他白天就在工地上,有一天,他左转了右转,给魏永芳出主意说,该起个二层呀。魏永芳倒是没想过二层,是没敢妄想。但是把这主意跟赵姨秋红老张和薛三露过后,都支持,都说那样就太好了,本来嘛,独门独院的,前后不挨着,起个二层矮一点,不碍事的。他们又凑了一点钱儿,加上魏永芳这些年来攒的,差不多,紧紧手,五六年的裤腰带再勒一勒,是有可能的。四方块块样儿的地基里蔓延出一道道黑色的钢结构。左一根右一根,直挺挺耸立着。工人们的光膀子汗油油的,从一边晃到另一边。

白天,魏永干活里头就带着一种满满登登的温馨。怀揣着个惊天秘密似的,眼睛溜溜看着医院的外墙、天花板、卫生间、砖面,学着那些花花样样。学了也是白学。回来都用不上。年轻的工头坐在自己摩托车座上,“这边!”“那样!”“过来!”指挥着。急了眼,就自个儿上去扛着麻袋子往里钻。也不怕蹭得一身夹克灰。

周末。乐乐没处学习,就在路灯底下架个木工板子看书。小蚊虫往灯里飞,一会儿,书里夹了一片。工头小伙子往后面站着瞧,问:“这么爱学习?”乐乐抬眼看他,拿橡皮擦自己算错的数。工头小伙子转脸对魏永芳说,“晚自习我送乐乐吧。不就是三中?”乐乐真就坐在摩托后座上,不知道把手往那搁放,扶着摩托车座。工头说,“坐紧了。”首先是风,自由的风暖烘烘齐耳削过来。摩托跟地面摩擦和震颤,都变成了一颠颠的晃,晃得人满头满脑地夏的芬芳。他又说,“抓紧了。”拿过乐乐的手放到自己硬邦邦的腰上。

二层楼的墙面起来的那天,魏永芳高兴得惶恐了。二层楼现在是一栋堡垒样儿。原来的客厅边上起了一层台阶上去。上面的红砖扎扎实实地围着。比周围的五层小楼还敞亮、气派、大要。魏永芳终于明白了乐乐抱着10块钱的书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担忧:这种好事怎么能到自己身上呢。自己受的苦还不够多,怎么能担得起这样的好事呢?想着想着,从喜悦里生出一层悲哀。她望着二层楼,这堡垒是她的,全全是她们家的。砖头都漾着一种宁静的亲切。垒起来的都是密不透风的命的重生。

她兴冲冲看了又看,把午饭的时间都拿出来了。最后不舍地骑车回去上班。上班也上得有干劲,有兴头了,看着护士长也和气,病人们都春风得意色,病情都像是好转了。垃圾少了,都快不飘臭而飘香了。岂有此理得好像世界全翻了个儿。怎么能呢?是的,怎么能呢?所以当她下午看到社区的人都围在二层楼前面,她甚至有一种“终于等来了”“踏实了”的安定。她没听清他们说的条文,什么规定,又是什么制度。然后是什么举报。是什么邻里纠纷。统统都从她耳朵里荡过去。然后她就看着他们爬上爬下,锤头榔头铲子,霹雳乓啷,二层楼扬起一层层厚厚的灰儿,啪啪往下扔着新鲜的红砖,一根根瘦缺缺的钢条。工头刚送乐乐回来。两腿夹住了摩托车座。矮矮地看着,魏永芳抓着他的皮夹克,胳膊上纹身蠢蠢欲动。工头低下头:“姨,没法儿啊。我都考虑到了。技术层面一点儿问题没有。”

魏永芳说,“怎么办呢?”

工头蹲下来,抽着烟,“放心,我都考虑到了。都不容易,那些砖能用的我们拉到别处用,打个对价算了。”魏永芳楞楞呆望着。一直到二层楼凭空消失。身上也攒起了一层尘沫。她无动于衷地弯着腰,摸着那些灰沫。那是她应起而没起的二层楼。哄洋洋干活的,又哄泱泱地走。这时候薛三和老赵赶来了。开始跟干活的人对骂,骂完了又卷楼上,骂楼上的缺德。魏永芳拉住赵姨的手,说,“算了,违规建筑呢。”赵姨说,“这些红了眼的兔子,怎么刚盖的时候不说呢。第一块砖垒的时候不说,见都垒完了再使坏,都起来了才说。故意让人把钱往火里扔啊。”

魏永芳说,“起来了不也才发现挡了人家的光嘛!”

“挡个屁,就是你能起他们不能起才不行。不患寡而患不均,德行儿!”薛三说。

魏永芳息事宁人地笑笑。

下午便起了大风,从胡同堂间横穿。夜里就下了雨。工头去接乐乐,雨还是没停。床架起来了。风把雨推进来,霍落落鞭在人身上。魏永芳喊波波壮壮。两个孩子在雨里蹦跳,青蛙一样。楼道最近处的一楼东户打开窗:“小魏,进来吧!”然后是二楼的住户。开了开窗,“下雨了,快上来吧。”魏永芳拧着头,统统当听不见。一楼西户的人披着雨衣出来了。左右要拉她。是呢,之前一直都是礼貌来礼貌去,偶尔也“打一把”凑一局的,团结友善平等互助和谐共处......但就是不共戴天了一个盖楼一个不盖楼的恨。魏永芳说,“我不冷,我不嫌淋。”把邻居说个没脸地回去了。

雨下得更起势了。斜打着捶过来。乌黑的天空沉下来。低吟吟不怀好意似的。摩托车的灯照亮了一道道明晃晃的雨线,穿着荧绿色雨衣的乐乐跳下来。她挥手向外拜拜,摩托车刷刷地照亮地面,兀楞楞地擦过地面。魏永芳垂着头,弓着身子,搂着波波和壮壮。乐乐在顶子掀了雨衣,看见纷纷扰扰的雨都像根根银针似的往魏永芳背上扎。她把被子抱过来,用两条被子把魏永芳包起来,像包一个极大的粽子。最后把雨衣盖在外层。魏永芳问她:“去哪?”乐乐说,“去看雨。坐一天坐累了。”雨水溜溜往下冲,像是千万个窜到土地里的逃兵,在有些地方,雨水跟风纠缠不清,就变成了没有阵脚的散兵,往人身上蹭。就是在这时候,魏永芳喊了那句至理名言:“杨乐!你得学习,就当坐监牢狱你也得坐下来。”

乐乐踢飞了一只石头,回嘴喊,“你还跟他们打牌不?”

魏永芳扭着头,看着墙面。墙上贴着斑驳的小广告,她嘟囔囔地说,“就不该上城里来。不上城里来就不用这样。家里的房子可大了,一到晚上,灯火通明......”

像皇宫一样!”波波和壮壮说。他们没睡,在跟魏永芳眨眼睛。

乐乐抱着胳膊,看着雨滴滴答撞向地面,夜里,她困了,挪回了那张床,梦见自己在一片汪洋上飘着。梦里,她抱住了一只硬邦邦的大鱼,大鱼带她穿梭在风里雨里,她从来没从穷和困窘中逃脱开,享受到些微的属于战胜大海的自由。她缩进被窝里。被窝里有两个小点的脑袋和一双脚。她搂住他们,因为梦里她搂住一只粗糙的树干,树干上挂着两个圆圆的鸟蛋。

早上的时候,邻居都看到楼道里的床不见了。下了一夜的雨清清爽爽把城市的内胚翻过来。空气里有股酝酿已久的青草气味,是隔壁的花园把泥土都砸了出来。他们在找魏永芳。不露痕迹,却转转悠悠。心里着急,又声色不动。卖豆腐的秋水在他们楼道里喊,“豆腐呀,水嫩嫩的豆腐。”薛三拿着八叉的扫帚清理着道上的积水。老张的洒水车缓慢挪动,一堵堵一道儿。赵姨从公交车站遇着魏永芳婆婆,于是一路跟来。她们也前转了后转,发现:魏永芳跟三个孩子正呼呼睡在架起来的钢梁里面。一块床板子担着横七竖八的砖块上边。呼噜声轻悠悠地回荡。赵姨喊,“永芳——”魏永芳接着坐起来,光溜溜的波波和壮壮就给掀翻到地上。哇哇大哭,魏永芳说,“进来吧,这是我们的家。”

薛三抓着扫帚在外面站着,“工人呢?”

她说,“工人们没来,他们不来了,”随后,她看了乐乐一眼,搂紧了她。说,“家没了,但家里人还齐整着。”

薛三说,“我在老家倒是刚盖完了房,我可以给你们弄完这半拉子工程。”乐乐从被窝里跑出来,抱住薛三的腰,哭得什么似的。

盖房的钱,他们一直到来年的来年的来年的冬天才还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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